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漢語學界關于傳統(tǒng)中國哲學合法性有很多討論,也有學者討論少數(shù)民族哲學的合法性,或者直接討論哲學本身的合法性。但西方哲學在中國的合法性問題,討論則屈指可數(shù)。這種現(xiàn)象需要解釋。
傳統(tǒng)中國哲學的合法性之所以是一個問題,從表面上看,是因為它的問題與討論方式跟西方哲學主流不相容。如,仁義道氣等關鍵概念無法轉換成確切的西方哲學概念,體悟式的非邏輯討論難以被西方哲學接納。一些論者據(jù)此認為中國沒有哲學。黑格爾的觀點極具代表性。他認為,包括中國哲學在內(nèi)的東方哲學不是真正的哲學,屬于哲學的低級階段,只是“一種一般東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在黑格爾眼中,《易經(jīng)》“停留在最淺薄的思想里面”;《道德經(jīng)》也“不能給我們很多教訓”;孔子則只有一些世故的道德教條,是“常識道德”,“在哪里都找得到”。整體而言,中國的宗教和哲學是一種“完全散文式的理智”,“沒有能力給思想創(chuàng)造一個范疇[規(guī)定]的王國”。
這種看法的實質(zhì)是將西方哲學當成了哲學的標準。只有首先是西方哲學,然后才能是哲學。哲學被看成是單線發(fā)展的,中國哲學甚至整個東方哲學,都只提供了一些缺乏嚴謹思維的初級產(chǎn)品。有學者進一步斷言,缺乏嚴謹思維跟漢語有關。如,由于漢語沒有一個詞可以跟西文的being嚴格對應,所以我們?nèi)狈Ψ治鼍瘢骸罢驗椤恰俏鞣秸軐W的核心范疇,所以西方哲學重視分析,重視分辨真和假,從而促進了邏輯和科學的發(fā)展。如果要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西方傳統(tǒng)哲學作比較的話,應該說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焙苊黠@,這種說法把某個詞的缺乏等同于那個詞對應功能的缺乏。
在救亡圖存的背景下,“師夷長技以制夷”是文化精英們的首要追求。支撐外夷長技(科技)的道理跟傳統(tǒng)觀念格格不入。于是,受迫于保國保種,一些文化精英不得不轉向西方思想。作為現(xiàn)代學科的中國哲學因此也就不得不以西方哲學為范式。顯然,他們或明或暗接受了以下預設:中國傳統(tǒng)義理跟西方科學不相容,西方哲學支持并涵蓋著西方科學。然而,這只是一種尚未得到充分辯護的猜想。
無論是哲學涵蓋科學,還是科學涵蓋哲學,抑或它們密切地相互支持,都假定了哲學跟科學具有相同或相近的本質(zhì)。然而,這一假定并不成立。上面我們已經(jīng)討論了科學家關于這一問題的看法。下面我們將探討哲學的功能,并給出哲學合法性問題的回答。
如此看來,能不能把哲學簡化成科學,將深刻影響到我們對哲學合法性問題的探討。如果哲學只是對知識的追求,那我們就得討論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中國哲學在什么意義上可以給我們提供知識,或者能夠幫助我們追求知識,它跟科學的關系是什么樣的。畢竟,近代以來,我們遭遇到了幾千年來最為嚴重的挑戰(zhàn),這些挑戰(zhàn)主要是知識方面的欠缺引起的。中國哲學一直伴隨著我們,如果它不是這一落后的根本原因,也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原因。但是,如果哲學還包括對知識之外者的追求,尤其是對接近于宗教目標的追求,那么,作為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需要討論的合法性問題就不是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而是西方哲學在中國的合法性問題。對西方科學的學習并不能自動替西方哲學作合法性辯護。西方哲學作為西方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方法論,我們學習它、理解它意味著什么?是要讓我們變成西方人,學會用西方的方式去看這個世界,去看人與人的關系,去看自己跟自己的關系嗎?是學會像西方人那樣做人?西方哲學教會我們做一個現(xiàn)代人,做現(xiàn)代人就是做西方人嗎?
最后,西方哲學的合法性來自中國哲學自我更新的需要。中國哲學有自己的傳統(tǒng),但它不是一個孤立的單起源系統(tǒng)。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它不斷借鑒包括佛教在內(nèi)的外來文化,豐富著自己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力。關于西方哲學在中國的前景,我們可以期望的,不是把中國哲學改造得像西方哲學,而是讓西方哲學的某些概念、范疇、理論、方法成為中國哲學的一部分,豐富我們的認同,深化我們的認識。從這個方面看,以金岳霖等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中國哲學家給我們做出了榜樣,《論道》《知識論》等著作,用傳統(tǒng)的中國哲學概念表達了現(xiàn)代內(nèi)容,在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解之間架起了橋梁。一個人不是別人,也不能成為別人。一個民族的發(fā)展不是要成為另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使命不是要成為另一個國家。如果我們在哲學上最終向西方靠攏,成為文化上的西方人,那強大的就不是中國,而只是另外一個西方。當然,在文化意義上的人是生成的,不是給定的。經(jīng)過本土化后的西方哲學,就像佛教那樣,將會成為中國哲學的一個部分,成為中國人精神世界的一個因素。
在中國,無論是傳統(tǒng)中國哲學還是西方哲學,都面臨合法性問題。對傳統(tǒng)中國哲學而言,合法性問題是一個發(fā)展問題,要回答如何從傳統(tǒng)切入當代;對在中國的西方哲學來說,合法性問題是一個識別問題,要關注如何融入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長期以來,學界關注前者多而關注后者少。并且,一些學者自覺不自覺地以西方哲學的標準來要求中國哲學,甚至認為中國哲學不是哲學。以西方哲學為標準是標準的誤認和誤用。這一誤認和誤用,跟近代中國的落后和西方的強大關系密切。為了救亡圖存,中國知識分子不得不學習西方強大的器物,并進而學習器物背后的文化觀念。作為文化觀念的核心部分,西方哲學被看成是強大器物的支持性因素。實際上,西方哲學雖然跟西方科學同源同流,但它們之間并沒有絕對的支持關系,也不相互涵蓋。器物的強大靠科學,可是哲學跟科學是兩個本質(zhì)上有差別的學科??茖W以追求知識為唯一目的,它的標準是統(tǒng)一的,嚴格地說,只存在著“一種”科學。不同國家的科學,并沒有實質(zhì)不同。然而,哲學并不以追求知識為唯一目的,甚至可以說,哲學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追求知識,而在于塑造價值、提供意義。從這個角度講,哲學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不同的文化可以有不同的哲學。
對中國人而言,中國哲學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它一直塑造著中華民族的價值,界定著中華民族的意義。尤其需要討論的,是西方哲學在中國的合法性。西方哲學的合法性并不來自西方在科學上的強大,而來自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相互理解的需要,來自協(xié)調(diào)認識同一個世界的需要,來自中國哲學自我更新的需要。對我們來說,當下的重要問題是,分辨出哪些領域是知識性的,哪些領域是價值性的。在知識性領域,有高下之分,標準一致。在價值性領域,存異不必求同。最關鍵趣味,不求共有,只望成全,至少不被打擾。
本文原為提交給“第六屆《中國社會科學》青年哲學論壇:全球圖景下的哲學中國”會議的會議論文。會后根據(jù)一些學者的意見,做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