張艷
元好問經歷了金末元初社會動蕩的時代,隨著時局的變遷和身份的變動,他幾乎走遍了我國華北的各個省份,他的詩作誕生于游走各地的過程中,在文本表層意象方面,構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空間,蘊含著對家園故土的精神依附感和裹挾鄉(xiāng)愁情結的身份認同感,以及野生真淳。富有深度的語言力量感。
元好問是金代后期的一位著名詩人和學者,也是我國金末元初時期北方文學的主要代表,他出生于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年輕時從郝經求學,其后曾經入朝為官,也曾經隱居避兵,晚年才得以重歸故里,潛心著述,蒙古憲宗七年(公元1257年),元好問病逝于故鄉(xiāng)忻州。元好問一生輾轉多地,或因為入仕,或因為隱居,甚至曾在金朝淪亡后被俘,他的足跡幾乎遍及現(xiàn)在的華北各地,他的詩作就反映了他一路的所見所聞。本文將在文學和地理學的視域下,對元好問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觀照。
一、鮮明的地理時空要素確定感
狄寶心先生編寫的《元好問年譜新編》記載,元好問出生于太原秀容,因為避兵、應試等緣故,他先后居住于太原、三鄉(xiāng)、登封、汴京、鎮(zhèn)平、內鄉(xiāng)、聊城、冠氏、濟源、忻州、燕京、真定等地,主要游覽過洛陽、昆陽、濟南、太行山、雁門、應州、渾源、河北、五臺山等地,他的出生地以及行跡都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是其創(chuàng)作產生的地理基因,也構成其創(chuàng)作的地理空間背景。
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由一定要素構成的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研究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首先應研究這種空間的構成要素。這些要素可分為兩個系列:一是隱性要素,包括情感、思想;二是顯性要素,包括景觀(地景)、實物、人物、事件。這兩個系列的要素通過富有個性的語言和相應的結構方式而形成各種不同的地理空間”。元好問的詩作有著鮮明的地理時空要素。金宣宗貞祐四年(公元1216年),金兵與蒙古兵交戰(zhàn),元好問為避兵輾轉于太原、洛陽、女幾等地,這一階段的詩作反映了他在這場兵戈之禍中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況,如《洛陽古城曦陽門早出》:“乘月出曦陽,黎明轉北岡?;拇遄噪u犬,長路足豺狼。天地憐飄泊,風霜憶閉藏。微吟訴行役,凄斷不成章?!彪S著元好問行跡的變化,地理空間的變更也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金宣宗興定元年(公元1217年),蒙古兵攻打太原,元好問偕母親、妻子等家人移居避禍,六月間定居河南三鄉(xiāng)。三鄉(xiāng)有險可守,風景優(yōu)美,所以被時人當作理想的避兵之地,許多文人匯集在此,元好問即其中之一。三鄉(xiāng)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環(huán)境為元好問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條件,也作為地理空間要素反映在他的詩作中,如《三鄉(xiāng)雜詩三首》:“夢寐滄洲爛熳游,西風安得釣魚舟。薄云樓閣猶烘暑,細雨林塘已帶秋?!薄凹庑虑镆馔砬缰校唧讨M袖風。草合斷橋通暗綠,竹搖殘照漏疏紅?!薄跋侠献幼姼F,窮到簞瓢更屢空。五鳳樓頭無手段,碧雞坊外有家風?!边@三首詩都是寫景抒情之作,元好問以“釣魚舟”“薄云樓閣”“細雨林塘”等要素構建了“三鄉(xiāng)”這一地理空間,在詩中描繪夏末秋初時池塘、竹林的優(yōu)美風光,抒發(fā)自己的悠閑自得之情,用自己的主觀將客觀的地理環(huán)境內化為了個人的審美精神,“經過文學家主體的審美觀照,作為客體的地理空間形態(tài)逐步積淀、升華為文學世界的精神家園、精神原型以及精神動力”。
二、對家園故土的精神依附感
元好問生于金末元初朝代更替的時代,朱東潤先生這樣論述他的身份:“好問自從公元1190年金章宗昌明元年出生以來,就應當算是金朝人,直至公元1234年金亡,北中國淪陷于蒙古以后,他應當算是蒙古朝人……不過由于漢人的文明程度遠遠高出于金人和元人,他所受的文化影響,還是屬于漢人的?!痹脝柍錾诮鸪钣诮鹉┰鹾鷿h沖突、王朝交替的時代,但在學術和文學方面,他主要受到的還是漢民族文化的影響,接受、吸納了漢族文化與漢民族的家國情懷,這種家國情懷展現(xiàn)在民族沖突、融合的大背景下,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對家園故土的精神依附感。
