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雪 露

(云南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歐陽修是在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通過科舉得以一路進(jìn)士及第的，這一年他被任職為西京洛陽的留守推官。不僅是仕宦生涯，歐陽修更是在宋代“榜下?lián)裥觥憋L(fēng)氣的庇護(hù)下，被對其有知遇之恩的胥偃選為女婿。洛陽的地脈或許適合的不僅僅是牡丹，還有歐陽修，在洛陽他不僅得到上級錢惟演的優(yōu)待，還與梅堯臣、尹洙等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1]12391。在春風(fēng)得意之時，洛陽牡丹似乎成了歐陽修生命繁榮的印記，洛陽的春天、牡丹、伊水成了其詩文中的獨(dú)特文學(xué)場域。盛游西京的過程中，牡丹不再是《本草》中的藥物，也不再是鄉(xiāng)野之人眼中的柴薪，而是有了名目、有了品第、有了風(fēng)俗。歐陽修可謂牡丹的知音，自他始，姚黃、魏紫等牡丹意象得以在后世的詩文中登堂入室，成為花之富貴的象征?！堵尻柲档び洝酚涊d，天圣九年(1031)三月，歐陽修剛到洛陽做官時，這時牡丹花將要凋零了，所以他只見到了晚期的牡丹。第二年，由于與好友梅堯臣游嵩山而錯過了牡丹的花期。第三年，也即明道二年(1033)，他的夫人胥氏去世，“有悼亡之戚”的歐陽修無暇去欣賞牡丹。第四年，歐陽修因留守推官任滿而離開洛陽，只看到了早期的牡丹。也就是說在洛陽為官期間，歐陽修并未見過繁盛時期的牡丹，但僅僅是目之所及，在其眼里已經(jīng)是“不勝其麗焉”[2]3-4。由此可見，歐陽修并未親眼見過牡丹之盛況，但屢屢在詩文中歌頌?zāi)档ぶ狼移?，這就暗示著洛陽牡丹之于歐陽修并不僅僅只是局限于花之審美那么簡單，與其說牡丹活在歐陽修對文人雅事的追慕里，不如說洛陽牡丹是其“盛游西洛方年少”的一個美好的意象?；诖耍尻柲档ぴ跉W陽修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里被賦予了多層意蘊(yùn)。

一、洛陽地脈與牡丹源流

在談及歐陽修筆下的牡丹意象之前，有必要注意歐陽修對洛陽牡丹的推崇。歐陽修曾在《洛陽牡丹圖》里寫道：“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3]19歐陽修的言下之意是洛陽的地脈適合牡丹的生長，那洛陽的地脈如何呢？其實從很多帝王選都洛陽就可看出洛陽的風(fēng)水之盛。司馬遷在《史記》中說：“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盵4]479洛陽北依邙山，南面是龍門和伊水，東面是漢魏故城及白馬寺，有洛河貫穿其中，有令歐陽修魂牽夢繞的洛浦風(fēng)光。洛陽本不是牡丹的發(fā)源地，但恰恰因為牡丹移植到洛陽而成為天下第一花，是洛陽的山水和靈氣孕育了牡丹。洛陽雖然也有芍藥、蓮花，但正如歐陽修所言，洛人是不甚愛惜其他花的，也不屑于稱其他花為花，“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其意謂天下真花獨(dú)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2]3。只有牡丹才是洛陽人眼中的花，當(dāng)時的洛陽人如此，于歐陽修更是如此，其詩詞中所言及的“洛城花”皆指牡丹。但歐陽修多次提到牡丹之奇與洛陽之間的關(guān)系，從中可見其對洛陽地脈的另一種解釋。

