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心里都裝著一些夏天:在盛滿荷葉的池塘邊數(shù)蜻蜓、打開窗戶聽暴雨與屋檐的協(xié)奏曲、在歡笑和汗水中度過漫長的暑假《夏天還沒有來》時,我們總期待著夏天,那是個慶典般盛大的季節(jié)。我們期待樹木枝繁葉茂、期待陽光烘熱每一寸土地、期待在心里播種下的一切欣欣向榮地生長或許有時期待的并沒有如期到來,但四季輪回,我們終會迎來屬于自己的“夏天”。
夏天很長,何不開始一場探險?在“狼巖”聽山谷空靈的回聲,跑到那棵菩提樹下念動咒語驅(qū)趕女鬼“楚雷”,看看《雞窩里的貓頭鷹》—生活在城市里的蘇雷什可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雖然他一開始只想回到溫暖舒適的家里,但在這童話與現(xiàn)實交織的地方,誰能不流連忘返呢?也許當我們真正用心觀察世界,也會發(fā)現(xiàn)原以為平凡的生活是多么妙趣橫生!
夏天總會過去,每一段生命終將如落葉般枯萎、凋零。當大地鋪滿金黃,你是否會彎腰拾起幾片、夾在書頁之間,像小植和爺爺那樣做一個植物標本集?暗淡無光的核桃葉、淚痕般細碎的欒樹葉、終將泛黃的堅硬松針、如生命燃燒的楓葉、燦爛而充滿希望的銀杏葉,似乎這些標本各封存著一段生命記憶—而它們在如落葉般下墜時,忽而又化作蝴蝶翩躚起舞,一如爺爺腦梗以后遲鈍思緒的深處依然翻涌著熱情,一如小植在郁郁寡歡的生活中再度回憶起童年的夢。那就讓我們跟隨小植的腳步,一起去生活的角落里尋找那些《落葉蝴蝶》。
當你遇見滿臉皺紋的老樹墩,請祝它枝繁葉茂,這樣你就會擁有一個不會逝去的夏天。
—厲海川
第一章" 核桃葉
路小植坐在草地上發(fā)呆,周圍靜悄悄的。
“啪!”
她正想得出神,嚇了一跳。身后好像有東西砸在地上。扭頭看看,什么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啪!”
到底是什么聲音呢,她有些納悶。那不是腳步聲,不是風聲,也不是小鳥警覺的跳躍聲。那是一種干脆的撞擊:“啪!”
一陣風吹來,核桃樹的葉子在她眼前重重地墜落,一片片磕在地上。“啪!”好像有人往下狠狠地擲東西?!芭?!”好像樹累了,撒手撂下沉重的行李?!芭?!”好像葉片摔得筋骨錯位,不由得蜷縮身軀,發(fā)出呻吟?!芭?!”好像摔在地上的是她自己,小植心里狠狠一疼。
那不是隨風飄零,而是結結實實地墜落,鉚足了勁兒砸出聲響。好像一聲“啪”就是一個坑,要嵌入大地的皮肉,要把地心射穿。
之前她從來不知道,樹葉也能落得如此驚心動魄。
同樣驚心動魄的,是爺爺?shù)耐蝗坏瓜隆?/p>
爺爺早上出去買菜,走到家屬院門口,突然就那么毫無預兆地昏倒在地,動不了了。正在掃院子的舒爺爺看見了,笤帚一扔,趕緊招呼幾個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并通知了家屬。
爺爺原先是綠化工人,退休快十年了,平時自己一個人住。多虧他今早出了門,如果是倒在家里,沒人知道,后果不堪設想。
爺爺?shù)牟淼免Р患胺?。在小植印象里,他身體一向健康,大袋面粉扛起來就能上四樓,體力比很多年輕人還要好。怎么就突然倒了呢?小植一時無法接受。
現(xiàn)在,小植坐在醫(yī)院小花園的草坪上,忐忑地等待爺爺?shù)南?,任何輕微的響動都讓她膽戰(zhàn)心驚。爺爺醒了嗎?爺爺會醒嗎?醒來的爺爺還是從前的爺爺嗎?……
終于,她等不下去了,她坐不住了。秋天的濕冷透過褲子,漸漸爬進她體內(nèi),她的腿已經(jīng)麻了,不知是坐得太久還是地面太涼,或者是那些摔痛了的樹葉延展著它們的神經(jīng)。她站起來,周身似乎籠罩著死去的落葉的靈魂。
蒼老的核桃樹葉,渾身僵硬地蜷曲著,碩大干枯而堅硬,仿佛身外凍了一層厚重的時間。它們拖曳了多少風干的記憶,承載著多少尚未完成的祈愿和不甘,才會如此沉重、疲倦,用盡全力發(fā)出最后一聲嘆息。
醫(yī)院里的人來去匆匆,緊張、虛弱、頹喪,忙著救治,忙著康復,沒有人注意到它們,它們生在醫(yī)院,長在醫(yī)院,老在醫(yī)院,卻沒有被醫(yī)救的可能。
小植幾乎不敢認—爺爺躺在病床上,虛弱不堪,整個人抽空了似的,像一團揉皺的舊報紙。他雙眼緊閉,眉頭微皺,睡得很不舒服的樣子。他蒼老了那么多,虛弱而疲憊,仿佛一場秋雨過后,所有舒挺的綠葉都變枯黃了。
守在床邊的姑姑說:“你爺爺剛才醒了一小會兒,只是……”她欲言又止,掙扎了一下,終于嘆息道:“只是他好像不太認得我了?!?/p>
“?。俊毙≈惨魂嚂炑?,仿佛腦袋被鈍器撞擊,嗡嗡作響。爺爺連姑姑都不認得了?他失憶了嗎?小植心里亂作一團,恐懼感無以復加。
“他醒來后喃喃自語,嘟嘟囔囔說了一大堆,誰也聽不懂?!惫霉谜f。
“聽不懂,”姑父在一旁不合時宜地開玩笑,“比火星語還難?!?/p>
小植機械地搖著頭:“不會吧,不會吧……”
明明上個星期還坐在一起吃飯聊天,談笑風生,怎么再次見到就連話都不會說了呢?在短短不到十二年的人生中,她從沒體驗過這樣的沉重。
“藥勁兒還沒過,得再迷糊一會兒。再醒的時候,說不定就想起來了?!惫霉迷噲D安慰小植,可那語氣,明顯連她自己都是不相信的。
姑父去找了醫(yī)生,醫(yī)生也不能下論斷,說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黃昏時分,爺爺終于又醒了,大家圍了一圈緊緊盯著他。姑姑趴在枕邊輕聲細語,小心翼翼,像在對小嬰兒說話。
“你認得我嗎?”
爺爺像是剛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的。他從被單里伸出沒有扎針的手,緩慢地摩挲著臉。
“我是誰?我是誰?”姑姑鍥而不舍地追問。
這問題,假如不知道具體語境,還顯得挺有哲學意味。
爺爺動了一下頭,半晌,才猶猶豫豫地說:“櫻……”幾乎沒有聲帶振動,只有氣流的聲音。
“對!”姑姑手舞足蹈,興奮得像個被糖果砸中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爺爺喉嚨里嚅動著含糊的發(fā)音,像第一次嘗試說話那么吃力。
“路……”
姑姑和小植把頭湊近,屏住呼吸。
“……平?!?/p>
“對!那么,你多大年紀?”
爺爺這次思考了很久,沒吭聲,不知是不是累了,索性把眼也閉上了。
姑姑不甘心,又指著站在床邊的小植問:“她你認得嗎?”
爺爺睜開眼,笑了,皺紋軟下來,像水波般漾開。
“那……那個……”
“誰?”
“路……路……”
“路”了半天,小植急得攥緊拳頭,恨不得替他說。
“小……小……植?!?/p>
小植松了口氣?!靶 甭犞瘛拔鳌?,“植”聽著像“遲”,但她還是很高興,這證明爺爺還記得自己。
姑姑繼續(xù)出題,像個刁難學生的考官。
“那你還記得豆豆嗎?豆豆?!?/p>
“啊……”爺爺?shù)哪抗馔蚩罩幸稽c,有些虛,對不住焦。
“豆豆是誰?”小植連聽都沒聽說過。
姑姑趴在她耳邊說:“是你奶奶以前養(yǎng)的貓?!?/p>
接著她又問了一籮筐問題。有趣的是,老家的鄰居和年輕時的親友,爺爺大都記得;而近幾年的同事,還有現(xiàn)在住同一家屬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舒爺爺,他卻沒什么印象了。
怪事,越是久遠的人事物,爺爺記得越清。人的記憶,真是深不可測的謎題。
“好多了,”姑姑長長地舒了口氣,“上次醒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人也不認識,問他什么都沒反應,像塊木頭。這次總算恢復意識,能說幾個字了?!?/p>
“可他連自己幾歲都不記得了,”姑父說著,轉向病床,“爸,一加一等于幾?”
爺爺一臉茫然。
姑父放慢語速,豎起左手和右手食指,奮力比畫著:“一—加上—一?!?/p>
爺爺還是毫無反應。
小植和姑姑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不愿承認的絕望?!八F(xiàn)在可能只有兩三歲小孩的智商。”姑父放下手,兩根食指還伸得筆直。
七十歲的爺爺,現(xiàn)在變回三歲了。小植悵悵地想,這恐怕是返老還童的最殘酷版本吧。
媽媽繳費回來,手里拿著醫(yī)保卡、賬單和一沓化驗單。小植瞄了一眼,目光被醫(yī)??ㄉ系淖C件照黏住了。那是爺爺五六年前的樣子,目光炯炯,整個人都很精神,像一件剛剛熨燙好的襯衫。再看一眼病床上的爺爺,整個人像扎破的氣球一樣皺縮著。對比帶來的傷害,讓她鼻頭猛烈一酸。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醫(yī)保卡,卻被媽媽不耐煩地擋掉了。
“別鬧!你要這東西干嗎?丟了就麻煩了!”
小植沒吱聲,她早就習慣了。媽媽是公司的職員,工作累,收入低,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媽媽要獨自照顧小植,應付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困境。這兩年公司有倒閉的跡象,媽媽的脾氣明顯比以前更差,情緒失控是常有的事。小植在家說話做事都盡量小心,以免把媽媽“引燃”。
“你沒事就先自己回家吧,我要在這兒忙到很晚。”媽媽想趕緊把小植打發(fā)走。其實她上午就不想讓小植跟著來,“小孩只會添亂”是她常掛在嘴上的話。
“檢查結果出來了?”姑姑問。
“有動脈粥樣硬化,血脂也高,這些都會誘發(fā)腦梗。對了,我得去問問醫(yī)生明天幾點做核磁共振……”
媽媽嘟囔著走出了病房,雖然才進來不到一分鐘,手里的單子還沒來得及放下。
“爺爺?shù)玫牡降资鞘裁床??能治好嗎?”小植問姑姑。這些話她不問媽媽,因為媽媽沒有耐心解釋。
“急性腦梗,很難治愈?!?/p>
腦梗。小植常聽到這個詞,卻不明白它到底意味著什么。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明明感覺很熟悉,卻一點兒都不了解。
她拿姑姑的手機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腦梗是指因腦部血液供應障礙、缺血、缺氧所導致的局限性腦組織的缺血性壞死或軟化……臨床表現(xiàn)以猝然昏倒、不省人事、半身不遂、言語障礙、智力障礙為主要特征……”
小植看得一知半解,后背一陣陣發(fā)涼。這些電視劇、電影、小說里的情節(jié),怎么就突然發(fā)生在自己親人身上了呢?事發(fā)已經(jīng)大半天了,她還是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簡單說,就是腦子里的血管堵了?!惫霉谜f。
“很嚴重嗎?”
“唉,以后會很麻煩,可能沒法獨立生活。”
“為什么會得腦梗?”
“年紀大了嘛,再加上生活習慣不好。這個病挺常見,我同事家里的長輩就得過,半身不遂,整年躺在床上動不了。你爺爺?shù)那闆r還算輕的。”
“所以……以后要多動腦?”
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說過,人一定要多動腦,不然腦子就會生銹,小植對這話印象很深。雖知道是騙人的,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不無道理。
“要多說話。你爺爺整天自己待著,身邊也沒個人,語言功能都退化了。咱們有空要多跟他說說話。這次堵的,應該就是控制語言那部分的血管。人啊,太久不說話,就變得不會說話了?!?/p>
“其實……”小植想了想,認真地說,“爺爺平時也說話的?!?/p>
“跟誰?”
“跟他養(yǎng)的花草?!?/p>
姑姑細長而清澈的眼睛里一下子盛滿了憂傷,那么美,又那么冰涼。
“都是我們不好,沒有花足夠的時間陪他。他太寂寞了,只能跟植物說話……”
姑姑的聲音驟然變得很輕,很低,小植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小植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到病房不見姑姑,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她在走廊盡頭面朝窗戶站著。小植輕輕叫了一聲,姑姑沒回頭。小植把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這才發(fā)現(xiàn)她滿臉是淚。
窗外是年邁的核桃樹,這里是三樓,枯黃的枝葉幾乎要探進窗來,像一只求救的手,卻被玻璃生硬拒絕。幾滴雨砸下,樹葉渾身一抖,似乎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秋涼。
小植默默打開窗戶,把核桃樹的葉子握在手里,希望它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微薄的暖意。
第二天是周日,小植沒睡懶覺也沒去上英語補習班,一大早就跟著媽媽來到醫(yī)院。這是她第二次來住院部了,已經(jīng)熟門熟路。昨天第一次來,當電梯門打開,她發(fā)現(xiàn)里面寬敞得像一間小屋時,驚訝得說不出話。
可今天還有更震驚的事等著她。
電梯在中間層停下,護士推進來一張移動病床,床上的人蓋著半截被單,像一截干枯的朽木,了無生氣。路小植瞥了他一眼就頭皮發(fā)麻,感覺像是什么灰暗的東西張牙舞爪地通過她的眼睛闖進體內(nèi),使人瞬間凍結。她嚇得趕緊移開視線,向后擠著退了半步,一腳踩到誰的鞋也顧不上道歉。
衰老竟會使人變得如此陌生,她害怕極了。終有一天,爺爺、媽媽、姑姑、姑父,甚至自己,都會變成那副模樣。意識到這一點,她恐懼得差點兒尖叫出來。
“別使勁兒往我身上貼!熱!”媽媽嫌棄地拿手指頂了頂她的后背。
出了電梯好久,她也沒能從驚恐中緩過神來。那朽木般的人影一直在腦海盤旋,揮之不去。此刻,她急切地想要接觸新鮮年輕、充滿活力的事物—陽光下的花朵,初生的嬰兒,玩滑板的少年,甚至奔跑的小貓小狗—任何一種都好。但醫(yī)院里沒有這些,就連窗外的核桃樹,也是正在腐朽和凋零的。
“帶著你真耽誤事!磨磨蹭蹭慢死了!”
媽媽在前面疾步前行,把小植遠遠甩在身后。小植只好強行把恐慌咽下肚去,急急地追上她的腳步。七拐八拐終于到了病房,床卻空著。爺爺已經(jīng)去排隊做檢查了。
“哎呀,來晚了?!眿寢尠脨赖匕褨|西一撂,快步走出去,又回過頭沖小植喊,“你就在這兒待著!”
小植坐下,百無聊賴地等了半個多小時,姑父和姑姑終于推著爺爺回來了。爺爺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毯,一見到小植,就咧著嘴笑了。
“上課?”他口齒不清地問。
“什么?”小植湊近了一點兒。
“沒—上課?”
“嗯,不上課?!毙≈泊舐曊f。
她心里亮堂多了,爺爺都知道她是學生要上課了,這智商,應該不止三歲吧?
經(jīng)過及時的藥物治療,爺爺果然比昨天好多了,很多事都慢慢想起來了。
他手腳還不靈活,不能自己走路,上廁所要兩個人才能架得動,但好歹不是半身不遂,不至于從此臥床不起。姑姑說爺爺?shù)牟∏闆]那么嚴重,之后進行康復訓練,應該還會更好。
“爺爺,你要好好吃藥、鍛煉,保持好心情,身體才能快快好起來?!毙≈脖M可能地把語速放慢,像對外國人說話似的,生怕他聽不懂。
爺爺笑著點點頭。他的脖子比昨天靈活多了,連臉上的皺紋似乎也更柔軟了。
“小植,”姑姑忽然想起什么,“之后如果你媽媽在醫(yī)院陪護,你晚上自己在家,會害怕嗎?”
獨自在家過夜?想想還挺刺激,她簡直有些期待。
“昨晚是誰在醫(yī)院?”
“我?!?/p>
“你在醫(yī)院怎么睡?”
“旁邊那張病床正好空著,沒人管,我就睡那兒了?!惫霉靡贿吔o爺爺喂水,一邊回答。
“她睡得可舒服了,”姑父撇撇嘴,“我睡在外面的長椅上。哎喲,硌得腰好疼?!?/p>
“誰讓你來的!活該!”姑姑嗔笑。
原來,昨晚本來說好了姑姑在醫(yī)院陪護,姑父擔心她休息不好,半夜跑來替她,姑姑不肯,最后兩人都留下了。
“當年你奶奶住院,我可是爬上病床,在她身邊睡的呢。”姑姑悄聲對小植說,“那時我也沒多大。”
奶奶生病是十幾年前,姑姑所謂“沒多大”,少說也有二十四五歲。她一直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大人了。奶奶去世早,小植對她的印象僅限于幾張老照片。照片里的奶奶裹著圍巾,很溫柔的樣子,雖然上了年紀,但那眉眼神態(tài)笑起來卻和姑姑一個樣,小貓似的。
兩個人擠在窄窄的病床上睡覺,左上方是吊瓶,右上方是醫(yī)生護士的眼睛,前方是來來往往的病人和家屬。那場景,還是挺有戲劇性的,小植偷笑著想,姑姑真任性。
“奶奶如果在,你爺爺說不定就不會得這樣的病了。唉,以后我們要好好照顧他?!?/p>
說這話的姑姑,又從少女變回了三十多歲的大人。
小植看著她,忽然覺得,孩子和大人之間根本沒有明晰的界限。有條件,大人可以一直做孩子,沒條件,孩子就得提前變成大人。
醫(yī)生查完房,小植神秘兮兮地從背包里掏出昨晚翻箱倒柜找出的“老古董”—識字卡片。
“這是什么呀,花花綠綠怪好看的?!惫酶竼?。
“識字卡片。我幼兒園時候用的?!?/p>
“小寶寶用的啊,”姑父驚奇地瞪大眼,一張張翻過去,“給你爺爺?shù)???/p>
小植點點頭,嘆了口氣。
姑父看看卡片,又看看床上躺著的爺爺,“我和你姑姑這么多年沒要孩子,這回可好,從天而降一個大齡兒童!”
“閉嘴!”姑姑蹬了他一腳。
小植覺得應該為姑父的幽默捧場,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姑父總是忍不住開玩笑,也不管是什么場合,能說不能說。這簡直是一種病,一種癮。或許這種性格有助于他創(chuàng)作喜劇—他在動畫公司上班,頭發(fā)染成亞麻色,穿衣打扮像個大男孩,踩著滑板上下班,瘋瘋癲癲,完全看不出他都快四十了。
小植從來都搞不清姑父到底是在打趣還是當真,常被他逗得暈頭轉向。小時候一起吃飯,小植問為什么別人都用筷子,唯獨他用勺子。姑父面帶遺憾,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不會用筷子。”小植信以為真,一邊同情地望著他,一邊帶點兒得意地用筷子靈巧地夾菜,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不過是在逗她玩。
還有一次姑姑和姑父吵架,小植看姑父沒精打采嘴唇發(fā)紫,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一秒入戲,歪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胸口,眉頭緊鎖,微弱的聲音喃喃道:“是,心臟病……快要死了……”
小植嚇得直哭,哆哆嗦嗦要撥120,姑父卻翻身跳起,笑著奪過手機,柔聲哄道:“我沒事我沒事,對不起呀嚇到你了。”
“你不是心臟病嗎?”
“我心真的很痛,”他捶捶胸口,“因為你姑姑把我的心砸碎了。”
直到現(xiàn)在小植也不明白,怎么會有人拿心臟病發(fā)作開玩笑?;蛟S他們真的是兩類人吧,小植是嚴肅緊張的那類人,缺乏幽默感。這樣挺累的,但她就是改不了,畢竟她的爸媽都很嚴肅,家庭氛圍沉悶壓抑。偶爾她真希望爸媽能像姑姑和姑父那樣開開玩笑,打打鬧鬧,彼此都更輕松友愛一點兒。她曾試著想象那樣的場景,最后卻以失敗告終。有些東西,即便在想象的世界,也是不存在的。
小植把卡片遞給爺爺,爺爺?shù)氖种副孔镜孟駝傞L出來,還不會用似的,費了半天勁都捏不住,急了一頭汗。
“算了,這個急不得,以后慢慢練吧。”姑姑拿起一張舉到爺爺面前,“這是什么字?”
爺爺盯著卡片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失去了耐心,才用極為不確定的語氣念道:“花?!彼穆曇粜〉孟裎米?,輕得像是怕驚動蛛網(wǎng)上的月光。
小植不禁想起課堂上被老師提問,對一個問題很沒把握時,她也是用這種語氣回答的。
“這個字呢?”姑姑又拿起一張。
“嗯……”爺爺皺著臉遲疑不語,像被老師難住的學生,看起來怪可憐的。
“行啦行啦,”姑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卡片從她手里抽走,“讓老爺子歇歇吧,別把腦子燒壞啦?!?/p>
“就是要讓他多動腦呀!”姑姑叫起來,胡亂抓起幾張卡片,毫不客氣地甩在姑父臉上。
又要鬧騰一番了,小植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來,這兩人看似矛盾重重,天天鬧得不可開交,實際心里甜著呢。與醫(yī)院格格不入的笑聲,把病房里愁悶的氛圍吹散了大半。一縷陽光照進病房,秋天的顏色在風里微微抖動著羽毛。
中午,伯父帶著堂哥也到了醫(yī)院。他們住的城市很遠,昨天聽說爺爺突然暈倒不省人事,嚇得立刻買了機票飛過來,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了。伯父煙癮大,剛摳出一支叼在嘴里,就被護士制止了:“醫(yī)院禁煙,煙霧報警器會響?!?/p>
伯父年近五十,微微有些發(fā)福,在單位是個領導,大嗓門,說起話來有種掌控全場的氣勢,此時卻也不得不低頭服軟,捏了捏煙嘴,訕訕地按回煙盒。
堂哥上高三,沉默內(nèi)斂,不時抬手推一推鼻子上的黑框眼鏡。長期缺乏睡眠加上昨夜趕飛機沒睡好,他不斷地打哈欠,黑眼圈很重。堂哥跟爺爺打了個招呼便不再說話,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床腳,很疏離的樣子,視小植為空氣。不知是因為尷尬還是無聊,不到五分鐘他就耐不住了,掏出一本袖珍書,默背起英語單詞來。小植原本還猶豫要不要主動跟他說話,看他這樣,便作罷了。
“水?!睜敔斦f。
伯父起身,倒了一杯水遞到他嘴邊。
爺爺搖頭:“水?!?/p>
“這不是水嗎?”
爺爺又搖頭,搖得艱難,像一臺卡頓的機器。伯父的手僵在半空,水在杯子里晃得都快灑出來了。小植從沒見過他那副樣子—茫然,無助,焦灼,窘迫。記憶中的伯父從來都是胸有成竹、從容淡定,好像沒有什么能難住他的事。
爺爺顫顫巍巍地抬起胳膊,指了指床頭柜:“水。”
小植把床頭柜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到他面前:飯盒,藥,橘子,手機……他都沒反應。拿到抽紙的時候,爺爺終于點了下頭,用力“嗯”了一聲。
“這是水嗎?”伯父哭笑不得,拽出兩張紙,笨手笨腳地幫爺爺擦了擦鼻涕和口水。
“唉……”伯父重重地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摸煙盒,掏出來才想起不能抽,又怏怏地塞回兜里。
“飯也不會吃,話也不會說,水和紙都分不清。這,這以后可咋辦呢……”他喃喃自語,聲音壓得很低,低到整個人都恨不得蜷縮起來。他坐下,苦悶地抱住頭,緩慢地揉搓著臉,那樣子跟爺爺昨天醒來時簡直一模一樣。堂哥從英語單詞中漠然抬起頭,揉了揉失神的眼,沒說什么,又埋下頭去。
小植沒有力氣安慰他們,她本來還期望能得到一點兒安慰的。
伯父實在憋不住了,正要出去偷偷抽煙,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風塵仆仆而來。是爸爸。小植仰頭打量著他,半晌,才干巴巴地叫了他一聲。
爸爸是公司項目的負責人,常年出差在外,難得回家。早先媽媽還考慮搬去爸爸所在的城市,但爸爸的項目每隔一兩年就換個地方,媽媽頻繁換工作、小植頻繁轉學都太折騰,只好作罷。小植上幼兒園那幾年,爸爸平均一個月回來一次,等她上了小學,他就變成兩三個月回來一次。上學期,小植記得他是開學時走的,再回來時,期末考試都結束了。
那天正趕上公布成績,爸爸進門,行李箱都沒放穩(wěn)就發(fā)了一通脾氣,嫌棄她考得差。當時小植心里窩了一團火:媽媽批評我就罷了,你憑什么指手畫腳,平時你檢查過我的作業(yè)嗎,你關心過我的生活嗎?你連一次家長會都沒參加過!可最終她只是咬咬嘴唇,什么也沒說。
這次因為爺爺?shù)氖拢职謩傋咭粋€多星期就回來了,這么快就又見面,小植還真有些不習慣。她扭過臉,假裝忙著整理識字卡片,渾身上下有種見了陌生人的不自在。
爸爸也顧不上搭理她,忙著跟爺爺說話,跟伯父寒暄,向姑姑詢問病情。
現(xiàn)在,姑姑、姑父和媽媽都在,伯父和堂哥回來了,爸爸也回來了。大家圍著爺爺,密密匝匝站了一圈。除了伯母工作脫不開身,人都到齊了,這陣勢都快趕上過年了,搞得大家都有些興奮。
小植很多次幻想過請假不上課、獨自待在家或是大家在過年之外的時間聚在一起。現(xiàn)在真的實現(xiàn)了,她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意外事件使人脫出日常生活乏味的軌道,新鮮刺激是有了,慌張無措也接踵而至。短暫的新鮮感退去之后,人們急切地期望生活回歸正軌,不再計較那有多么平淡乏味。
可惜,大多數(shù)時候,不是想回歸就能回歸的。連續(xù)兩天在醫(yī)院忙前忙后,媽媽疲憊不堪,懶得做飯,回來路上買了些熟食充當晚飯。今晚伯父主動留在醫(yī)院陪護,媽媽、姑姑和姑父終于能休息一下。
平時家里只有小植和媽媽兩個人,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只聽見碗筷碰撞的聲音,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那種尷尬,簡直像是餐館被迫拼桌的陌生食客。
小植受不了,起身打開電視,企圖用電視的聲音掩飾屋內(nèi)的寂寥。
爸爸坐在她對面,隔著餐桌,像隔著一片荒野。為什么會這樣呢,是因為大家都太累了,還是太厭倦了?小時候她盼著爸爸回來,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種盼望就漸漸熄滅了。爸爸每年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回來也很少陪她玩,而是對她挑三揀四—成績不好啦,書本玩具亂堆亂放啦,吃東西濺到衣服上啦—好像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
想象中久別重逢的喜悅,就像沿街叫賣的烤地瓜,隔老遠聞到纏綿的香甜,吃到嘴里卻沒滋沒味,甚至有種焦苦,失望至極。既然見面誰都不開心,又何必例行公事地來回折騰呢?
