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娟朱 淵
二戰(zhàn)之后,建筑界呈現一種多元混雜的新舊雜糅狀態(tài),一批年輕學者因反對早期現代主義對城市機械功能式的劃分,開始追尋建筑與城市新的可能性?!笆涡〗M”就是一批活躍于20世紀50—80年代的建筑師,他們試圖恢復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來對抗單調而冰冷的城市功能劃分。其中,凡·艾克作為“十次小組”的核心人物,在現實的諸多矛盾之中,他從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在個人與社會之間,在建筑與城市之間,在種種看似相對立的要素之間尋求一種協調與平衡,以一種日常微觀的視角去建立事物之間的關聯,以達成要素之間的相互交融與滲透,即所謂“中介”理念。
“中介”理論是基于拉爾夫·古特曼和居·曼滋“門階”概念提出的?!伴T階”也可稱為“門檻”,是一個重要的建筑構件,聯系內外、動靜與私密,標志著一種領域感,建立起空間的隱性聯系①。史密斯夫婦在CIAM 9會議中解釋,它是對人們瞬間的穿越行為加以慢鏡頭的重現。但是凡·艾克認為,建筑需擴展它狹窄的邊界,將其圍合成一個領域,一種連接的中間地帶。因此,它以“中介”理念代替對“門檻”理論的討論。這是一種非“內”非“外”,既“內”又“外”的特殊狀態(tài),它與視線相關,與人的行為體驗相關,強調以日常微小空間產生豐富的感知體驗和活動可能性,是其功能價值所在。
凡·艾克曾用沙灘隱喻“中間態(tài)”,沙灘既不是陸地也不是海洋,但是能感受到浪潮帶來的濕潤。從抽象意義上看,“中介”讓兩個具有不同屬性的要素之間進行對話,并產生相互之間的影響,因此其不僅僅是物理層面的連接,更具有不同時空屬性的多層次聯系。如凡·艾克在奧特洛圈(圖1)中,第一個圈以三種經典建筑范式表現了三種相互對立的屬性,范·杜斯堡的構成表達現代和變化,帕提農神廟表達經典和永恒,普韋布洛村莊表達地方和傳統(tǒng)。“現代”、“經典”和“地方”,凡·艾克認為建筑的意義正是融合這些看似不相關的要素,統(tǒng)一對立要素之間的關系,將其變成和諧統(tǒng)一的整體。探究不同要素的微差與個性,從而找尋到一種中間態(tài),建立要素之間的協調與對話,形成一種新的整體統(tǒng)一[5]。凡·艾克在劃分兩級概念的同時,也在積極建立起兩者的聯系,從原本孤立隔絕的單一事物狀態(tài)中抽離。中間狀態(tài)也可以稱之為“適度美學”,旨在兩個看似極端對立的要素之間建立“中介”平衡,強調要素之間的共生共融,以發(fā)揮其更大的價值意義。
圖1 奧特洛圈
“中介”理念深刻影響著凡·艾克的建筑觀和城市觀,以下將從歷史追溯“中介”理念的形成與發(fā)展,從社會文化事實和歷史文化背景中探究其影響介質。
二戰(zhàn)之后,CIAM的理念受到沖擊和挑戰(zhàn),一批年輕建筑師提出對快速城市化狀況的不滿,認為城市不應僅僅滿足“量”的建設而忽視“質”的提升,不應僅是機械式的功能劃分,城市的各功能區(qū)之間不應被孤立地隔絕和發(fā)展。相反,城市應當積極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提供一種社會空間網絡來聯系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在這種割裂的城市生活背景下,興起了對結構美學[1]的討論,它關注整體社會結構,希望連接建筑和城市,以一種“中介”的角度思考要素的關聯。凡·艾克作為結構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從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更多地融入了人文性思考,認為城市一方面應延續(xù)原有的城市肌理,充分尊重城市既有的歷史文脈;另一方面,城市應提供給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更多人性化的場所,滿足他們的日常生活需求。他從時代背景出發(fā),提出了一種基于城市宏觀模型下的結構主義構型原則,以“中介”理念試圖融合地域和時代特征,連接建筑和城市。