常人的觀點是洛陽位于三河即黃河、洛河、伊水之間，不僅風(fēng)調(diào)雨順，且位于天下之中，能使草木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洛陽地脈優(yōu)于他地。歐陽修認(rèn)為中和之氣，到具體的事物上只能導(dǎo)致平常的形貌，平常之物不能說是美也不能說是丑，“故物有極美與極惡者，皆得于氣之偏也”[2]3。據(jù)此類推，歐陽修認(rèn)為洛陽的地脈便屬于乖覺之偏氣，至于洛陽的牡丹花，便是得了洛陽地脈的“氣之偏美”才能有如此妍麗之色?！奥尻柍菄鷶?shù)十里，而諸縣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則不可植焉。豈又偏氣之美者，獨(dú)聚此數(shù)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為害乎人者，曰災(zāi)。不常，有而徒可怪駭不為害者，曰妖。語曰：天反時為災(zāi)，地反時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萬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癭木擁腫者，竊獨(dú)鐘其美，而見幸于人焉”[2]3。歐陽修認(rèn)為得偏氣之美的牡丹不是平常之物，足可為怪，但又因為它不為害，歐陽修便把其稱為妖，牡丹的近乎妖異的美麗是“地反時”的產(chǎn)物，是洛陽數(shù)十里偏氣之美的地脈滋養(yǎng)了其他地區(qū)難以與之匹敵的牡丹花。但歐陽修對于這種偏氣之美毫無貶義，而鐘情其美，慶幸人間存在此美。

對于洛陽牡丹，歐陽修是欣賞其奇異之美的。“客言近歲花特異，往往變出呈新枝”[3]19，其對這種特異的新枝無比驚羨，牡丹更多寄予的是其對中和之美的摒棄，對偏美之氣所造成的巧奪天工的境界的認(rèn)同，就如同其在《洛陽牡丹圖》中所言：“何況遠(yuǎn)說蘇與賀，有類異世夸嬙施。造化無情宜一概，偏此著意何其私。又疑人心愈巧偽，天欲斗巧窮精微。不然元化樸散久，豈特近歲尤澆漓?！盵3]19他把牡丹比作異世的美人王嬙和西施，認(rèn)為這是造化的偏私，其實也暗含偏美之氣的觀點。

洛陽地脈里的偏美之氣，不僅賦予花，也賦予了人。曹植《名都篇》言：“京洛出少年”[5]135。左思曾在《三都賦》中說：“河洛為王者之里?！盵6]1592孟浩然在《洛中訪袁拾遺不遇》寫道：“洛陽訪才子?！盵7]241唐詩人于鄴在《過洛陽城》也說“古來名與利，俱在洛陽城”[8]4913。歐陽修也是在洛陽獲得了人生之繁華，洛陽城的獨(dú)特地脈，牡丹的偏美之氣，也塑造了他的氣度修養(yǎng)和后來醉翁式的人生格局，所以在《梅圣俞詩集序》里，他一改時人對溫柔敦厚的儒家中和之美詩風(fēng)的推崇，提倡窮愁之詩，“凡士之蘊(yùn)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fēng)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9]242。窮而后工，感奮怨懟的詩歌也是一種富有偏美之氣的詩歌。由此可見，洛陽氣脈所孕育出的牡丹，在歐陽修那里不單單是文人眼中的千篇一律的“記得舊詩章，花多屬洛陽”[10]383，而是寄予其對造化所出的偏美之氣的新的審美認(rèn)知。

二、世情融于洛陽牡丹意象

歐陽修詩文中的洛陽牡丹并不是高高在上、常人觸不可及之物，而是被灌入了濃郁的世情味。換言之，不同于其筆下的滁州瑯琊溪的深山幽靜之景，洛陽牡丹是一個熱鬧的意象，是面向大眾的。人們無論身份的高低，皆有賞牡丹的雅趣，牡丹也因沾染了京洛的塵土，而更富有人間的煙火氣。歐陽修言，沈宋元白善吟草木，但那時的牡丹未必有宋代的牡丹美且異。其實，白居易的“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10]477、劉禹錫的“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11]595以及韓愈的“香車驚一顧，京東洛陽塵”[12]211等句，描述了舉城出動欣賞牡丹的壯觀場面。這不僅間接證明了唐代牡丹之美麗富艷，也給牡丹打上了世俗的標(biāo)簽，而歐陽修更是將宋代的世情注入洛陽牡丹，使其在雅和俗之間游移。