“這個菜,太咸?!卑职纸K于開口了,卻是一句抱怨。
“沒工夫做飯,湊合一下吧?!眿寢屄曇艉艿?,明顯是耐著性子。
“我明天就走?!?/p>
“明天?”媽媽的聲音陡然抬高了八個度,把小植嚇了一跳。
“我走不開??!這次回來,還是欠了人情才請下假的?!卑职譂M臉不耐煩,“事兒多著呢,那邊需要我?!?/p>
“這邊不需要你嗎?工作比家還重要?”
本該是咄咄逼人的語氣,卻因為哽咽,聽起來有些失真。
“哭什么哭啊,煩死了!”爸爸沒好氣地嚷嚷,像驅(qū)趕蒼蠅一樣擺擺手。
“你爸都成這樣了,你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剛回來就走,什么都撂下不管!”
媽媽再也克制不住,飯碗狠狠磕在桌子上,湯汁濺得到處都是。
“我能怎么辦?!我能怎么辦?!”爸爸吼起來,震得整桌碗筷都在哆嗦,“工作不要了,咱們都去喝西北風?就你掙的那點兒錢頂個屁用!還不是靠我一人扛著!”
小植抬眼冷冷地盯著他,心想你憑什么沖媽媽發(fā)脾氣,轉而想起一句之前看過的話,大意是說憤怒其實都源于自己的無能。沒錯,他什么也做不了,掙錢不多又無力照顧家人,既焦灼又無奈,既羞愧又懦弱,無顏面對現(xiàn)實,只能遷怒于別人。
不知是不是被小植質(zhì)疑和不屑的眼神刺激到,爸爸把筷子一扔,摔門而去。就算他不走,這頓飯也沒人能吃得下去了。
周一早上,天不亮爸爸就去趕高鐵了。小植迷迷糊糊起床吃早餐,要不是看見垃圾桶里碎碗的殘片,她都不敢確定爸爸昨天到底有沒有回來過。媽媽大概是沒睡好,面露憔悴。她一邊擦桌子一邊跟小植商量:“你爺爺?shù)牟。辽龠€要住院半個月,身邊一刻都離不開人?,F(xiàn)在你爸走了,你伯父今天下午也要走……”
“伯父也今天走?”
“嗯,他說你堂哥高三了,關鍵時期,”媽媽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才繼續(xù)說,“所以你爺爺這邊,只剩我和你姑姑還有姑父,三個人輪班倒?!?/p>
說到這兒,媽媽忽然扔下手里的抹布,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停了一會兒,又掙扎著站起來說:“這幾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去醫(yī)院陪護,你自己在家睡會害怕嗎?要不,搬去你姑姑那里?。俊?/p>
小植想,雖是親人,但畢竟不是自己家,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更何況自己都快十二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姑姑家離學校太遠,上學不方便。我晚上自己睡,沒問題的?!毙≈脖M量表現(xiàn)出輕松自信,讓媽媽放心。
媽媽給了小植一點錢以解決吃飯問題,囑咐她晚上在家一定要把門鎖好,有事隨時打電話。
早晨的升旗儀式結束了,“衛(wèi)生紅旗”給了六(1)班,“紀律紅旗”和“學習紅旗”給了六(2)班,小植所在的六(3)班一個流動紅旗都沒領到,班主任唐老師黑著一張臉,全班大氣不敢出。本來就氣壓低,課前還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
教室的窗戶開著,秋風灌進來,有同學受涼,打了幾個噴嚏。
“衛(wèi)雨琴,把窗戶關小一點兒。”有人說。
衛(wèi)雨琴坐在窗邊,沒搭理。坐在她斜后方的小植抬頭看了看,哦,她穿得很厚,怪不得不冷。
“你把窗戶往左邊拉一點點,不用完全關上,就拉到水杯那個位置,行嗎?”打噴嚏的同學賠著笑,指了指窗臺上的水杯。
衛(wèi)雨琴一臉不耐煩,抬手把水杯往右邊一推。
“還有這種操作?!”同學氣得把書一摔。
“衛(wèi)雨琴,你怎么這么自私!”
“我都要凍感冒了!”
另外幾個同學也紛紛表達不滿。
“安靜!”紀律委員喊道,“一會兒檢查的人路過,咱們班又要被扣分了!”
“我來關!”小植的同桌杜良騰地站起來,凳子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個子矮,胳膊短,夠不到窗戶,就跪在課桌上,奮不顧身地使勁兒往前探,這不怎么體面的高難度動作惹得一圈人都忍不住發(fā)笑。
“啪!”衛(wèi)雨琴把水杯猛地一摔,“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說罷就把頭埋在胳膊里,嗚嗚哭了起來。
大家面面相覷:不就是關個窗戶嗎,怎么就上升到了這級別了?衛(wèi)雨琴最近好像有些反常,雖然平時也有公主脾氣,但不至于這么不近人情,簡直有些神經(jīng)質(zhì)。
正鬧到高潮時,唐老師到了,風波終于平息下來。
小植冷眼旁觀了全過程,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她就像窗臺上的那盆綠植,只在風里不經(jīng)意地搖動一下葉子。一整天她都焦灼不安,胸口像堵了什么東西,胃也不大舒服。爺爺?shù)牟『桶謰尩臓幊诚駷踉埔粯訅涸谛纳希裏o力訴說,無人可說,也無心關注其他事。
其實她很羨慕衛(wèi)雨琴,能無所顧忌地大哭一通,讓沉甸甸的烏云卸下一些重量??梢幌肫鸸霉玫臏I,媽媽憔悴的臉,爸爸無奈的怒吼,還有伯父眨眼就抽完的一包煙,她就不愿哭了。
人一哭就松懈了,可現(xiàn)在不是脆弱的時候。
第二章" 欒樹葉
小植已經(jīng)被困在黑暗里兩個小時了。
周五的夜晚,本該是最輕松最享受的時刻,有人在外面和朋友聚餐,有人在家里招待親戚,有人興沖沖地計劃周末的出游,有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看電影……
小植卻在死寂的家里悶頭寫作業(yè)。寫著寫著,燈滅了。這幾天獨自在家過夜,她習慣把所有的燈都打開,給自己壯膽。現(xiàn)在,臥室的燈,客廳的燈,廚房的燈,衛(wèi)生間的燈,陽臺的燈,瞬間全滅了。
黑色的幕布罩住了整個屋子,小植一時間仿佛失去了視覺。她心頭掠過短暫的驚慌,繼而意識到是停電了。令人恐懼的寂靜把整個房間都凍住了。黑越來越濃,越來越重,壓在胸口,連呼吸都成了難事。她覺得黑暗中有看不見的東西在動,應該不是蟲子,但她也想不出除了蟲子還能有些什么?;蛟S那里根本什么也沒有,只不過是她太緊張罷了。
她又聽見客廳那邊一陣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翻東西。她嚇得渾身僵硬,冷汗直冒,過了會兒,才意識到那不過是風吹動桌上塑料袋的輕微聲響。
不能再這樣自己嚇唬自己了,她咬咬牙站起來,雙腿發(fā)軟。家里沒有應急手電筒,也沒有蠟燭,等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她借著窗外的光磕磕絆絆走到客廳,從抽屜里摸出充電寶,想靠它的照明功能與黑暗抗衡。打開一看,她大失所望—充電寶只剩不到一格電,還要用它給手機充電,怕是堅持不了多久。
作業(yè)不寫了,音樂也不能聽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發(fā)呆。小植坐在黑暗里,耐心地等待光明重返的一刻??隙〞腥说谝粫r間打電話投訴,叫來電力人員搶修,肯定很快就會來電的。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起初她沒打算告訴媽媽,一是不想,二是不敢。在公司和醫(yī)院之間來回奔波,白天黑夜連軸轉,媽媽早已身心俱疲、心煩意亂,這種時候如果不知趣地給她添麻煩,積壓的壞情緒很容易被引燃。
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媽媽熬夜加班,第二天睡到中午還沒起。小植餓得心慌,去廚房找東西吃,不小心撞倒了椅子,發(fā)出巨響。被吵醒的媽媽怒不可遏,吼聲震天,驚得小植連頭發(fā)都豎起來。從此小植再也不敢在媽媽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招惹她。
但現(xiàn)在,在黑暗里堅持枯坐了兩小時之后,小植還是忍不住給媽媽打了電話。即便媽媽幫不上什么忙,能聽到她的聲音也是好的。
“停電?”媽媽很意外,“別人家有電嗎?是不是只有咱家沒電?”
“??!”小植這才意識到鄰居家亮著的窗戶是多么突兀,“別人家好像有電?!崩^而她心里一緊,做好了被媽媽罵“笨死了”的心理準備。
“估計是欠費了,”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既懊惱又焦躁,“好久沒充電費,想著這個月充,結果又因為你爺爺?shù)氖旅ν??!?/p>
她居然沒罵我,小植想著,松了口氣。
這個小區(qū),充電費要去物業(yè)處,把錢充到電卡里,然后把電卡插進自家電表,才算完成。可現(xiàn)在已是夜里十點,物業(yè)早就下班了。
“要不去你姑姑那里?太晚了,你別自己出門,讓姑父去接你?!?/p>
“不用折騰了,反正一會兒就要睡了,本來睡覺也得關燈。”小植裝出無所謂的語氣。
媽媽又叨叨了幾句,不放心地掛了電話。
充電寶的最后一格電用完了,屬于今天的最后一抹光耗盡了。小植摸黑走到臥室躺下,隨手抓起什么,往身上胡亂一蓋。太靜了,她甚至能模模糊糊聽到隔壁油鍋刺啦、水流嘩嘩、杯盤碰撞和大人小孩說笑的聲音。
這么晚才吃飯啊,可能是家里有加班晚歸的人,她鈍鈍地想著。終于,在黑夜的掩護下,她哭了。窗留了條縫,桂花的香氣彎彎繞繞擠進來,甜而溫柔。這是來自秋的撫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
周日上午,小植在醫(yī)院門口遇到了衛(wèi)雨琴。
在一片愁眉不展的灰暗人群中,雨琴爸媽的喜氣洋洋顯得尤為跳脫。雨琴哭喪著臉,被爸媽一人一只手拖曳著,像被左右挾持的小布偶。
小植跟她不算熟,兩人目光交會,小植正打算裝作沒看見直接走開,卻意外地被雨琴喊住了:“路小植!”
雨琴撲過來,一把拽住小植的手,扭頭對爸媽高聲喊:“我跟我們班同學有好多話要說,你們先走吧?!?/p>
小植一愣,對雨琴反常的熱情手足無措。她倆并肩站著目送大人離開。漫長的尷尬中,小植勉強擠出一句廢話:“你……來醫(yī)院看???”
“不是?!?/p>
“哦。我來看爺爺,他在這兒住院。”沒話找話,比在作文本上湊字數(shù)還煎熬。
“哦?!?/p>
很顯然,雨琴對小植的爺爺并不關心。沉默中,兩人都有些不自在。小植實在不明白,平時在學校整天也不說一句話的兩個人,此刻為什么要貌似親密地站在這里。
等爸媽走遠了,雨琴才松開僵硬的手。
“謝謝你陪我演戲,”她說,“我只是想找個借口甩開他們?!?/p>
“哦?!?/p>
小植以為對話結束了,正要離開,雨琴卻自顧自繼續(xù)說下去:“最近心情真的很差很差,恨不得離家出走?!?/p>
雨琴難過得快要變形的臉讓小植心生同情,她忽然不忍心把雨琴獨自扔在這里。
“你遇到什么事了嗎?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跟我說?!?/p>
她猜雨琴是這意思。人特別想說話的時候,是不會在意傾訴對象是誰的。
雨琴散了架似的,一下子哭起來,玻璃球一般的淚珠啪啪砸落,像一顆顆透明的子彈。小植有些慌,小心翼翼地輕拍著她的后背。
“他們不要我了……嗚嗚嗚……”
“什么意思?”
“我爸媽要再生一個?!?/p>
小植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生二胎?你要做姐姐了?”
“我才不要做什么姐姐!”雨琴憤憤地用手背抹著淚,“我要做他們的唯一!”
她哭得太傷心,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小植看不下去,從口袋翻出一包紙巾遞過去。她毫不客氣地接過,哭得更放肆了。
兩個女孩在深秋的街道上慢慢走著,遍地細碎的欒樹葉像一滴滴干燥的淚,在風中洶涌奔流,身不由己,不知歸處。那些欒樹看起來好像很憂傷。
落葉是秋天的注腳,是樹的嘆息。雨琴大聲說著話,無知無覺地踏過它們的身體,小植卻一路低著頭,如同蹚水前行,看風卷起的樹葉一次次沒過鞋子。
小植對雨琴算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只是因為兩人之間的差異而有意無意地保持著距離。說不清是自卑還是自命清高,小植從小就跟長得漂亮、熱衷打扮的女生比較疏離。雨琴膚色白皙,五官精致,眉毛很淡,頭發(fā)總是梳得整齊服帖。而小植不論怎么扎辮子,碎發(fā)永遠東一根西一根,毛毛糙糙。
雖說都穿校服,但仔細的同學還是有很多發(fā)揮的空間。雨琴的穿衣打扮有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下的講究,比如發(fā)卡的顏色每天一變,衛(wèi)衣里面露出小波浪花邊的領子,袖口藏著一圈窄窄的蕾絲,襪子上繡著可愛的動物印花。體育課上測試坐位體前屈和卷腹,因為校服褲子短,同學們坐在墊子上,一彎腰,褲腿處就會露出一截。雨琴露出的是漂亮的長襪,而小植穿的是土氣的短襪—眾目睽睽之下露出秋褲的尷尬,她永遠也忘不了。
外表其實沒那么重要,她們之間更大的差異在于性格:雨琴把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小植卻習慣隱藏。雨琴是那種從小被保護得很好的,天真而傲嬌的女生,開心就笑,害怕就哭,生氣就吵。她的公主脾氣在班里是出了名的,不管跟誰有爭執(zhí),不管占不占理,尖叫、大哭就是她的殺手锏,屢試不爽。在她身上,眼淚是種魔藥,關鍵時刻用上幾滴,就能博取人們的同情和幫助。
然而,這種東西,小植從記事起就從沒用過,原因很簡單—她爸媽不吃那一套。小植越哭媽媽就會越生氣,爸爸則故意躲得遠遠的,耳不聽心不煩,等小植哭夠了哭累了,自然就會停下。
所以小植輕易不哭,除非在極端脆弱、無法控制的時候,就像躲在走廊盡頭偷偷對窗流淚的姑姑,以及對爸爸失望至極、悲憤交加的媽媽那樣。
“他們生二胎,事先沒跟你商量嗎?”小植問。
“沒。”
“我還以為你跟他們無話不談呢。”
小植不是隨隨便便這么說。以前開家長會的時候,小植見過雨琴的媽媽。那位阿姨看起來非常年輕,個頭不高,瘦瘦小小,她和雨琴手拉手走在一起,只看背影,誰都以為是一對姐妹。更重要的是,她倆相處非常輕松友好,無拘無束地說笑打鬧,看上去毫無隔閡。這種親昵如閨密的關系曾令小植心生羨慕,她和自己的媽媽從來不會這樣—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
沒想到,隔閡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了:在雨琴和阿姨之間,驀地鉆出一個正在萌動的小生命。對雨琴來說,這個小生命一出現(xiàn)就不懷好意,他吮吸著媽媽的愛,永無止境,永不知足??傆幸惶欤麜阉龜D出爸爸和媽媽的生活。她原以為會永遠屬于自己的一切,突然都不再穩(wěn)固了。
“人的愛是有限的,”雨琴說,“媽媽的心只有那么大,容不下兩個孩子,如果不把他打敗,媽媽就不再是我的了?!?/p>
小植反駁:“愛是無限的……”
“話是那么說,”雨琴打斷她,“可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那么,愛就是有限的?!?/p>
“如果你有了一個小弟弟,你給他愛,他也會給你愛,這么一來,愛還是增加了呀。”
“他要搶走我的爸爸媽媽,你要我怎么愛他?”
雨琴煩躁地揪著頭發(fā),啪嗒一聲,細長精致的發(fā)卡斷了。
媽媽懷孕的事,雨琴是半個月前知道的。
那天是雨琴的生日,媽媽說要給她一個驚喜,她猜了無數(shù)種,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生日禮物。媽媽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你以前不是想要一個小弟弟嗎?你四歲的時候說過,想要一個小弟弟作為生日禮物,你忘啦?”
雨琴匪夷所思地瞪著媽媽,覺得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玩笑。
“有這事嗎?”
“你小時候最愛玩過家家,三天兩頭吵著要一個小寶寶,而且不要布娃娃,要真的小人兒。”
“我不記得了?!庇昵儆X得很滑稽,“就算我以前說過那樣的話,那又怎樣?我早就不是四歲小孩了呀!”
如果一個禮物遲到了八年,禮物就不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仔細想想,這肯定只是媽媽的一個說辭罷了,她當然不是為了實現(xiàn)雨琴四歲的生日愿望才懷孕的,她沒那么瘋狂。
“他們把名字都起好了,”雨琴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是男孩,就叫衛(wèi)雨棋,如果是女孩,就叫衛(wèi)雨畫。看,他們是多迫不及待啊?!?/p>
小植心想這名字還挺好聽,但沒敢說出口。
那天,全家人歡天喜地地慶祝了一番,說是給雨琴過生日,但雨琴心里知道,大家那么高興,主要還是因為媽媽有小寶寶了。這半個月,飯桌上少了雨琴愛吃的油條和炸雞,多了一些陌生的雜豆和粗糧,就連黃油曲奇之類的零食,也被無糖酸奶悄然取代了。媽媽口味突變,愛上吃酸,所以果盤里每天都有酸倒牙的橘子。雨琴困惑地看著這些東西,有種走錯門、進了別人家的感覺。
“從今天起我負責做飯?!逼饺蘸苌傧聫N的爸爸情緒高漲,熱心地在網(wǎng)上查找孕婦飲食的相關知識。媽媽口味挑剔,一會兒想吃清淡的,一會兒想吃重口的,爸爸就特意買來幾本指導書,整天變著花樣做各種營養(yǎng)餐。
“多吃核桃、海魚,有利于胎兒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發(fā)育?!薄俺渣c動物血和動物肝臟可以補血?!薄安荒艹缘锰獭?/p>
他還買了鈣片、葉酸、維生素A之類的營養(yǎng)補充劑,儼然一位營養(yǎng)專家。就連腿腳不好的奶奶也特意煲了排骨湯,差遣爺爺送過來給媽媽喝。
媽媽眨眼間成了家里的重點保護對象,媽媽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家人關注的焦點,大家忙著張羅,不經(jīng)意間冷落了雨琴。
雨琴從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哪兒受過這種委屈。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別人都是配合、烘托她的配角。可新生命的到來,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她的幻覺。
那一切本屬于自己的,眼看就要被搶走了。她被一種憤憤不平和危機感裹挾,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試著像從前一樣大哭大鬧,可這一次,她發(fā)現(xiàn)這招不好使了。爸爸媽媽起初還耐著性子哄她,哄了幾次后看她仍冥頑不化,就有些生氣,覺得她太不懂事,便不再理她。在她看來,這就是爸媽不再愛她的證明。
“他們今天帶我來醫(yī)院,是想讓我看看未來的弟弟或妹妹。過段時間,還要讓我來聽胎心?!庇昵侔欀?,一臉厭惡,好像說的不是胎兒,而是腫瘤—媽媽肚子里長了一個腫瘤,雨琴巴不得化身醫(yī)生,抄起手術刀把它干脆利落痛痛快快地切除掉—就是那種感覺。
燈光昏暗的B超室里,醫(yī)生給媽媽腹部涂了些膠水一樣滑溜溜的東西,把探頭貼在上面。隨著探頭的移動,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黑白灰的世界,深深淺淺,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一團,令雨琴不由得想起神話書里描述的,世界之初混沌一片的樣子。
胎兒八周大,已經(jīng)顯出人形,頭大得與身體不成比例,詭異的形狀令人毛骨悚然。臉部有了雛形,鼻孔張開,耳朵凹陷,兩只眼離得很遠,像兩個黑點,看起來有點像魚。
雨琴渾身發(fā)抖,手心全是冷汗,好像看的是什么丑陋而恐怖的東西。她使勁搖晃腦袋,想把那些畫面甩出去,統(tǒng)統(tǒng)忘掉。
“會做噩夢的。”她捂住臉,“我有種被拋棄的感覺。為什么他們那么想要一個新的小孩,是我不夠好嗎?為什么他們不跟我商量、不聽我的意見,我難道不是家庭的一員嗎?”
因為帶著哭腔,雨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像哈哈鏡里被扭曲了形狀的身體,辨不出原貌。家里多一個小孩,至少能熱鬧一點兒,吃飯的時候不會一片死寂。小植想,這也沒什么不好。
她嘗試設身處地地體會雨琴的惶恐和難過,最能感同身受的部分,竟是在醫(yī)院受到的驚嚇、留下的陰影,那種逃無可逃的恐慌和無助—B超室的“恐怖片”,電梯間觸目驚心的“枯木”,一夜之間變得陌生的親人,揮之不去的難過。
失控的生活,紛亂的思緒,沉重的心情……她們就像穿著被雨淋濕的沉重的衣服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前行。
可是,她們面對的困境又截然不同:一個擔憂著枯葉凋零,一個抗拒著嫩芽萌發(fā)。在枝葉繁茂的盛夏,很少有人想到凋零;在滿溢富足的愛里,很少有人預見失去。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生活對十二歲的她們來說,會不會有一點兒殘酷?
小植情不自禁地抱住雨琴,恍惚間抱住的,是脆弱的自己。這個動作她并不熟練,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抱過別人也沒有被人抱過了。此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很想要一個擁抱,要一點兒安慰和依靠。一個生澀、虛弱、苦澀的擁抱。但對雨琴來說,這已是莫大的安慰。
她們坐在枯黃而柔軟的草地上,背靠一面滿是涂鴉的墻,那里風比較小。
“假如你爸媽不由分說要給你生個弟弟,你會是什么反應?”
“我爸媽?”小植一言難盡地笑笑,“他們才不會生?!?/p>
“為什么?”
小植張張嘴,生生把“因為他們并不相愛”這句話吞了下去:“因為……因為他們工作太忙?!?/p>
而吞下去的幾個字并不安生,它們在胸腔里橫沖直撞,劇烈爆破,就像隔著雙層玻璃看遠方火花四濺,盡管無聲,也知道有多慘烈。
“真羨慕你,沒有這樣的煩惱?!?/p>
小植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過了會兒,才淡淡地說:“養(yǎng)孩子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精力,還有錢。你爸媽愿意再養(yǎng)一個,還……還挺偉大的。”
雨琴沒想到小植會這么說,眼瞪得老大,里面殘留的淚都凝住了。
“你怎么幫他們說話?你不應該站在我這一邊嗎?”
“我不站在任何人一邊,我只是作為旁觀者,說出自己的看法?!?/p>
“養(yǎng)孩子這么辛苦,他們還愿意再要一個,”雨琴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說明什么?說明他們真的對我很失望,寧可從頭再來。”
“不,”小植搖搖頭,“也可能說明,他們從你身上得到了很多快樂,所以不介意把養(yǎng)孩子這個過程重來一遍?!?/p>
“是嗎?”
