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和五年,國都汴京。
一彎虹橋連綴起汴河兩岸的繁華與喧囂。橋上行人如織,橋下商船似梭。沿河店鋪鱗次櫛比,小販高聲叫賣的聲音在街間巷里此起彼伏,茶坊酒肆飄逸出或清雅,或純美的香氣……
然而眼下,這片盛景之中卻上演著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艘運(yùn)客的大船即將通過虹橋,可船工卻忘記提前放下桅桿。眼看高聳的桅桿即將被橋身卡住,剛剛發(fā)現(xiàn)險情的船工們心急火燎地掉轉(zhuǎn)船頭、松繩降桿,其中一位在情急之下竟舉起長長的竹篙撐住橋身,企圖憑一己之力減低船速,而橋上岸邊的路人則焦急地呼叫提醒、指揮方向……一時間,橋上橋下,人聲水聲交織成一片,好不熱鬧!
書童青竹推開船艙的木窗,探出頭緊張關(guān)注著窗外的險情。跟隨孟公子來京的這一路上,他還從未有過如此驚險刺激的經(jīng)歷。他太專注了,以至于隨手放在窗邊的帽子被他不小心碰到,掉進(jìn)了水里,他也沒能察覺。
那布帽子順流而下,在水里打著旋兒漂了不遠(yuǎn),幸運(yùn)地被一根長長的竹篙挑起——岸邊的一艘糧船上,一個男孩恰好看到青竹掉帽子一幕。他撈起帽子,大喊提醒,但周圍太嘈雜了,青竹沒能聽見。
很快,桅桿撞橋的險情被化解,糧船上的男孩只能眼睜睜目送客船穿過虹橋離去……
2
次日,汴京城中。
青竹走出客棧,滿懷興奮地踏入了這個帝國最昌盛繁榮的盛景中。
作為一個隨主人進(jìn)京游學(xué)趕考的書童,青竹覺得自己十分幸運(yùn)——主人孟公子不像其他人對下人有點(diǎn)兒“兇神惡煞”,他很開明,也從來不使喚青竹。眼下他正在客棧里讀書,便讓青竹上街隨意看看。
街道上彩轎、驢車遍行,車水馬龍。孫氏正店前客人熙熙攘攘、雕花閣樓內(nèi)歌舞升平;解字鋪外,客人滿門,其中有不少考生,往前擠著想讓算命先生算算自己的前途;茶肆下的說書藝人口若懸河、眉飛色舞,引得行人駐足聆聽……
“小玩意兒!賣小玩意兒嘍——陶哨!空竹!花棒槌!打馬棋—”
賣貨小販的叫賣聲穿透街坊間的層層聒噪,吸引了青竹。
見青竹靠近過來,小販喊得愈發(fā)大聲:“哎——過來看看哪!小公子,買不買小玩意兒?陶哨、瓷哨都有,你聽——這聲兒多脆!”
就在這時,一輛驢車從后面沿坡疾行而下。車夫拽緊韁繩,拼命想要拖住驢車,可那驢子卻停不下,打著趔趄沖下坡道。小販正熱情地向青竹兜售小玩具,兩人都沒察覺逼近的危機(jī)。
“小心!”
電光石火之際,一個衣著樸素的男孩突然幾步跑來,大喊著把青竹和小販拽到了一旁。
見驢車擦肩而過,青竹頓時白了一張小臉,他驚魂未定,卻不忘向男孩像模像樣地鄭重道謝:“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
“哈哈,小事!小事!看你年紀(jì)和我差不多,怎么講話這么文縐縐的?莫非是位秀才?”
“小公子說笑了。我叫青竹,不過是個書童,眼下正陪我家公子來京游學(xué)趕考。請問小公子貴姓?”
“嘿嘿,我的姓還真有點(diǎn)兒貴——我姓萬!你喚我阿游就行!我第一次跟我爹和二叔來汴京,我家是開船幫人運(yùn)貨的。”
不知為何,阿游說到這里忽然盯著青竹的臉,他愣了愣,隨即驚喜地叫道:“你、你!你昨日是不是在那艘船上?就是差點(diǎn)兒撞上虹橋的大客船?而且你還丟了帽子?”