據(jù)歐陽修《洛陽牡丹記·風(fēng)俗記》記載：“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fù)擔(dān)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為游遨，往往于古寺廢宅有池臺處為市，井張幄帟，笙歌之聲相聞?！盵2]7描述了洛陽人愛花的風(fēng)俗，宋朝洛人對牡丹的熱愛超越了階層，牡丹成了雅俗共賞植物，它不僅衍生出插花之習(xí)俗，還促進(jìn)了春天的游宴，“井張幄帟”之市又讓牡丹跟商業(yè)經(jīng)濟(jì)有了關(guān)聯(lián)，暗示牡丹之貿(mào)易的繁榮?！奥尻栔翓|京六驛，舊不進(jìn)花，自今徐州李相(迪)為留守時始進(jìn)。御歲遣牙校一員，乘驛馬一日一夕至京師，所進(jìn)不過姚黃、魏花三數(shù)朵，以菜葉實竹籠子藉覆之，使馬上不動搖，以蠟封花蒂，乃數(shù)日不落”[2]7-8。這時的牡丹交易已不僅僅局限于洛陽，更遠(yuǎn)赴到了東京。驛馬載花奔馳的場面背后是牡丹對世俗風(fēng)情的接納，插花、笙歌的活動是牡丹揮之不去的風(fēng)雅。

(一)牡丹意象與商業(yè)經(jīng)濟(jì)

歐陽修在詩詞中不避諱談及牡丹與經(jīng)濟(jì)的關(guān)聯(lián)?！奥迦梭@夸立名字，買種不復(fù)論家貲。比新較舊難優(yōu)劣，爭先擅價各一時?！盵3]19(《洛陽牡丹圖》)洛陽人對于品第較高的牡丹幾近瘋狂，買牡丹可以不計較家里的財產(chǎn)是否富足，而牡丹的優(yōu)劣也是由價錢來決定的。歐陽修對于這種現(xiàn)象也不置可否，“古稱天下無正色，但恐世好隨時移”。只是以一種略帶擔(dān)憂的心境，害怕世俗對洛陽牡丹的愛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他的詞作《漁家傲》寫道：“葉重如將青玉亞，花輕疑是紅綃掛。顏色清新香脫灑?？伴L價，牡丹怎得稱王者?！盵13]20白描了牡丹的細(xì)節(jié)，從葉和花的重量到顏色，再到氣味，最后又落到定價上。牡丹是值得估價的，正是因為估價而讓其稱為花中王者。

(二)牡丹意象與插花風(fēng)俗

在歐陽修的詩文中，洛陽牡丹與插花風(fēng)俗結(jié)合到了一起?！靶械酵の鞣晏?，籃輿酩酊插花歸?！盵3]77(《豐樂亭游春》)雖然不是在洛陽，但酩酊大醉的歐陽修會在籃子里插花而歸，說明了當(dāng)時插花的風(fēng)氣正盛。據(jù)《夢梁錄》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盵14]158插花作為四大閑事之一，洛陽牡丹自然會成為歐陽修的插花樂事之一。歐陽修不僅在《洛陽牡丹記》里提到了洛人無論貴賤都愛插花的風(fēng)俗，更自言“曾是洛陽花下客，欲夸風(fēng)物向君羞”，表達(dá)自己與牡丹結(jié)緣的自豪感。歐陽修詩《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中“京師輕薄兒，意氣多豪俠。爭夸朱顏事年少，肯慰白發(fā)將花插”[3]34，以及《書懷感事寄梅圣俞》中“三月入洛陽，春深花未殘?！寤ㄔ器偕希刽【G陰前”[15]50-51都提到了頭上簪牡丹花的情節(jié)，把插花之地由花籃遷移到了頭發(fā)。而簪花也是宋代的一種獨(dú)特風(fēng)氣，是宋代的一種禮儀制度，此后更是下移到民間，而作為花中之王的牡丹自然成為插花活動的首選對象。

(三)牡丹與酒

歐陽修自號醉翁，在他的詩詞中每每提到洛陽花都要配之以酒，牡丹意象也因為酒而有了幾分“及時行樂”的韻味。在《送張屯田歸洛歌》中有：“杜家花雖非絕品，猶可開顏為之飲。少年意氣易成歡，醉不還家伴花寢?！盵15]53牡丹可以引起詩人的酒興，在酒的助攻下，往往很難分清醉人的是牡丹還是酒。其詩《眼有黑花戲書自遣》寫道：“洛陽三見牡丹月，春醉往往眠人家。揚(yáng)州一遇芍藥時，夜飲不覺生朝霞。天下名花惟有此，樽前樂事更無加?！盵15]75更是把牡丹意象和樽前樂事結(jié)合起來，似乎花前醉酒成了文人張揚(yáng)個性找尋自我的一種方式，代表著文人自得其樂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歐陽修才會“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這里的牡丹和酒寄予著詩人順天安命的理想情愫，既是與世俗的妥協(xié)，也是在借牡丹和酒對本真自我的找尋。“念昔逢花必沽酒，起坐歡呼屢傾榼?！盵3]60(《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春歸伊水綠，花晚洛橋閑。誰有余樽酒，相期一解顏?！盵3]60(《南征回京至界上驛先呈城中諸友》)面對洛陽牡丹，歐陽修已經(jīng)到了逢花必酒的地步，哪怕是洛陽橋閑步時偶然看到，也能立即勾起他對酒的欲望，也正是因為此洛陽牡丹意象被歐陽修灌入了自己的靈魂，在有了形的同時也有了風(fēng)骨。