“你別把他們想得那么壞嘛。你要想,他們是愛你的。一定是這樣。”
“你真樂觀?!?/p>
“我……”小植啞口無言。一向悲觀的自己,居然被別人夸為樂觀,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是啊,剛剛勸雨琴的時候,她不是顯得很陽光很積極嗎?這是爺爺出事一個星期以來,她最有力量的時刻,是她由內(nèi)向外散發(fā)光芒的時刻。
原來,讓一個人變堅強的方式,不是去安慰他,而是讓他去安慰別人。雨琴傾訴過,哭過,耗盡了力氣,才漸漸平靜下來。
“心里好像輕松了點兒,”她揉著紅腫的眼,“雖然煩惱并沒解決掉?!?/p>
“那就先不管,就放在那里,過陣子再說。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再大的困難也能解決。”
話一出口,小植愣住了。好熟悉的話……這不是爺爺曾對自己說過的嗎?
記憶回到兩年半前,那是一個刮大風的晴朗春日,她和爺爺全副武裝,出門“偷土”。
爺爺早年當過兵,退伍后做了一名園林工人,平時跟植物打交道,回家也愛養(yǎng)花花草草?;ㄅ枥锏耐習r間久了就要換,趁著附近在修路,掘土機翻起一大片赤裸裸的土地,他就高高興興地帶著小植去挖土。雖說土壤到處都是,但真的可以私自拿回家嗎?小植心里有些不安,卻又很喜歡那種微妙而緊張的刺激,樂顛顛地跟在爺爺后面。
她有屬于自己的小鋤頭,爺爺用的是大鋤頭,兩個人跑去施工的地方,蹲在地上挖得熱火朝天、興高采烈,仿佛挖的不是黃土,而是金燦燦的寶藏。當別的家長斥責孩子玩得蓬頭垢面滿身沙土,告誡孩子土很臟不要碰的時候,爺爺卻鼓勵小植把手插進土里,觸摸土壤,感受它的質(zhì)地和溫度。土壤是松軟的,厚重的,神秘的,它關乎生命的根基。
有的地方土比較硬,有不少硬塊,小植挖得很吃力,握鋤頭的手也疼起來。她好幾次想把硬塊砸碎卻都失敗了,氣急敗壞地把鋤頭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土里有疙瘩,生活里也有疙瘩。爺爺對待土疙瘩,就像對待生活里的疙瘩。只見他拾起一塊,在手里不緊不慢地捏著,捻著,揉搓著,好像在玩老年健身球。
“你知道土是怎么來的嗎?”爺爺忽然問。
怎么來的?小植有點兒蒙:“難道……不是一開始就有嗎?”
爺爺笑了:“土啊,是從石頭變來的?!?/p>
怎么可能?堅硬的石頭,松軟細膩的土壤,小植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蔂敔斒莻€嚴肅的人,他一般不開玩笑。
“是真的。風啊,陽光啊,水流啊,還有雨雪和植物,這些一起,經(jīng)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慢慢就把石頭變成土了?!?/p>
不可思議。小植把土攥在手里,像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
不可思議。連石頭都能變成土,還有什么不可能?
爺爺握著手里的土疙瘩,若有所思。
“只要時間夠久,再堅硬的土塊也能散開。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再大的困難也能解決。所以……”爺爺直起身來,瞇起眼朝著太陽的方向。陽光下,他臉上的皺紋消失了,臉部輪廓分明,下頜堅毅有力:“任何時候都不要急,不要絕望?!?/p>
那一刻的爺爺顯得比平時高出許多,小植仰頭呆呆地望著他,身下的土地被陽光曬得溫熱。
小植愣住的時候,雨琴也托著下巴發(fā)了會兒呆。也許吧,也許該聽小植的話,雨琴想,把心事先放一放,暫時不去想。這些天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緒,早已把她搞得筋疲力盡。一種頑固的無法掙脫的嫉妒,像鐵鉤子一樣鉤住了她的心臟。
胎兒的照片黑乎乎一團,爸媽的臉上洋溢著歡欣,她卻感到陰森恐怖。有什么東西躡手躡腳,藤蔓植物一般從后背爬上來,把她包裹在濕冷陰暗之中。是什么呢?是一種嫉妒,一種不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出了B超室的門,媽媽走上來想拉她的手,她卻大步流星地把媽媽甩在后面。走著走著她跑了起來,渾身肌肉緊繃,心快要跳出來,像被人追殺似的。要跑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忽然悲哀地意識到?jīng)]有地方可去,離家出走的結果必然還是要回到那個家里去。
醫(yī)院的走廊并不通暢,她好幾次險些撞到人和推車。爸爸媽媽很快追上來,一人一只手把她攥得死死的,像逮住一只企圖逃走的兔子。所以今天看到小植時,雨琴就像抓緊救命稻草一樣,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從小接觸草木比較多的緣故,小植常常給人一種平和、濕潤、清新的感覺,仿佛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能得到些許治愈。雨琴確實感覺好多了,而就在一個多小時前,她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快樂了。
很少有人會像路小植一樣,對做值日這件事滿腔熱忱。
沒錯,她喜歡掃地,但僅限于室外的清潔區(qū)。教室里能掃出什么來?無非是灰塵、飲料瓶、廢紙團、被咬壞的水筆芯之類—都是些令人煩躁而沮喪的東西。而室外的垃圾,絕大多數(shù)都是自然之物:落葉、花瓣、草莖、小石子,一點都不臟,全程掃下來,甚至覺得神清氣爽。如果這些也算垃圾,那么路小植會愉快地承認自己喜歡垃圾。
往年每到秋天,她都喜歡蹲在樹下,饒有興致地撿拾被風吹掉的欒樹種子。校園里有幾棵欒樹,枝上的葉子已經(jīng)轉黃,一串串粉色燈籠似的果實,在秋日清晨的陽光里恬靜地發(fā)著光。撕開燈籠,里面是一粒粒紅豆大小的種子。成熟的種子是油亮的黑色,飽滿堅硬,可以穿起來戴在手腕上。路小植撿的通常還嫩著,是淺綠色的。
現(xiàn)在她沒有那種浪漫的興致了,因為落葉會使她想起從未見過面的奶奶,想起一夜之間變得陌生的爺爺,想起醫(yī)院電梯里枯木一樣的老人。
在意識到樹葉的凋零意味著衰老與死亡之前,路小植是很喜歡收集落葉的。不同的落葉有不同的形狀、顏色和質(zhì)地,是天然的藝術品。它們變黃,飄落,干枯,消解于塵土。有人記得它們曾經(jīng)熱烈而濕潤地綠過嗎?
所有生命最終都會逝去,她早就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從沒認真地想過,衰老、疾病和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八劳觥?,多么遙遠陌生的詞啊,虛無縹緲,好像只發(fā)生在故事書和電影里,與自己無關。而事實上—多么不可思議—它每天都在身邊上演,是萬事萬物共同的結局,就像這些細碎的,被風裹挾著,身不由己的落葉。
總有一天我也會老,會病,會死。路小植想著,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地上這些小豆豆是什么,能吃還是能種?”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路小植嚇了一跳,抬頭看,是同桌杜良。
“我已經(jīng)掃完了,”路小植撿起橫在地上的掃帚,“回去吧?!?/p>
“跟你一組做值日真好,”杜良喜滋滋地說,“每次都不用干活。”
他從不肯安安生生地走路,一邊走,一邊練習讓掃帚桿立在手心保持平衡,結果失手,掃帚倒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頭上。
小植走進班里看見雨琴,兩人相視一笑。就像共享了秘密的人,她們有了隱秘的默契,一層不為人知的親密。說來也怪,同窗六年,昨天她們才第一次深入交流。才第一次,雨琴就對小植輕易地、毫不設防地敞開了心扉。
如同在醫(yī)院門口重新認識了一次,她們之間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蛟S是因為她們都經(jīng)歷著一種惶恐不安—即將失去什么,卻又對此無能為力的惶恐。
小組長來收數(shù)學家庭作業(yè),杜良磨磨蹭蹭在書包里摸了半天。
“是不是又沒寫?”組長斜著眼,“每次都說忘帶了,我才不信呢!”
“這次真寫了,也帶了,只是……”杜良有些不好意思。
作業(yè)本一亮相,大家都笑岔了氣—本子又皺又破,封皮被撕成一條一條,凌亂不堪,慘不忍睹。
“哈哈哈哈,你這是解不出題目,對作業(yè)本撒氣?”
“這是行為藝術,為了氣數(shù)學老師吧?”
“我看肯定是被狗啃了!”
同學們一陣哄笑。
小組長氣得直哼哼:“好啊,這次放大招了!不想寫就不寫唄,何必糟蹋作業(yè)本?”
杜良無奈地賠著笑:“是我弟弟撕的,他才不到兩歲?!?/p>
“呦,你弟弟還挺有藝術細胞!好好培養(yǎng),別耽誤了!”小組長雙手叉腰,不依不饒。
聽到這兒,雨琴猛地湊上來:“有個親弟弟,是怎樣一種感覺?”
杜良的臉上頓時擠滿了酸甜苦辣咸,看不出是哭還是笑。
“怎么說呢……”他撓撓頭,“挺慘的?!?/p>
小植立刻來了興趣:杜良的調(diào)皮搗蛋在全年級都數(shù)一數(shù)二,從來都是他讓別人頭疼,居然還有人能讓他頭疼?
“他會在深夜毫無征兆地號啕大哭,攪得誰都別想睡覺,一點兒也不講道理,你又沒法跟他發(fā)脾氣。他還是個超級破壞王,總把家里搞得一團糟。我最受不了的是,有了他之后,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得讓著他,我自己用壓歲錢買的玩具,爸媽不征求我意見就給了他,弄壞了也不責備,我最愛的那個汽車模型就是這樣‘遇難’的!太可惜了!”杜良耿耿于懷,使勁跺腳。
“這么慘烈?哎呀,多虧我爸媽沒生二胎?!毙〗M長聽得入迷,都忘了收作業(yè)的事。
杜良見狀,講得更起勁了:“防他要像防強盜一樣!他會趁你不注意,撲上來就咬!咬完了最多被爸媽象征性地拍幾下屁股,下次照咬不誤。唉,如此猖狂,都是大人慣的!”
“這么夸張?”雨琴臉色發(fā)白。
“不是嚇唬你們,人證物證!”杜良擼起袖子,露出手腕,“看,這排牙印,新鮮的,昨晚剛咬的!”
千真萬確,一排淺淺的粉紅色小點。
小植倒吸一口冷氣:“你不說,我還以為是表帶勒的?!?/p>
“獨一無二的表帶,全世界僅此一條,還有保質(zhì)期呢?!倍帕甲猿暗匦Φ?。
“真不愧是親弟,下嘴真狠。”小組長嘖嘖地感嘆。
大家關注的眼神讓杜良備受鼓舞,他意猶未盡正要再講一撥:“其實有個弟弟也挺好的,他給我們家?guī)砹撕芏嗫鞓罚看位丶宜紩陂T口迎接我,抱著他跟抱著一只小寵物似的……”早讀的上課鈴響了。
杜良的聲音被鈴聲蓋住了,心如死灰的雨琴沒有聽清“其實”后面的部分。她低沉的情緒繼續(xù)下墜,仿佛要墜到最深的峽谷里去。
起風了,打掃干凈的值日區(qū)眨眼又鋪滿了欒樹的眼淚。欒樹的果實躺在落葉之中,如一顆粉紅色的小心臟,無辜而美麗地跳動。
第三章" 松 針
在路小植的眼中,世界上的樹可以分為四種:常綠不落葉的,比如雪松;葉子還綠著就開始落的,比如白楊;葉子變黃了才落的,比如銀杏;葉子早已枯黃卻遲遲不落的,比如法國梧桐。
最近她總在想,要是人能像松樹一樣該多好,樹常青,人長壽。
爺爺住院八天了,離出院還早。最初焦頭爛額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但生活仍未恢復常態(tài)—恐怕是再也無法恢復常態(tài)。大人們臉上是洗不掉的疲憊,小植幫不了什么,把自己照顧好不給他們添亂,已是最大的貢獻。
進入六年級,升學壓力接踵而至,小升初考試就像一把劍懸在頭頂,雖不敢比中考和高考,但終究也是劍,一樣鋒利,一樣疼。自習課和補習多了起來,小植已經(jīng)很久沒有正常時間放過學了。即便如此,她還是隔三岔五跑去醫(yī)院看爺爺,哪怕只能待一小會兒。
電視電影里的病房大多是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安靜怡人的,一間房只住一個病人,堪比高級賓館,住院就像度假。可現(xiàn)實中的病房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門診樓里繁忙嘈雜、人頭攢動,行色匆匆的醫(yī)務人員、驚恐憔悴的病人和焦頭爛額的家屬把那里變成一個逃難的火車站??床灰姷膽?zhàn)火硝煙和病痛死亡在彌漫著消毒水味的空氣里蔓延,針管和藥片就是槍和子彈,手術刀能劃開黑暗,紗布里藏著黎明。
相形之下,住院部卻靜得可怕,深夜走過幽長狹窄的病房走廊,兩邊無窗,燈光昏暗,如同走向世界盡頭,使人雙腿發(fā)顫,內(nèi)心悲涼。
一間病房有四張床,之間用白色布簾分隔開,逼仄的空間有種囚禁的感覺,布簾就像隨時會倒塌的墻,毫無安全感可言。如果運氣不好,碰上整夜哭鬧的小孩、違背規(guī)定偷偷抽煙的大伯、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拉扯連綴的呼嚕、家屬與探訪者的交談、拿取物品和拖動凳子的雜音……那么晚上就別想睡了。
連續(xù)幾天休息不好,媽媽的黑眼圈逐漸加深,在醫(yī)院陪護的時候還要見縫插針地處理工作瑣事。這樣的生活使她的生理和心理都逼近最后一道防線,不可能有好脾氣。爺爺現(xiàn)在笨手笨腳、腦子糊涂,拿不穩(wěn)勺子,吃混了藥,弄丟了東西,誤傷了自己,她都會忍不住發(fā)火,疾聲數(shù)落,像訓斥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兒。
但無論何時,只要客戶的電話一打來,媽媽就不得不立刻撲滅情緒的火苗,換一副嗓音說話。小植每次聽到她接電話時穩(wěn)定而柔和的聲音,都懷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媽媽。
情緒可以壓抑,聲音可以偽裝,有限的耐心被工作消耗甚至透支,大人的世界真的這么無奈嗎?
媽媽去外面接電話,留小植獨自和爺爺待著。
小植看見爺爺?shù)那敖笥幸恍K污漬,像是吃飯時滴上去的,嘴角還有一抹沒擦凈的已經(jīng)干掉的面糊。他以前是多么干凈整潔的人啊,如今卻邋遢成這樣子。她趕緊把目光轉向別處。
她不記得爺爺有這么多縱橫的皺紋,像深深的毫不留情的刀刻,好像短短幾天就老了二十歲。她所知道的爺爺是堅毅硬朗的,即使有皺紋,它們也是縮手縮腳、斂聲屏氣的?,F(xiàn)在,它們大張旗鼓地占領了整張臉,像藤蔓植物覆蓋了夏日的磚墻……
不能再這樣難過下去了,小植強打精神,絞盡腦汁想說些輕松的話題。
“爺爺,我們學校又要組織秋游了?!?/p>
爺爺無意接話,只是重重地“嗯”了一聲。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說話和走路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
“聽說要去爬山。”
“嗯。”
裹在病號服里的爺爺看上去那么陌生,小植心里涌起強烈的難過:是誰把從前的爺爺搶走了,快把他還給我!
看他半垂著眼簾坐在被子上,好像睡意未消,又好像在為什么而困惑,小植無奈地打開掛在墻上的電視。為了不讓她掃興,爺爺配合地看了一會兒,可依舊沒精打采,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白色被單和白色簾布晃得人眼暈,它們漸漸凝住了,像水面的冰層,使人感到窒息。白色,到處都是冰涼而空曠的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
小植恍惚以為已是深冬,四周大雪皚皚北風呼嘯,她被困在漫無邊際的雪地中央,無依無靠,無助無援。時間不早了,作業(yè)還很多,媽媽遲遲沒有回來,小植不能走,便趴在床邊寫起作業(yè)來。
“這孩子,嘖嘖,真刻苦!”左邊床的病人家屬路過,看見了她。
聽起來是夸獎,抬頭看,說話人的臉上卻是痛惜和同情。是啊,哪個孩子會喜歡在醫(yī)院寫作業(yè)呢?受干擾倒是其次,小植最怕的,是書本文具沾上醫(yī)院的味道:消毒水味、廁所味、藥劑味、飯菜味,還有一些說不清的味道……
是疾病的味道、恐懼的味道,還是喪氣的味道?爺爺在醫(yī)院泡了這么多天,怕是從內(nèi)到外都浸透了那種味道吧。姑姑寧可挨餓也不愿意在病房吃飯,她說醫(yī)院里到處都是病人,雖然經(jīng)常消毒,但細菌病毒一定還很多。眼前是病容,耳邊是呻吟,鼻子里是令人不適的氣味。
轉念一想,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醫(yī)生和護士卻一頭扎進來,沒日沒夜地救死扶傷,奮斗終生,實在是偉大。小植眼眶一熱,一種敬佩油然而生。那不是一種概念、口號,而是親身體驗過的發(fā)自肺腑的震撼和感動。
醫(yī)院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這里集聚了太多的病和死,在這里待久了,似乎體內(nèi)的活力都會越來越少。小植從醫(yī)院回到家,躺了很久也睡不著,她覺得自己也跟著病了,沒有癥狀的那種。內(nèi)心深處她其實是抵觸去醫(yī)院的,但想到爺爺,想到堅守在那里的親人,她還是一次次硬著頭皮去了。
爺爺好像在和一個龐然大物作戰(zhàn),形單影只,實力懸殊,外人都捏一把汗,卻幫不上什么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展露明朗的笑容—
樂觀是會感染的,哪怕只是假裝的樂觀。
來醫(yī)院探視慰問的,除了家屬、鄰居,還有爺爺之前的同事。
床頭堆滿了他們帶來的禮品。說來也怪,大家互不相識,卻商量好了似的,送的清一色全是香蕉。碩大的香蕉一串擠著一串,在床邊柜上整整齊齊地碼成一座黃燦燦的小山,看起來可愛又滑稽。醫(yī)院的床邊柜本來就小,水杯、飯盒、紙巾、毛巾之類的東西無處可放,只好歪歪扭扭摞在凳子上。沒了凳子,姑姑就在爺爺腳邊,斜身倚靠床沿,似坐非坐,像一枝斜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
姑姑是瑜伽教練,體態(tài)永遠那么端莊自然,即便在醫(yī)院泡了十幾天,舉手投足依然透著與這里格格不入的優(yōu)雅與從容。
小植來了,姑姑起身,讓她坐在床腳。床很高,小植兩腿懸空,沒有安全感,一分鐘不到就跳下來。最后,她倆“霸占”了右邊病床的凳子。
“那張床怎么空了,前天不是剛住進來一個?”小植隨口問。
前天緊急送來一位年紀很大的爺爺,昏迷不醒,渾身插滿管子,乍一看還以為被綁在床上。他老伴和兩個孩子跟醫(yī)生交談,商量了很久,小植零星聽見幾句,好像是說腦部血管的問題,情況比較嚴重。
“嗯,出院了。”
“這么快就治好了?”小植驚喜地問。
“不是,”姑姑囁嚅著,“他們……他們不治了,回家等……”
姑姑最終也沒狠心說出那個字。
小植心里一沉,后面的話都忽忽閃閃,從耳朵里漏掉了大半。
“……要花很多錢……最好的情況……植物人……家是農(nóng)村的……放棄了……”
醫(yī)院就是這么一個真實而殘酷的地方。赤裸裸的真實總是無比殘酷。病房沉悶的氛圍像一潭死水,偶爾游來一條魚,水就活了。
家屬院的舒爺爺來了,他戴一頂短檐禮帽,身穿板型很酷的風衣,手里提著一箱鮮雞蛋,進門就笑得停不下來:“哎呀呀呀,上樓時我才想起,醫(yī)院不能做飯,你們也沒空回家做飯,我?guī)u蛋來干啥!哈哈哈哈!真是老糊涂了!”
說著他摘了帽子使勁撓頭,短而硬的頭發(fā)被指甲刮得沙沙作響?!罢迷卺t(yī)院,一會兒就腦科掛個號看看去。我這一趟來得真值!”他又抬起一只腳,沒頭沒腦地對爺爺說:“老路,你看看,我新買的運動鞋!有彈性,走起來一點兒不費力,跟踩在彈簧上一樣。我今天走路過來,比之前快了整整五分鐘!”
聽他夸得天花亂墜,在旁邊病床換吊瓶的護士都忍不住探頭往這邊瞄了一眼。
“不行啦……我快走不成啦……”爺爺磕磕巴巴地說。
“行!我說行就行!”
見香蕉泛濫成災,他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氣地幫忙消滅了幾根,大侃一通吃水果對身體的益處,才心滿意足地告辭。問他怎么回去,他說當然是走路,因為今天的步數(shù)還沒達標,走回去剛好夠。
“完美!”他打了個響指。舒爺爺就是這種人,好像怎樣都能開心起來。
他以前是個廚師,但是一點兒也不胖。退休十幾年,每天都早早起床,抱著幾乎跟他一般高的大笤帚,自愿無償?shù)厍鍜呒覍僭旱脑鹤樱f是為了“鍛煉身體,利國利民”。他和爺爺最大的不同,就是愛說話,從早到晚嘴停不下來,受不了自己待著,無聊寂寞時就坐在院子門口,有路過的老人、大人、小孩,逮住誰就跟誰聊,身邊永遠熱熱鬧鬧。
小植印象最深的是幾年前,市里新修了一個健身廣場,舒爺爺從樹下走過,被鳥屎砸中了頭。別人遇到這種事都大呼倒霉,他不但不惱,還引以為豪,高高興興回家洗了頭,頭發(fā)還沒擦干就跑出來,站在院子里高調(diào)炫耀:“這說明啥?說明我跟那個廣場有緣分呀!我活了七八十年,從沒被鳥屎砸過,而第一次去那兒,就中了!”滿臉都是中彩票的驚喜神氣。
還真是有點兒可愛呢。
還有一件“江湖傳奇”,小植是聽爺爺講的。當年舒爺爺帶著孫子去動物園玩,在熊貓館附近看見兩個垃圾桶。垃圾桶做成熊貓造型,惟妙惟肖,胖乎乎,呆萌萌的。舒爺爺一見,氣得臉都綠了:“豈有此理!怎么能擺在這兒?”說罷,他擼起袖子,吭哧吭哧把兩個垃圾桶拖進了旁邊的竹林!
過了一陣子再去動物園,看見垃圾桶回到了原處,他又氣呼呼地要“見義勇為”,結果被保安發(fā)現(xiàn),及時攔住了。保安百思不得其解,問他為什么要挪走垃圾桶,他憤憤不平:“熊貓要吃竹子的嘛!你們擺在路邊,連根草都沒有,可不把它們餓壞了?這不是虐待動物嘛!”
保安哭笑不得,搞不清他究竟是認真開玩笑還是年紀大了犯糊涂。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樣的事,確實很符合他的風格。
現(xiàn)在,他的孫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而他自己,卻依舊是個孩子。舒爺爺整天樂呵呵、暖洋洋的,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小植想,幽默開朗的人,大概真的不容易老吧。
六年級比其他年級多上兩節(jié)自習,放學時天色已暗,晚風透著寒意。
“杜良!你又想溜!”小組長大喝一聲,“做值日??!”
教室門口的杜良像視頻卡殼一樣,定在了那里。為了逃避值日,他總是特意提前收拾好書包,下課鈴還沒落就一頭扎出門去,不見蹤影。如果第二天被盤問,他就說忘了,還配合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拎著掃帚走向值日區(qū),風吹枯葉的聲音聽得人心里涼颼颼的。小植不由得嘆了口氣。
“怎么了?”雨琴問。
“好好的葉子,就這么落了。有點兒難過?!?/p>
杜良聽見了,不以為意:“哎,那有啥可難過的!反正明年春天就又長出來了?!?/p>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小植很是生氣。神經(jīng)大條的人當然不會懂,她想。她默不作聲埋頭掃地,不知為何,杜良的話卻在腦海里徘徊不去。
“反正明年春天就又長出來了?!焙孟褚膊粺o道理。
明年春天,樹就能把失去的葉子全都補回來,而且是一批鮮嫩的、嶄新的、充滿希望的葉子。就像一所學校,每年都有畢業(yè)生離開,也有新生進來,為其注入新鮮血液,生生不息??上说那啻?,逝去就不會回來了。
做一株植物真好,每年春天,都能重生一次。小植一直以為自己比杜良更成熟,有句話好像是這么說的:一個人越悲傷,就會變得越智慧。有時她享受這種早熟、清醒與沉重,懂事的孩子看著幼稚的同伴,多多少少會有一種優(yōu)越感。但有時她又不想要那些智慧,可能的話,她想像杜良一樣終日傻樂,打打鬧鬧,無憂無慮。
此刻她卻忽然意識到,或許杜良并不傻,或許,很多道理并沒有那么復雜。她開始懷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斷,對周遭的一切都拿捏不準。
“其實,我也希望樹不要落葉?!卑肷?,杜良轉過臉,認真地說,“因為,那樣的話,咱們啊,就再也不用做值日了!”
