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軍
宋代是我國雕版印刷的黃金時代。北宋南宋刻書之多,摹寫之精,版印之妙,規(guī)模之大,流傳之廣,可謂空前絕后。宋代刻書業(yè)的繁榮有一個發(fā)展?jié)u進的過程。景德二年(1005年),宋真宗到國子監(jiān)檢閱書庫,問及經(jīng)書刻版的情況,國子祭酒邢昺回答說國初不及四千,如今已有十余萬。短短四十五年經(jīng)書版片已經(jīng)增加了二十多倍,書版增長之迅速讓邢昺都感嘆不已。北宋時雕版印刷已經(jīng)漸入佳境,到了南宋,雕版印刷更是全面繁榮,出現(xiàn)了無一路不刻書的局面。宋代的官刻、家刻、坊刻鼎足而立,相互補充,且各有千秋。宋代的魏了翁曾說:“自唐末五季以來始為印書,極于近世,而閩、浙、庸蜀之鋟梓遍天下。加以傳說日繁,粹類益廣,大綱小目彪列臚分,后生晚學開卷了然,茍有小慧纖能,則能襲而取之。”[1]宋代雕印出版的興盛由此可見一斑。
雕版印刷作為宋代最先進的媒介制作技術(shù)可以“日傳萬紙”,對此宋代文人贊嘆有加。宋人對雕版印刷的贊美和信任從其詩文中就可以領(lǐng)略一二。宋末元初的理學家吳澄說:“鋟板肇于五季,筆功減省而又免于字畫之訛誤,不謂之有功于書者乎?宋三百年間鋟板成市,板本布滿乎天下,而中秘所儲,莫不家藏而人有?!瓕W者生于今之時,何其幸也!無漢以前耳受之艱,無唐以前手抄之勤,讀書者事半而功倍,宜矣?!保?]吳澄對宋代雕版印刷的贊美之詞溢于言表。宋代偉大文學家蘇軾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中說:“近歲市人,轉(zhuǎn)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shù),當倍蓰于昔人。”[3]蘇軾在這段文字中指出雕印圖書“日傳萬紙”,為學者學習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蘇軾本人也是雕版印刷的忠實信徒,其文集在生前就被編纂刊印過多次。他自己也是在給朋友龐安常的信中寫道:“人生浮脆,何者為可恃,如君能著書傳后有幾。念此,便當為作數(shù)百字,仍欲送杭州開板也?!保?]一個“仍”字透露出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下杭州刻板了,可見蘇軾對杭州刻書的信任。
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使圖書的復(fù)制變得更加容易,宋人這種發(fā)自心底的贊美和信任也促進了“立言”觀進一步轉(zhuǎn)變,進而調(diào)動了宋人著書立說的積極性。樓鑰在《筠溪集序》中說:“士大夫種學績文,孰不欲流傳于后?”[5]宋代蘇頌從文佚則功德亦無法彰顯出發(fā),進一步為“立言”提出了新論:“或謂言不若功,功不若德,是不然也。夫見于行事之謂德,推以及物之謂功,二者立矣,非言無以述之,無述則后世不可見,而君子之道幾乎熄矣。是以紀事述志必資乎言,較于事為其貫一也。自昔能言之類,世不乏賢,若乃德與功偕,文備于道,嘉謨讜論,見信于時主,遺風余烈,不泯于將來。”[6]從宋人以上的言論中我們不難看出,在宋人看來,如果沒有言語的記錄,即使有功德也會湮沒不傳,而著書立說的意義就在于傳之久遠。蘇頌的話無疑是極具顛覆性的,在其看來,立言是立德、立功傳諸后世的根本所在。
由此可見,在雕版印刷繁榮的激勵下,宋人對立言和傳名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甚至認為立言是立德、立功得以傳世的前提和保障,因此也更推崇立言的重要作用。顯然立言不朽在宋代獲得了新的意義:“不朽”不僅在于驚世駭俗的篇什,同時還離不開高效的傳播。也就是說作者要想使自己名垂千古,彪炳史冊,不僅要苦思冥想創(chuàng)造好的作品,同時還要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的作品傳之后世。宋人清醒地認識到雕版印刷和題壁、刊石相比其靈活、便攜的傳播優(yōu)勢是不言而喻的;在傳播效率方面也是鑄金、勒石、書簡、抄書等傳播方式無法企及的。因此宋人自然選擇了雕版印刷作為文章傳播的利器。
