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強
1980 年代以來,隨著胡適、周作人、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等一大批“失蹤”已久的作家研究興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審美性時代隨即逐步開啟,與新時期一起到來的中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文學研究在經(jīng)歷了十多年的個案研究累積基礎上,必然得有一位優(yōu)秀學人對之梳理、總結(jié),并將相關話題深入下去進而給未來的研究留下深刻豐富的啟示,劉川鄂敏銳于時代學術熱點,遇名師而積極挺立于學術重鎮(zhèn)武漢,《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就是這一求索的杰作。世紀之交,中國當代文學在量上已經(jīng)超過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與研究空間日益開闊,也急需一批出色的學者積極加盟而為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高質(zhì)量發(fā)展注入新活力,劉川鄂適時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范式、學養(yǎng)高度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熱點現(xiàn)象及重要作家作品頻頻予以評判,其中多有驚人判斷與肯綮之論,疊加多年來不斷對剛剛發(fā)生的文學大事件力圖給予警示與啟迪已經(jīng)成為他的批評習慣。在劉川鄂學術研究中的三分天下居其一的湖北文學研究中,既可以看到基于文學傳統(tǒng)與知識分子精神的針砭時弊文,處處真話令讀眾大有酣暢淋漓、拍案叫絕之快,又在對湖北當代詩歌研究中讓我們看到他對一個尚不那么出色的作家群的鼓勵、獎掖,其心胸闊達與獎掖弱者的良善為文之道引人矚目。至于劉川鄂最負盛名的張愛玲研究就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一位優(yōu)秀學者骨子里的執(zhí)著,他在近四十年之久對一個作家的持續(xù)關注與精神探尋,編輯張愛玲文集,寫作張愛玲的多部傳記,多次在高校以張愛玲為題開壇授講,參與多場《張愛玲傳》新書推介活動,只此一份學術心氣足可示范后來者執(zhí)著于學術的情懷,《張愛玲傳》的數(shù)次改寫在一般意義上的補充資料外,貫穿其中的是劉川鄂對張愛玲作為現(xiàn)代中國自由精神與人格審美理想的高度認同甚至執(zhí)迷。
《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一著見證了自由主義文學研究作為劉川鄂的學術起點。自由主義思想的興起是人類文明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重要標志之一,是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進程與世界文學主流對接的重要節(jié)點,也是中華民族在近現(xiàn)代以來逐步覺醒過程中的碩果之一。具體而言,在20 世紀中國文學及世界文學范疇內(nèi),啟蒙與革命的雙重變奏之外便是自由主義文化與文學思潮在風雨中前行的孤獨身影,無論現(xiàn)代革命戰(zhàn)爭的炮火抑或超越文明邊界的瘋癲何其慘烈,啟蒙往往遭遇挫折,而人類對自由精神的向往從來沒有中斷過,陳思和關于“潛在寫作”的發(fā)現(xiàn)即指向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對一種與現(xiàn)代生命融為一體的自由聲音的迷戀。作為學術研究,自由主義在中國興起于晚清民初,和晚清以來幾乎所有的關乎國祚命運大事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自由主義與啟蒙主義、革命話語、抒情聲音往往纏繞,真正厘清自由主義文學的淵源與走勢是純?nèi)坏膶W術難題。這樣的話題尤其在1980 年代以來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相對薄弱,資料發(fā)掘與部分重要作家研究推進尚未完成的情境下,劉川鄂迎難而上選擇這樣一個帶有冒險性的學術論題,進而以氣勢恢宏、要言不煩、論斷精審的成果示人,即就今日讀來,大部分學術論斷仍精彩紛呈?!