歐陽修詩文中的洛陽牡丹能如此平易近人，便是因為他在此意象中加入了時代的風(fēng)味。牡丹意象不同于傲然凌霜的菊花隱于世外，也不像蓮花不沾染一絲煙火做花之君子，或許有一些周敦頤所說的花之富貴的味道，但又不止于此。洛陽牡丹在歐陽修這里得到升華，不僅僅是因為歐陽修考之以姚黃、魏紫、鞓紅等一系列名目，還因為牡丹雖受世俗之侵染，如與商業(yè)貿(mào)易相關(guān)，與民間插花習(xí)俗結(jié)合，但又能脫離世俗之外，尋求自己的本真，如與酒的結(jié)合。歐陽修的詩：“洛人皆種花，花發(fā)有時闌。……壯也已吏隱，興余方掛冠?！盵3]50-51(《寄題洛陽致政張少卿靜居堂》)似乎給出了答案，花開有時的牡丹其實是花中的“吏隱”者，牡丹既吸取了“洛陽富才雄”的氣象，也有復(fù)歸山水的雅量，而這也是歐陽修自己人生況味的一種意象暗示。

三、身世之感寄予洛陽牡丹意象

歐陽修詩詞中的洛陽牡丹意象并不是孤立的作為一種審美符號出現(xiàn)的，也并不是單純的關(guān)于牡丹的頌歌，而是將年少時的輕狂和意氣融入牡丹，洛陽牡丹更像他離開洛陽之后不斷回憶的關(guān)于初進(jìn)官場之時在洛陽演繹的繁華的夢境，而之后的屢屢被貶遭遇，更是有此意象的支撐，讓暮年的他在貶謫之地多了些許嘗盡人生悲歡的從容與淡然。歐陽修詩詞中的牡丹更多的承載著他關(guān)于洛城的回憶，就像華茲華斯所言：“詩是強(qiáng)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源于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詩人沉思這種情感直到一種反應(yīng)使平靜消失，就有一種與詩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漸發(fā)生，確實存在于詩人的心中?！盵16]27對于洛陽牡丹的執(zhí)著與思念總能讓歐陽修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他筆下的牡丹意象多是由回憶開始，并串聯(lián)起往昔在洛陽城為官之時呼朋喚友的詩酒生活，那是他人生的頂峰，此后便是宦海中毫無希望的沉浮，牡丹似乎也成了他今昔落差的一種象征，并由此被詩人沉淀出更多的情感。

(一)洛陽牡丹與洛陽為官、交游記憶

牡丹意象融入歐陽修初入官場的繁華記憶。歐陽修曾在《送徐生之澠池》中提道：“我昔初官便伊洛，當(dāng)時意氣尤驕矜。主人樂士喜文學(xué)，幕府最盛多交朋。”[3]16-17記載了歐陽修初在洛陽做官之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上級官員又恰恰是喜愛文學(xué)之士的錢惟演，這讓剛進(jìn)入官場的歐陽修如魚得水，廣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洛陽對歐陽修而言有著獨(dú)特的意義，尤其是在錢惟演的幕府盛交，每每夾雜著對洛城花的吟詠，牡丹花之盛也是洛陽人才之盛的一種暗示，更是對昔日榮譽(yù)的無限留戀與追慕。“冠蓋盛西京，當(dāng)年相府榮。曾陪鹿鳴宴，偏識洛陽生?！盵3]67(《送楚建中潁州法曹》)錢惟演于西京洛陽廣納文人的鹿鳴之宴冠蓋一時。洛陽的名與利、詩和酒，都造就了牡丹之絢爛。而在洛陽，歐陽修也結(jié)識了自己的摯友梅堯臣，他們唱和頻繁，提及他們的友誼，歐陽修的詩詞中總是有洛城牡丹。