青竹茫然:“正是……怎么……”
“瞧!是你的吧?”
阿游得意極了,他從隨身布囊里掏出那頂已經(jīng)晾干了的帽子,“昨日我看到你的帽子掉進(jìn)了河里,就順手把它撈起來了。可惜那時候周圍太亂,我怎么喊你都聽不見。今日我爹許我自己逛街玩兒,我就把帽子隨身帶著了,想著或許能恰好遇到失主呢?哈哈哈!竟真的遇上了!”
“真巧!這天子之城果然有靈氣呢!謝謝你救了我,還救了我的帽子?!?/p>
青竹笑著接過失而復(fù)得的帽子,覺得同對方親近了不少。這帽子可是他娘親手給他做的呢,內(nèi)里還繡了一株小竹子。
“謝什么,小事一樁!”阿游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又說,“爹常常來京城運(yùn)東西,他說汴京有不少好玩的地方,要不咱倆一起逛吧?正好做個伴兒!”
“好啊?!鼻嘀窳⒖檀饝?yīng)下來。平日里伺候孟公子讀書,他身邊并沒有什么同齡的伙伴。
天光明朗,兩位小小少年并肩同行于這片盛世光景之中。
3
沿河市井熱鬧無比,蔥倩綠樹被茶肆小樓半遮半掩,只露出翠色樹梢隨微風(fēng)搖曳。樓外有轎子停駐,侍女捧出一盞清茶遞入轎內(nèi)的小姐手中。樓中客人往黑瓦竹簾遮擋下的長凳上悠閑一坐,憑欄賞街,聽著門前游人的朗聲談笑,再遙看竹欄外鴉青枯柳下,算命人在棚前掛上招牌布條,開攤占卜,談天論道。
“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青竹忍不住輕聲吟誦。
“你好厲害!這是你作的?”阿游滿眼欽佩,“我可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呢?!?/p>
“不,這是孟公子所寫。”
“那……這都是什么意思?。俊?/p>
“孟公子說,汴京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于是他便書下當(dāng)今盛況,欲傳于后人。”
“孟公子……好厲害啊……雖然我沒聽懂他寫的是啥,哈哈哈哈!”
青竹本想耐心和阿游解釋一番,但阿游已經(jīng)對此失去了興趣,直奔向街邊小店。
“小糕餅!點(diǎn)心!賣小吃嘍——”傘下小車旁,老板高聲吆喝著。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心有靈犀。
片刻之后,青竹和阿游捧著新鮮糕餅擠進(jìn)人群——說書先生繪聲繪色的故事吸引了他們。
“話說那諸葛亮,神機(jī)妙算,奇謀百出。先有草船借箭,后有巧借東風(fēng)。而那周瑜,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本應(yīng)是流芳千古的一代梟雄,誰知偏偏心胸狹窄,妒賢嫉能,更是容不下孔明。那日……”
兩人聽得入迷,嘴角上的糕餅渣子都顧不得擦。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這就沒了?”阿游大失所望。
“說書自然都是如此,這樣會引得聽客常來。”青竹笑著解釋。
兩人一路閑逛,終于在一棵大柳樹下歇了腳。
阿游還在回味剛才說書先生講的故事,他感慨道:“講故事的人厲害,寫故事的人更厲害……要是認(rèn)字,我就能自己看話本故事了……對了,青竹你會寫字吧?”
“會的?!鼻嘀癫恢⒂螢楹瓮蝗贿@么問。
“青竹,你教我寫寫我名字吧!我的大名叫——萬江游?!?/p>
塵土隨著馬蹄聲和車輪飛轉(zhuǎn)而飛揚(yáng)到半空,又重歸于喧鬧街頭。
兩個少年蹲在柳樹下,拿著樹枝在地上畫著,一撇一捺,煞是認(rèn)真。附近的叫賣聲、鳥鳴聲仿佛都被隔絕在他們的小小世界之外。
一個名字在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遍,又一遍。
萬、江、游。
青竹教得十分耐心,就如同當(dāng)年孟公子教他認(rèn)字時一樣。
阿游望著地面上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一樣的三個字,欣喜地說:“我會寫自己名字了!等回家了,我要寫給我娘看!”