吨袊杂芍髁x文學論稿》對嚴復、梁啟超、夏曾佑、劉鶚、王國維、孫中山等這些即使在今日自由主義已成為文學通識,相關研究已是蔚為大觀之際,一般研究者仍對其表現(xiàn)出幾乎絕對的逃避與陌生,如是將相關歷史人物的歷史貢獻與自由主義思想做出辯證、客觀的分析更屬學術難題。劉川鄂從自由主義在近現(xiàn)代中國興起的考察出發(fā),在面對歷史偉人與思想巨子之際能清醒又準確地還原歷史豐富性,如面對梁啟超、孫中山將倡導自由作為其政治事功的工具時,他指出這一借用“更深地傷害了文學的自由、自由的文學”①劉川鄂:《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第44 頁,武漢:武漢出版社,2000。。近二三十年來,在大歷史的視野下與濃重的帝王史觀影響下的當下思想文化界對孫中山先生關于再造共和功績的無條件膜拜,當這類膜拜忽略了歷史與人性的豐富性,更對革命的殘酷性缺少真實認知后也就充滿了浪漫想象,劉川鄂的判斷無疑再次重申了20 世紀中國文學與社會歷史行進中最缺乏、最脆弱的正是如何對個體自由的啟蒙與保障,進而從文學與人性的視角對包括辛亥革命以來的革命本質(zhì)有著諸多中肯的分析,此處不再贅述。
作為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進程的擇善切入,劉川鄂的自由主義文學研究既呼應了現(xiàn)代中國以來自由主義文學的人學與文學貢獻,也精準把握住了1980 年代以來的文學批評與學術研究的發(fā)展主潮并積極參與之。如果說現(xiàn)代中國文學最具時代性和民族家國特質(zhì)的是啟蒙話語于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崛起,那么自由主義則見證了現(xiàn)代中國人性解放的深度和輻射面,重申了中國現(xiàn)代文化與文學思潮中迥異于啟蒙的時代性、批判性之外的超越性、審美性文學力量。在這個框架下,劉川鄂對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周作人、鄭振鐸、瞿秋白、徐志摩、林語堂、梁實秋、巴金、曹禺、朱光潛、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等作家的文學理念及創(chuàng)作實績給予辯證分析,從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大語境下考察他們在歷史行進與文學發(fā)展中基于自身體驗的自由主義探索及文學性、審美性貢獻。這些認知順應1980 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整體上人文主義的前進方向,指出現(xiàn)代中國時期自由主義對啟蒙視野、革命話語、左翼力量等重要思潮的呼應、鼓吹、建設及離合關系,顯示了自由主義對現(xiàn)代中國人文精神和人學命題思考的卓越貢獻。其中有些判斷至今讀來仍具振聾發(fā)聵之功,如歷來針對“陳胡”之別,在更多的時候幾乎就是一筆糊涂賬,多數(shù)學人說不清,多數(shù)讀者一頭霧水,這都使“陳胡”之別變成不是疑案的疑案:“所有文學史家包括胡適自己都注意到文學革命發(fā)難者的‘陳胡’二人的不同態(tài)度,人們盛贊陳獨秀的勇氣而指斥胡適的溫和。其實他倆的差異不僅是個性性質(zhì)上的,更是思想方法上的。此前的陳獨秀就有多次投身直接的政治斗爭的經(jīng)歷,盡管他已有了倫理道德的覺悟是‘吾人最后之覺悟’的意識,但他哪里按捺得住他的政治熱腸,不久就又忙于政治斗爭了,他是一個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而胡適始終是一介書生,他比陳獨秀更執(zhí)著于這‘最后之覺悟’?!雹賱⒋ǘ酰骸吨袊杂芍髁x文學論稿》,第78、97 頁,武漢:武漢出版社,2000。此番見解要言不煩、直擊懸疑。又如針對周作人的妥協(xié)——投降主義,他沒有像數(shù)位同代學人一般給予過度化妝與補妝:“而且,在黑暗高壓之下,堅持積極進取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很容易碰壁,而一碰壁就容易走向消極,容易以古代的名士、隱士自居,求一種消極的自由。周作人也不例外,他的‘閉戶讀書論’、‘亂世茍活論’在20 年代末提出,表面上看,仍然把個體生命價值放在第一位,但已有了以避歸隱的舊文人方式來尋個體自由的味道,‘茍全性命于亂世是第一要緊的事’,這是屈從于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②劉川鄂:《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第78、97 頁,武漢:武漢出版社,2000。對周作人研究而言,承認其妥協(xié)投降盡管與自由主義思維方式不合,但文學研究不是無條件、無底線的補妝和化妝,劉川鄂的辯證分析無論對周作人還是對歷史而言都是負責任的。諸如此類判斷不勝枚舉。