歐陽修在《書懷感事寄梅圣俞》中寫道：“每憶少年日，未知人事艱。顛狂無所閡，落魄去羈牽。三月入洛陽，春深花未殘。龍門翠郁郁，伊水清潺潺。逢君伊水畔，一見已開顏。”少年的歐陽修癲狂而無所畏懼，正是人生最純潔之時。在天圣九年三月的洛陽，牡丹尤開，他和梅堯臣于伊水之畔相遇，牡丹是他們友情的見證。隨后歐陽修描述了錢惟演幕府文人盛極一時的場面：“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賢。希深好風(fēng)骨，迥出風(fēng)塵間。師魯心磊落，高談羲與軒。子漸口若訥，誦書坐千言。彥國善飲酒，百盞顏未丹。幾道事閑遠(yuǎn)，風(fēng)流如謝安。子聰作參軍，?？珲嘶㈨d。子野乃禿翁，戲弄時脫冠。次公才曠奇，王霸馳筆端。圣俞善吟哦，共嘲為閬仙。惟予號達(dá)老，醉必如張顛?！盵3]50-51在錢惟演府中，謝洚有風(fēng)骨，尹洙有磊落之氣，尹言善于誦書，富弼善飲酒，王復(fù)有魏晉風(fēng)流，張子聰擔(dān)任參軍之職，張先詼諧幽默，孫延仲富有才氣，梅堯臣則善于吟詩，歐陽修稱這群人為閬仙，這些人才恰恰和歐陽修筆下不同品第的牡丹意象相呼應(yīng)，他們就像各種爭奇斗艷的牡丹，共同拼接著一代洛城的記憶。而牡丹也成了文人之間互通的信物，他們以贈送牡丹為一大雅事。王尚書送給歐陽修滿盆洛陽牡丹，令他興奮不已，即有《謝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謂我嘗為洛陽客，頗向此花曾涉獵。憶昔進(jìn)士初登科，始事相公沿吏牒。河南官屬盡賢俊，洛城池籞相連接。我時年才二十余，每到花開如蛺蝶。姚黃魏紅腰帶鞓，潑墨齊頭藏綠葉。鶴翎添色又其次，此外雖妍猶婢妾?！盵3]34又由牡丹花開始了其“憶昔”登科的經(jīng)歷，而“姚黃魏紅腰帶鞓，潑墨齊頭藏綠葉”中對牡丹花品的羅列和其“河南官屬盡賢俊”對河南人才的夸贊，正好形成意象上的對照，顯示以牡丹象征洛陽人才的用意。

(二)歐陽修“洛陽花下客”的自我認(rèn)知

縱觀歐陽修的詩文，其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是“牡丹花下客”。歐陽修凡見花必能想到洛陽城中之花，就連回憶梅花的時候也能吐出“為憐花自洛中看”之句。其在《戲答元珍》中寫道：“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盵3]72二月山城不見花開，他卻可以因為曾在洛陽牡丹花下漫步而自我安慰?！吨x觀文王尚書惠西京牡丹》里有“謂我嘗為洛陽客，頗向此花曾涉獵”之句，《夷陵書事寄謝三舍人》中再次強(qiáng)調(diào)“曾是洛陽花下客，欲夸風(fēng)物向君羞”[3]73，表明自己對洛陽牡丹風(fēng)物的了解?！洞鹞骶┩跎袝哪档ぁ防镉钟小澳晟僭鵀槁尻柨?，眼明重見魏家紅”[3]102，更是為自己年少之時能目睹西京洛陽的牡丹而自豪?！额}光化張氏園亭》有“君家花幾種，來自洛之濱。惟我曾游洛，看花若故人”[15]19。直接把自己看作洛陽花的故人。