文人都希望自己精心編纂的圖書能夠借助雕版印刷傳之久遠,這類文字在宋人的序跋中比比皆是。徐鉉《韻譜后序》曰:“因取此書,刊于尺牘,使模印流行,比之繕寫,省功百倍矣?!保?]釋智圓《律鈔義苑后序》曰:“夫后學勞于繕寫,而損于學功;損學功則壅于流通矣,豈若刻板模印,以廣其道哉?”[8]“省功百倍”“豈若刻板模印”這些評價足見雕版印刷在當時已經(jīng)深入人心?!独钐孜募笮颉分醒裕骸鞍字姎v世浸久,所傳之集,率多訛缺。予得此本,最為完善,將欲鏤版,以廣其傳?!保?]《杜工部集后記》言:“乃益精密,遂鏤于版,庶廣其傳?!保?0]“以廣其傳”“庶廣其傳”則傳達了宋人希望通過雕版印刷使著述傳之久遠的渴望。從以上宋人序跋中的這些文字,我們不難看出宋人對雕版印刷的贊美以及希望圖書早日鏤版印行的期盼。
由此可見,雕版?zhèn)鞑ピ谒未呀?jīng)深入人心。在雕版印刷的激勵下,宋人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文傳”才會“名傳”,若想揚名后世不僅要努力“立言”,更要“傳言”,宋人借文集編刻傳世而使其名不朽的用意已經(jīng)非常明確。另外,宋人也清醒地意識到,文集的傳播也不再僅僅是一己私事,同時它還依賴于傳者和傳播媒介。宋代興起的雕版印刷“日傳萬紙”,它為宋人的“文傳”提供了強大的物質(zhì)技術(shù)保障。鄭康佐刊唐庚《唐眉山先生文集》其后有跋曰:“唐公之文遂為全篇,因其名類,勒為三十卷,命刻板摹既。且將以傳示學者,使知至人必有至文,而先生之名可以不朽矣?!保?1]為了自己的文集能夠廣泛傳播,為了文與名的不朽,宋人自然主動選擇雕版印刷這一先進的圖書復(fù)制技術(shù)。
眾所周知,圖書刊刻需要以文章的搜集、編纂為前提,并且需要一定的物力和財力作保障。為此,宋人常常想方設(shè)法,甚至使出渾身解數(shù)。南宋李流謙以文學知名,有集百余卷,卻因家貧無力刊刻,后經(jīng)其子李廉榘和其婿張極甫勠力合作,《澹齋集》才得以刊行。南宋愛國名臣、文學家胡銓的文章,被其子胡澥編成《澹庵文集》,因家貧沒有能力刊刻,后有幸得到蔡必勝、雷孝友、顏棫三人相助,其父的文集才得以印行,用心之良苦可謂昭然。
為了使文集能夠傳播久遠,宋人不惜將文稿交給書坊刊印。如李曾伯的《可齋稿》就由其子交付書坊刊行,其子李杓在書后有跋曰:“嘗欲手鈔小帙,未果。會書市求為巾笥本,以便致遠,杓曰:是區(qū)區(qū)之心也。亟命吏楷書以授之?!保?2]可見,李杓開始打算自己手抄其父親的書稿,后來應(yīng)書市的請求,于是命令屬吏用楷書謄抄后交給了書坊。從李杓欣然從之的態(tài)度,足見其對書坊以巾笥本刊行《可齋稿》是非常認可的。巾笥本小巧精致、方便攜帶。書坊將書籍編印成巾笥本販售于書市,可以廣為流傳。宋初張詠為《許昌詩集》所作的序言中亦云:“依舊本例編為十卷,授鬻書者雕印行用?!保?3]由此也可見編刊印行文集在宋代已深入人心。
宋人對自己的文集編刊傳播非常用心,對宋以前的尤其是唐人文集的編刊也是殫精竭慮、不遺余力。流傳到今天的唐人文集幾乎都經(jīng)過宋人的搜集、編刊,僅南宋臨安陳起編刊的唐人文集就不下50種。
到了宋代以后,在“右文政策”鼓勵下和雕版印刷的推動之下,“立言不朽”的觀念更加得到宋人的推崇,傳之后世的觀念也更加深入人心,不僅要立一家之言,更要想方設(shè)法擴大“言”的傳播,不僅要傳之于當時,更要傳之后世。宋代隨著“日傳萬紙”的雕版印刷的普及應(yīng)用,圖書大量印刷,更有益于“立言”傳之久遠。圖書編撰是圖書刊印出版的前提,宋代版印傳媒的興盛無疑促進了宋代圖書編撰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曹之先生在談到宋代編撰事業(yè)時指出:“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刺激了圖書編撰。高效率的圖書制作方式極大地推動了圖書編撰,緩解了‘出書難’的矛盾,調(diào)動了廣大著者著書立說的積極性?!保?4]毋庸置疑,宋代的雕版印刷為宋人“立言”傳播提供了最先進的技術(shù)保障,同時也為宋人著書立說并傳之后世插上了有力的翅膀。
宋代圖書編撰繁榮是多方面原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除了宋代朝廷崇文抑武、大力提倡以及宋人好名立言以求不朽外,還在于宋代圖書制作方法的改變以及圖書編刊專門人才的出現(xiàn),而這一切都應(yīng)該歸功于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與繁榮。