自由主義成為劉川鄂的學術起點還有兩重意義:一是他借自由主義的學術起點有機地融入了1980 年代以來的新學術軌道。1980 年代以來,作為新的批評空間的世界文學、方法論熱、審美性、文學性、哲學熱等新理論新方法論熱推動了學術研究的轉(zhuǎn)向,1985 年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的《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fā)表,稍后王富仁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論》,陳思和與王曉明主持的“重寫文學史”,“人文精神”論爭等文學大事件促使20 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觀念空前轉(zhuǎn)折。自由主義文學研究在80 年代以來的數(shù)十年間成為學術熱點,劉川鄂的自由主義研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跟風與添磚加瓦,而是對時代新問題的創(chuàng)造性建設。這是他作為一位優(yōu)秀學者的良好治學狀態(tài),即關注熱點而不盲目跟風、參與時代思想文化建設而不作泛泛陳述、注重學術培育與現(xiàn)代文學的學術研究能力培植。二是一般學者治學,博士論文作為學術起點的大有人在,借博士論文延伸出學術興趣甚至延續(xù)十數(shù)年也著實不乏,而將之當作一生研究興趣則鳳毛麟角了。可以說,自由主義奠定了劉川鄂一生治學的理念之基,即如《魯迅的超越性:在左聯(lián)與自由主義文學派別之間》一文關于魯迅精神中“個性與個人主義”“20世紀的新自由主義”以及魯迅論自由、人民本位主義的推崇,《全球化視野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新思考》一文焦慮彼時已處世紀之交而“五四以來提倡的民主、自由、科學、人權(quán)等現(xiàn)代觀念并沒有成為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念,人的現(xiàn)代化仍是艱難任務”③劉川鄂:《從現(xiàn)代到當代》,第225、259 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劉川鄂在一系列論文中接續(xù)對自由主義話題的思考,包括他寫作的大量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文章,均可看到他對自由主義長期以來的身體力行鼓吹,如在《 “池莉熱”反思》一文中批評池莉創(chuàng)作缺乏現(xiàn)代自由精神之弊:“在池莉的作品中,‘人文精神’處于一種弱化的狀況。‘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作家張揚的現(xiàn)代性——自由、民主、理性、人權(quán)等價值在池莉的作品中是非常薄弱的。她筆下的人物,要么是環(huán)境的奴隸,要么是金錢的奴隸,沒有自由意志,沒有人性的飛揚。誠然,作為一種生存狀況,這種生存的被動性甚至依附性是一種實際的存在。但作者基本上采取了一種認同的態(tài)度,這就缺乏現(xiàn)代知識分子應有的批判精神。”④劉川鄂:《從現(xiàn)代到當代》,第225、259 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在《創(chuàng)作自由:文學制度的指歸》《從“自由人”到“官人”——作家身份與可持續(xù)寫作》從正反兩方面指出創(chuàng)作自由甚至心靈自由應該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本狀態(tài),字里行間力透紙背著對自由的呼喚:“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非外力強制的自由選擇的勞動,是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覺的審美創(chuàng)造的沖動,這是文藝創(chuàng)作與其他任何物質(zhì)精神勞動所不同之處。