但“故人”里又是久之不見的落寞，“花下客”也意味著歐陽修只是牡丹花的過客，而客人總要離開，就像昔日他在西京的榮光轉(zhuǎn)瞬即逝一樣，所以當(dāng)牡丹花作為回憶意象出現(xiàn)的時候，總是籠罩著淡淡的哀愁。在歐陽修的詞作里牡丹花總是與離別相關(guān)，《玉樓春》(其五)寫道：“洛陽正值芳菲節(jié)。秾艷清香相間發(fā)。游絲有意苦相索，垂柳無端爭贈別。”[13]23洛花濃艷之時也是歐陽修離開洛陽之時，所以別了洛陽花之后跟隨他的就“惟有寂寞孤館月”。在此情形下，牡丹花的凋零也讓歐陽修痛心不已，再添新愁。《送目》里目之所及是“洛城花雪蕩春愁”?！队駱谴骸?其三)：“青門柳色隨人遠(yuǎn)。望欲斷時腸已斷。洛城春色待君來，莫到落花飛似霰?！盵13]23不忍見洛花飄零就如同不忍送人離別一樣哀戚?！俺浡尻栵L(fēng)景媚……。關(guān)心只為牡丹紅，一片春愁來夢里”[13]24。洛陽城里的風(fēng)景成了歐陽修經(jīng)常追憶的對象，而其中最在意的就是“牡丹紅”，牡丹鮮艷的色澤令其魂牽夢繞，凝成了夢里揮之不去的春愁，“只為”二字吐出其對牡丹的獨(dú)特情愫，“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正如歐陽修所言，其對洛陽花的癡情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洛城花也不單純是玩賞之物，歐陽修真正實現(xiàn)了人和花的共融，洛城花里傾注了歐陽修對情的獨(dú)特理解，這種情癡是享受過人間美好之后，對離別的釋然?！按箺钭夏奥宄菛|?？偸钱?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知與誰同？”[13]34-35洛陽城東的道路上，歐陽修曾和好友在姹紫嫣紅的牡丹花里暢游，今年之花比去年艷麗了，可是明年此花又能與何人相對呢？歐陽修筆下的洛陽牡丹是跨越時空的，而歐陽修卻是漂泊之人，他與友人，此處或指梅堯臣，終究是洛陽花下的過客。扎根洛陽愈來愈盛的牡丹與離開洛陽前途毫無希望的歐陽修之間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作為在洛城招待歐陽修的牡丹此時變客體為主體，牽動著詩人的情思，洛陽牡丹在離別的反復(fù)見證中就有了哲理意味，就像黃蓼園所言：“此詞大有理趣?！盵17]642

(三)牡丹紅和白頭翁構(gòu)成的強(qiáng)烈反差

歐陽修詩詞中的牡丹有著今昔對比，它寄予著年華已逝、青春不再的滄桑。晚年的歐陽修一提到牡丹紅，總能自嘲為“白發(fā)翁”，以花之紅和人發(fā)須之白構(gòu)成詩歌色彩上的刺激感。馬來西亞學(xué)者陳湘淋在研究歐陽修與洛陽的關(guān)聯(lián)時，提出了“私人情景”[18]的概念。如果洛陽更多作為歐陽修的記憶場景，那么洛陽牡丹便是他洛陽私人場景中的一個被高度美化的意象。它不僅是過去記憶的復(fù)現(xiàn)，也是過去和現(xiàn)在形成的一個時間流的串聯(lián)，詩文中的洛城牡丹濃郁的色彩里浸透著歷史的印記。歐陽修在《酬孫延仲龍圖》中寫道：“洛社當(dāng)年盛莫加，洛陽耆老至今夸。死生零落余無幾，齒發(fā)衰殘各可嗟?！盵13]23《答梅圣俞寺丞見寄》中也言：“交游盛京洛，樽俎陪丞相。騄驥日相追，鸞凰志高揚(yáng)。詞章盡崔蔡，論議皆歆向。文會忝予盟，詩壇推子將。談精鋒愈出，飲劇歡無量。賈勇為無前，余光誰敢望。茲年五六歲，人事堪凄愴。南北頓暌乖，相離獨(dú)飄蕩。”[13]61-62天圣、明道間洛社文人群的盛況也隨著錢惟演的離開一去不復(fù)返，不過五六年的時間，那場洛陽的盛宴已面目全非，好友相繼離世，自己也齒發(fā)衰殘，曾經(jīng)的豪情壯志也在牡丹花那簇燦爛的紅里徹底消失。“去年秋晚此園中。攜手玩放叢。拈花嗅蕊，惱煙撩霧，拚醉倚西風(fēng)。今年重對芳叢處，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闌干，向人無語，惆悵滿枝紅?！?《少年游》)[13]33今和昔的對比所造成的人生的苦悶，都借洛陽牡丹“滿枝紅”渲染出來，這是一種杜鵑啼血的悲鳴，歌唱的是舊友離散、滿腔抱負(fù)無處施展以及理想落空的失意。

