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
提起“大赦天下”,大家對這四個字其實并不陌生,即便沒有作深入了解,也覺得這件事聽起來就很嚴肅、很稀有。
中國古代的大赦確實嚴肅,也挺隆重的,但是和我們的認知有出入的是,這件事基本上每幾年就會搞一次,談不上稀有。
據(jù)統(tǒng)計,歷代王朝平均兩三年就有一次大赦,比如,在漢王朝的405年中,攏共發(fā)布了186次大赦令;在唐朝的289年中,攏共發(fā)布了184次大赦令。到了明清,大赦的次數(shù)才有所降低。
也就是說,古代的囚犯一般坐不了幾年牢,天降一道“大赦令”,就回歸自由之身了。
如此一來,這里面就有一些嚴重的問題:假如甲剛殺了乙,被判死刑,然而遇上“天下大赦”,罪孽被一鍵消除,那么乙的親人不會覺得不公嗎?這又是否會引起社會上廣泛的民憤和報仇風氣?
但是你我能想到的,古代那些皇帝和“人精”似的大臣們能想不明白?可他們既然知道其中利害,為何還要頻繁大赦呢?
正式開始之前,要先說說“大赦”本身的界定。大赦只是眾多赦免類型中的一種,是封建君主以施恩為名赦免犯人。真正意義上的無差別赦免所有人的“大赦天下”是極少見的,一般的大赦都帶有各種各樣的附加條件,沒有它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徹底。我們這里講的,也是寬泛意義上的“大赦天下”。
按理說,要實行全國大赦,肯定要有過硬的事由,比如我們熟悉的新皇即位。
皇帝即位赦,叫“踐祚赦”。最早的踐祚赦到底始于春秋時期的秦孝文王、秦莊襄王還是漢高祖劉邦,目前尚無定論??梢悦鞔_的是,第一位在即位詔書中明確寫明了赦令的是漢文帝。詔書中是這樣寫的:“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p>
踐祚赦至東漢形成定制,每逢新皇即位,都會大赦,一直延續(xù)到清末。宣統(tǒng)元年,末代皇帝溥儀登基,頒發(fā)詔令:“頒詔天下,罪非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這是我國歷史上最后一道踐祚之赦的詔書。
除了新皇即位,和皇帝直接相關的“頂級”大事件還有改元、立后、建儲、大喪、帝冠等等,其中,因冊立皇后而大赦天下,在西漢比較盛行,之后非定式。其他沒有這么重大,但也能順理成章為大赦之由的還有:郊赦、祀明堂、臨雍、封禪、立廟、狩獵、定都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戰(zhàn)事紛繁時,君王還會借大赦來擴充軍力。漢代時,出于邊防需要,漢明帝下令將被判死罪的囚犯“減罪一等”,長途跋涉去位于北方邊境的朔方、五原屯兵駐守。同時,還讓這些犯人的家眷與他們同去,賜予衣服、糧食和弓弩。
此外,像年豐、祥瑞、災異這些非事件性的由頭,也都可以作為“天下大赦”的理由。而且,受傳統(tǒng)“陰陽”思想的影響,古代大赦還講究時令。呂不韋主持編著的《呂氏春秋》中記有“十二紀”,意在表示一年四季之自然規(guī)律與發(fā)布政令間的聯(lián)系。一般認為,春天和夏天是釋放重囚的時機,這樣可以順應萬物生養(yǎng)的時氣,兩漢時期的赦令絕大部分集中在一月至六月。
以上由頭或事關重大,或意義深遠,基本上都很有說服力。但是,作為在漢唐期間逐朝遞增的大赦由頭,必然不會局限于這些特定的事件中。
《資治通鑒》有載:“太后春秋雖高,善自涂澤網(wǎng)絡,雖左右不覺其衰。丙戌,敕以齒落更生,九月,庚子,御則天門,赦天下,改元。”也就是說,武則天六十多歲時,居然換牙了,于是宮中上下將此視為神跡,借機大赦天下,并改元。
所以,一件事情究竟是不是大事、能不能以此來“大赦天下”,全憑統(tǒng)治者的意志。這也是古代如此頻繁施行大赦的原因之一。
回到開篇的問題:既然大赦這么頻繁,如果殺人犯接二連三地被赦免,會不會引起民憤?