從接受者的角度而言,人們之所以愛好和欣賞文學藝術,出自無直接的滿足物質(zhì)功利目的的精神需要,出自對美和自由的向往與追求”①劉川鄂:《從現(xiàn)代到當代》,第307、308 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優(yōu)秀文藝作品的超越時空的永恒性,既因為它是自由創(chuàng)造的,亦因為它表現(xiàn)了人性的自由品格,還因為它本身就創(chuàng)造了人自由的方式,使人在未必自由的現(xiàn)實中表達和體悟自由之美?;蛘哒f,在不自由或不完全自由的現(xiàn)實中只有藝術相對而言是最自由的。”②劉川鄂:《從現(xiàn)代到當代》,第307、308 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這些言論成為一個時代學者的良知及人格宣言,進而內(nèi)化為基本的生命意識:“自由……這是我38 年里最美的夢!因為這個夢,我的一生是充實的。只要還有這個夢的溫存,我不會在乎任何世俗的好處!”③劉川鄂:《中國自由主義文學論稿·后記》,第255 頁,武漢:武漢出版社,2000。
文學研究的地方路徑或地域文學研究是一個成熟的學科方向,作為一位負責任的學者,必然在地并且對地域文學與文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劉川鄂的文學研究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對湖北文學做出的或宏觀或個案的研究,這一研究對象選擇本身就是一種歷險:“一個文學評論家有時似乎也有義務關注本省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經(jīng)常讓人尷尬的是,由于面對的文學文本的先天或后天的不足,使得評論家很難言說,又因為都是熟人,甚至朋友,更是言說起來極為艱難。由于下筆的猶豫、搖擺,評論文章也就很難寫好?!雹軛罟庾妫骸秷猿謱徝琅袛嗟呐u——論劉川鄂的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 年第11 期。這些源于人情面子的壓力確乎為學術本身難以承受,劉川鄂則很好地克服了這一現(xiàn)實難題,他的這類研究成果給當年尚是中文系大學生的筆者留下了深刻印象。還記得2004 年夏天,我正在讀大學三年級,彼時課堂內(nèi)外熱議一本名為《十博士直擊中國文壇》(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 年版)的著作,十位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的一代青年學人對當代文壇所做出的判斷讓彼時的課堂教學和一般文學史的泛泛史論黯然無色,聯(lián)系1980 年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批評水準的不斷提升以及話語結(jié)構(gòu)方式的整體轉(zhuǎn)折,十博士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新老八股批評調(diào)的沖擊,對1990 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以來的任性率真批評文風的繼承,都成為筆者求學生涯中最令人振奮的閱讀盛事之一,一個個爭相閱讀的夜晚總有那么多新奇與拍案叫絕的思想火光在跳躍。在這些文字中,劉川鄂的學術個性因池莉研究被記住了。在《論池莉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一文中,他指出池莉?qū)χR分子污名化的不足:“池莉的缺失也是明顯的。就像是當代很多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站在農(nóng)民價值立場上來批判知識分子一樣,她從市民立場出發(fā),對知識分子作世俗化評價。站在較低文化立場,去評價具有較高文化內(nèi)涵的群體,視角太低,不僅看不清知識分子的全貌和主體,連其性格缺陷也不可能真正看清寫透?!雹堇罱ㄜ娋帲骸妒┦恐睋糁袊膲罚?40 頁,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劉川鄂對池莉的研究大約來自池莉在荊楚大地的寫作與生活事實,客觀上再現(xiàn)了一位負責任的學者對地域文學與文化現(xiàn)象的負責任思考,自由主義的審美選擇與人文精神涵養(yǎng)也促使劉川鄂對這種無限詆毀知識分子形象的寫作發(fā)出抗爭。這些思考是持久而強烈的,如專著《小市民 名作家——池莉論》及一部分析出并收錄在個人論文集中的論文:《 “池莉熱”反思》《嘮叨風格與惡俗趣味——池莉市民題材小說的審美特征》《令人咋舌的〈驚世之作〉》《 〈口紅〉:從電影到小說》《池莉、張愛玲散文之比較》《池莉作品中的硬傷》《兩個女名人和同一個構(gòu)思——范春歌、池莉西藏作品之比較》,這些思考具備全面性、系統(tǒng)性及辯證的特點。