剛倒進垃圾筐的落葉又被風翻了出來,他氣急敗壞地追上去,狠命跺了幾腳:“每年秋天最倒霉的事,就是被分到室外清潔區(qū)。好累?。∫切@里沒有樹就好了!”
“沒有樹的校園?”小植皺起眉,“簡直透不過氣來。”
“那就全都換成不落葉的樹,比如……松柏?”
“快閉上你的烏鴉嘴!”小組長尖叫起來,“勞駕你動動腦子,什么地方才會種滿那種樹?”
杜良一臉茫然。
“墓園!”小組長說,“去年清明節(jié),學校不是組織咱們?nèi)チ沂苛陥@掃墓嗎,你忘了?”
杜良驚恐地捂住嘴:“??!我錯了我錯了!”
很奇怪,有些字眼,哪怕只是嘴上一提,冷氣就已鉆進了骨頭。也許是因為遙遠而陌生吧,如果經(jīng)常接觸,大概就能“脫敏”吧。醫(yī)院附近有幾家售賣墓地和壽衣的店鋪,小植最初從門口經(jīng)過,心里都會一緊,慌慌張張地別過眼去,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污穢的東西。后來次數(shù)多了,習慣了,她的心理障礙就漸漸淡了。
說到底,死亡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避而不談只會讓它面目模糊,讓心怯懦惶恐。為什么不以平常心看待它呢,就像看待腳下的落葉—它們的生命結束了,平靜地,美麗地。它們會干枯,腐爛,消失。世間萬物無不如此。接受死亡,從接受一片落葉開始。小植彎腰撿起一片葉子,用手指拂去灰塵,鄭重地與它做最后的告別。
做完值日,幾個人結伴走出校門,見馬路對面站著個爺爺,懷里抱著一個小寶寶。小寶寶揮舞著小手,呀呀叫著,雙腿亂蹬似乎想要跳下來。“你們看,我弟弟來接我啦!”杜良大聲說,非常得意,好像國王在炫耀他的寶藏。
小植心里納悶,他上次提到弟弟的時候,明明是滿臉無奈和嫌棄,這會兒卻換成了愛意與自豪。他手腕上一排牙印的怨恨,就這么隨隨便便忘掉了?
只見杜良樂顛顛地沖過馬路,從爺爺懷里接過弟弟。弟弟抓他的臉,他哇哇大叫地搖頭躲閃,卻不撒手,反而在弟弟臉上啄了一口,用鼻尖蹭蹭弟弟的臉頰。
雨琴也看得一臉困惑,她把手搭在小植肩上,若有似無地捏了一下。
“不愧是親兄弟?!毙≈侧哉Z。
“我討厭小孩子?!庇昵僬f,“一會兒你還要去醫(yī)院嗎?早上我跟媽媽吵架了,不想這么早回家?!?/p>
“今天不去。剛剛他們說起松樹,我忽然想去看松樹,你要一起嗎?”
離學校最近的幾棵松樹,在一片老舊的健身廣場,那里一到傍晚就涌出幾支跳廣場舞的隊伍,有大媽,也有大叔。后者大多與舞隊保持一定距離,縮在樹影里,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被別人看到自己扭動的身姿。其實他們跳得很好。
廣場邊緣有幾棵歪脖子雪松,很壯實,全年身穿墨綠。樹尖原本是直挺的,但有一年秋末冬初,天異常地下了場大雪,很多樹還沒來得及落葉,十幾厘米厚的雪使其不堪重負,滿大街都是被壓斷的楊樹、欒樹、桐樹的枝條。小植清楚地記得,這幾棵雪松的樹尖被壓彎了,從此再沒能直起來。
但它們依舊在奮力長高、長胖,現(xiàn)在都快超過旁邊的小樓房了。就算歪著頭,也要繼續(xù)長大,雪松是這樣做的。
小植入迷的神情把雨琴逗笑了:“你真怪,松樹有什么好看的?”
“我從小就喜歡松樹。松樹四季常青,從不落葉,像永不熄滅的綠色火焰。”
“你錯啦,松樹也會落葉哦?!庇昵僬f,“我在科普雜志上看過。不信,你去樹下看看,土里有沒有變黃的松針。很不起眼。”
“?。俊毙≈糙s緊跑過去蹲下,借路燈的光一看,果然有。
原來松樹也會落葉啊,不動聲色地、悄悄地落。沒有什么能永葆青春,樹不能常青,人不能長壽。這么多年的夢幻破滅了,她很失落,又有些莫名的解脫。
舒爺爺快八十了還像個孩子,并不代表他沒有長大變老,沒有經(jīng)歷過傷心。沒有哪種葉子能永遠留在枝頭,但偶爾的凋零,并不妨礙樹保持綠色。沒有哪個人能永遠快樂,但偶爾的挫折悲傷,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帶而過。原來,這就是松樹四季常青的秘密。
“時間不早了,回家吧?!毙≈差^蒙蒙地站起來。
“我不想回家?!庇昵倩抑?。
雨琴的媽媽最近情緒起伏不定,煩躁易怒,昨天又有些發(fā)燒,怕影響胎兒發(fā)育所以不敢吃藥,只能硬扛。雨琴看著又心疼又生氣,早飯時忍不住勸:“為了那東西傷害自己身體,值得嗎?”
媽媽瞪著眼,臉都氣紅了:“你說什么?‘那東西’?那可是你親弟弟啊,你怎能這樣說話?”因感冒而沙啞的嗓音,像磨在皮膚上的砂紙,很疼。
明明是好意關心,卻惹來一通訓斥,雨琴眼里噙著淚跑出家門,心里賭氣想:你就跟那東西過吧,我再也不回來了。
小植想了想:“要不你來我家寫作業(yè)吧,反正我家沒人。”
一個多星期以來,小植的媽媽只在家里住過四個晚上。每次小植放學回到家打開門,面對冷冷清清的空屋子,心里總會刮過一陣凄涼落寞的秋風。雖然以前也不算熱鬧,但不至于這樣冷寂,感覺一切都在退場,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她越來越害怕黃昏,害怕眼睜睜看著日光漸漸冷卻,獨自忍受黑暗降臨。她寧可晚一點兒放學,或者放學后去上補習班,走出教室時天已黑透,這樣就能避開天空由亮轉暗的緩慢折磨的過程。
有人能一起回家,哪怕只待一小會兒,也是種安慰。小植已經(jīng)很久沒邀請過同學到家里做客了。
“你晚上自己住,不會害怕嗎?”雨琴問。
“習慣就好。”
“你怎么吃飯?”
“吃煩了外面的,就自己做點兒簡單的?!?/p>
“你會做什么?我只會泡面?!庇昵匍L這么大,連鍋都沒摸過。
小植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家用天然氣,因為有明火,媽媽以前從不讓她碰燃氣灶。這次事出無奈,媽媽才教了她燃氣灶的使用方法。第一次炒菜,她順利打著了火,卻忘了開抽油煙機,廚房里烏煙瘴氣,嗆得她咳個不停。放了太多油,炒出來的菜又膩又有油腥味,難以下咽。第二次做的是炒飯,抽油煙機開了,油放得不多不少,可是鹽又放多了,咸得沒法吃。
最初獨自生活的時光不堪回首:為了避免睡過頭,早晨至少要定三個鬧鐘,媽媽還要打個電話;用洗衣機洗衣服,忘了放洗衣液,就那么用清水攪了一個小時;用電飯煲煮粥,設定好程序,調(diào)整好預約時間,卻忘了按“開始”鍵,放學回來鍋里依舊是水和生米;欠費停電的夜晚在黑暗中枯坐幾個小時,沒有洗漱就草草睡了……
如今提起只覺得好笑,可在當時,接踵而至的無奈沮喪卻幾乎把人擊垮?,F(xiàn)在她已對獨自生活得心應手,哪怕僅僅是每天出門記得丟垃圾,把雞蛋打勻,在冰箱里安頓好一個西藍花,及時檢查酸奶有沒有過期……再小的事,她也會認真做好。
“我家有芝士片,晚飯咱們一起用吐司做迷你披薩吧?!毙≈瞾砹伺d致,摩拳擦掌。
“太好啦!”雨琴蹦起來,書包上的掛墜叮當作響。這好像是得知媽媽懷孕以來她第一次這么開心。
這個傍晚,黑暗是怎么降臨的,小植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她和雨琴邊走邊聊,回家的路好像也變短了。走到樓下,小植瞥見自家窗戶亮著,又驚又喜,心如一池春水,忽地漲滿了暖意。
“我媽回來了?奇怪,她不是今晚在醫(yī)院嗎?”
“也可能是你爸爸?!庇昵僬f。
小植搖搖頭,沒說什么。
媽媽正在廚房做飯,緊繃著臉,沒有笑容。聽見門響,她走出來:“你姑姑臨時調(diào)課,今晚沒事就讓我回來了,我要好好洗個澡……”看見雨琴,她有些意外:“你同學?”
“阿姨好,我叫衛(wèi)雨琴?!庇昵俳o出一個標致的甜笑。
“哦,來了就一起吃飯吧,我再去加個菜?!眿寢寗傔M廚房又退回來,不放心地問,“你來這里,跟父母說了嗎?”
“說過了。他們同意我在同學家過夜?!庇昵僬f。
小植嚇了一跳。過夜?剛才不是說只來寫作業(yè)嗎?
媽媽做好飯,叫小植幫忙端菜。小植剛進廚房,媽媽就把門掩上,黑著臉壓低聲問:“她真的跟父母說了嗎?”
小植不想出賣朋友,卻也不會撒謊,為難了一下,還是坦白說:“她跟她媽媽吵架了,賭氣不想回家?!?/p>
“唉!你們這些孩子,太不懂事。這么晚不回家,她家人該多著急?。 眿寢尠褔挂凰?,嘆了口氣。
菜上桌后,媽媽笑著說:“雨琴,真是不好意思,待會兒我要帶小植去醫(yī)院看她爺爺,所以你今晚不能住在這兒了。吃過飯我就把你送回家?!比岷偷穆曇簦蝗萆塘康目谖?。
雨琴埋怨而失望地看了小植一眼,低頭悶悶地吃飯,一句話也沒說。
把雨琴送到家,盯著她上了樓,媽媽才把心放下?;丶衣飞希瑡寢尭嬖V小植,爺爺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小植松了口氣,“萬里長征終于走到頭了?!?/p>
明明才十幾天,她卻感覺像幾個月那么漫長。煎熬使時間變慢。
“不,萬里長征才剛剛開始?!眿寢屍v地揉了揉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才剛剛開始?!?/p>
周六下午,小植走進病房的時候,姑姑正跟爺爺爭執(zhí)不下。
“出汗了?!睜敔敯欀?,試圖扯掉身上的毛衣,可是不得要領,怎么都脫不下來。
“只穿兩層肯定不行,今天降溫。”姑姑語調(diào)溫柔,態(tài)度卻很強硬,像一根細繩,看著纖細柔弱,卻怎么都扯不斷,強韌得很,“連我都穿了三層呢。毛衣你一定要穿,絕對不能著涼。”
“熱啊……”爺爺像是快要哭出來,無助地掙扎。
“不熱?!惫霉谜f。
“病房里暖和。你看,爺爺頭上都出汗了?!毙≈舱f。
“他剛在過道里走了幾步,坐一會兒就涼下來了?!?/p>
小植有些急了:“熱不熱,他自己不知道嗎,你為什么要逼他呢?”
姑姑無奈地抱起胳膊:“這樣吧,小植,你回爺爺家,拿兩件薄衣服過來。這里只有毛衣和襯衫,不是太厚就是太薄,我又走不開?!?/p>
“算了,”聽到這兒,爺爺忽然妥協(xié)了,“別讓孩子跑了,我穿就是了。”
小植又感動又驚訝,原來爺爺一點兒也不糊涂,他只是說話和行動不利索,心里其實什么都清楚,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想給孫女添麻煩。
“這就對了,多穿點兒,都是為你好?!惫霉眯臐M意足。
爺爺?shù)捻槒目瓷先ツ敲纯蓱z,小植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爺爺從前是個個性很強的人,說一不二,腿腳利落,腰板不塌,聲音洪亮,衣著整齊,精神矍鑠。曾經(jīng)那么氣壯山河的一個人,如今卻被一件毛衣折磨得滿頭是汗,任人宰割。
“我去取衣服,反正也沒別的事?!毙≈舱Z速很快地說完,扭頭就跑,生怕晚一秒眼淚就會掉下來。
要不是來取衣服,小植差點兒都忘了要給花草澆水。這些天滿腦子都是爺爺?shù)牟。蠹叶及涯侨翰粫f話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凈。爺爺家到處都是植物,陽臺尤其熱鬧擁擠,大盆小盆擠擠挨挨,幾個花架擺得層層疊疊滿滿當當,完全看不出深淺。這個小小的植物王國恰如灰色鋼筋水泥里的孤島,各色植物相處融洽枝繁葉茂,穿梭其中,竟有種在熱帶雨林跋涉的錯覺。
爺爺從不特意買花來養(yǎng),他養(yǎng)的,全都是被拋棄的“雜草”。鳶尾花、月季、海棠、山茶、月見草、八角金盤……這些植物原本長得好好的,卻因為頻繁的市容整改而被連根拔起。災難常常來得猝不及防,對人如此,對植物也如此。市區(qū)綠化帶和公園里的花草都會定期更換,移植一些全新的品種。舊的花草被鐵锨連根掘出,在小卡車上碼得滿滿當當。新翻出的泥土還濕著,根系突兀地暴露在陽光下,莖葉上的花還開著,那么無辜,那么無助。要不了多久,這一車生機勃勃就會打蔫枯敗。它們原本安靜無害地活著,僅僅因為人們要更新城市布景,就被簡單粗暴地剝奪了生存的權利。
爺爺是園林工人,他喜歡戶外,喜歡接觸植物,喜歡在有陽光的早晨用粗粗的水管子澆地,每天搞得滿身是泥也毫不在意。但苦惱也是躲不開的:花長得好好的,說拔就拔了;樹好不容易才長大,說砍就砍了。他心軟,又不得不做那個傷害植物的人。移除完植物,爺爺看它們怪可憐的,就悄悄撿回幾株種下?!斑€好好的啊,扔了多可惜?!彼徽f“撿”,他說“救”:“今天又救了一株鳶尾?!眮砟?,被救的鳶尾花就會用美麗的綻放來感謝他。
后來家里實在養(yǎng)不下了,爺爺才停止這種在旁人眼中簡直不可理喻的“慈善”。
受爺爺影響,小植也有著過多的同情。在她很小的時候,城市為了拓寬道路,要砍掉路邊的幾棵樹。樹干上用紅色油漆畫了粗粗大大的叉,醒目扎眼。小植每天放學都要繞道去看看樹還在不在,老惦記著什么時候去把那個紅叉偷偷擦掉,好像只要擺脫了紅叉,樹就可以安安全全地繼續(xù)活下去。后來,樹沒了,她傷心得像失去了朋友。
“你可以沒有一座花園,但你至少要有一個花盆?!睜敔斦f。他很早就鼓勵小植種幾盆花草,浸入生命成長的過程,觀察種子是如何發(fā)芽的,陪植物一起,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一天天長大。
照顧植物不比照顧人輕松,你要熟悉它們的脾氣,了解它們需要什么,給它們恰到好處的愛:提前學習,弄清它們喜歡曬太陽還是喜歡陰涼,它們喜歡干燥還是喜歡潮濕;隨季節(jié)和天氣變化,把花盆搬進屋,搬去陽臺,或是用什么罩起來;澆水、施肥、剪枝、松土、移植、分株、修剪、除草、除蟲;每天來看看它們,跟它們說說話,……
園丁對待植物,幾乎是帶著父愛母愛般的深情。
爺爺就是這樣教小植對待生命的。從一個人如何對待植物,就能看出他會如何對待人。
也正因此,小植從小就懂得沒有什么是容易的,沒有那么多理所當然。一株植物,你對它好,關心它惦記它,用正確的方式照顧它,它就會在枝干、葉片、花朵和果實上反映出來。如果放任不理,任其風吹日曬,它寂寞了,受傷了,就會纖弱干枯、一蹶不振,甚至停止生長,加速衰老與死亡。
人與植物的親近,認真養(yǎng)過花的人才會懂??上≈矃s沒有在自己家里養(yǎng)過花,因為媽媽不同意。媽媽覺得,花開的時候有多快樂,花落的時候就有多難過。
好在小植可以在爺爺家養(yǎng)花,她不常去,但它們會認得她。每次澆水,小植都會聞到類似雨后的氣息,那是潮濕泥土的味道,她最喜歡的味道。她提著噴壺,一盆挨一盆給植物喂水,一個也不落下??粗檠厍o葉下滑,滲進泥土,似乎能聽見根系在土下吮吸的聲音,小植心里滋潤舒坦極了,好像自己也跟著解了渴似的。
澆過植物,她才去找爺爺?shù)囊路?。衣柜里很空,爺爺?shù)奈锲肥帐暗镁喐蓛?,整整齊齊,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小植很意外地翻出幾件女式的衣服,款式很舊,應該是奶奶的。她把衣服拎起來,想象奶奶穿上的樣子。
出門前,她又折回陽臺看了看那些植物。它們看起來更像是這里的主人。它們哪兒也不去,只是站在這里,等爺爺回來。
第四章" 楓 葉
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醫(yī)院都是一個令人發(fā)怵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太多的病痛和悲傷。但有時也能看到一絲希望之光,因為每天都有康復出院的人。
爺爺終于要出院了,姑父開車載著姑姑和小植,高高興興地去醫(yī)院接他。姑父一路哼歌,調(diào)子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姑姑翻個白眼,用手捂住耳朵。
“老爺子今天出院,你不高興?”姑父問。
“高興個頭!愁死了。”姑姑把胳膊架在車窗邊,支著頭,“他身邊一刻都離不開人,唉,以后可怎么辦呢?”
“給老爺子買只狗吧,省得他寂寞。”
姑姑氣得撲過去揪他耳朵:“你不陪他,讓狗陪他?”
“陪陪陪!”姑父齜牙咧嘴,趕緊穩(wěn)住方向盤,“我對他多好??!待會兒我就去給他買個香辣雞腿堡,上次買,他吃得可香了?!?/p>
姑姑沒撒手,反而揪得更用力:“醫(yī)生早就說過,他得低鹽低脂飲食,不能吃垃圾食品!漢堡?是你自己想吃吧!”
“我確實想吃。給你也買一個吧。”
“都給你吃!胖死你!”
…………
兩人在車里吵得沒完沒了,小植坐在后排聽得津津有味。爸爸媽媽吵架,她每次都想逃得遠遠的,姑姑姑父吵架,她卻是一集劇情都不想錯過。
到醫(yī)院時,媽媽已經(jīng)把行李都收拾好了,爺爺坐在床邊,衣冠整潔,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醫(yī)生囑咐回家后要按時吃藥,健康飲食,加強鍛煉,保持心情愉悅。大家向醫(yī)生護士道了謝,扶著爺爺慢慢走出住院部上車,往爺爺家開去。
其實就在幾天前,家人們還在為“出院后住哪兒”的問題爭論不休。爺爺目前已經(jīng)有所恢復,能自己吃飯,上廁所,做簡單的家務,但行動依然不便,說話不利索,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像從前那樣獨居肯定不現(xiàn)實。大人們要上班,為了方便照顧,想把他接去家里。
媽媽說:“你來我這兒跟小植住幾天,再去路櫻那兒住幾天,反正都有空余的屋子,很方便?!?/p>
爺爺不同意:“我回自己那兒,你們忙,不用管我?!?/p>
“那怎么行!你自己住,誰能放心?”
私下里媽媽忍不住抱怨:“真是個老頑固,住哪兒不都一樣嗎?孩子的家也是家。怎么都不體諒咱們一下,天天兩頭跑,多累啊?!?/p>
“他是怕給咱們添麻煩?!惫霉谜f。
“八成是惦記著那一屋子花花草草?!惫酶刚f。
“除了花草,我覺得……”小植囁嚅著,“還有奶奶。”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奶奶?小植見都沒見過的奶奶?
小植想,那個房子是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過幾十年的地方,沉淀了點點滴滴時光的印記。那里是能讓爺爺?shù)男恼嬲嵉牡胤?,對他來說,那里才是真正的家。
說來也怪,后來再沒人提過讓爺爺搬家的事。大家商量了分工:媽媽工作日比較忙,周末才能去爺爺家;姑姑和姑父上班時間相對自由,白天有空就去,其余時間就請保姆。至于晚上,他們決定輪流住在爺爺家,姑姑把客房收拾好,先去住半個月。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再難的情境,也總能找到解決辦法?!惫霉谜f。
爺爺生了三個孩子,如今老來多病,卻只有一個在身邊照顧,好在還有媽媽和姑父。小植第一次深刻體會到“患難見真情”這幾個字。世界上很多道理,不親身經(jīng)歷,它們就只是紙上的格言而已,經(jīng)歷過,格言就變成了體悟,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爺爺家在四樓,沒電梯,姑父半扶半托著爺爺,一個個臺階吭哧吭哧慢慢往上爬。小植跟在后面,看得心焦。這里是老式樓房,樓道窗戶不大,窗花很密,采光不好,樓梯間的感應燈好幾層都是壞的,腳下黑乎乎一片,上臺階要數(shù)數(shù),八個一段,兩段一層。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p>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
數(shù)到八之后就從頭開始,一遍又一遍重復,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看不到苦役的盡頭。
終于爬到四樓,進門要換鞋,才發(fā)現(xiàn)爺爺腳上少了一只鞋,襪子都蹭臟了。
“上樓時掉了?”姑姑在樓道里上上下下找了兩圈,沒有。
姑父出了單元樓,原路返回,在車附近找到了??磥硎亲咴诼飞喜涞舻?。
“鞋掉了你都不知道?沒有感覺嗎?”
爺爺茫然地搖頭。
這個小插曲讓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來,原本就微薄的出院的歡喜,此刻也已蕩然無存。
小植不禁想起姑姑在車上支著頭嘆氣的樣子:“唉,以后可怎么辦呢?”
果然,出院不是萬里長征的結束,而是開始。
爺爺不愿意去醫(yī)院接受康復訓練,姑姑就給他制訂了居家訓練計劃,有鍛煉四肢的,也有鍛煉大腦的—每天走路兩個小時,練習系鞋帶,讀兩頁報紙,做三十道數(shù)學題,等等??瓷先ズ唵沃翗O的事,對爺爺來說卻是一道道坎。
爺爺鄭重地戴上老花鏡,將報紙舉在面前,盯了二十分鐘愣是沒翻頁。
“這篇文章講了什么?”姑姑很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看懂。
“嗯……”果然說不出來。
爺爺磕磕巴巴解釋了一通,小植聽得一頭霧水,姑姑試著“翻譯”:“爺爺?shù)拇笠馐钦f每個字他都覺得眼熟,好像都認識,連起來卻不懂是什么意思?!?/p>
爺爺點點頭。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不會編織句子,只能顛來倒去地重復幾個字,無法表達出內(nèi)心的意思。他的話像散掉的拼圖,小碎塊七零八落,聽者什么圖案都看不清楚,只能連蒙帶猜。
他腦袋里庫存的動詞寥寥無幾,“種”和“弄”兩個字頻頻出現(xiàn),恨不得用在所有地方。他會把“把電視打開”說成“把電視種種”,把“我吃過了”說成“我弄過了”。
越是這樣,越要讓他多說多練。
“把那個弄給我?!睜敔斨钢鑾咨系倪b控器。
“哪個?”姑姑假裝不明白,逼他自己說出來。
“那個?!?/p>
“到底是什么東西,你說。”姑姑不依不饒。
爺爺無奈:“那個……那個弄電視……”擰緊眉頭卡了半天,最終也沒吐出“遙控器”三個字。
生活一下子變得好艱難,好艱難。
“報紙?zhí)y了,找點兒簡單的吧?!惫霉谜f,“之前的幼兒識字卡片就很合適。接下來要慢慢提高難度。”
小植想,幼兒園之后就該上小學了:“一年級語文課本?”
“好,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啦,你回去找找,挑幾篇簡單的課文給他讀?!?/p>
“感覺爺爺好像在學一門外語?!毙≈蚕肫鹱约簩W英語的時候,也是那樣支支吾吾磕磕巴巴,把話說得顛三倒四;做閱讀時,每個單詞都認識,連起來卻看不明白。
“還真是呢?!惫霉眯Φ?,“那就把他當成外國人來教他漢語吧?!?/p>
七十歲的爺爺要學習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教材了。一切重新開始,就像上樓梯,數(shù)到八,就回到一,從頭再來一遍。
小植回到家,翻遍整個書架也沒找到一年級的課本,只好求助于雨琴。
“啊?一年級?”雨琴在電話那頭笑得喘不過氣,“雖說咱們要復習以前學過的知識,但也不用從這么基礎的開始吧?”
“不是我用,是我爺爺用?!?/p>
雨琴不笑了。
第二天一早,雨琴就把一年級的語文書帶來了。
雨琴用東西特別愛惜,她的課本都用塑料書皮包得嚴嚴實實,拆掉書皮,看起來幾乎是新書。書里面也干干凈凈,做的標記像印上去的,標注自然段的數(shù)字小巧規(guī)整,直線都是拿尺子比著畫的。
小植嘆為觀止,趕緊說自己課間選幾篇抄下來,今天放學前就還給她。這樣的東西可不敢借回家,萬一弄臟弄皺,就算雨琴不責怪,自己也會心疼。
做完課間操,小植回到教室開始選課文。她輕手輕腳地翻頁,熟悉的文字和插圖激活了久遠的時光,她有些恍惚,一年級的記憶飄忽地晃動,像水面下看不真切的水草。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重溫五年前背得滾瓜爛熟的課文,小植的手停留在《秋天》那一頁,情不自禁地念起來:
天氣涼了,樹葉黃了,一片片葉子從樹上落下來。
天空那么藍,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锾靵砹?!