“昔在洛陽年少時，春思每先花亂發(fā)。萌芽不待楊柳動，探春馬蹄常踏雪。到今年才三十九，怕見新花羞白發(fā)?！盵3]16-17(《病中代書奉寄圣俞二十五兄》)，僅僅39歲的歐陽修對于人生就已經(jīng)有了新花和白發(fā)的落差感，稱自己在洛陽時期為年少?？季繗W陽修生平，其生于1007年，于天圣九年到洛陽，在洛陽作留守推官3年，那么歐陽修在洛陽時應(yīng)為24～27歲之間，這個年齡也算不上少年，但何以唯有在洛陽之時才稱自己為少年，其他均自嘲為老翁？其實這種衰老是心境的衰老，是志氣衰退，人生無望的象征。就如同他在《再至西都》中所說：“伊川不到十年間，魚鳥今應(yīng)怪我還。浪得浮名銷壯節(jié)，羞將白發(fā)見青山。”離開洛陽10年后再至西都，他已然白發(fā)，這時的歐陽修徒有詩文的浮名，但早已沒有了在洛陽牡丹花下的年少志氣，所以他會用“羞”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在《禁中見鞓紅牡丹》中“盛游西洛方年少，晚落南譙號醉翁。白首歸來玉堂署，君王殿后見鞓紅”[3]100。歐陽修對洛陽的記憶是“盛”，而今醉翁的他是“落”，便道盡了人生起伏之況味。白首之地是歸隱的玉堂署，而牡丹所在之地卻是君王殿后，可見牡丹是歐陽修為官入世、兼濟(jì)天下理想的一個象征，但如今的他只不過是郁郁不得志的白頭翁。所以眼見牡丹之艷麗，再回顧自身之功業(yè)，便讓牡丹意象有了觸目驚心的悲涼。

洛陽牡丹意象不僅共時延伸到洛社、洛陽舊游，也歷時拉長到現(xiàn)今的人生處境，更是現(xiàn)實回憶和理想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把勖髦匾娢杭壹t。卻思初赴青油幕，自笑今為白發(fā)翁?！敝匾姰?dāng)年牡丹之色澤，可以眼睛為之一亮，霎時間就過渡到初入洛陽的那段記憶，但這也不過是徒增傷感，最后詩人只能無奈地自嘲為“白發(fā)翁”來排遣今昔對比所帶來的物是人非之感?！盁o情草木不改色，多難人生自摧拉。見花了了雖舊識，感物依依幾抆睫?！钡辣M了洛陽牡丹對歐陽修的意義，牡丹意象不僅是記憶的、理想的、更是其對“平生功業(yè)”未竟的釋懷，畢竟見證過牡丹之紅，所以可以在白首之時走出人生困境的桎梏，進(jìn)而導(dǎo)向?qū)θ松恍嗟挠篮憔S度的思索。

四、余 論

歐陽修以對牡丹意象的審美角度出發(fā)，將其抬至花之頂端，在把牡丹花推向世俗的同時，又將其融入自己的血脈和靈魂。當(dāng)牡丹加上西京之名時，便不再是洛人家家栽種的花，而是被歐陽修重新構(gòu)建的一個有牡丹之外表，卻言詩人之情思的言語結(jié)構(gòu)。牡丹意象對歐陽修來說更像知音，記載著生命的時間流，也是拼接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個記憶符號，見證著難以言喻的盛衰無常。明道二年，歐陽修的第一任夫人胥氏去世，2年之后的景祐二年(1035)又遭遇“今年七月妹喪夫，稚兒孀女啼呱呱。季秋九月予喪婦，十月厭厭成病軀”。妹夫張龜正和第二任夫人也相繼離世。歐陽修在洛陽時同游的朋友“謝希深、楊子聰已死，其后師魯、幾道、圣俞相繼皆死”[9]381，這都回應(yīng)著他“昔年洛浦見花落，曾作悲歌歌落花”的死亡之讖，這時的歐陽修“同時并游在者幾，舊事欲說無人應(yīng)”[15]53。能逃過命運(yùn)輪回的有洛陽牡丹，回應(yīng)他的也只有牡丹。歐陽修在塑造著牡丹品格的同時，也在塑造著自己的人格，這是詩人意象“移情”的一種方式，牡丹吸收偏美之氣而凝聚的紅，也恰恰暗示著歐陽修接納人生窮途而形成的寵辱不驚的一種“白首衰翁”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