元好問出生于太原秀容,六歲起就隨嗣父元格輾轉移居掖縣、冀州、中都等地,后寓居河南,直至蒙古太宗十一年(公元1239年),才回歸故鄉(xiāng)忻州,忻州作為他的故鄉(xiāng),帶給他的影響是刻骨銘心的。在離家流寓期間,元好問寫下大量懷念故土的詩篇,以抒發(fā)羈旅思想之情,如《八月并州雁》:“八月并州雁,清汾照旅群。一聲驚晚笛,數(shù)點入秋云。滅沒樓中見,哀勞枕畔聞。南來還北去,無計得隨君?!贝嗽娮饔诮鹦谪懙v四年(公元1216年)元好問寓居河南三鄉(xiāng),秋季北方群雁南遷,南歸故鄉(xiāng),然而詩人自己卻漂泊異鄉(xiāng),有家難歸,詩人有感于此,唏噓萬千,發(fā)出了“無計得隨君”的感嘆。又如《陽翟道中》:“長路伶俜里,羈懷蒼莽中。千山分晚照,萬籟入秋風。頻見參旗縮,虛傳朔幕空。故園歸未得,細問北來鴻。”詩人路經陽翟道,望著眼前的長路與秋夜秋風蕭瑟的景致,感嘆離家許久,只有寄思鄉(xiāng)之言于北來的鴻雁。
蒙古乃馬真后三年(公元1244年),元好問離開燕京,作《出都二首》:“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疑非。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臺秋更悲。滄海忽驚龍穴露,廣寒猶想鳳笙歸。從教盡鏟瓊華了,留在西山盡淚垂?!痹娙说桥R遠眺,遠望“落日”“老樹”,感慨汴京的陷落、金國的滅亡,借蕭瑟秋景抒發(fā)王朝更迭、世事變遷的感慨,展現(xiàn)出深痛的懷念之思。蒙古定宗元年(公元1246年),元好問返回故鄉(xiāng)忻州,路過鎮(zhèn)州時作《出鎮(zhèn)州》:“汾水歸心日夜流,孤云飛處是松楸。無端行近還鄉(xiāng)路,卻傍西山入相州。”詩人借“汾水”這一具有故鄉(xiāng)特色的意象表達思鄉(xiāng)之情,又提到“歸心”“還鄉(xiāng)”,足見詩人急于回鄉(xiāng)的心情。
三、裹挾鄉(xiāng)愁情結的身份認同感
一個文學家從哪個角度、哪個層面去接受客籍文化的影響,以及如何選擇、吸納和消化客籍文化都受他早年所接受的本籍文化的支配,元好問出生于金朝,是金朝的官員、士人,又接受漢民族傳統(tǒng)的儒家忠君愛國的思想,認同的是自己文人、儒者的身份,這種認同帶來的是比鄉(xiāng)愁更高層次的國愁。自金宣宗貞祐四年(公元1216年)北方戰(zhàn)亂,元好問攜家南渡以來,他不斷地思念著他的故鄉(xiāng)故土,并為此寫下許多羈旅思鄉(xiāng)的詩篇,如作于蒙古軍攻占山西,詩人從三鄉(xiāng)移居登封后的一首《郁郁》中有“并州舊日風聲惡,悵望鄉(xiāng)書早晚回”之句,在這些詩篇中,他不僅思念家鄉(xiāng),同情百姓,也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而批評時政,對連戰(zhàn)連敗、消極應戰(zhàn)的金朝表現(xiàn)出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又如《秋蠶》一詩有“東家追胥守機杼,有桑有稅吾猶汝。官家卻少一絇絲,未到打門先自舉”之言,借官吏收稅這一場景,展現(xiàn)了金朝政治腐敗、稅收繁重的現(xiàn)狀,在金國淪亡、元好問本人被俘后,這種懷念故國的情感在他的詩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再如《洛陽》一詩有“千年河岳控喉襟,一日神州見陸沉。已為操琴感衰涕,更須同輦夢秋衾”之言,詩人在詩中遠眺神州,面對熟悉的山河,發(fā)出金元易代、物是人非的感嘆。
金哀宗天興二年(公元1233年)五月,元好問自北渡黃河往山東聊城,途中作《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骎骎。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沈。華表鶴來應有語,銅盤人去亦何心。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痹娙艘砸粋€歷史見證者的身份敘述金王朝覆滅的史實,記述金末元初戰(zhàn)火紛飛、改朝換代的歷史。對于金王朝覆滅的原因,詩人在詩中也做了深刻的反思,哀痛金朝統(tǒng)治者的“灞上兒戲”,抒發(fā)國破家亡、物是人非的感慨,展現(xiàn)了深痛的愛國思鄉(xiāng)之情,正如趙翼《甌北詩話》所說:“七言律則更沈摯悲涼,自成聲調?!泵晒排c南宋聯(lián)盟滅金后的和平并沒能持續(xù)很久,百姓仍然沒有安定的生活,元好問又有《得侄搏信二首》:“今日鄜州侄,知從虎穴還。百年陰德在,幾日鬢毛班。隔闊家仍遠,羈棲食更艱。誰憐西北夢,依舊繞秦關?”“虢驛傳家信,坤牛玩吉占。團圓知有望,悲喜亦相兼。過眼書重展,伸眉酒屢添。關河動高興,百繞望清蟾?!彼慷蒙鐣觼y、兵戈不息的現(xiàn)狀,思念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故土,訴說動蕩的社會中骨肉分離、家信珍貴的痛楚,哀嘆自己在國破家亡后的無力。