讀完一遍,秋的涼意就從紙上漫了出來。小植仿佛看到澄凈的天空,聽見大雁的叫聲,聞到落葉的氣味,這是她當年沒有過的感覺。在跨越了字詞障礙之后,欣賞和體味文字背后的美感才是可能的。
她意猶未盡地重讀了一遍。印象中這篇課文明明很長,有好幾個自然段,讀一遍下來頗為費力,如今再看,竟然不過三四句而已。這篇會不會太簡單了?她已經(jīng)忘了最初識字的艱難,無法體會爺爺辨認一個個生字的吃力。所有人都曾經(jīng)是孩子,但他們都忘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老人或許有機會重溫那種感覺,不過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天哪,這是什么!”小植正沉浸在懷舊的傷感里,一只手從天而降,眨眼就把課本抽走了。
杜良把書頁掀得嘩嘩響,大驚小怪地叫:“一年級的!老古董呀!你看這干嗎?”
“還給我!”小植一驚,趕緊撲上去搶。
杜良身手敏捷,扭身躲閃,跳起又蹲下,把書拋起再精準地接住,又踩在凳子上把書舉高,左手傳給右手,右手傳給左手,像在做高難度的廣播體操。
“你先告訴我這玩意兒有啥用,我就還你!”
“這是雨琴的書……”
混亂中只聽刺啦一聲—
書皮撕破了!兩人都呆住了。
雨琴早就聽見動靜,扭頭觀戰(zhàn),整個過程盡收眼底。這會兒,她的臉已因焦急、憤怒和痛惜而漲得通紅,眼里憋著淚,一聲不吭。
“抱歉抱歉,姐,我錯了我錯了!”杜良趕緊彎腰伏在雨琴桌邊道歉,恨不得拿頭在桌子上磕幾個響。
小植也內(nèi)疚得要命:“真是對不起啊,我賠你一本……”
其實她心里知道,多少本新書都抵不過這一本舊書,舊書陪伴多年,沉淀了時光,有深厚的感情。
雨琴把頭埋在胳膊里哭得很傷心,引來不少同學圍觀。杜良也紅了臉,情急之下,抓起自己的課本就塞給她:“那你撕我的吧!隨便撕!”
雨琴錯愕地抬起頭,想了兩秒,竟真的接過書,刺啦一聲把封皮撕成兩半。
“??!”
同學們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小組長比較淡定:“反正你不撕,杜良親弟也會撕的。痛快撕吧!”
“解氣了?”杜良歪頭看了看雨琴的臉,“沒撕夠的話,這兒還有?!闭f著,他又遞上一沓課本和作業(yè)本。
雨琴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撕。
“撕得好!加油!”總有些人看熱鬧不嫌事大。
正當小植對這兩人既霸氣又離譜的舉動不知如何是好時,班主任唐老師走了進來。
“喲!賈寶玉讓晴雯撕扇子呢!杜良真會哄女生開心?!?/p>
唐老師嗓音渾厚,略有些啞,名副其實的“公鴨嗓”,恰好又姓唐,同學們就給她起綽號叫“唐老鴨”。她坦然接受了這個綽號,說唐納德挺可愛的,還問有沒有人愿意做米奇。
“賈寶玉?”杜良嘟囔著回到自己的座位,“扇子?這哪兒跟哪兒啊?”
小植知道這是《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是說有一次晴雯跟寶玉賭氣,寶玉為了哄她開心,就把自己的扇子給她撕,為了讓她過癮,又把麝月的扇子搶去給她撕。
“唐老鴨那話什么意思?。俊倍帕记那膯?。
小植懶得跟他解釋:“你先把雨琴的課本粘好再跟我說話!”
唐老師說:“我?guī)砹藘蓚€消息,一個你們肯定喜歡,一個你們肯定討厭。”
“能不能只聽一個消息?”有人問。
“好的。”唐老師說,“壞消息就是:下周五期中考試?!?/p>
“不是啦!”底下一片哀號,“我們只想聽好消息!”
“好消息是,這周五不上課,去小香山秋游?!?/p>
“又是小香山!”有人露出失望的神情,“人比葉子都多,擠得要命?!?/p>
唐老師對大家的反應很不滿意:“這可是你們小學階段最后一次秋游了!不想去就算了,我還想在家歇歇呢。”
“去去去!”大家趕緊改口。
杜良一不小心吐出了真話:“只要不上課,干什么都行?!?/p>
爬小香山是學校秋游的保留項目。所謂“小香山”,其實就是城市邊的一座小山,山不高,山路平緩,臺階修得矮而寬,爬起來毫無壓力。山上的樹以紅楓為主,秋末冬初時節(jié)層林盡染,漫山紅葉。那里景色好,位置近,適合出游,所以每到深秋都人滿為患。
帶一群孩子出游,是對老師們體力、腦力和耐心的極大挑戰(zhàn)。最讓老師頭疼的是杜良這類人,他們精力充沛,上躥下跳,一個人就抵得上一群猴子。一眼沒看,他們就脫離隊伍,不知溜哪兒搗亂去了。像小植和雨琴這樣的,就比較讓人省心,她們機械地跟著隊伍走,她們的注意力不在爬山,不在風景,也不在野餐,而是在聊天上。從山腳到山頂,她倆嘀嘀咕咕聊了一路。
“最近我媽買了一大盒絨線。”
“干什么?”
“給她肚子里那位織毛衣?!庇昵偎崃锪锏仄仓?。
“直接買現(xiàn)成的多好?!毙≈灿X得織毛衣這種事特別復古,特別麻煩,簡直是種行為藝術。
“可能是愛意太多,需要消耗一下,就像人吃撐了,就得出去遛遛?!庇昵贈]好氣地說,“她可從沒給我織過什么?!?/p>
小植看出她是吃醋了,正想著怎么勸慰,雨琴自顧自地說下去:“昨天早上出門前,我趁她不注意,把毛衣拆了一截?!彼器锏匦πΓ骸白プ【€頭一通猛扯,拽啊拽,毛線呼啦啦散開,那叫一個暢快!超解氣!”
“啊?”小植張大了嘴,“她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呀。”
“是的,發(fā)現(xiàn)了?!庇昵巽芈柭柤?,“所以,我今天只帶了一桶薯片和一個面包,便利店買的?!?/p>
去年秋游,雨琴帶的是她媽媽親手做的便當套餐,精致漂亮,堪稱藝術品,讓她在班里出盡了風頭。
曲奇餅干、黃桃酸奶凍、炸薯條……小植印象最深的,是列隊整齊的三角形日式飯團,它們都有海苔剪出的小鼻子小眼睛,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呆愣,有的擠眼,要多可愛有多可愛,讓人根本舍不得下口。
為了搭配那些美食,雨琴還特意買了個漂亮的便當盒和手提袋,不料今年就沒有用武之地了,怪可惜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天憑借食物引爆全場的,居然是杜良—他用塑料袋拎了個大西瓜!說要等爬到山頂再切開,每人分一小塊。眼看就要入冬了,想買到這么大這么好的西瓜,還真不是件容易事。西瓜很重,幾個同學輪流幫他提。
“你要跟你媽媽對抗到什么時候?”小植問。
“我也不知道?!?/p>
“那,你想爭取到什么樣的結果?”
雨琴想了想,語氣很不確定:“消滅敵人?”像是在問小植,也像是在問自己。“挺累的,跟打仗一樣,斗智斗勇,還要有足夠的耐心?!?/p>
“消滅?敵人?”這兩個詞讓小植后背發(fā)涼,“你確定?”
“至少要奪回本就屬于我的愛吧。我需要感覺到他們像從前一樣關心我?!?/p>
“其實,我最近發(fā)現(xiàn),能有幾個兄弟姐妹,好像也不是件壞事。”小植密切關注雨琴的表情,斟酌著用詞,“以后爸媽老了,生病了,需要照顧,兄弟姐妹還能幫把手。你看,我爺爺生病后,有我媽、我姑、我姑父照顧,沒想到三個人還忙不過來。”
“三個人還忙不過來?怎么可能?”雨琴瞪大眼睛。
“他們既要照顧病人又要工作,忙得團團轉,力不從心。要是只有一個人……哎呀,真不敢想?!毙≈舱f,“所以,我其實有點兒羨慕你呢?!?/p>
“實在不行就找保姆,請護工,住養(yǎng)老院。只要我努力掙錢,就不難解決嘛?!庇昵僬f,“明明是我羨慕你?!?/p>
小植撲哧一聲笑了:“我想起以前讀過一個故事,大意是說,世界上的麻煩都是一個魔術師制造出來的,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在為自己遇到的麻煩而哭泣,就決定讓她看看別人的麻煩是什么樣子的。有趣的是,最后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有一點兒小麻煩,但如果可以選擇,我們最終選的,仍然是自己的麻煩。”
“是嗎?”雨琴苦笑,“我可不想要我媽肚子里的麻煩。至于你爺爺?shù)穆闊瓕α耍荒昙壍恼n文他能看懂嗎?我家還有幼兒繪本,三歲就能看,你要嗎?”
“哦!原來那課文是給你爺爺抄的啊!”杜良猛地從樹叢里蹦出來,嚇了她們一跳,“他怎么啦,老年癡呆?”杜良咋咋呼呼,隊伍里不少人都聽見了。
“誰老年癡呆?”“聽說老年癡呆的人誰都不認識,連自己家住哪兒都不知道。”“哈哈哈?!薄?/p>
小植又羞又惱,瞪了杜良一眼就跑開,只想趕緊把嬉笑聲甩掉。到了山頂,杜良的西瓜她一口也不吃,雨琴見狀也不吃,杜良一個勁兒擦汗,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尷尬。
好像只要是座山,山頂大多會有座廟,小香山也不例外。寺廟外的欄桿上纏滿了紅色的繩子,繩子上綁著祈福的木牌。挨個兒看上面寫的心愿,無非是“平平安安”“金榜題名”“婚姻美滿”之類。
小植從沒燒過香拜過佛,但這次,她卻在香爐前合十雙手,鄭重地閉眼許愿。
“靈嗎?”雨琴問,“我也來湊個熱鬧?!?/p>
小植知道自己的愿望無法實現(xiàn)—希望爺爺能回到生病前的狀態(tài)。腦梗是不可逆的,爺爺這種程度,恢復得再好,想回到過去的狀態(tài)也是不可能的。不過,愿望本身也不是為了實現(xiàn)才許的,許愿就是把美好的愿景、美好的力量像種子一樣種下,用心澆灌,付出努力,至于最終能否發(fā)芽長大,好像也沒有那么重要吧。
小植想,只要爺爺打起精神好好鍛煉,身體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紅楓的火苗在風中輕搖,像小植心里的希望穩(wěn)穩(wěn)地燃燒。她摘下一片楓葉,把整座山的熱度和熱情放進了口袋。她要把它帶給爺爺,引燃他生命深處隱藏的力量。
小植走在樓梯上就聽見上面?zhèn)鱽砝首x課文的聲音:“天氣涼了,樹葉黃了,一片片葉子從樹上落下來……”
聲音是爺爺?shù)?,語氣卻呆板生硬,像機器人,一個音拽著一個音,一個字拖著一個字,在簡單平坦的句子里艱難跋涉。這篇課文爺爺已經(jīng)讀了兩天,字都認得,只是發(fā)音有困難,一些字音總是讀不準。給他糾正,他吃力地跟讀了十幾次也沒讀對,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控制不了發(fā)音部位的肌肉。
小植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才敲門進去:“爺爺讀得很好嘛?!?/p>
“才四點就放學了?”姑父在家,正陪爺爺讀書。
“今天秋游,結束得早?!?/p>
“對了,昨天收到一個快遞,問了一圈也不知是誰買的。難道是你買的?”姑父拿出一頂帽子。
小植茫然地搖頭,接在手里看看,是一頂老年款的羊毛帽,加絨的,厚實保暖:“買給爺爺?shù)???/p>
“肯定是,但不知道是誰買的。問了你姑、你媽、你爸,還有你伯父伯母,都說不是?!?/p>
“那還能有誰呢?”小植也納悶,“快遞上寫寄件人地址了嗎?”
“是從網(wǎng)店直接發(fā)貨的。”
“該不會是你自己買的吧?”小植笑道。姑父那么愛開玩笑,這也不是不可能。
姑父被逗笑了:“哎喲,我是那種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嗎!再說,我從網(wǎng)上買了什么,你姑姑第一時間就能從我手機上查到訂單呀?!?/p>
“破案”失敗。雖然收到神秘禮物挺驚喜的,但猜測的過程可真夠折磨人。
小植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攤開在爺爺面前:“爺爺,今天換換內(nèi)容,讀一首古詩吧?!?/p>
爺爺幾乎整個身子都趴在桌上,食指點著紙上的字緩緩移動,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念:“靜……夜……思……”
小植趕緊肯定地點點頭。她背著雙手站在一旁,儼然一位小老師的樣子。
“床……前……明……月……光……”
“光”讀成了“慌”,小植及時糾正。爺爺重讀那個字,費了好大勁,每次說出口的卻依舊是“慌”。就這樣卡了好久。
“唉,我不行啊。”他垂著頭,像個氣餒的小學生。
“沒關系,下一句?!?/p>
“疑……是……地……上……”
“霜”字他不認識。
一首詩順下來,花了好長時間。爺爺讓小植給他讀一遍,小植放慢語速讀,他瞇起眼聽得很高興,好像在聽音樂。古詩的抑揚頓挫和押韻真的很迷人。
“好?!彼c點頭,“再弄一遍?!?/p>
小植又讀了一遍。
“再弄一遍?!睜敔斦f。
姑父忍不住笑:“讓她讀那么多遍干嗎,你要自己讀呀!”
過了半個多小時,姑姑也來了,爺爺正在姑父的指導下練習剝花生殼。
“呀,都會剝花生殼了!”姑姑夸張地叫道,“真棒!”隨即向姑父和小植使了個眼色。
“是啊,剝得可好了,比我都好!”姑父應和。
“爺爺?shù)氖种冈絹碓届`活了?!毙≈惨矃⑴c進來。
“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天就能恢復正常了?!?/p>
“剛才還讀唐詩呢!”姑父吹得天昏地暗,“讀得很流暢,讀一遍就會背了!”
看爺爺面露喜色,姑姑趕緊高調(diào)地向小植匯報:“你爺爺這幾天可勤奮了,每天都出門走路,腿腳更利索了,陽臺的花草也是他在照料,跟原來一樣專業(yè)。”
“種花可是技術活,咱們都不會,全得靠你爺爺?!惫酶负嫱械?。
大家齊心協(xié)力,一個勁兒地夸,恨不得夸到天上去,最后因為夸得太厲害,連自己都被逗笑了。趁爺爺去衛(wèi)生間,姑姑悄悄對小植說:“醫(yī)生說了,腦梗患者一下子變得什么都不會做,心理落差很大,容易抑郁,所以需要多鼓勵,讓他們有信心。”
“知道了?!?/p>
“他現(xiàn)在就像小孩一樣,得哄,得夸。”
小植回憶了一下自己小時候,爸媽好像沒給過她這樣的待遇,反倒是疾言厲色更多一些。姑姑要是生小孩,那個小孩一定會很幸福吧。
姑姑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可能是累的。這些天她晚上住在爺爺家,一夜起來好幾次給他檢查被子。她就像個新入職的員工,滿心憧憬,干勁十足。
小植用磁貼把楓葉固定在冰箱門上,乍一看,好像冰箱開了一朵小紅花。
“好漂亮!哪兒來的?”姑姑問。
“小香山?!毙≈舱f,“給爺爺摘的。”
爺爺腳步蹣跚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剛好聽見:“啥?”
“夸你呢,”姑姑說,“說你一天比一天好,回頭都能爬山了?!?/p>
“不行啦,老啦?!睜敔斝χ鴵u頭,“一天不如一天?!?/p>
“別張口閉口就說老!”姑姑有點兒生氣,“我看過一個新聞,說美國有個摩西奶奶,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快八十了才開始畫畫,成了大藝術家,還在全球各地辦巡回畫展呢。人家八十才出道,你七十,還年輕著呢!”
“哎……”爺爺辯不過,只是笑笑。
摩西奶奶的事讓小植很是震動。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積極地,充分地,燃燒般地活著,不論什么年紀,不論什么季節(jié),直到把生命燃燒殆盡。衰老的事物也一樣可以燃燒,楓葉不就是一種火焰嗎?
小植一回家就開始找數(shù)學書,她覺得爺爺不能只學語文,還應該做些算術題。
“媽媽,我以前的課本都去哪兒了?”
“賣廢紙了?!眿寢屨谙床?,嘩嘩的水流聲沖擊著語氣里的不耐煩。
“哎呀,太可惜了!賣之前你怎么不問問我的意見?”小植哀叫,“為什么賣?”
媽媽猛地擰住水龍頭,水聲戛然而止,顯得她的音量驟然高了幾倍。
“家里亂死了,留那些垃圾干嗎?收拾屋子就順手賣了?!?/p>
她一說就停不下來,像只氣球越脹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
“收拾屋子!你怎么不自己收拾屋子!我每天上班累得要死要活,回來還要掃地買菜做飯,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到頭來還怪我亂扔東西!我是免費的保姆嗎?不讓你干活,讓你安心學習,給你花了那么多錢上補習班,你的成績也沒見提高!你怎么那么笨……”
小植不明白自己一句話怎么惹來媽媽這么大的火氣,這么豐富的聯(lián)想,從課本到垃圾,從保姆到成績。她呆立在廚房門口,不想進又不敢走?!皨寢屨f得沒錯,我就是個招人厭的大麻煩,是大人們的負擔。”小植咬著牙想,“沒有我,他們一定活得更輕松快樂?!?/p>
媽媽罵得歇斯底里,結果因為吼得太用力而嗓子發(fā)啞,咳嗽個不停。那些話像木棍一樣狠狠打在小植身上。小植從沒挨過打,但她深切地體會到,難聽的話也是一種暴力。
正說著,手機響了。媽媽手濕著不方便接,小植只好進去幫她按了免提。
“那個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是爸爸的聲音。
“不行!我說過了,我不同意!”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怎么就……”
“掛了!”媽媽沖小植喊。
小植趕緊掛了電話。
他們在吵什么?媽媽不同意什么?她不敢問,只能在心里瞎猜,越猜心里越亂。
上次雨琴不想回家,甚至要強勢借宿在小植家;現(xiàn)在,小植也巴不得出去躲一躲,找個人說一說。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鋒利又克制的冷雨,像天空隱忍已久的怨憤。不如打雷,響個痛快;不如閃電,把一切照得明明白白。小植靠在窗邊,心里的孤單無助,像極了獨自在家、遭遇停電的那個夜晚。
下雨了,整座城市都浸在水中。下雨了,雨下得靜而緩慢,像是要永遠持續(xù)下去,把一切都淋濕、浸透,作為重新曬干的前提。
第二天雨停了,太陽和云廝混在一起,遲疑不定的樣子,但好歹是出來了。除了更冷,世界似乎并沒有變得更糟。小植和雨琴下了補習班并肩走在河邊,樹上和地上的楓葉依舊紅著,昨夜的雨并沒有把它們澆滅。
“你的意思是,你爸媽可能要離婚?”雨琴問。
“結合昨天的電話,還有他們平時的關系來分析,我猜是?!闭Z氣平靜得連小植自己都覺得異常。
雨琴像解一道難題似的皺著眉:“那你怎么想?支持,反對,還是無所謂?”
小植半晌沒答話。
“不想說也沒關系?!?/p>
“我不是不想說,我只是……不知該怎么說。”小植深吸一口冷氣又吐出來。她現(xiàn)在的心情,就像各種顏料混在一起的調(diào)色盤,很難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顏色。
“那就先不管,就放那兒,過段時間再說。”雨琴說,“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是啊。再說,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p>
周六的河邊有不少散步和跑步的人,相比于濕冷的空氣,人們似乎更在意雨后溫的陽光。一位阿姨推著嬰兒車迎面走來,小植和雨琴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這輛嬰兒車跟往常見到的不同,座位不是朝前,而是朝后。朝前的車,嬰兒和媽媽都望向前方;朝后的車,嬰兒卻是面朝媽媽。
這位阿姨幾乎不看路,一路都在低頭凝視自己的寶寶,逗他笑,沖他擠眼,互動不斷,陶醉在幸福之中。好在河邊的步行道筆直而平坦,沒有車輛的干擾。
嬰兒車從身邊經(jīng)過時,小植停步,回頭多看了一會兒—嬰兒那飽滿的臉頰,攥緊的花苞般的小手,裹著襪子的小腳……很奇怪,僅僅幾秒,心就會變得溫柔。
“你,好像很喜歡小孩。”雨琴臉上卻是陰郁。
“其實也沒那么喜歡,只是……”小植有些不好意思地跑了兩步追上雨琴,“說不清為什么,小的東西,好像總是更可愛一點兒。一看到嬰兒嬌嫩呆萌的圓臉,清澈天真的眼睛—不管是誰家的孩子—我就本能地想要保護和照顧他們。他們張開胳膊要抱抱,應該沒人能拒絕吧。春天新鮮的嫩芽,誰不喜歡呢?”
雨琴不說話。
“真奇怪啊,真奇怪。”小植喃喃道。
“奇怪什么?”
“嬰兒的手那么小,那么袖珍,簡直像個玩具。我們竟然也是從那么小長出來的。”
雨琴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啊?!?/p>
“咱們小時候也坐嬰兒車,后來就再也坐不進去了。不斷地長,長到現(xiàn)在這么高,真是比變魔術還神奇。”
就像一枚小小的芽,經(jīng)歷漫長的時間,竟能長成十幾個人都合抱不住的參天大樹。很多習以為常的事,仔細一想,還真是不可思議啊。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呢?我們,究竟是怎么長大的呢?小植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驚奇之中,暫時忘了家里那些煩悶的事。
然而對雨琴來說,小嬰兒就是煩悶的事。最近爸媽又從網(wǎng)上訂購了不少嬰兒用品,還把她小時候用過的嬰兒車翻找出來,準備廢物利用。落滿灰塵的“老古董”在精心擦拭之后煥然一新,放在客廳的角落,她一看見就心里堵得慌,不想讓“敵人”用自己的東西,可又忍不住好奇,趁爸媽不在的時候蹲在車邊,左摸摸右摸摸,試圖回憶自己小時候坐在里面的感覺。
自從她上次用拆毛衣的方式發(fā)泄了怒氣,媽媽后來就不再織毛衣了。令她驚訝的是,媽媽氣消之后,不僅沒跟她計較,還在購物時順帶給她選了一雙漂亮的棉手套。這是和解的意思嗎?起初她不領情,手套扔在沙發(fā)上兩天也不碰,后來媽媽特意把手套送到她臥室,她才別別扭扭地收下了。
她有點兒心軟,媽媽已經(jīng)主動示好,自己的態(tài)度卻依舊冷淡,是不是有點兒不近人情?還要繼續(xù)斗爭下去嗎?難道真要把媽媽逼到去打胎的地步嗎?唉,好煩,好累,還是先不想了吧……
“小植,你不是要去書店買一年級的口算題嘛,別磨蹭了,快走吧。”雨琴催道。
風毫無規(guī)律地吹,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風中落葉如花,開得沸沸揚揚,秋天這才顯得更像秋天了。秋天的河邊色彩斑斕,最先看到的是黃色,它很輕,幾乎是搶著跑出來,跳進人們的眼睛;緊接著進入視線的是褐色,它沉穩(wěn)而含蓄,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最后不緊不慢出場的,是兩種紅色:水杉的紅不同于楓葉的紅,前者是溫暖,后者是滾燙。
此刻小植的眼里,滿滿的全是樹的愛意。
第五章" 梧桐葉
“路小植,你出來一下?!?/p>
唐老師說話的時候,路小植正埋頭做一百以內(nèi)加減法的口算題。
“哦。”她慌亂地拽過幾本書,把練習冊蓋在下面,跑出教室。
小植跟在唐老師身后,聞了一路香水味,是幾種花香的混合,清甜柔和,弄得人鼻子癢癢的。她無心享受香氣,只是下意識地摳著大拇指邊緣的肉刺,忐忑不安。
今天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小植的成績下滑了不少。這是升入六年級后第一次大考,老師們都很重視。進了辦公室,唐老師給小植搬來一個椅子,讓她坐在自己對面。別的辦公桌旁,學生一律都是站著的。
出乎小植意料,唐老師并沒有疾言厲色地批評,甚至都沒有提成績的事,只是語氣溫柔地問:“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上課總是走神,眼神飄飄的。遇到什么難事了嗎?說不定我能幫到你。”
小植張了張嘴,猶豫片刻,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她知道唐老師是值得信任的,但無論是爺爺?shù)牟∵€是爸媽之間的沖突,她都不想提。雜亂無章的心緒無從說起,一種不愿被窺探私事的羞恥感堵在喉嚨里。
“不想說就算了,”唐老師有些失望地轉移了話題,“我看這學期你跟衛(wèi)雨琴走得很近,你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嗎?她的數(shù)學成績……”唐老師撇撇嘴:“差點兒不及格。我問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說?!?/p>
雨琴的數(shù)學成績一向不錯,平時都考八九十分,如今考成這樣,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小植茫然地搖頭,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唐老師無奈地看著她,兩人陷入沉默,只聽見窗外的沙沙聲一層層蕩過來。
辦公室外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起風了,枝葉蓄足了力量在半空搖動,一層層黃色與褐色的浪由遠及近,涌入窗口,又由近及遠,一波波推開,蕩到天外。那棵法國梧桐仿佛是代替小植和雨琴開口,它用枯葉說話,聲音那么冰涼,好像滿樹都是冰做的鈴鐺,每根汗毛都凍住似的冷。
“好吧,沒事了,你回去吧。”唐老師善解人意地放過了她。
小植有些抱歉,從頭到尾她居然一個字也沒說,點頭,搖頭,像個失聲的人。
回到教室,正撞見杜良在看那本口算題,小植氣不打一處來:“亂翻別人東西!沒素質(zhì)!”