雖然唐代已經(jīng)發(fā)明了雕版印刷,然而只是用來刊刻佛像、佛經(jīng)和歷書的雕蟲小技,并沒有得到唐代統(tǒng)治階級的認可和廣泛使用。手抄仍是唐代書籍生產(chǎn)和文化傳播的最重要手段。書籍主要靠抄錄傳播,既影響了書籍傳播的速度和廣度,同時不可避免的筆誤也影響了書籍的內(nèi)在質(zhì)量。文章能否流傳于后世,固然離不開作品本身的內(nèi)容和藝術(shù)價值,但是如果沒有高效的傳播媒介,再好的著作也只能是養(yǎng)在閨中人未識。書籍靠手抄筆錄費時耗力,并且抄寫一本書要成年累月才能完成,所以復(fù)本有限,即使是費盡苦心,最終也難逃散佚湮滅的命運。這不僅影響到圖書傳播的速度和范圍,而且影響了唐人編撰圖書的積極性。
五代時間雖短卻開了雕印經(jīng)書的先河,為宋代統(tǒng)治者樹立了傳播的典范。宋代統(tǒng)治者崇文抑武,大興教育,健全了國家圖書編纂機構(gòu),對前人的著作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編纂整理,并且借助于雕印發(fā)行。“印本具有物美價廉、便攜、便藏、訛誤少等無遠弗屆的傳播優(yōu)勢”[15]。在朝廷的帶動下,形成了官刻、家刻和坊刻三足鼎立的繁榮局面。雕版印刷的廣泛應(yīng)用,將圖書復(fù)制方式從單純的手抄筆錄中解放出來,極大地促進了圖書的生產(chǎn)和傳播,這是推動文集編撰由自發(fā)轉(zhuǎn)向自覺的強大動力。詩文著作從口耳傳播、手抄筆錄發(fā)展到鏤版印刷,須臾之間便可化身百千。雕版印刷速度快、效率高,為宋代帶來了媒介技術(shù)的革命,促進了宋人立言觀的轉(zhuǎn)變和編刊傳播意識的提升,無疑大大激發(fā)了宋代學者作家著書立說和編刊圖書的熱情。而大量圖書的雕印、傳播和收藏,又為宋人編撰圖書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素材。據(jù)統(tǒng)計,宋代可考的私人藏書家就有311人,幾乎是唐代藏書家的四倍,其中宋敏求、司馬光、鄭樵、李燾、朱熹、陸游等人既是宋代的偉大藏書家,也是宋代著名的編撰家。
宋代刻書事業(yè)的繁榮還促使編輯這一專門人才出現(xiàn)。宋以前,供個人學習的抄本圖書,很少會有人??保⑶铱陀^上書籍難求也缺乏??钡谋匦钘l件,所以一般來說抄本圖書訛誤較多。唐人的文集編纂意識雖然很濃厚,但是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從總體上仍未擺脫古人“立言”的窠臼,唐人的圖書編纂只是簡單的作品整理,是著述的延伸,唐代的圖書傳播仍然屬于自然傳播的范疇,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編輯出版?zhèn)鞑ァK未癜嬗∷⒌姆睒s促進了圖書編刊發(fā)行,而圖書編纂是圖書出版質(zhì)量的重要保證。由于圖書??背闪说癜嬗∷⒌谋匾h(huán)節(jié),在宋代無論是政府出版還是民間出版,都需要對圖書進行校讎和編纂,于是作為印本圖書質(zhì)量把關(guān)人的編輯自然就出現(xiàn)了。高文超先生在談到宋代編輯繁榮的原因時也指出:“印刷術(shù)和造紙術(shù)的發(fā)展提高使書籍生產(chǎn)、傳播比較方便容易,因此也吸引了更多的人從事著述編選工作,使編輯事業(yè)更加發(fā)達。加之科舉制度對教科書和參考書以及大眾對日常生活用書的迫切要求,使得書籍的編輯出版有了商品化的可能。”[16]當然宋代政府出版圖書的編輯多由學識淵博的官員兼任,民間出版圖書的編輯職能多由學者和書坊主來完成。宋代國子監(jiān)刊刻圖書,需要“三?!焙蠓娇社U版,甚至有的書版刻成后還要進行勘版,待修訂無誤后才能印刷頒行??梢?,宋代雕版印刷的繁榮促進了編輯職業(yè)的誕生,而宋代圖書編輯的出現(xiàn)又提高了圖書的質(zhì)量,加快了版印圖書的流通。
總之,宋代繁榮的雕版印刷為圖書的編撰、刊印、傳播提供了便利的條件,而大量圖書的刊印、傳播和收藏又為圖書的編撰提供了豐富的給養(yǎng)。同時,宋代雕版印刷的繁榮激發(fā)了宋人立言不朽的熱望,進而促進了宋代文集編刊由自發(fā)向自覺轉(zhuǎn)變。而“立言”觀的轉(zhuǎn)變更激發(fā)了宋人“文傳”的熱情,于是官刻、私刻、坊刻如火如荼,讀書、寫書、編書、刻書蔚然成風。雕版印刷在宋代全面開花,成為宋代文化傳播的利器。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能夠造極于兩宋之際,宋代雕版印刷之功甚偉!雕版印刷之于宋代文化的貢獻,亦能為我們今天數(shù)字傳媒時代文化的傳播發(fā)展提供不少有益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