在劇烈變化的時代,藝術也呈現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該階段,藝術家們所創(chuàng)造出的豐富作品,常常是基于對日常事物的細微觀察,源于對生活的深刻認知。如“as found”美學,在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中去“發(fā)現”,將平常而微觀的事物進行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藝術作品表現出的大多是對材料、色彩的直觀表達,其意義不在于表象的形式,而在于形式美背后關于生活的特定理解,對人性空間的關心。1951年在英國霍茲登舉辦的主題為“綜合藝術”的展覽,號召藝術家從個體的感知中走出來,與社會、空間融合[6]。該時期的展覽,大多包含了設計師在矛盾現實中對城市生活的關心和包容,強調藝術與空間、與建筑、與城市的多維度轉化與融合,而不是單純地表達藝術本身,這種跨界的多元思考也與“中介”理念相符合,企圖用藝術嘗試更深層次的表達,以藝術為媒介建立起與社會、與城市更廣闊的連接。
“中介”理念的形成與發(fā)展也與凡·艾克早期的個人經歷有關。他于1940年開始非洲旅行,1950年—1960年間,他對非洲多貢部落進行了研究。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讓非洲保留了原始的文明,受制于環(huán)境也發(fā)展于環(huán)境,多貢部落保存著較為完整和有機的聚落系統(tǒng)和自發(fā)生長的村落肌理。凡·艾克試圖去重新發(fā)現和挖掘傳統(tǒng)文明和人類價值,正如他所認為的,人的本性都是相似的,以此可以探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絡。他說“我們要重新發(fā)現人類那些永恒的古老的品質,將其轉化為新的建筑語言,也就是當代建筑的語言,建筑是人類的本質轉譯成空間的表現,然而現代建筑師一直在致力于去發(fā)現時代的不同,而不是去研究建筑與時代的共性?!盵4]凡·艾克正是希望通過類比的方法,在種種同與不同之間,以一種“中介”狀態(tài)將看似二元對立的要素建立起相互關聯。
(1)單元與整體
凡艾克曾說:“如果一座房子要成為一座真正的房子,它就必須像一座小城市;如果一座城市要成為一座真正的城市,它就必須像一座大房子?!痹诠聝涸涸O計中,他試圖將其設計成一個小型城鎮(zhèn),讓不同年齡階段的孩子可以感受到空間的豐富變化,與人交往,探索自然,而不是一個封閉內向式的單體建筑。這與他對傳統(tǒng)聚落的關注有關,聚落具有一種自然生長而成的內生秩序感,從單元到整體遵循統(tǒng)一的生長法則,呈現出較為清晰的平面架構關系,具有一種內在牽引的力量。凡·艾克從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希望在現代建筑中重現原始聚落中人與人之間親密的關系,區(qū)別于當代城市中陌生人的社會關系,以”中介“理念構建一種個人與社會的連接[2]。
孤兒院的設計以3.6m×3.6m為基本模塊單元,并以街巷的形式將這些單元聯系。街巷多呈“L”形的支狀路,避免視線的直接穿透,增加空間層次感的同時給予孩子更豐富的行為體驗和空間感知。同時單元之間呈現凹凸進退的關系,增加庭院,用以通風采光。“實”的功能空間和“虛”的外部空間以同樣大小的單元模塊組成,整體呈現出一個有機的系統(tǒng),體現出凡·艾克所說的“可識別的社會模式”。
從整體外觀看,連續(xù)成片的穹頂(圖2),看似是毫無特征的單調重復,但因為局部某些特征性的場所又使其呈現一種特殊性,在一種秩序框架下,不斷形成領域感②。其中,穹頂的形式與凡·艾克曾多次到訪的北非圓頂之城阿爾及利亞的瓦德聚落有關,既隱喻一種原始村落意向,形成一個小型城鎮(zhèn),同時又使穹頂這種形式在現代建筑中煥發(fā)生機,穹頂之下,使人感受到一種身體的包裹感和一種場所氛圍。
圖2 孤兒院的穹頂
圖2 建筑要素限定的領域感
(2)建筑元素
孤兒院建筑內部處處體現出“中介”領域的特征。建筑的主入口位于城市道路后退的廣場內,人們要先從街道進入廣場,之后再進入建筑內部。由此,廣場形成了一個過渡空間,聯系建筑與城市。“中介”空間往往具有多義的性質私密與公共、內與外、陽光與陰影、多重要素在此相互疊合。廣場既可以為城市中的市民提供休閑公共空間,體現出城市的人本主義,同時也是孤兒院建筑外部空間的延續(xù),以此創(chuàng)造出多元共享的價值。