“你怎么在做這種小兒科的題?”杜良看她臉色不好,想了想,小心地問,“因為你爺爺?”
“你管得著嗎!”小植無助得想哭。練習冊是她買給爺爺?shù)模瑺敔斪鐾觐}發(fā)現(xiàn)后面沒有標準答案,她只好拿回來一道道親自算。
杜良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語氣里透著真誠:“我能幫你。”
“不需要?!毙≈怖淅涞卣f。
“有一款App可以算題,”杜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拿手機對著題拍照,立馬就能顯示對錯,方便極了。我爸媽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給我檢查作業(yè)?!?/p>
小植懷疑地看著他:“真的假的?有這種東西?”
“你爸媽沒用過?這軟件都出來好多年了?!?/p>
“我爸媽從不檢查我的作業(yè)。他們忙?!?/p>
“幸福的孩子!”杜良痛心疾首地捶著課桌。小植看著他,不知道該同情還是該羨慕。
放學后,小植和雨琴一起走出校門:“你的數(shù)學成績怎么搞的?閉著眼睛做的?”
雨琴狡黠一笑:“算是半睜半閉吧?!?/p>
小植反應了幾秒,張大了嘴:“啊,你是故意考砸的?”
“前面認真寫了,后面幾道應用題是胡亂寫的?!庇昵兕H有些得意,“氣氣我爸媽。這招厲害吧!他們肯定大驚失色!”
小植苦笑:“順便也讓老師們大驚失色。今天上午唐老師還問我呢?!?/p>
“你可別告訴她?!?/p>
就算她倆都保持沉默,唐老師最終還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因為她給雨琴的媽媽打了一通很長很長的電話。
雨琴一進家門就看見十幾本相冊橫七豎八攤了一地。舊時光從相冊里漏出來,每一步都像踩著記憶的碎片,她幾乎無處下腳,小心翼翼地蹚過時間的河流。
雨琴的媽媽斜躺在沙發(fā)上,歪頭凝視手里的一張嬰兒照。聽見聲音她回過神來,指著茶幾上包裝精美的盒子說:“剛買的黃油曲奇,你快來吃?!?/p>
雨琴克制了一下,酸溜溜地說:“還是留著給你的二寶吃吧。”
“等他長到能吃餅干的年紀,這盒餅干早就過期了?!眿寢屝Φ?,“吃吧,特意給你買的?!?/p>
雨琴賭氣地把書包撂在地板上:“還沒出生呢就把全套嬰兒用品都備好了,等他生出來,你肯定只買他愛吃的,我連餅干都吃不著了?!彼f完,委屈得鼻子發(fā)酸。
她都快哭了,媽媽卻笑起來:“吃醋了?當年你出生的時候,我們可比現(xiàn)在緊張多了,如臨大敵——哦不對,是如臨大考。別說嬰兒用品,就連學習用品都備齊了,恨不得連你上大學要用的行李箱都提前買好。”
媽媽捧起一本相冊:“當時一口氣買了十本,就是想記錄下你成長過程的點點滴滴。你看這張,抱著你在電梯口拍的—為了第一時間接到下班回來的爸爸,你總是早早守在那里,電梯一到這一層你就興奮得直叫。還有這張,你在玩躲貓貓。知道你有多傻嗎?你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大喊‘藏好啦’,以為看不見別人,別人也就看不見你?!?/p>
說到這兒,媽媽哧哧笑得停不下來。
雨琴有些難為情:“是嗎?我怎么一點兒印象也沒有?!?/p>
“你小時候的趣事可多了,小孩子呀,都超可愛的……”
媽媽繼續(xù)翻相冊,一張褪色的獎狀從里面掉出來。這個雨琴有印象,是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班里發(fā)獎狀,好多小朋友都有,她卻沒有,媽媽得知后怒氣沖沖地找老師理論了一番,嚷嚷著自己孩子哪里不如別人,硬是幫雨琴奪來一張獎狀。當時雨琴覺得媽媽簡直是個俠女,很酷很霸氣。
“這可是我跟老師吵了一架才贏來的,”媽媽忘情地說,“我知道那樣做很霸道,很不禮貌,但你在我心里永遠是最棒的,憑什么別人有獎狀你卻沒有?!?/p>
雨琴心里一軟,走過去挨著媽媽坐下。
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了。以前她們經(jīng)常挨靠在一起看電視,像同班同學一樣說說笑笑,這一兩個月,雨琴卻總悶悶地把自己關在臥室,對爸媽愛搭不理。她懷念從前的日子,以為再也回不去了,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那些快樂其實從未離開。
“我前些天就反思過了,懷孕這段時間,我們給你的關心有點兒少,忽視了你的感受,可能讓你很不安,沒有心思學習。今天唐老師在電話里也批評了我。嗯……對不起啦?!眿寢屔斐鲆恢桓觳矒ё∮昵?,“我沒特意跟你強調(diào),因為我覺得這是無須懷疑的:我們怎么可能因為有了二寶而忘了大寶呢?”
媽媽的發(fā)梢蹭得臉頰有些癢,雨琴沒有伸手撥開,而是讓那種暖烘烘的癢持續(xù)下去。
“你放心,我們不會不愛你的,相反,以后多了一個人,你會得到更多的愛,咱們家會變得更熱鬧?!眿寢尠咽址旁诟共浚拔移诖慕蹬R,就像當年期待你的出生一樣。沒有偏心?!?/p>
雨琴鼻子又酸了,但這次不是因為吃醋。
雨琴家里逐漸云消霧散,小植家里卻正醞釀著一場風暴。
小植回到家,見媽媽塌著肩膀,耷拉著眼皮,在案板上咚咚咚地剁菜。這樣子,一看就是她已經(jīng)知道成績了。小植不敢說話,悄沒聲溜進臥室,鋪開作業(yè)本,同時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如果媽媽做好飯叫她出去吃,就代表媽媽沒那么生氣,如果直接無視她的存在,就說明今晚不好過了。
手機鈴聲響起,小植聽見媽媽“喂”了一句,聲音就沉下去聽不見了。小植覺得奇怪,假裝出去倒水,發(fā)現(xiàn)廚房空無一人,媽媽臥室門掩著。她從沒偷聽過別人說話,但這次她像被磁力吸引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靠近那扇門,靠近那個她懼怕又渴望的秘密。
“……如果按你說的,我辭職,在家專心陪護你爸,那我不就成家庭保姆了嗎?沒錯,我每天忙得要命,工資又少得可憐,但這份工作能給我?guī)沓删透泻蛢r值感,我需要它。”
原來不是要離婚,而是爸爸想讓媽媽辭職,在家專職照顧爺爺。小植剛松一口氣,心頭又躥出一團火:爸爸怎么能這樣呢,對媽媽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我憑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事業(yè)?憑什么必須為這個家付出全部?女人怎么了?我是個兒媳、妻子、母親,但同時我也是個獨立的人啊。”
媽媽鼻音很重,聲音裹著一層陰影,又因情緒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是的,這是成年人的責任,可為什么總是我在犧牲,你怎么不放棄現(xiàn)在的工作回來照顧老人呢?……當初你是怎么說的?說什么‘就算常年出差在外也能照顧好家里’,說什么‘長時間的陪伴不如高質(zhì)量的陪伴’。我信了,可結果呢?這些年……”
聽到這兒,小植再也忍不下去,不顧一切地推門沖進去,奪過手機舉在嘴邊吼道:“高質(zhì)量的陪伴?你所謂的高質(zhì)量的陪伴是個什么玩意兒?別說高質(zhì)量,根本連陪伴都沒有!”
她像被魔鬼附身一樣撕心裂肺地大喊,聲音仿佛不是從喉嚨,而是從身體深處炸裂、飛濺出來。
“家對你來說就是個旅館!你對我來說就是個旅客!陪伴在哪兒?陪伴不是在銀行賬戶、手機和高鐵票里,而是在一日三餐的煙火氣里,在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里,在夜晚歸來留著的那盞燈里,在朝夕相處的一個個瞬間里!你所謂的高質(zhì)量,就是來去匆匆,平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偶爾回來指手畫腳、牢騷滿腹嗎?搬家、看病、東西被偷、屋頂漏水、開家長會的時候,你在哪兒呢?一次都沒在!”
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小植把手機扔在床上,身體掏空了似的癱軟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雙手抖得厲害,喉嚨干啞,心臟劇烈跳動。發(fā)泄時的痛快和解氣,很快就被疲憊和難過湮沒了,她想哭,眼睛卻干澀得厲害。
剛才手機沒有貼著耳朵,她聽不見也不想聽爸爸說了什么?;蛟S爸爸什么都沒說,他和媽媽一樣被她的突然爆發(fā)驚得啞口無言。
媽媽呆立著,怔怔地看著她,那表情好像根本不認識她。小植緩了緩,站起來,喝醉了一般踉踉蹌蹌地走出臥室。經(jīng)過媽媽身邊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和媽媽一樣高了,她被這發(fā)現(xiàn)嚇了一跳。
哦,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自己長大的同時,媽媽也在變老。可是以前好像真沒意識到啊。以前感覺一切都不會改變:自己一直是小孩,媽媽一直是大人,爺爺一直是老人。自己一直天真,媽媽一直年輕,爺爺一直身體硬朗。小孩居然有一天也會變成大人,大人有一天也會變成老人?哦,那真是不可想象!時間推著一切往前走,沒有人能僥幸掉隊。
我不會永遠是小孩,小植想,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媽媽,甚至變成奶奶或姥姥。天哪,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神奇又殘酷的事!如果變成爸媽那樣疲憊的大人,我寧可不要長大;如果能像舒爺爺那樣樂樂呵呵地活著,變老好像也沒什么可怕的。
今天的事,讓小植強烈而深刻地體會到了媽媽的不易。哪有那么多堅強呢,不過都是硬撐,是被迫強大起來的。這么一想,媽媽沒來由的暴躁也變得可以理解了。爸爸在外地工作自然也有他的無奈之處,突如其來挨了罵,顏面掃地又沒機會反擊,他現(xiàn)在肯定憋了一肚子火,下次回家,免不了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想到這兒,小植打了個哆嗦。今天確實太沖動了,但是……
但是也很勇敢啊。罵的也都沒錯啊。壓抑了這么多年,遲早要爆發(fā)的啊。
她不由得對自己刮目相看:原來我還有這樣的一面啊。平日只顧著向外探索世界,卻忘了向內(nèi)探索一下馬不停蹄地成長的自己。
冰箱上的楓葉還紅彤彤燃燒著,爺爺斗志昂揚的狀態(tài)卻已漸趨熄滅。
出院一個月了,爺爺像備戰(zhàn)高考的學生一樣鉚足了勁兒,每天運動、做題,努力鍛煉身體和大腦。然而康復效果不盡如人意,去醫(yī)院復查,病情沒有更差,卻也絲毫沒有好轉。猶如逆水行舟,拼了全力,卻也只能勉強保持現(xiàn)狀罷了。
由于抱了過高的期望,慘淡的結果讓爺爺倍感沮喪。最近他常常唉聲嘆氣,路也懶得走了,題也不愿做了,整個人噗地一下癟下來,像一只被扎破的氣球。
“多鍛煉就能恢復得和從前一樣”這種不切實際的話,姑姑終于不再提了,但依然每天督促爺爺鍛煉,一天也不能松懈,否則腦子會越來越糊涂,四肢會越來越笨拙。
“今天走路的任務還沒完成,快跟著我出門。”“今天的口算題還有兩頁沒做,不要偷懶?!薄敖裉戾憻捠种噶藛幔俊薄八庍€沒吃吧?”……
姑姑抖抖手里的計劃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空格和小對鉤,看得小植頭皮發(fā)麻。
爺爺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無奈和委屈。他勉勉強強趴在桌前,愣愣地盯著一串串數(shù)字,手里的筆都快捏化了也沒動彈一下。
小植仿佛看到了頭昏腦漲不想寫作業(yè)的自己,又仿佛看見被小組長催交作業(yè)的同桌對著練習冊磨洋工——懶洋洋地蹺著腿,轉筆,涂鴉,揪頭發(fā),摳課桌上的木皮。那樣的時候,他們都想快點兒長大,以為長大后就解放了,再也不用寫作業(yè)了。沒想到……
小的時候被老師和家長逼著寫作業(yè),老了又要被女兒和孫女監(jiān)督寫作業(yè)。
人生真苦啊。
匿名禮物的真相終于水落石出了:那頂帽子,竟然是堂哥買的。堂哥平時住校,沒有手機,幾乎與世隔絕。重陽節(jié)那天,他借同學的手機和賬號,從網(wǎng)上給爺爺買了一頂質(zhì)量很好的帽子,想著天越來越冷,正好用得著。事情做得悄無聲息,直到后來跟伯父要生活費時,他才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小植聽說后,心微微一怔,仔細想想,又有點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病房里,那個看似一心撲在書本上、對爺爺不聞不問的“書呆子”,其實有一顆溫柔敏感的心。他關心爺爺?shù)纳眢w,只是不會表現(xiàn)出來罷了。他不善言辭,不好意思上前噓寒問暖,但即便相隔千里也始終在心里惦記著。
小植記得自己剛上小學那幾年,伯父伯母帶著堂哥回爺爺家過年,她想讓堂哥帶她玩,那個害羞內(nèi)向的大男孩總是一臉局促地拒絕,搞得她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失落沮喪。但每次臨走前,他卻又用壓歲錢給她買超市里最貴的、大人都不舍得買的巧克力糖,一聲不吭塞給她,搞得她又驚喜又困惑。
有些人的愛就是這樣沉默而厚實的,就像那頂加絨的羊毛帽子。
不知是不是被堂哥的事觸動,爺爺?shù)睦先藱C摔壞的時候,姑父搶著給爺爺買了個新的。爺爺接在手里看了看,想放進褲子口袋,沒對準,手機啪嗒一下摔在地上,他慌忙彎腰去撿,又乒乒乓乓撞翻了一排藥瓶。得,手機還沒焐熱呢,屏幕就裂了一條縫。姑父心疼地哎喲一聲,剛拆開的手機盒還在他手里捧著呢。
這回,就連好脾氣的姑姑也耐不住了,懊惱地叫起來:“哎呀爸,不能小心一點兒嘛!讓你平時多活動手腳,你不聽,現(xiàn)在連手機都快拿不住了,可真是愁死人了!”
爺爺手足無措地站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里掠過驚恐和愧疚,垂著頭不敢吭聲。小植默默彎腰去撿藥瓶,心里酸楚得要命。爺爺?shù)貌∏埃帜_比年輕人還靈活,做事干凈利落,別說做家務、修剪植物,連自行車和收音機都能修,沒想到如今連手機都拿不住,他的心理落差該有多大啊。
這些天小植目睹爺爺因為笨手笨腳而被大人嘮叨,心里焦灼,又倍感無力。
爺爺悶頭吭哧吭哧老半天,連鞋都穿不進去;爺爺穿毛背心的時候分不清大洞和小洞,結果頭鉆進了袖口,胳膊從領口伸了出來;爺爺給花盆澆水,水倒在葉片上,流得到處都是……
小植不由得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費了好大勁也擰不開瓶蓋,試了幾百次也系不好鞋帶,喝粥灑得滿身都是,字寫得東倒西歪,買東西算不對價錢,硬幣在手里捏著捏著就不見了……隔三岔五惹得爸媽失去耐心,發(fā)怒、訓斥。那些受挫和挨罵的經(jīng)歷,讓她感到自卑、難堪、羞恥。那時她無比崇拜和羨慕大人,他們聰明、強壯、有力量,他們頂天立地,他們看似無所不能。
爺爺曾經(jīng)也是個無所不能的大人,卻沒料到,生命繞了一個圈,最終又回到了原點。他又變回一個笨拙無助的小孩,要人照顧,要人手把手地教,所有的生活技能都需要重新學習,反復訓練。
小植同情地看著垂頭喪氣的爺爺,仿佛看見了從前的自己。她相信他只是累了,明天就會重振士氣。就像考試考砸后的自己,第二天無論如何還是會打起精神,面對新的試卷。
周五傍晚小植獨自去看爺爺,進門發(fā)現(xiàn)燈沒開,沙發(fā)上有團黑影一動不動。她定睛看看,第一眼居然沒認出來—耷拉著腦袋,目光渙散,臉被面前的電視映得一陣藍一陣白,了無生氣。小植倒吸一口冷氣。這是爺爺嗎?是爺爺?。≡趺匆幌伦由n老了那么多?如果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街上看到,她可真的不敢認。
人竟會老得這樣突然嗎,不是一年一年被逐漸侵蝕,而是一夜之間被猛烈摧殘。上次這副模樣,還是剛發(fā)病的時候,病像秋天使樹葉凋落一樣,使人從內(nèi)到外地衰頹了?,F(xiàn)在,精氣神兒被抽掉之后,爺爺又像鼓囊囊的麻袋,一下子倒空了。
“爺爺。”小植輕聲叫,怕吵醒,又怕叫不醒他。
“嗯—”爺爺迷迷糊糊,“來啦?!?/p>
“怎么不開燈?”
“天黑了?”爺爺扭頭看看窗戶,“剛才還亮著?!?/p>
不知爺爺這樣坐了多久,從天亮到天黑。小植各屋走了一遍,家里居然只有爺爺一個人。
“吃晚飯了嗎?姑姑呢?”
“你姑姑有課。你姑父剛才在,吃過飯有事,出去了?!?/p>
“吃完飯要散散步,別坐著打瞌睡呀。”
爺爺唔唔應著,扶著桌子顫顫巍巍站起來,慢慢邁著小步,象征性地在客廳里繞了一圈,走回沙發(fā),歇了會兒,又繞了一圈,坐下,算是完成任務。
“不夠。再走十分鐘?!毙≈搽p手叉腰立在電視機前,語氣儼然是個監(jiān)督員。
沒過多久她就有些厭倦了,時間好像卡了殼,同一個畫面反復播放,進入枯燥可怕的無限循環(huán)。一圈,兩圈,三圈……狹小的房間,蹣跚的老人,像一只螞蟻在封閉的盒子里盲目地繞,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小植抬手看表的動作被爺爺捕捉到了。
“你走吧,走吧,”爺爺笑著擺擺手,“你出去玩吧?!彼陆o別人添麻煩,心疼孫女在這里浪費時間。
“我……”小植猶豫著,想走,又不忍心。
“我沒事,看會兒電視,你不用陪?!睜敔敶咧?,主動給她開了門。
小植走出去,關門的瞬間她頓了一下,從縫隙里瞥見爺爺被裁成窄條的落寞的背影。隔著門她聽見電視嚷嚷的聲音,那虛假空洞的熱鬧之下,實則是一片死寂,如同世界盡頭的荒原。
她心里酸楚得要命,不敢去想爺爺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荒原上的樣子。
她腳步沉重地下了樓,在晚風里站了會兒,又重新爬上樓。
“爺爺,時間還早,我再坐一會兒。”
第二天再去爺爺家,小植特意帶上了自己的“小森林”。她決定做點兒什么以幫助爺爺重拾信心。所謂“小森林”,是一冊厚厚的植物標本集,是這些年來小植和爺爺共同動手,一點點慢慢做成的。
小植從小就崇拜爺爺,她覺得能準確說出各種植物名稱的人特別酷。她上幼兒園時爺爺送了她一本硬皮速寫本,開始教她收集和制作植物標本。公園、學校、河邊、山上、家屬院、馬路邊……哪里有植物,哪里就有祖孫倆的身影。對小植來說,這個過程不是學習,而是玩耍。周末和暑假,她喜歡跟爺爺一人一頂遮陽帽,去戶外摘樹葉、撿種子,了解不同植物的特征和名字,黃昏時分走在回家的路上,臉曬得黑黑的,鞋子沾滿了土,渾身舒適而疲憊,心里充實而暢快。
那樣的日子好久沒有過了。小植升入高年級后就越來越少來爺爺家了,反倒是這場病讓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
爺爺家靜悄悄的,進門只見姑父歪在沙發(fā)上,衣服顏色幾乎跟沙發(fā)融為一體。他瞄了一眼小植手里的東西。
“拿的什么?作業(yè)本?也太厚了吧!嘖嘖,現(xiàn)在的小學生真嚇人?!?/p>
“這不是作業(yè)本,”小植神秘兮兮,眼睛發(fā)亮,“這里藏著一座森林呢?!?/p>
“是嗎?讓我看看?!惫酶缸饋恚豢|頭發(fā)驕傲地翹著,像個雞冠。
正說著,爺爺拖著步子,像在夢游一樣恍恍惚惚走出臥室。
“不是睡過午覺了嗎,怎么還沒精打采的?”姑父說。
小植把標本集攤開在桌子上。像注射了清醒劑一般,爺爺立刻精神起來。
“小森林。”他笑瞇瞇,緩緩地說。
“哇,真好看!”姑父嘆道。嫩綠,墨綠,鵝黃,橙黃,紅色,褐色,紫色,紫褐色……眼前展開的,是大自然的筆記,是樹的色譜,是生命的彩虹。“這些標本是怎么做的?”姑父問。
“不難,是爺爺教我的?!毙≈部戳艘谎蹱敔?,“先去采集葉子,回來用紙巾或棉簽仔細地把表面清理干凈,動作要輕,盡量順著葉脈,別把它撕壞。然后夾在書里……”
爺爺家的書不多,主要靠一本比磚頭還沉的字典。以前,爺爺會在書頁間鋪上干凈的面巾紙,夾好樹葉,合上字典,再在上面壓一些重物。幾天后打開字典,樹葉就變得平展干燥,可以長久保存了。秋冬的落葉水分比較少,如果是夏天,或者葉片比較厚,水分大,中途還要換幾次面巾紙。
小植還記得第一次從爺爺手中接過樹葉標本時心里懵懂的震動:樹葉的樣子有些不同,又幾乎沒變;它不再是它,又依舊是它。它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樣的色彩、形狀和姿態(tài)之中,像一塊凝固的瞬間。小植新奇地捧著它,那時她還不懂,標本是一種讓植物永生的妄想。
“原來這么簡單?”姑父不可思議地笑,“我從小最怕做手工,以為很麻煩?!?/p>
“還沒完,”小植繼續(xù)說,“還要把壓好的樹葉取出來,粘在標本集的白紙上,在旁邊寫下植物的名字和采集日期,還有……”她頓了頓:“還有綽號?!?/p>
“綽號?”
綽號是小植和爺爺一起給植物起的,根據(jù)植物的特點,再加入一些天馬行空的想象。
標本集的第一頁是雞爪槭,綽號是“霸王”,因為它的葉片邊緣有尖銳鋸齒,說明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會氣紅臉;第二頁的柳葉的綽號是“小魚”,有一次小植和爺爺看見水邊的垂柳,葉子落在水面,像一群群小銀魚游來游去;第三頁的三葉草名叫“林黛玉”,因為摘它的那個早晨,葉片上掛著一滴露水,像憂傷的人含著眼淚;第四頁是“幸存者”,一片碩大的法國梧桐葉,它有紅斑,中心還有個蟲咬的小洞,爺爺說那是受過傷留下的疤痕,大難不死,它是災難后的幸存者;后面兩頁都是八角金盤,這種葉子最鬼機靈,舉著大手掌聲稱有八個角,然而每次去數(shù),要么七個,要么九個,幾乎沒有八個的,氣得小植叫它“搗蛋鬼”……
一個個綽號生動而貼切,植物有了各自的性格,親切得就像班里的同學。
“這不是法桐樹葉嗎,跟幸存者有啥關系?”姑父問。
小植和爺爺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這你就不懂了?!?/p>
姑父迷茫地眨眨眼,抬手在頭上捋了幾下,翹起的一縷頭發(fā)依舊不屈不撓地立著:“得了,你倆慢慢看吧,我不摻和了?!彼さ刈吡?。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植和爺爺在用一種植物的語言交流,外人都不懂,也不可能學會,因為那是他們兩個自己發(fā)明的,用的是沉淀的時間、點滴的記憶。打開這本獨一無二的標本集,撲面而來的不只是樹葉,更多的,是祖孫倆曾經(jīng)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
“爺爺,以前都是你考我,這次我來考考你。”小植捂住標本旁邊的小字,“這是什么葉子?”
爺爺瞇起眼看了半晌:“腦子不行了,啥也不記得了。”
“再想想,肯定能想起來。”小植像當年爺爺對自己一樣,耐心地鼓勵著。
“是……”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香椿?”
“沒錯!”小植趁熱打鐵,指著另一片,“這個呢?”
“臭椿?!?/p>
小植鼓掌:“這個很難認!還是爺爺厲害!”