4
水青色的天空不知何時變成了鉛灰色。
茶館的竹簾上像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一場大雨似乎蓄勢待發(fā)。阿游在一間胭脂鋪前停下了腳步。
“我想給我娘買盒胭脂。我娘的臉色總是病懨懨的,擦了胭脂就好看了?!?/p>
“阿游好孝順……”
青竹的話還沒說完,阿游就哭喪著臉懊惱道:“剛才買了好幾樣吃食,我的錢就剩下這么點(diǎn)兒了……”他把布囊翻了個底朝天,卻只找出幾枚銅板。
青竹笑著安慰道:“別急,我這里還有些。”
然而他們兩人的銅板加在一起,距離買一盒胭脂的錢,也還是差了些。
這時,胭脂鋪旁邊“趙太丞家”藥鋪的掌柜招呼他們道:“小孩兒!幫我送個東西,給你們錢!去不去?”
青竹和阿游眼睛一亮,異口同聲答應(yīng)道:“去!”
掌柜道:“你們趕緊幫我把這包藥送到腳店去,店里伙計正好都不在,我又脫不開身。這藥可是人家急要的,耽誤不得!記住了,十千腳店!快走吧!”
于是,兩個少年拿了藥包,急匆匆地踏上了送貨的路。
“是走這里嗎?還是飯館那邊?”
阿游和青竹在巷間穿行,卻怎么都找不到老板說的十千腳店。
兩人茫然地轉(zhuǎn)了幾個彎后,徹底迷路了。
阿游懊惱地抬眼望著漫天烏云,伸出手探著雨滴,“下雨了……可不能把藥淋濕,不然就沒藥效了。我娘經(jīng)常吃藥,我知道的?!?/p>
“用我的衣服包一下?!鼻嘀衩撓峦馍拦谒幇稀?/p>
雨越下越大,在屋檐和地面砸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又在行人匆忙撐開的雨傘上綻開水花。兩個少年踏碎了水洼里的天空,濺濕了褲腳,腳步卻不曾停頓。
終于,屋檐下飄揚(yáng)的歡樓十色布料和門楣懸掛的“天下美祿”燈籠映入眼簾,隨后便是樓前“十千腳店”的招牌。
此刻,店主正在柜臺后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掌柜!趙太丞家送的藥!”
兩個濕淋淋的少年穿過雨簾沖進(jìn)店里。
店主接過裹了好幾層衣服,未淋雨受潮的藥包,松了一口氣。為了感謝兩個孩子,他翻出一把舊油紙傘送給了他們。
雨勢絲毫未減。接連墜落的水滴在樹葉上跳躍、落下,把水洼里早已走形的街景倒影打成碎片。
拿到賺來的錢,阿游總算買下了一小盒胭脂。青竹撐著傘,把興奮得不得了的阿游送到他父親的船上,然后才獨(dú)自走回孟公子下榻的客棧。他們已經(jīng)約好了,明日還一起逛街。
走上客棧樓梯的時候,青竹打了個噴嚏,覺得有些受寒。不過,他心頭熱乎乎的,為自己終于交到一個朋友而開心。
5
次日,阿游在他們約好見面的地方等了許久,可青竹遲遲沒有出現(xiàn)。
難道青竹昨日淋了雨,生病了?
還是他家孟公子怪他逛街逛了太久?罰他了?
他總不會是不愿和我一起玩兒了吧……
阿游越想越不安,打算去尋找青竹,可他只知道青竹和孟公子住在某家客棧,卻不知客棧的名字。
太陽越來越大,昨日那場大雨的痕跡很快都蒸發(fā)得一干二凈。
熱鬧的街道上,奔跑著一個焦急的少年。他一家一家客棧地尋找,不停失望,但一直沒有放棄。
一天過去了。
又一天過去了。
月色朦朧,穿過窗欞落在地上。
阿游他爹撩開船艙布簾,探進(jìn)一抹昏暗燭火。
阿游坐在被月光照亮的窗邊,手拿刻刀,似乎正在雕什么東西。見爹進(jìn)來,他立刻把那東西藏進(jìn)身后陰影里。房間里光線太暗,他爹什么都沒察覺。
“貨都處理完了,明日下午我們便回去。早些睡吧?!?/p>
“可是,爹……”阿游心中發(fā)急。他還沒找到青竹呢,怎么能不告而別?