四、野生真淳富有深度的語言力量感
清代學者李淦的《燕翼篇·氣性》中提到:“北地多陸少水,人性質直,氣強壯,習于騎射,憚于乘舟,其俗儉樸而近于好義,其失也鄙,或愚蠢而暴悍?!痹脝柍錾诒狈?,也生活于北方,自然具有北方人“質直”“俗儉樸而近于好義”的特點,這些也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同時他又出身書香之家,飽讀詩書,秉承漢民族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觀念。曾大興所著《文學地理學概論》將元好問及忻州元氏劃分至三晉文學區(qū)中,對于三晉文學區(qū)的文學地域特征進行了論述,“三晉文學的地域特征與晉人的性格特點是緊相聯(lián)系的,可用八個字來概括:重農、尚儉、崇實、多憂”。
金哀宗正大元年(公元1224年),元好問作《葉縣雨中》:“春旱連延入麥秋,今朝一雨散千憂。龍公有力回枯槁,客子何心嘆滯留。多稼即看連楚澤,歸云應亦到崧丘。兵塵浩蕩乾坤滿,未厭明河拂地流?!痹诤禐呐c戰(zhàn)亂的雙重壓迫之下,百姓食不果腹、顛沛流離,元好問的創(chuàng)作關心現(xiàn)實,關心政治與百姓,他的詩作真實地記述了金元易代時期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了深深的家國情懷,如《岐陽三首》《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等。又如《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翠被匆匆見執(zhí)鞭,戴盆郁郁夢瞻天。只知河朔歸銅馬,又說臺城墮紙鳶。血肉正應皇極數(shù),衣冠不及廣明年。何時真得攜家去,萬里秋風一釣船?!薄皯K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高原水出山河改,戰(zhàn)地風來草木腥。精衛(wèi)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边@兩首詩創(chuàng)作于金哀宗天興元年(公元1232年),這一年是蒙古軍攻占金朝國都汴京的前一年,元好問時任左司都事,留守汴京,對于當時國都即將淪陷、國家即將淪亡的景象,他深深為之痛心,卻又難以力挽狂瀾,只有在詩歌之中抒發(fā)哀痛之情。金哀宗天興二年(公元1233年),這一年春天,金朝國都汴京陷落,元好問作為俘虜被押往聊城,在北渡黃河時,他寫下了這組詩,描繪蒙古軍攻破汴京時以及汴京陷落后的情形,不作無病呻吟之語,而是直接描繪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感嘆風云變幻,痛惜人民所受的深重災難,用血與淚書寫了對侵略者的控訴與譴責,感情渾厚、濃郁,可與杜甫“三吏”“三別”相較。
元好問的詩作語言精練,不事雕琢,感情深刻,蘊藉深遠,元代徐世隆贊其詩作“祖李、杜,律切精深,而有豪放邁往之氣”。這種風格也影響了金元時期甚至以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元好問的詩作極少有奇特的想象和華麗的辭藻,但不能因此就否認元好問詩作感情的豐富與深刻,元詩的力量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詩歌所陳述的內容以及蘊涵在其中的感情,抒發(fā)家國之思的作品占據他詩作的大多數(shù),在這些詩作中,他感嘆亂世風云的變幻,目睹百姓所遭遇的天災人禍,并深深地為之憂愁,他的憂愁不單是個人的,更是社會的、民族的、國家的,他關心百姓、關心國家,這種憂愁內化于他的詩作中,呈現(xiàn)出感情的質樸純粹,完全來源于他作為一名詩人、儒者的責任感。
作為金元易代時期的一位詩人、文學家,元好問置身于動蕩的社會中,一生游走,流寓于山西、河南等北方多地,他的詩作承載了一個時代的歷史,也受到不同地區(qū)的景物和文化的影響,因此而具有鮮明的地理空間要素,展現(xiàn)了對家園故土的深深依附,我們也能從他的詩作中感受到他對自己儒家學者身份的認同,他的詩作語言野生真醇,富有深度,富有力量,顯現(xiàn)了自身“積久功深、厚積薄發(fā)的日常功夫”,元好問本人也無愧于“一代宗工”這一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