爺爺松了口氣,喜滋滋地笑了,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把兩只手疊在一起。
爺爺真好哄,像小孩子一樣,小植想。
“爺爺,除了葉子,香椿和臭椿還有什么區(qū)別?你以前講過,我忘了。”小植托著下巴,假裝被難住。
“樹干也不同。”
臭椿的樹干表面比較光滑,香椿的樹干則經(jīng)常裂開,呈條塊狀剝落。當年爺爺還特意編了個故事:香椿聽說總有人把臭椿誤認作自己,火冒三丈,氣得連樹皮都裂開了。如此生動有趣,小植聽一遍就記住了。
“這個呢?”小植又翻了一頁,指著一串豆莢模樣的東西。
“紫荊的種子?!?/p>
這玩意兒長得太像荷蘭豆,小植曾經(jīng)摘了一大捧,準備回家炒著吃。后來爺爺每次提到紫荊都笑得喘不過氣。
“太棒了!都答對了!”
爺爺受到鼓勵,嘴咧得更開了。
“這是鼠尾草?!毙≈怖^續(xù)往后翻頁,“摘鼠尾草那天,你帶我去你工作的地方玩?!彼犷^觀察爺爺?shù)谋砬椋骸坝浀脝??咱們還用橡膠水管拔河呢?!?/p>
那次拔河她贏了,當然是爺爺故意讓著她。臨走前她還偷偷把水管打了個結,并對這小小的惡作劇感到很得意。
“有印象?!?/p>
兩個人專心致志地埋頭研究樹葉標本,像學校里上手工課的學生。爺爺寬厚的大手撫在桌面上,手背上的皺紋和樹葉上的葉脈一樣,從容自在地舒展,將時間和陽光的故事娓娓道來。植物讓他重拾了一點點信心,雖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也已是萬幸。
小植心滿意足地合上標本集。
“爺爺,咱們以后要繼續(xù)收集更多種類的植物,把標本集做成一座微型的永生小森林?!彼男谋灰环N名叫希望的海浪拍擊著,“繼續(xù),不要停下?!?/p>
“好,”爺爺眼含笑意,認真地點頭,“好?!?/p>
“咱們現(xiàn)在就出去撿幾片落葉吧。外面陽光正好?!?/p>
家屬院里滿地都是法國梧桐的落葉,踩上去咔嚓咔嚓響。院門口,舒爺爺坐在一只小馬扎上曬太陽,左胳膊吊在脖子上,白花花的石膏在陽光下尤為刺眼。
“您這胳膊怎么了?”爺爺問。
“哈哈,”舒爺爺笑道,“骨折啦?!甭唤?jīng)心的語氣,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小植心里一驚。怪不得這么多天沒見舒爺爺,怪不得家屬院里的落葉一直沒人掃,積了厚厚一層。
“怎么回事???”爺爺問。
“嗐,這不是跟我孫子學會了用手機掃共享單車嘛,新鮮玩意兒,怪方便的。辦了張月卡,天天騎。那天騎得正來勁兒呢,在胡同口—嘿!突然竄出一條狗!”
舒爺爺聲音猛地抬高,眼瞪得老大,那緊張勁兒,好像面前真有一只狗要撲過來似的。
“從右邊來,”他比畫著,“我趕緊躲,車把往左一歪,人就跟車一塊兒倒了。哎,感覺碰得也不重啊,胳膊咋就那么斷了。”舒爺爺松弛下來,委委屈屈地撓了把頭發(fā),“老啦,骨頭脆得跟黃瓜似的?!?/p>
“啊……”爺爺唏噓不已。
“那狗可機靈了,身子一扭,噌的一下就溜了,半根毫毛都沒碰著!跑了老遠還回頭看看我,哼,這家伙?!笔鏍敔斄晳T性地想交叉雙臂架起胳膊,抬到一半被繃帶擋住,只好很不過癮地放下。
能把骨折經(jīng)歷講得像歷險記,把倒霉事滿不在乎地加工成笑話,大概也只有舒爺爺能做到,小植在心里感嘆。
“年紀大了就容易骨質(zhì)疏松,你也得趕緊補鈣!”舒爺爺說。
“哦,哦?!?/p>
“沒事兒多出來走走,電視里專家說了,曬太陽有利于鈣吸收。我說啊,就算不補鈣,甭管是八歲還是八十歲,能曬到太陽,就是值得高興的事啊?!笔鏍敔斝ξ卣f著,好像多曬一天太陽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爺爺唏噓了幾句,滿臉擔憂地走了,一歪一扭走得很慢。小植跟在后面,看他身體傾斜,像癟了一側輪胎的汽車。這樣上路,誰看見心都不免吊著。走路這種再日常不過的事,如今對爺爺來說也變得愈發(fā)艱難。除了腦梗的后遺癥,之前還聽姑姑提過,爺爺長期吃的他汀類藥物,副作用就是會導致肌肉疼痛無力。
小植幾年前有一次在街上偶遇爺爺,遠遠看見他昂首闊步、意氣風發(fā),提著一只箱子疾步如風,精氣神兒絲毫不輸年輕小伙子。此刻,她望著他顫巍巍的背影,實在無法與記憶中的那個人聯(lián)系起來。
即便沒有生病,衰老也會讓人的肌肉越來越無力,骨骼脆弱,行動不便,老眼昏花,牙齒脫落,睡眠變差,頭腦健忘,身體器官接二連三地出問題……人們會為自己的遲緩、無能而生氣,無法像從前那樣充分地體驗和享受生活。為什么那么多人還要追求長壽,甚至永生呢?是因為生命中有一些美好的部分,值得為之忍受痛苦的部分嗎?
爺爺斜著身子,步履艱難,好像每一步都沒有把握,隨時都會失去重心而跌倒。但他依舊奮力向前走,不管走得有多慢。路邊一排瘦高的法國梧桐樹默默向他行注目禮。
小植仰起頭—干枯的法桐樹葉緊緊抓著枝干,一陣風吹來,帶走了幾片,另一陣風吹來,又帶走了幾片,但總有一些始終留在樹上,直到來年春天也不松開。那些枯敗卻堅韌的葉子,那些風中微弱顫動卻不熄滅的火焰,那些忍受衰老病痛而依舊頑強活著的人……他們對生命有深沉的愛,無須緣由,也找不出源起和盡頭。
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人們本能地抓住它,不愿放手。
“甭管是八歲還是八十歲,能曬到太陽,就是值得高興的事啊?!?/p>
第六章" 楊樹葉
舒爺爺骨折的事把姑姑嚇得夠嗆。幾個大人一商量,決定給爺爺買個跑步機。
“外面車多人多,路也不平。再說眼看冬天了,天越來越冷,霧霾越來越重……老年人,還是在家鍛煉最安全啊?!惫霉谜f。
“買來放哪兒呢?”姑父環(huán)顧四周。爺爺家很小,客廳和臥室都被日常家具塞得滿滿當當,留下的空間只夠一個人通行。
姑姑巡視了一圈:“只能放陽臺了。”
小植心里咯噔一下:那些花草怎么辦?
“這么多花盆,都沒地兒下腳!”媽媽在陽臺門口被長勢兇猛的吊蘭橫出的葉子擋住了去路,搖著頭退回客廳。
“只能把花架撤了,花盆處理掉?!惫霉寐柭柤?,“養(yǎng)那么多干嗎呀,全部澆一次水就累得要命,有時想坐在陽臺曬曬太陽都會被花花草草擠出來,夏天還容易生蟲子?!?/p>
小植看沒人反對,形勢危急,趕緊開口:“家里有植物才有生氣?!?/p>
“家里有人就有生氣啦,”姑父逗趣,“而且,人越多越容易生氣?!?/p>
“養(yǎng)花草能讓室內(nèi)更漂亮。”
“想要裝飾?這不難,可以用假花,或者永生花代替?!?/p>
“不行!”小植像被冒犯了一般,反應激烈,“我最討厭假花!”
媽媽疑惑地看著她:“假花怎么啦,又好看又省事。真花比假花好在哪兒?”
“真花會凋謝?!?/p>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也愣住了。會凋謝,這難道不是真花的缺點嗎?可這恰恰就是柔軟濕潤、有生命、會呼吸的真花美好珍貴的原因啊。如果花會一直開下去,它的美還有什么可珍惜?如果人能無期限地活下去,還會有人熱愛生命嗎?是死亡讓生命變得有意義、有價值。
真奇怪,小植心想,真奇怪,花的凋零,生命的衰老和死亡,人人避之不及的東西,竟然這么重要。
見大人們莫名其妙地搖頭,她無比悵然,便一頭鉆進陽臺茂密的“熱帶雨林”里去了。植物歡迎她的到來,像歡迎親人回家,因為她是用心照顧過它們的人。
爺爺生病后行動不便,大人們又忙得團團轉,這些花草沒有得到良好的照顧,表面看上去還不錯,然而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枝葉已經(jīng)枯萎,葉片上蒙了灰塵,花盆里的土也開始干裂,散發(fā)出悲涼的氣息。植物和人一樣,有沒有得到精心的呵護,從外表就看得出來。你多花點兒時間關心它,注視它,贊美它,它就長得越好;你給它澆水,它就會對你有信任和情感依賴。就像那些得到家人愛的滋潤的孩子,自然會長得更好,無論身體還是心靈。
一個多月前,小植開始接手打理陽臺,當時已經(jīng)入秋,植物卻開始漸漸煥發(fā)出生機,越發(fā)茂盛。除去蟲子、剪掉枯枝之后,它們顯得精神多了,舒服多了,好像從病中痊愈。
小植看著它們神采奕奕的樣子,心里舒坦喜悅,覺得它們的綠色是對自己付出的一種回應—無聲、明晰、熱情的回應。多好啊,她想,我有這么多安靜的親人。她越來越喜歡爺爺家的陽臺,平時上學幾天不去,心里就空蕩蕩的,時刻惦念,擔心姑姑忘了給它們澆水,擔心冷風把它們凍壞。
現(xiàn)在,大人們要清空陽臺,她的親人們馬上就無家可歸。從小,面對大人們的權威與強勢,她常感到憤慨、無奈又無助。她慢慢蹲下,像貓一樣藏在綠蔭里,和植物一起靜靜呼吸,為這里即將淪為沙漠而傷感。
在小植為保衛(wèi)植物而據(jù)理力爭的時候,植物真正的主人爺爺卻淡然處之,毫不在意。
“爸,你的花還種不種了?搬走吧?”姑姑問。
“隨便?!?/p>
他不憐惜那些親人一樣的植物了,他現(xiàn)在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了。
爺爺?shù)木趩手鹑占由睿瑤缀醯搅俗员┳詶壍某潭?,每天無精打采,怏怏不樂,如果沒人督促,他就一整天木木地坐在沙發(fā)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半瞇著眼,似睡非睡。他懶得去看、去聽、去想,電視里演了什么、家人說了什么都無關緊要,數(shù)學題算錯了、課文念錯了也不放在心上;身體鍛煉更是拖拖拉拉、能逃則逃,走路時腳步無力而遲緩,看得旁人都跟著癱軟,別說上跑步機了,在家里繞一圈都跟爬雪山似的艱難。
小植的“小森林”標本集確實讓他打起了精神,但那股興奮勁兒也只持續(xù)了三天。小植抄了新的課文拿去,他讀了兩遍,還沒讀順溜就已經(jīng)興味索然。
一個周日,傍晚吃過飯,大家邊看電視邊聊天,爺爺一聲不響地坐著,看著看著,就歪著脖子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小植瞄一眼表—還不到晚上七點。那一刻,她終于體會到了大人們平日對爺爺?shù)募痹辍⒉粷M和隱忍,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氣和無奈。
頹喪的狀態(tài)和低迷的能量是會傳染的,漸漸地,小植越來越害怕去爺爺家了,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離。她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又無能為力。好像身處茫茫黑夜,把手電筒的光開到最亮,不僅刺不透黑暗,還被黑暗吞噬殆盡。她無助失望得想要放棄,又依然咬牙堅持。
“他這樣,主要還是因為無事可做,生活空虛。人就是要忙一點兒,才能提起勁兒?!贝笕藗儩M臉愁云地商量辦法。
“他這情況,還能干些什么?出門走路不摔倒就是萬幸了?!惫霉每嘈Α?/p>
“給他找點兒樂子,比如……買些好吃的,刺激一下味蕾?”姑父提議。
“老年人都愛玩什么?花鳥魚蟲?琴棋書畫?”姑姑自言自語。
“我早說了讓老爺子養(yǎng)只狗,你不同意!”姑父像個大男孩一樣叫起來。
“我同意,”姑姑眉毛一橫,抱起胳膊,“只要你負責喂狗、遛狗、鏟屎、梳毛、洗澡、打疫苗……”
小植趁機說:“要不,還是把陽臺的花草留下吧,讓爺爺澆澆水松松土,也算有點兒事做。”
“算了,別折騰了,”媽媽嘆氣,“他缺的不是樂子,而是心氣兒?!?/p>
沒錯,他缺的不是新鮮刺激,而是鮮活悅動的心。小植想起爺爺無神的眼睛和機械進食的樣子,想起他每天坐在同一個位置艱難地打發(fā)時間,挨過空洞、漫長、重復的一天又一天。沒有目標,沒有生活樂趣,這樣的狀態(tài)怎能不滑向虛無?人活著就要有目標,無論那個目標是什么。
如果說爺爺現(xiàn)在還有一點兒目標,那大概就是消極應付大人們制定的鍛煉任務,服從或?qū)勾笕藗兊姆N種管束。
飯桌上,爺爺?shù)母觳蔡Р桓?,衣袖蹭過盤子,胳膊肘都快壓到菜了。
“哎呀呀,當心點兒!”姑姑趕緊拽他一把。
爺爺弓起背,把臉埋在碗里吃飯。他吃飯快,再加上牙不好,飯菜沒怎么嚼就吞下去。
“別吃那么快,細嚼慢咽!菜還燙著呢,對食道不好,晾涼一點兒再吃!我說過多少遍了,你……”
是啊,說過多少遍了。爺爺一定早就聽煩了,姑姑自己也說煩了,就連不常來的小植,聽了一頓飯的工夫,腦袋也快要裂開。姑姑這樣的反應也情有可原,以前不住在一起,眼不見心不煩,如今每天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怎么能忍住不說呢。可是,爺爺一輩子的習慣,豈是說改就能改過來的?
爺爺板著臉憋了半天,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刻:“以后你不用住這兒,我自己住?!?/p>
見爺爺生氣了,姑姑耐著性子解釋:“我說那些,不都是為你好嘛……”
“我什么都會干,做飯、刷碗……”
爺爺嘟囔著起身,抱起碗扎頭就往廚房去,走得搖搖晃晃,險些把自己絆倒,像一個急于證明自己能考好的學生,因為用力過猛而不小心撕壞了卷子。
廚房傳出水聲,碗筷乒乒乓乓的聲響聽得小植心驚膽戰(zhàn),生怕他失手摔碎了,劃傷自己。姑姑和媽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吃飯的矛盾還沒過去幾天,媽媽又因為爺爺疏于鍛煉而發(fā)了脾氣。
“這幾天你的步數(shù)都沒有達標!還有,今天你必須把這兩頁題寫完,別剛吃完晚飯就去睡覺?!?/p>
“很累,不想動?!睜敔敼V弊?,“我自己的事,不用操心了?!?/p>
媽媽有些氣急敗壞:“這怎么是你自己的事呢?你不好好鍛煉,之后身體再出問題,又要住院,癱瘓在床,我們可有的折騰了!你不趕緊動動腦子,以后什么都不會做了,連字都不認識了!”
姑姑也忍不住數(shù)落起來:“就像上周,出門前讓你多穿點兒,你偏不聽,回來感冒了,我擔心得要命,請假沒上班,又是量體溫又是買藥,夜里還要起來幾次給你蓋被子……”
爺爺可憐巴巴地低著頭,像個挨批的小孩。小植望著他,一陣熟悉的負罪感從心底襲來—她也經(jīng)歷過和爺爺同樣的處境啊—感覺自己是個沉重的負擔,總是給大人添麻煩,遭人嫌棄。她小時候從不敢讓媽媽給她念睡前故事,也不敢在早晨讓媽媽幫她編辮子,不敢在碗里剩哪怕一口菜,因為媽媽會沒好氣地罵她“事兒多”“凈給人添亂”;走路太慢落在后面會被吼罵一通,不小心摔壞了東西也是罪不可赦……
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五六歲時的某次家庭聚會,她把包子餡兒掉到了桌子和衣服上,爸爸當著全家人的面怒斥她:“笨死了!連包子都不會吃!笨死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看見包子就渾身發(fā)抖。
想到這兒,她感覺心臟絞成一團,透不過氣來。有些瑣碎的小事她以為早就忘了,其實并沒有,它們在記憶的褶皺里暗自發(fā)酵、膨脹、猝不及防地爆裂。偶爾她甚至懷疑雨琴的父母為什么想要第二個孩子,或者說她是理性上能理解,感情上卻體會不到。生養(yǎng)孩子所帶來的喜悅與痛苦是等量的嗎?至少在她這里,天平是傾斜的,父母和她自己似乎都不怎么快樂。
大人們慣常的急躁雖無惡意,卻殺傷力十足。也許是因為忙碌,也許是因為性格,也許是表達方式的差異,不管因為什么,最終,孩子和老人都承受了他們行為上的霸權和語言上的暴力。小植之前上網(wǎng)查過,爺爺長期吃的幾種藥,無可避免地會導致思考受阻,肌肉萎縮,容易犯困。大人們卻無視他的種種困難,只覺得他懶惰,硬是塞給他過高的標準和要求。
是的,有些大人缺乏耐心,不去了解和體諒別人的困難,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事情做不好都是因為懶、笨、矯情。小植小時候經(jīng)常被爸媽罵吃飯?zhí)?、故意拖拉,其實那是因為嘴小,牙也還沒長齊;被嫌棄走路慢、東張西望,那只不過是因為她個子小、腿短;最令人無奈的是,爸媽一邊催她抓緊時間看書學習,一邊又說她視力不斷下降……
自以為是的大人總覺得足夠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強制要求你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事,其實并不真正體諒也不尊重你的真實感受。看到姑姑和媽媽對爺爺態(tài)度過于強硬,指責太多,耐心太少,小植暗自生氣。然而想到爺爺自暴自棄懶懶散散的樣子,她也能理解她們?yōu)槭裁磿滩蛔“l(fā)脾氣。工作和生活的重擔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神經(jīng),消耗著耐心,摧殘著自信和樂觀,在這樣漫漫無期的折磨中堅持下來,實屬不易。
小植感到了自己的搖擺不定,一會兒站在爺爺這邊,一會兒站在姑姑那邊。唉,大家為什么不能相互體諒一下呢?爺爺一天二十四小時被監(jiān)視,走到哪里都有人緊緊跟著,被嘮叨,被約束,失去自由。被監(jiān)視的人憋屈煩悶,負責監(jiān)視的人心力交瘁,誰都不輕松。
是什么把大家拋入了這樣的困境?衰老?疾???病人家屬所受的漫長的折磨,一點兒都不比病人少。愛意味著羈絆和牽掛,付出和隱忍。每個人都身心俱疲,可是誰也不愿放棄。
再艱難也不放棄。
周五的最后一節(jié)是美術課,今天老師沒讓大家畫畫,而是賞析世界名畫《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
好長、好怪的名字,小植想。
“媽呀,畫里的人沒穿衣服!”幾個男生故意起哄,嘻嘻哈哈地捂住眼。
“這幾個人都長得好丑呀,”杜良瞄了一眼,不屑地說,“我畫得比這好看多了?!?/p>
美術老師用手掌在半空中按了按,好像這樣就能把嗡嗡聲壓下去。
“……大家先了解一下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背景。當時,高更身患疾病,貧困潦倒,心愛的小女兒又因為肺炎去世,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絕望中試圖自殺,最后被人救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高更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和思考,他用盡全力畫下這幅畫,借以表達他對生命的理解?!?/p>
“他們在干嗎?坐在地上聊天?踮起腳摘果子?”奮筆疾書的小組長抬眼看了看畫中的人,自言自語,又埋頭繼續(xù)趕作業(yè)去了。對她這樣的同學來說,小升初不考的內(nèi)容,不聽也罷。
小植正在認真聽老師的講解,雨琴扭過頭來塞給她一張疊好的紙條。
“……這幅畫比較長,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代表了人從出生到死亡的三個階段。大家看最右邊,一個熟睡的嬰兒,嬰兒代表了什么呢?沒錯,生命的起源和誕生……”
小植把“生命的起源”幾個字寫在筆記本上,然后不緊不慢地打開紙條。
“放學后陪我去商場吧,給雨棋買衣服。”
小植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雨棋是誰—他還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他尚未出生。
小植想起雨琴講過的B超畫面,想起漸漸顯出人形的胎兒。一顆肉眼都看不見的受精卵,居然能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并遵循自然規(guī)律不斷地長大、變老,太神奇了。人類是從哪里來的?生命最初是怎么在地球上出現(xiàn)的?
“畫面中間,這個年輕人正在從樹枝上摘果子。你們聽說過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偷吃禁果的故事嗎?禁果就是智慧之果,摘果子象征著人類對知識的渴望,對未知的探索……”
小植在紙條上寫了個“好”,順手畫了個笑臉,捅了捅雨琴。
“咱們繼續(xù)往左邊看:這兒有個老婦人,雙手抱著頭,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她跟畫中其他人有什么明顯的不同?”
“太黑了!”杜良大聲說。
“沒錯。畫中的年輕人和嬰兒膚色都很亮,讓人一看就感覺到蓬勃生機,而這位老人卻膚色晦暗,頭發(fā)花白,很明顯失去了生命的明亮色彩,給人一種行將就木、死氣沉沉的感覺……”
小植做筆記的手頓住了。她盯著畫中灰褐色的老人,又趕緊把視線移開。
“生命最后的歸處是哪里呢?我們從哪兒來,最終要到哪兒去呢?”美術老師繼續(xù)發(fā)問,卻并不作答??赡芤驗樗约阂膊恢来鸢赴?。
距離下課還有十分鐘,幾乎沒人能再安靜下去。猴急的同學已經(jīng)開始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躁動的教室里,書包拉鏈和文具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美術老師對臺下的蠢蠢欲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周五放學前,連空氣都是甜的。
“我爸爸做了個夢,說夢見小寶寶出生,是個男孩。”
去商場的路上,雨琴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卻蹦蹦跳跳,每一步都像踩在音符上。
“本來今天要跟我媽媽一起逛商場的,可惜早上她臨時接到工作任務,晚上還要加班,就把錢給我,讓我給弟弟買嬰兒服,再買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雨琴挎住小植的胳膊,把她的腳步也帶得輕快起來,“你一定要幫我挑挑!”
“你跟你爸媽和好之后,心情指數(shù)直線上升啊?!毙≈舱f。
“是啊,我要做姐姐了,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好像也沒想象中那么壞?!?/p>
起大風了,落葉嘩啦啦像下雨一樣。路面鋪滿了小葉楊的葉子,清一色全是綠的。已經(jīng)十一月了呀,小植驚嘆著這濃厚篤定的綠。它們好像兀自生長在另一個時空,還沒有從夏天回過神來。
“哈哈哈!”雨琴忽然笑起來。
“怎么了?”
雨琴從不明所以的小植頭上拈下一片水滴狀的葉子?!耙幻毒G色的發(fā)卡,戴在頭上還挺好看?!彼笤谑掷锟戳丝?,丟在地上,“印象中落葉都是黃色或紅色的,沒想到這一地全是綠的?!?/p>
走過街角,猛然感覺天空亮了許多。抬頭一看,原來那條路的行道樹是白楊,葉子早早地落光了,枝丫干干凈凈,天空襯著枝干的線條,留下一種異常凜冽的美感。
小植喜歡白楊,每年看著它們熱熱鬧鬧地長葉,聲勢浩大的綠色、洶涌海浪般的蟬鳴,會讓人誤以為夏天能永遠持續(xù)下去。她很欣賞白楊落葉的方式:莽撞直率,干脆利落,沒有柳葉的猶豫、松針的含蓄、梧桐葉的執(zhí)著。它們性子很烈,不可一世,盛夏之時就肆意揮霍,葉子還綠著就痛痛快快地抖落。它們有點兒孩子氣,生猛任性,簡單純粹,肆意生長,對未來無知而無畏。
以前做植物標本的時候,小植撿過白楊的落葉,葉面光澤飽滿,水分充足,質(zhì)感軟而韌,完全看不出“凋零”這回事,跟“落葉”二字簡直沾不上邊。掉落時依然生機勃勃的樹葉,是幸運的嗎?她既欣賞,又惋惜。還綠著就落了。還綠著呢。
兩個女孩都是第一次走進嬰兒用品店,興奮、新奇、驚嘆,只恨自己沒再出生一次,好好享用這里所有的美好。
“哎呀這個好漂亮,可惜我穿不進去!”
“衣服上的印花也太可愛了吧!”
“這么小,這么袖珍!像玩具一樣!”
“摸起來好軟,好舒服!”