一般來講,除非是根根本本的大赦,否則一些犯了重罪的人是不能被完全赦免的。武則天證圣元年,金秋九月,女皇發(fā)布了赦令:“大赦天下,大辟罪以下及十惡、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边@就是赦免“天下人”的大赦,因為連“十惡”都赦免了。
但大部分的大赦,是不會赦免“十惡”這種罪行的,即“十惡不赦”。
所謂“十惡”,起源應在漢代,以西漢時期“不道、不敬”為基礎?!短坡墒枳h》在開篇第一卷就直接寫明了“十惡”的罪狀:“十惡,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義,十曰內(nèi)亂?!?/p>
明代丘濬對“十惡”本質的概括:或是有犯于君臣之大義,或是有犯于人道之大倫,或是有犯于生人之大義,皆“天理所不容,人道所不齒,王法之所必誅者也”。
具體而言,“謀反”不僅包括以實際行動對抗皇帝,哪怕有言論和思想上的苗頭,也算謀反;“謀大逆”是毀宗廟、山陵及宮闕,被視為對封建統(tǒng)治的蔑視和侵犯;“謀叛”則相當于叛國,除了賣國賊,還有反對中央的地方勢力;“大不敬”指的是對森嚴的禮儀制度的觸犯,危害皇上利益、觸犯皇上尊嚴。以上為“有犯于君臣之大義”。
“惡逆”指謀殺自家長輩的惡行,如弒父、殺叔伯等;“不孝”例如不贍養(yǎng)祖父母、父母健在卻對外宣稱父母亡故、為父母守喪期間尋歡作樂等等;“不睦”是指在大家族中不守倫常的行為,包括謀殺親族中的長輩、毆告丈夫等。以上為“有犯于人道之大倫”。
“不道”包括肢解尸體、制蠱放蠱、殺害一家良民老小等窮兇極惡的犯罪行為;“不義”是殺害自己上司的人、為丈夫守喪期間改嫁的婦女等;“內(nèi)亂”則為有血緣關系的人之間的不正當關系,其相應的懲罰措施非常嚴厲。以上為“有犯于生人之大義”。
那么,殺人犯會在大赦中重獲自由嗎?這可能要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定,如果這個人殺了家族中的長輩、自己的上司,或是行為殘忍至極,被視為“十惡”之罪,那么在絕大部分大赦中,都不能被赦免。但如果是一般性質的謀殺、過失殺人、誤殺的,都會有不同的處罰,不一定是“十惡不赦”。當然,在不同朝代的具體案件中,可能還會有更復雜的判決。
不管怎么安排,不大可能激起大規(guī)模民憤的,因為皇上和大臣會在赦令中加入很多限制,以順應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目的。
這種按罪名區(qū)分赦免對象的方式,是為大赦“制限”的三種方式之一。另外的兩種分別為“以詔令指令某人不赦”和“限定情節(jié)之犯罪不赦”。
沒錯,天下那么大,“大赦天下”的時候還有可能單獨圈出某個人,偏偏不赦免他的罪行,并且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比如,漢更始帝劉玄發(fā)布“大赦天下”詔令,卻特別單列“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
被圈出來的也有可能是一個群體。東漢時期,宦官和外戚專權,與之對抗的黨人以“清流之士”的身份,觸動了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建寧四年春,漢靈帝宣布大赦時,“唯黨人不赦”;中平元年,天下黨人又都被赦免了,可是其中“唯張角不赦”。
該單列哪個人或哪個群體,看似是精心設計,但有時也取決于皇上一個人的想法,甚至可能是皇上情緒變化的產(chǎn)物。比如,西漢時期,有一個名叫忠的男子,他叫上朋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掘了已故傅夫人位于長陵的墓,犯下重罪。后來,趕上漢元帝“大赦天下”,這群人歡天喜地出了監(jiān)獄??纱蠹胰f萬沒想到,這位皇帝又補了一道詔書:“此朕不當所得赦也?!笨鞓返娜兆涌偸嵌虝旱?,皇上突然親口說這件事不能赦免,第二道詔令一下,忠和他的朋友們被查了個透,最終全部伏法。
所以,通常在“與民更始”的大赦中都不能被免罪的“十惡”算是沒跑了,其他的都沒有什么定數(shù),因為具體情況太復雜了。而且,即便發(fā)了大赦的詔令,地方在判定具體的犯罪事實時,也會存在不確定性,即無法確保哪個人沒被官方限赦,就一定會被赦免。
例如,元延祐元年(1314年),江西的一個縣城里有個叫黃鼎的人,可能是和地方官結下梁子了,他教唆家住街對面的蕭瑀誣告這個縣官收受財物。結果東窗事發(fā),黃鼎被抓進監(jiān)獄。不久,天降大赦,按說他應該可以被放了。但是刑部在決斷時,發(fā)現(xiàn)這個黃鼎是個累犯,參照了之前相似案件的判決方式,最終在紅泥粉壁上標示黃鼎的罪名,如果他膽敢再犯,就把他趕出他的家鄉(xiāng)。
雖然過程波折,但黃鼎最終算是被大赦“眷顧”了,可也有一些人并沒有這么幸運。還是延祐元年,崇法院的僧人游慧元找年輕小伙童慶七、童庚二借了些錢和糧食,結果沒還,兩個小哥就帶著滿心的仇恨把游慧元的眼睛給刺瞎了,結果被判了流刑,要從江西流放到遼陽。正走在半路上,天降大赦,刑部又在糾結該不該免除流刑的問題。參照了之前的判例,刑部認為不應免除流刑的執(zhí)行,最終,兩個小哥還是被流放到遼陽去了。
總之,“天下人”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能被全部大赦的,這上上下下的變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般“十惡不赦”的人是真的不能被赦宥的。
就算盡可能制定了明晰的赦令,可是從中央到地方,在“車馬很慢”的年代,如何做到快速實現(xiàn)“天下大赦”呢?會不會上一輪大赦還沒徹底進行完,下一輪又從上面下來了呢?