不同建筑要素之間限定出不同的空間領域感。以單個柱子圍合限定出一個弱空間(圖3),地面的圓形是一個聚集的形態(tài),既暗示它是一個封閉圍合的空間,同時它又處于一個開放動態(tài)的環(huán)境之中,形成一種特殊的領域感。具有象征性的門與窗,代表不同時空的交匯,人們坐在窗臺上閑聊,一半處于室內一半處于室外,處于光與影的動態(tài)和諧之中。室內空間覆蓋于連續(xù)的穹頂之下,似乎呈現出一種相似的領域特征。但由于梁柱之間圍護形式的差異(圖4),使得室內空間呈現局部領域感的擴大和整體領域感的模糊,呈現出結構的穩(wěn)定性與空間不斷變化的特點。梁柱之間的三種圍護形式:玻璃、玻璃磚和雙層厚度的磚墻,使得局部空間呈現透明與實體、圍合與開放、虛與實的微差與對比,空間呈現差異與融合。其次,建筑內還有各種下沉臺階的圓形空間,開敞的庭院,充當著交流與交往的場所。整個建筑就像一座微型城市,以整體清晰的空間結構和處處充滿變化的差異性場所,搭建起人與人溝通的橋梁,融合不同年齡階段的孩子,為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親切舒適的人性化空間。
圖4 穹頂下的特殊領域感
(1)清晰與迷宮
“清晰”與“迷宮”是一個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似乎不能共融,但它卻真實地存在于城市、建筑和裝置中。比如威尼斯,往往讓身處其中的人處于一種迷路狀態(tài),而同時城市中存在的一些具有強烈特征感的場所又為人指明方向,這樣一種清晰與迷宮共存的狀態(tài),在城市中建立起多重領域感,增加城市空間的可識別性?!扒逦拿詫m”,它意味著重復體驗的連續(xù)印象,這種體驗具備一定歷時性,需要時間的累積。它不同于瞬時感知的清晰,需要與個人的場所感知和記憶相連。在威尼斯巷道中的經歷,凡·艾克認為,在對路徑的反復經歷與逐漸清晰中不斷改變人們心中的認知狀態(tài),是人們在感知一個狀態(tài)的同時,參與到另一個狀態(tài)的進程之中?!扒逦拿詫m”是混合著個人認知經歷的復雜體驗,如凡·艾克在孤兒院建筑中所設想的,將一種整體清晰的結構與豐富多元的生活場景混合,讓孩子在不同的空間中自發(fā)地探索,形成自己特有的場所體驗,將社會秩序與空間秩序融合。這種融合個體多樣行為的探討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現代一味強調效率功能至上的城市交通空間的批判,缺乏人文性和自主性,缺少了“清晰的迷宮”中對空間和時間的探討,現代空間一定程度上讓人的行為體驗變得單調而無趣。
(2)一組裝置
在一組裝置的設計中,凡·艾克深入探討了“清晰的迷宮”的話題。這組裝置(圖5)中處處充滿著對比,統(tǒng)一均質的屋頂形成強烈的領域感,平面中規(guī)則又處于變化中的彎曲墻體構筑著另一種領域感。均質的屋頂方格與變化的曲面墻體,邏輯秩序與動態(tài)變化,讓人產生多重的領域感,既清晰又復雜,人們在不斷地迷失,又在不斷地建立著新的領域感。在材質選用中,輕盈的玻璃頂代表著當代,厚重的石材代表著傳統(tǒng),粗糙和精致,傳統(tǒng)和當代,種種要素之間彼此對峙?!扒逦拿詫m”正是對這種矛盾性的探索,激發(fā)起人們內在的記憶。這是一種錯綜復雜的清晰,讓過程之中不斷地與個體的想象和自身的經歷連結。一個裝置如一個聚落和一座城市,無法被短暫地感知和體驗,需要建立在個人的探索與實踐之中,建立一種“中介”平衡。
圖5 “清晰的迷宮”的裝置
凡·艾克在阿姆斯特丹建立了800多處游戲場,以一種針灸式的方法對城市進行自下而上的更新。游戲場看似是從兒童的視角出發(fā),為孩子建立日常玩樂的空間,體現一種人性化的城市設計,實質是凡·艾克以小型而日常的空間視角去縫合和織補空蕩而單調的城市功能,以一種漸進式的多元日常空間抵抗戰(zhàn)前機械式的功能主義劃分[3]。游戲場的設計,是從藝術的實驗性視角出發(fā),以一種面向未來探索的開放性,對城市空間的再反思③。在一個個看似不相關的游戲場地中,凡·艾克試圖找尋場地局部更新和城市整體系統(tǒng)關聯的可能性,以城市中分散的彈性空間適應城市生長。通過對城市空間中不被發(fā)掘的微空間的不斷開發(fā),激發(fā)起局部城市空間活力,與周邊城市環(huán)境進行溝通與對話。同時以這種具體化的城市策略,以點帶面,形成城市另一種自我更新和生長的內生秩序,以促進城市的整體化發(fā)展。這樣一種具有自組織規(guī)律和動態(tài)生長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形成一種“中介”空間,連接建筑與城市、個人與社會。游戲場作為“中介”理念的表達,同時連接著藝術與建筑、理想與現實、理論與實踐,融合著城市生活和社會的發(fā)展。