……
那些嬰兒服看上去就像一個個會呼吸的活物,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抱一抱。比手掌還小的帽子,比耳朵還窄的鞋,比布娃娃的裙子還短的連體服……她們仿佛走進了一個微縮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更小、更嬌巧、更溫柔,款式和顏色美好得讓人的心都化了—不是冰塊那種融化,而是像黃油一樣,柔柔滑滑地,暖暖和和地融化。
店里的嬰兒用品花樣百出,除了嬰兒服、嬰兒帽,還有奶瓶、圍嘴、手偶、餐具、紙尿布、嬰兒車等。她們兩個癡癡地在貨架間流連忘返,差點兒忘了來這里的目的。
“需要幫助嗎?”售貨員走過來問。
雨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嗯,我要買嬰兒服?!?/p>
“要什么號的?我給你推薦幾款?!?/p>
“呃……”雨琴被問住了。
“寶寶多大了?”
“還、還沒出生呢?!?/p>
小植忍不住笑場了。給一個還沒出生的人—或者說是還不存在的人—買衣服,這件事,怎么想都有點兒詭異。
最后她們選了一個套裝,漂漂亮亮、整整齊齊裝在一只禮盒里。如此隆重,如此完滿,好像整個世界都已做好準備,用最美好的一切迎接那個嬰兒的到來。
“剩下的錢,我要買個帆布包,然后請你吃一頓披薩。”雨琴挎著小植的胳膊,喜滋滋地計劃著。
剛走出店門,雨琴的電話手表就響了。
“爸爸!”雨琴剛接通就興奮地叫,“嬰兒服我選好啦,你猜是什么顏……”
“別買了,快回家?!卑职执驍嗨?,語氣像包了一層鐵皮那么硬、那么重。
爸爸幾乎從沒那樣說過話,雨琴困惑地眨眨眼,確認了一下來電人的名字。
“我已經(jīng)買好了……”
“先不說了,你快回來?!痹捯魟偮洌沁吘蛼鞌嗔?。
計劃泡湯,雨琴只好悻悻地提著禮盒走了。小植望著她的背影,總覺得那個盒子對她來說顯得太大了。
公交車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誰也不能陪誰走完全程。
小植坐在最后一排,在她旁邊,雨琴抱著嬰兒服套裝的盒子,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
小植清楚地記得幾天前,她們一起開開心心去商場買這套嬰兒服的情形,也記得雨琴那個沒買到手的帆布包,還有那頓沒吃到嘴的披薩,也記得那天晚上她剛到家沒多久就接到雨琴的電話。
“小植!”雨琴的聲音把空氣都劃了條口子,“雨棋沒了……”
“什么?”
“我媽媽……”她嗚嗚哭起來,“流產(chǎn)……”
那一刻,時間變得黏稠厚重,快要成為固體,使人無法呼吸。小植張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一點兒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她能想象雨琴一家巨大的悲傷和失落,就像全力沖刺的人毫無防備地絆倒,摔得骨頭都碎了。
誰能想到,那套可愛的嬰兒服,那份飽含愛意和期待的禮物,最終竟是買給了一個尚未出生,且永遠也不會出生的人。
到站了。小植回過神來,拍拍雨琴。
她們在一個看起來頗有些荒涼的地方下車,光禿禿的柏油馬路,兩旁是密匝而低矮的灌木,更遠處是乏味的樓房。十一月多云天氣的下午,從天到地都是灰蒙蒙的。
“這就是你說的‘很特別的地方’?”雨琴環(huán)顧四周,懷疑地問。
“還要再走二十分鐘?!毙≈舱f,“以前爺爺帶我去過幾次,我認路,不會錯的?!?/p>
心緒煩悶低落的時候,小植喜歡去草地、樹林或者河邊走走,嗅一嗅花草的清香,看一看樹葉的顏色。很奇怪,植物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幫助她舒緩情緒,恢復內(nèi)心的安寧。和植物待上一會兒,她便會覺得像充了電一樣重新活過來。
也許,喜歡植物,本身就是人的天性。植物就是祝福。在有植物的地方,哪怕只是小區(qū)里的一小塊草坪、學校里的一角花壇,她也能體會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能重新建立起與陽光、空氣、土壤和其他各種生命的聯(lián)結。
所以這次,小植想帶心情陰郁的雨琴去一趟苗圃基地。那是一個培育苗木的地方,幾乎沒有人,只有大片大片望不到邊的植物幼苗,既安靜又富有生機。
“到了?!?/p>
土壤很松軟,她們一腳深一腳淺走得很慢,一個腳印又一個腳印,仿佛是在用身體與土地對話。苗圃遼闊而悠遠,像午睡一般安靜,除了她們倆,這里一個人也沒有。
雨琴停下?!熬瓦@里吧?!彼挥傻冒崖曇舴泡p,像是怕把什么吵醒。
小植拿出自己的小鋤頭—好久沒用過了,以前都是拿它種花,沒想到這次卻是用來埋葬。雨琴接過小鋤頭開始挖土,手法不熟練,沒一會兒額頭就開始冒汗。小植想幫忙,她拒絕了。她花了很長時間慢慢挖出一個坑,然后從盒子里取出嬰兒服,凝視片刻,放入坑內(nèi),開始填土。
她需要一種儀式感,幫助她從現(xiàn)實和心理上把這件事真正結束掉。她想起有一次唐老師說自己家的貓去世,老師把它安葬在一棵樹下,每個忌日都會帶一小束鮮花去那里看它,于是她有了埋葬嬰兒服的想法。土坑填平的一刻,支撐她保持平靜的弦終于崩斷了,她一下子大哭起來。
哭是一件很累也很痛的事,但小植并沒有阻止。她知道壞情緒會溶解在眼淚里,流出體外,這是一種釋放、凈化和更新。小植看著淚滴滲進土地,心想,樹根會嘗到咸澀的味道吧,就像喝藥一樣。
“都怪我。”雨琴突然說。
“什么?”小植一頭霧水。
“都怪我?!?/p>
“怪你什么?”
“我在小香山……寺廟,許的愿望……就是……就是要他走開,別來擾亂我的生活……”雨琴抽噎著,話都碎成一片一片,“他知道自己不受歡迎,肯定很傷心,就離開了……”
小植的心揪了一下,后背莫名發(fā)冷。她做個深呼吸緩了緩,打起精神,努力想辦法安慰。
“是你想多了。在小香山許愿,大多都不會靈驗?!?/p>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因為……”小植咬咬嘴唇,“我的愿望就沒實現(xiàn)。”
“真的嗎?”
“真的。一點兒都不靈。所以,你遇到的事,肯定只是個巧合,是意外,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沒必要自責?!?/p>
“真的嗎?”
小植多希望自己許下的愿望能靈驗啊,但此時此刻,她還是用力點了點頭:“是你想太多了?!?/p>
雨琴半信半疑,但還是得到一絲寬慰,稍稍松了口氣。
做完這一切,她們抬起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太陽從云里出來了,世界又恢復了色彩。苗圃很大,照看著不同品種的植物的童年。她們身邊,小葉楊的樹苗一棵棵站得筆直,像一支支箭,做好準備要射向天空;又像一根根蠟燭,綠色的火焰燃燒著時間,為四季的輪回慶祝生日。
樹根緊抓大地,枝葉奮力向上,與冷風抗爭。仿佛只要站在這里,就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她們沉浸在植物的時間里,注視著陽光下樹影微妙的變化,自己也好像兩棵樹苗,在秋末冬初的冷風里倔強生長。
腳邊有個不起眼的洞口,一群螞蟻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遠處有動靜,小植扭過頭,正撞見一只松鼠嗖嗖地爬上樹干,消失在稀疏的綠意中。更遠處的草地上,有叫不出名的小鳥悠然蹦跳。土的氣息,樹的氣息,陽光的氣息。她們的影子和樹苗的影子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
“這里真好。”雨琴小聲說。
樹苗像坐在課堂里的學生一樣,呼吸,感受,思考,吸收養(yǎng)分,各自成長。它們靜靜等待,不知未來會去往何方。這場景讓小植莫名地感動,她不由得想起美術課上賞析的那幅畫。
“我與你,你與你的爸媽,原本都是互不認識的,因為某種緣分而相聚,共度一段時光,陪伴一段旅程。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毙≈灿懈卸l(fā)。
雨琴靜靜想了一會兒。
“雨棋在這里挺好的,有花草和蟲鳥陪著,他可以和樹苗一起生長。等他長到足夠大,有了新的機會,就會去往新的地方。”雨琴說,“他的靈魂會開始新的人間旅程。會的吧?”
“一定會的,”小植說,“所以你不要再難過了?!?/p>
黃昏時分,天空色澤溫柔,萬事萬物都浸潤其中。光影每一秒都在發(fā)生變化,夜晚一點一點靠近。只要活著,就不可避免地在時光中向前滑行,就像葉子在風中滑行,無法停止,無法回頭。
小植在夕陽里瞇起雙眼。落日,不管怎樣用力凝視,它終究還是會落下。
好在第二天,它會再次升起。
“我們走吧,天快黑了?!?/p>
兩個女孩結伴走出苗圃,走在回家的路上。
相信樹葉離開枝頭的瞬間,不是恐懼和留戀,而是輕快和期待,是了無掛礙地開啟新旅程的愉悅。
第七章" 銀杏葉
早上醒來,小植忽然心血來潮想去晨跑。也許因為今天是她十二歲生日,她想與平日有些不同;也許因為睜開眼的一刻,她被窗外的微光莫名打動;也許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緣由,她僅僅就是想出去走走。
她從床上爬起來洗漱,聽見媽媽在廚房忙碌。
“媽媽,我出去跑一會兒,回來再吃飯。”
“你說啥?”聲音淹沒在抽油煙機的噪聲里,媽媽什么也聽不見,“你今天怎么起這么早?!”
小植只好走進廚房,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順便瞥了眼料理臺上的食材?!盀醵??!”她很驚喜。
“你今天不是過生日嗎,不出去吃,就在家吃個面吧?!?/p>
小植已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同學的十二歲生日宴了,有的在酒店擺宴席,有的在家里開派對。一方面,她有點兒羨慕那種被寵愛、做主角的感覺;另一方面,她又很怕成為焦點—一群人簇擁著她,給她戴上生日帽,給她唱生日歌,在她懷里塞滿禮物,在她許愿的時候盯著她的臉……單是想一想,她就緊張尷尬得無法呼吸,手腳都不知該放哪里。
她從沒那樣過過生日,往年都只是和家人在家吃頓飯而已。所以當媽媽問十二歲生日要不要特別慶祝一下時,她果斷拒絕了。媽媽也嫌麻煩、花錢,便沒再提。
小植換上跑步鞋出了門,清冽的晨風讓她清醒得像一塊透明的玻璃。時間充裕,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跑一陣走一陣,隨意觀察著往日上學路上錯過的種種細節(jié):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邊走邊往嘴里塞便利店的三明治;公交站等車的高中生戴著耳機背單詞,表情專注而安靜;拎著一兜肉菜的奶奶笑盈盈地走出農(nóng)貿(mào)市場,袋子里露出的一截芹菜葉像一條不安生的尾巴晃來晃去;打工族過早地把小孩送到幼兒園,小孩在幼兒園門口哭鬧著不撒手;還有遛狗的大叔,晨跑的小哥哥,早餐鋪手腳麻利的老板,穿梭于車縫之間的交警……
小植癡癡地看著,聽著,聞著。嗯,這座正在蘇醒的城市,還是蠻可愛的。仿佛這兩個月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大家始終過著充滿活力的平靜日子,懷著對生活的熱情,全情投入,沒有煩惱,沒有悲傷,沒有絕望。在嶄新的清晨,在赤誠天真的陽光里,人是多么容易振作起來啊。冷風拂面,她竟覺得這恰到好處的微冷有些迷人。
人是會變的,會變得更樂觀,更有希望。就像經(jīng)歷過肅秋嚴冬的樹,更能體會到春天的好。
回過神來時,小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不覺跑到了爺爺家。家屬院門口的兩排法國梧桐一改往日的蕭瑟,在陽光里欣欣向榮,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秋冬還是春夏。刮了一夜大風,此刻落葉滿地,面對這樣一片金色的海,小植沒法不奔跑起來。
鞋子踏在枯葉上,咔嚓咔嚓,好像誰在熱熱鬧鬧鼓掌歡迎;落葉被風卷起,跳躍著,奔跑著,推推搡搡前呼后擁,緊貼在小植的褲腿上依依不舍;樹上的葉子也耐不住了,松開樹枝跳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植的頭上。
小植自以為對各種落葉已經(jīng)很熟悉了,卻從不知道它們還有這樣的一面—活潑鬧騰,生機勃勃—她仿佛被卷入一場聲勢浩大的狂歡,感覺連身體內(nèi)部都被葉子的金色照亮了。
她忽然很想倒下,躺在它們的懷里;她是人群里的一員,落葉中的一片;她有種與世間萬物合而為一、融為一體的感覺。
她在樹下來來回回地走,好像一個丟了東西的人,又想著既然到爺爺家樓下了,不如上樓打個招呼。
走進家屬院,小植看見舒爺爺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正在用另一只胳膊慢條斯理地掃地,掃帚與地面摩擦發(fā)出輕柔的唰唰聲,像海浪規(guī)律地拍打著沙灘。
“舒爺爺,我來幫你掃吧?!毙≈沧哌^去。
“咦,你怎么這個點來了?”舒爺爺很詫異,“起得好早!”
“平時沒這么早,今天例外?!?/p>
小植伸手要拿掃帚,被舒爺爺擋住了。
“你別掃啦,一會兒還得趕去上學呢。不過……”他有些調(diào)皮地一笑,“你可以幫我拍張照。”
“拍照?”
舒爺爺簡直有點兒驕傲地抬了抬胳膊:“從來沒這樣,打著石膏掃地。好玩吧!留個紀念!”
他的眼睛都陷到皺紋里去了,眼神卻還跟少年一樣明亮,小植看得直愣神。
舒爺爺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小植拿了,后退幾步:“半身還是全身?”
“全身!”舒爺爺正了正帽子,摟著大掃帚擺好姿勢,咧開嘴笑,“注意,把我腳邊的樹葉也一起拍進去??!”
小植拍了兩張給他看。
“這張閉眼了,這張笑得不帶勁兒?!彼敛豢蜌?,“不行,再拍幾張!”
小植忍不住笑了,他的較真兒顯得特別可愛,特別熱愛生活。
又拍了幾張,終于有了滿意的,舒爺爺立刻就把照片發(fā)到他們家微信群里,坐等兒孫們夸贊??粗d致勃勃的樣子,小植不禁想,自己的爺爺要是也能這樣該多好。
“舒爺爺天天都這么高興,”小植說,“是因為您生來就是樂天派嗎?”
“那你可錯了,” 舒爺爺正色道,“是因為我生來就有病?!?/p>
“有???”
“嗯?!?/p>
可是這跟樂天派有什么關系?小植納悶。生來就有病,難道不應該悲觀抑郁嗎?
舒爺爺看出了她的困惑:“我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我必須樂觀,因為生氣、傷心、緊張、憂慮,都會引起心臟不舒服,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啊,這么嚴重?”
“嗯。所以啊,我總是提醒自己凡事都看開一點兒,心很大,不糾結過去,不擔憂未來,盡量保持輕松的心情。”舒爺爺說,“好好活著,享受每一天,其他什么的都是浮云。”
享受每一天,小植心想,就像今天早晨,如此真實而豐盈地活著。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次,我因為生氣而心臟病發(fā)作,差點兒命都丟了,”舒爺爺摘下帽子,撓了撓頭,“就是人們說的瀕死體驗……”
“那是什么感覺?”小植想象不出,又害怕又好奇。
“說不來,”舒爺爺瞇眼想了想,“我沒法用語言形容?!?/p>
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事物太多了。就算用長篇大論,你也無法說出剛盛開的花有多好,陽光是怎樣把內(nèi)心照亮,人對生命的依戀能深到什么程度。你無法通過語言讓外人體會到你內(nèi)心的震顫、狂喜、痛楚、恐懼、死寂,有些體驗,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才會明白。
然而,有些東西無須借助語言來傳遞,比如不同季節(jié)的性格、植物之間的友誼、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舒爺爺笑了,皺紋柔和如水波:“小丫頭你也要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小植回贈了一個笑。
回到家,時間已經(jīng)很緊,小植決定不吃早飯直接去學校。她拎起書包,匆匆忙忙往嘴里塞了一塊餅干,正要開門,門卻自己開了。她嚇了一跳。
爸爸的身影讓她差點兒噎住。
“欸?”媽媽抬頭看見門口的人,也吃了一驚。
爸爸手里提著一個奶油蛋糕:“臨時調(diào)休,我就買票回來了。正好小植今天過生日。”
見沒人回應,他有些局促地把蛋糕放在茶幾上,繼續(xù)說:“這次回來,也是為了準備一些材料—我打算等手里的項目結束就想辦法調(diào)回來,以后就固定在這邊工作了?!?/p>
小植懷疑地盯著門口提著蛋糕的“陌生人”,感覺腦子里塞滿了木屑,無法轉動,無法思考。除了繼續(xù)嚼嘴里的餅干她什么也做不了。嚼著嚼著她忽然想道:也許爸爸還是在乎我的,除了成績之外。
“如果調(diào)不回來,我就辭職再找個工作。畢竟現(xiàn)在這種情況,呃,家里需要人。我不在這邊,很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爸爸沒有看向媽媽,也沒有看向小植,語氣生硬不自然,像背誦課文那樣快速說著。說完,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他不是一個慣于表露感情的人,小植想,說出這樣一番話,真是為難他了。
媽媽一臉困惑,愣在原地,似乎不太明白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應該做何反應。冷場,尷尬,思緒混亂,仿佛置身狂風暴雨之中??墒牵L暴明明早就停息了—在那天小植情緒失控對著手機吼完的時刻,就平息了。此刻的混亂,可能是一種收拾殘局和開啟未來的緊張吧。突如其來的,無論是驚喜還是驚嚇,都會令人慌亂不安。
三個人就這樣不知所措地沉默著,家里的空氣像一面被凍住的湖。最終,是小植敲碎了冰。
“我要走了,快遲到了?!彼柿孙灨稍?,小心翼翼地說。
“哦,快去吧?!卑职秩魺o其事地點點頭,挪了挪身子,給她讓路。他從來不會說“再見”“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話。
直到走進校門,小植還沒把今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消化掉。十二歲生日,確實與往日有所不同,她想,希望十二歲能對自己友善一點兒,就像這個開頭一樣陽光明媚。
小植又一次坐在了醫(yī)院的草坪上。
和上次不同,現(xiàn)在,核桃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盡,輪到銀杏樹了。銀杏葉很輕,和蝴蝶一樣撲扇,落在地上沒有任何聲音。今天姑父去學校接她的時候,她正在上課,聽說爺爺出事了,書包都沒背就沖出教室。
“本來我想等你放了學再來,但你姑姑非讓你盡早到醫(yī)院,她擔心……”
擔心什么?擔心爺爺這次醒不過來了?小植心想,卻不敢問。
姑父似乎聽到了她的想法,特意說:“你也知道,你姑姑嘛,有時候過于悲觀。”他手握方向盤,把車開得飛快,“我覺得沒那么嚴重。”
小植下意識地摳手,直到把指甲邊的肉刺摳出了血。
“爺爺怎么又……”
“腦梗的復發(fā)率本來就很高。事發(fā)突然,今天早上我正睡覺呢,接到你姑姑電話,趕緊過去,把你爺爺送到醫(yī)院?!?/p>
小植還記得秋天,自己第一次來醫(yī)院時的不安和恐慌。此刻她也滿心焦慮,然而就像經(jīng)歷過一次地震的人,再次面對的時候依舊會怕,但至少沒那么慌了。
落葉,醫(yī)院,病房的氣味,停電的夜,一年級口算題,標本集,陽臺上的植物,土里的嬰兒服,爸爸的奶油蛋糕……兩個月以來發(fā)生的所有事,一股腦都呼呼呼地灌進她的腦袋,鋪天蓋地,將她吞沒。她需要更多時間來處理堆積的信息,她想把那些凌亂的事情稍微捋一捋,然而奇怪的是,一段與之毫不相干的久遠記憶卻沒來由地飛入腦?!?/p>
那是七歲的暑假,她和爺爺一起去森林公園玩。
本來爸媽早就說好要陪她去的,但因為工作太忙,又嫌麻煩,不情不愿,一拖再拖。眼看就要開學,小植心灰意冷,爺爺看不下去了,對媽媽說:“你們沒空,我?guī)ズ昧恕8⒆影?,還是得說話算話?!?/p>
森林公園在城市遠郊,小植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頭天夜里興奮得難以入睡。第二天祖孫倆一大早就出發(fā),帶了很多吃的喝的,背包脹得快要崩開。爺爺當時身體很好,那么結實的包,輕輕一拎就拎起來了。暑假,公園里人很多,別的小孩都是由爸爸媽媽帶著,只有小植是被爺爺拉著手。她很開心,事實上,比跟爸媽出來更開心,因為爺爺不會暴躁地吼她,也不會把“好好觀察,回去寫作文”掛在嘴邊。
爺爺只會對她說:“你認識這種樹嗎?”“葉子很漂亮?!薄皣u—你聽,有鳥叫?!薄皠倓傆幸恢缓w過去了?!薄梆I了嗎?喝點兒水?”
山,草地,河,河灘……森林公園的廣闊、茂盛和多姿,是從小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小植所無法想象的,層層疊疊的草木,僅綠色就有好多種。爺爺帶她爬山,鉆進樹林,以便更好地感受和理解樹木的每一個部分。不記得是什么樹了—爺爺給她摘了一朵枝頭的花,她也要給爺爺摘一朵,可是個子太小,怎么都夠不到。爺爺把她托起來,讓她親手摘高處的花。
樹用枝葉撫摸著另一棵樹,一株開花的草傾倒向另一株草,這是一種靜靜的愛?;ê危К撉辶?帶翅膀的小蟲爬上爬下,忙忙碌碌。草叢里的小青蛇那么細,那么小,淡淡的綠,簡直有些可愛,使人心生憐憫,跟印象中冷血恐怖的蟒蛇完全不一回事。
山的味道令人神清氣爽,仿佛連空氣都是清涼的薄荷綠色,小植和爺爺在半人高的植物間鉆來鉆去,感覺自己是個小小的流浪者和探險者,離開家,去往無限豐盈無限神秘的遠方。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五年,那天具體還玩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印象已經(jīng)相當模糊,只有兩個場景格外清晰:第一個場景是午后時分,陽光充足,世界明亮,爺爺守在旁邊,小植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睡著了。睡著之前,她迷迷糊糊地看見陽光照在爺爺手臂上,汗毛泛著淡淡的金色。第二個場景是晚上,她實在走不動了,腳底也磨出了水泡,爺爺把她背了回去。她背著包,爺爺背著她,兩個人重疊的影子,在夏末秋初的月光下緩慢前行,晚風如水,她嗅著爺爺頸后的汗味,享受著舒適的疲憊。那是她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舒緩安穩(wěn)的溫馨。
回過神來,她打了個寒戰(zhàn),眼前只有銀杏葉倏忽飄零,恍如隔世。爺爺再也背不動她了,而她,以后不僅會再去森林公園,還會去更多遙遠、陌生、精彩的地方。
銀杏樹又瘦又直,像一個踮起腳、雙臂向上探、努力觸碰天空的人,帶著一點兒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傻氣,舉止投足是那么倔強,又那么優(yōu)雅。它的葉子,是令人目眩的金色,像一片片碎掉的陽光。
“你在看什么?”姑父問。
“落葉?!?/p>
姑父瞇起眼,像在仔細辨別什么:“不,那不是落葉。那是蝴蝶?!?/p>
“蝴蝶?”
“嗯,是蝴蝶?!闭Z氣很篤定,表情很認真。
小植依舊分不清他到底是當真還是在開玩笑。但這一次,她假裝信了。
落葉是一種死亡嗎?或許它更像是一種新生,一種超越此刻的、另一種形態(tài)的生命。大風之中,銀杏葉離開枝頭,化作金色蝴蝶,翩躚起舞,悠然自得,從容優(yōu)雅,去往樹所到達不了的無限的遠方。更輕盈,更自由,更詩意,更恒久。
“小植!”姑姑突然出現(xiàn)在樓上的窗口,“你爺爺醒了!快來!”
猶如天使在空中撥開云霧,陽光撲面而來。小植和姑父跳起來,歡心雀躍的心情就像風中的樹葉,輕快地打旋。
從醫(yī)院出來,已經(jīng)臨近中午,姑父送小植回學校。他那一頭黃毛東倒西歪,乍一看還以為是河邊被風吹亂的枯草。小植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衣服穿得顛三倒四,一排扣子都扣錯了位。他又回到了往常的那種浮夸、輕松、漫不經(jīng)心的狀態(tài),夸張地皺著眉,撇著嘴。
“真累??!加班到凌晨一點,大早上還在被窩里呢就被叫醒,眼還沒睜開呢就跳下床沖出來了。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唉。送完你,我得趕緊回去刷個牙—一上午沒刷牙,好難受啊?!?/p>
小植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又是一個有陽光的清晨。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小植被一只黃蝴蝶撞到了額頭。
不是落葉,是真正的蝴蝶。驚愕中她眼睜睜看著它在半空中兜兜轉轉,踉蹌而去,仿佛醉了,或是受了傷。不是春天,校園里沒有花,不知這不合時宜的浪漫者是從哪里來的。是毫無意義的偶然,意味深長的神諭,命運的暗示,還是別的什么。如果可以,她更愿意把這理解為一種重生—死去的落葉化為蝴蝶,在她的額頭留下一個笨拙的吻。
她來不及去想更多。同學在呼喚她,生活在催促她,時間在推搡她。她一頭扎進喧鬧的人流,繼續(xù)趕在十二歲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