以唐代為例——
每逢大赦,皇宮里都會有大赦儀式。正式儀式開始前,宮城外會立一根木桿,頂端綁一只金雞,雞首飾黃金、雞口含絳幡,其底端用一個彩盤承接。之后,會有“娛樂項目”,老百姓比賽爬上木桿,看誰能搶到飾金的雞頭。不過有時候政府比較摳,只給絳幡。這就是“金雞放赦”。
正式儀式的參與人員除了君臣,還有儀仗、囚徒、圍觀百姓。儀式開始后,百官拜見皇帝、行朝禮,接著有司宣布儀式正式開始,囚徒列隊入場,同時鼓聲四起。大家站定后,宣念赦書,話音落下,囚徒被儀式性地當場釋放了,“大赦天下”正式開始。
為了行之有效地向天下表明君恩,統(tǒng)治者對赦令下達的時間限制是很明確的,不會由著各級官吏慢慢來。赦書在京城宣讀后,首先要經(jīng)過專門的機構批量抄寫,唐代寫在絹上,不易損壞;宋代寫在黃紙上,稱“抄黃”。
得抄多快呢?法律明文規(guī)定,少于兩百頁紙的,必須兩天內(nèi)抄完;多于兩百頁的,每多出兩百頁以內(nèi),多給一天時間,最多不能超過五天。抄慢了咋辦?超出去一天,打五十大板;超出去十天,坐一年牢。
赦令抄好了,下一步就是傳送。不瞞大家,赦書的傳送被稱為“金牌快遞”。官方規(guī)定,赦書每天必須向前行進500里,并且一路上要告知廣大百姓。律法嚴明,無人敢故意違抗,但是客觀條件限制太多,實際執(zhí)行中這個速度可能并不能完全達到。
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就是“人證”。元和十三年,劉禹錫時任連州刺史,給皇帝寫了一封《賀赦箋》,箋中說自己知曉皇上大赦天下是在正月初一,而落款時間寫的是正月二十九。也就是說,赦書從都城長安送到連州(今廣東省清遠市),大約用了28天時間。由《元和郡縣志》和《通典》可知,當時從長安到連州的路程有3665里,或3805里,由此推算,赦書的傳輸速度約為每天行進131里或138里,都遠不及500里。
既然實際沒有這么快,為啥赦書還叫“金牌快遞”?因為這個“金牌”,不是個形容詞,而是個名詞,是金牌本牌。自唐以后,“赦書日行五百里”的高標準被沿襲,宋代根據(jù)被傳遞物件的緊急程度,設置了符券制度,即“其制有金字牌、青字牌、紅字牌。金字牌者,日行四百里,郵置之最速遞也”,相當于今天最快的“當日達”標準了。
以最快的速度抄寫赦書、傳送赦書,那么執(zhí)行赦令的速度也不能慢。法律規(guī)定,各地在收到赦書后,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理清本地的赦宥事務并上奏,一般為十天,七天、二十天的也有。如果拖延,當罰!所以,一旦遇上大赦,以唐代為例,刑部、御史臺和大理寺就要忙得團團轉了,是真的時間緊、任務重。
所以,大赦不太會因層層官吏的行政效率問題而被拖延,因為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是相當緊湊的。
由于技術限制,很多案件缺乏確鑿證據(jù)、存在冤屈、難以量刑,所以大赦是一個填補“刑罰真空”、伸張社會正義、親民的好方式,是封建君王意圖“恩威并施”的產(chǎn)物。
在古代大赦制度下,時代的塵埃落在個人頭上,作用力尤其大,一個人未來的人生,可能會因此而截然不同。而這一切,都在封建君主的一念之間。
(李亮摘自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