“中介”理念在于讓不同事物之間建立聯系,但是彼此之間的區(qū)別仍然存在。包括聯系實體的建筑空間和抽象的理念空間,從而產生一種新的兼有兩者特征的空間形式,彼此區(qū)別又共生共融。
建筑實體空間中產生的“中介”空間,主要是指具備某些特殊領域感的空間。如屋頂覆蓋的空間、柱子圍合的空間、地面高差限定的空間,這些具有特征性的場所空間區(qū)別于大量的一般性空間,使領域感擴大,建筑的意義增值。同時“中介”空間也是不同空間屬性的過渡空間,如內與外、公共與私密、動與靜,往往稱之為灰度空間,具有模糊性的特征,使空間具有多義性,同時也增加人的感知體驗?!爸薪椤笨臻g在復雜與矛盾中尋求和諧統(tǒng)一,允許統(tǒng)一性和差異性,均質和特殊,重復和變化,不同尺寸、材質、光與影的變化。如一張著名的照片中展示的,一個小男孩坐在一個臺階上(圖6),臺階空間既屬于城市外部空間,又是建筑內部空間的延續(xù),既公共又私密,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建筑與城市的邊界,是空間中的空間,在原本對立割裂的空間之間建立一種新的平衡,達成“中介”空間的價值和意義。
圖6 門階空間
凡·艾克從人類學的視角出發(fā),關注生活在城市中的個體,強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聯。凡·艾克基于對現實狀況的認知,對世界大戰(zhàn)以及人與人之間割裂狀況的反思,他希望重新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在孤兒院建筑中,他通過一個整體系統(tǒng)的關聯和多元的模塊化組織建立了一種空間秩序和社會秩序,讓孩子可以感受到親切、集體和關愛。在城市中,他以游戲場的實驗,表面從孩童的視角,在破碎的城市空間中建立多樣的游戲空間,為孩子提供玩樂場所,實質他希望通過這些日?;目臻g去建立另一種新的秩序,縫合原本被割裂的城市空間,創(chuàng)造更多元的價值。他關注一種社會的整體結構,追求一種人性化的空間,希望加強人在空間中的體驗感,形成一種持續(xù)的互動。
凡·艾克認為人根本上是相似的,但也呈現著差異性,希望從共性和個性之間,建立一種“中介”平衡,加強個體之間的交往。因此,他去往非洲原始的村落,去重新發(fā)現人類的價值,找尋某些永恒的特質,從傳統(tǒng)中發(fā)現進而進行當代的轉譯。凡·艾克強調用類比的手法去看待生活中的相同與變化,人與事物的關系比事物本身更重要,從根本上而言,事物本身存在著共性,因此具有類比和轉化的可能性。以“中介”的理念去溝通事物之間不同的狀態(tài),使它們共存于一體,強調一種新生與融合。個人、社會、集體之間,能建立更緊密的聯系,在要素的差異性中尋求一種統(tǒng)一和諧[7]。一定程度上,“中介”理念是凡·艾克對當下社會發(fā)展的反思和嘗試,包含著他對世界狀況和人類狀況的理解,并希望找到聯系事物之間的媒介。
(注 感謝《建筑設計理論前沿課》教授戴維·萊塞巴羅的啟發(fā))
資料來源:
圖1~3:https://www.archdaily.cn/cn/900906/adjing-dian-a-mu-si-te-dan-gu-er-yuan-aer-duo-star-fan-star-ai-ke;
圖4:wikiarquitectura;
圖5~6:http://hicarquitectura.com/2015/10/aldo-van-eyck-sculpture-pavilion-sonsbeekexhibition/。
注釋
① 此處隱性聯系是和顯性聯系相對,意指相對不易察覺的要素。
② 文中關于領域感的概念,引自東南大學葛明老師《現代建筑理論課》。
③ 此處引用朱淵《游戲的人:從游戲廣場到新巴比倫》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