“怎么?不舍得回去?還想玩幾日?回去遲了你娘會急的。”
阿游嘆了口氣,無精打采地“哦”了一聲。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青竹剛喝完一碗苦極了的藥湯。那日他一回到客棧,身體便發(fā)起熱來,第二天連床都下不來了。幸好孟公子請來大夫給他開了藥,這才把風(fēng)寒壓下來。這兩日,青竹躺在床上養(yǎng)病,雖然惦記著他和阿游的約定,卻只能干著急。
孟公子起身打開門,滿臉是汗的少年正站在門外。
“請、請問,公子……這兒是不是有個書童名叫青……”
話音未落,青竹便聽出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阿游?阿游是你嗎!”
“青竹!我可找到你了!”
阿游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興奮地沖進(jìn)房間,直撲到青竹床邊。他聞到苦澀的藥味,懊惱地說:“你果然是被雨淋病了!早知道,當(dāng)時就讓我脫下衣服包藥了!我身體比你好,肯定不會病……”
“我沒事?!鼻嘀裥π?,又說,“對不起,那天害你白等我了。對了,你怎么找來的?”
阿游得意地笑了:“我一家家客棧問的啊,幸好及時找到你……”
說到這里,他收起笑容,不舍地說:“青竹,我今日下午便要隨爹爹和二叔回去了,以后……也不知還有沒有機(jī)會再見,我……我這兩天做了樣小玩意兒,送你的。”
他從兜里摸出一樣?xùn)|西,在青竹面前攤開手掌。
青竹滿眼欣喜:“小兔子?真可愛!”
阿游不好意思地說:“給我娘買了胭脂,我就沒錢給你買禮物了——記得你比我小兩歲,屬兔,我就拿木頭雕了個小兔子。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你……”
孟公子在一旁看到阿游的窘迫,笑著寬慰道:“禮輕情意重,我看這禮物青竹肯定會喜歡。對了青竹,禮尚往來,你也需贈給這位小友一樣臨別禮物才好啊?!?/p>
“公子,實(shí)不相瞞,我本打算作首詩贈給阿游的,奈何我才疏學(xué)淺,寫不出好詩來……公子,您的文采好,您能寫一首包含了我和阿游名字的詩嗎?”青竹蒼白的臉蛋上因?yàn)樾唪龆撼黾t暈。
“好說?!?/p>
孟公子問了阿游的大名,思索片刻之后,便在兩位少年期待的目光中吟出一首小詩。
阿游聽得極其認(rèn)真,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四句詩的第一個字分別是“江”“游”“青”“竹”后,頓時興奮地拍起了手來:“多謝公子!我和青竹的名字居然入詩了??!”
孟公子笑著拿出一張宣紙攤在桌上?!扒嘀瘢陀赡銇韺懴逻@詩,然后贈給阿游做禮物吧?!?/p>
于是,青竹在阿游的攙扶下爬下床,坐在書桌前,用他最端正的字體一筆一畫寫下這首名為《清明上河緣》的小詩。
“我教你讀幾遍吧,這樣你以后就能自己念了?!鼻嘀衲闷鹉E未干的宣紙。
兩個少年一起把這詩讀了一遍又一遍,每個音調(diào)所對應(yīng)的工整字形都深深刻在了阿游的心中。
等墨跡晾干,阿游鄭重地將紙疊好,小心翼翼揣進(jìn)懷里。
“這首詩我會記一輩子的!我保證!”他的眼中盡是不舍,“我必須得走啦,爹還在等我。青竹你還病著,別送了……”
青竹輕輕地嘆了口氣,努力微笑:“也好,那我們就在此別過吧……后會有期?!?/p>
“再會!”
阿游推開房門,笑著向青竹和孟公子揮手作別。
木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青竹坐在窗邊愣了一會兒,然后起身走到窗邊。
他推開窗,還能遠(yuǎn)遠(yuǎn)望到那個少年的背影,仿佛心有靈犀,在街中穿梭的阿游忽然駐足,回首對著客棧的方向揮了揮手。他的身影隨即便隱沒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看不見了。
那一刻,青竹沒能看清他的臉,卻仿佛看清了他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