更為重要的是,同處荊楚大地可謂抬頭不見低頭見,劉川鄂沒有因為池莉的文名與人名而自斷作為一個學者應有的學術判斷力及作為翅膀的文學批評鋒芒,沒有當代文壇久已流行的圈子化批評、人情面子批評積習,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烏煙瘴氣、指鹿為馬的不負責任吹捧。這些再次強化了劉川鄂對自由主義近乎信仰般的信任,這在當代文壇并不多見。而劉川鄂的池莉研究必然深刻地啟示了當下的批評觀與文學觀:“我對池莉的批評是有自己的價值尺度的。那就是人性的含量和審美含量。我認為她的小說,不能夠豐富讀者對人性的理解,不能喚起人們對詩意生活的進取心,不能給讀者高層次的審美愉悅。這樣的觀點,是建立在我對她的全部作品的閱讀分析和對已有的100 余篇研究專論的辨析借鑒基礎上的。有的放矢,沒有對其人格的半句貶損、對其作品的空談棒殺。如果一個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夠豐富我對人性的理解,能夠給我以美的震顫,我就會感服他。如果除了故事還是故事,除了細節(jié)還是細節(jié),除了傳奇還是傳奇,我的閱讀興趣就會低得多。報紙上有太多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大眾通俗報刊上無奇不有,我并不想多知道一個故事,任何小說家寫的再驚奇的故事都不會感動我?!雹賱⒋ǘ酰骸杜u家的左手和右手》,第238 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筆者高度認同劉川鄂批評池莉創(chuàng)作不足的論斷。2019 年的出版界隆重推出了池莉的新作《大樹小蟲》,筆者在研究生的再三推薦下對之認真閱讀過,而體驗之差竟源于同時期閱讀的作家何大草的長篇小說《憂傷的乳房》所傳達人生體驗的深切與感覺的新奇,《大樹小蟲》的敘事格調(diào)在新寫實之外幾無貢獻,平民生活之平變成了創(chuàng)作上的平淡無奇與眼界之平,實在是一個作家自創(chuàng)作起點即開始的悲劇。劉川鄂的這些批評觀念與作為批評家所持守的文學性、審美性立場及自由判斷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補的鈣,這些應該引起后來者足夠的警醒,只可惜后來者指鹿為馬依然故舊。
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張愛玲研究隨著民國“懷舊熱”的興起不斷走向高潮,既而隨著2009 年以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對“張愛玲全集”“張愛玲外集”的連續(xù)出版,包括張愛玲文學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宋以朗整理、編校與授權(quán)出版的張愛玲遺文,張愛玲的文學作品在量上不斷增加,這些都一再助推張愛玲研究熱再次走向高漲,這當然也是劉川鄂能夠在近十年來繼續(xù)增補《張愛玲傳》的基本契機。與之相對,張愛玲研究的方法、結(jié)論多樣化非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作家研究可比,如陳子善的張愛玲研究以出色的文獻考據(jù)功夫見長,且大小論文數(shù)量巨多,遺憾在于缺乏大的史論文,且對張愛玲無條件贊譽過多,解志熙只一篇長文《亂世才女和她的亂世男女傳奇——張愛玲淪陷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明確指認張愛玲的妥協(xié)——投降主義,也捎帶成為張愛玲研究專家,張均著有《張愛玲十五講》與影響頗大的《張愛玲傳》,兩本著作因各有側(cè)重而可彼此參照閱讀,作家陶方宣著有《張愛玲的摩登時代》來專門描述張愛玲文學內(nèi)外的摩登生活,許子東的多部論著貢獻在于對張愛玲小說、散文的文本細讀,筆者也曾閱讀過一位青年學者趙秀敏的小題大做專著《張愛玲電影劇本研究》,等等。劉川鄂的《張愛玲傳》積極與傳主發(fā)生精神對話,故而對張愛玲的人生多有形象貼切又多悲憫情懷的同情理解,對該著的評價已有唐小林與宋家宏二位先生為文給予高度評價,尤其宋家宏先生多年前即已出版張愛玲研究論著,本身就是張愛玲研究專家,這些中肯合理的評價筆者全部認同。要多說一點的是,劉川鄂的張愛玲研究在與同代學人比較中獲得優(yōu)勢,如上述研究張愛玲的專家大都以相當數(shù)量的學術論文或著作見長,不算劉川鄂青年時期以阿川的筆名選編的張愛玲作品集,他的張愛玲研究恰是以三十多年來的五部長短不一的張愛玲傳記作為研究成果,相較于傳記寫作而言,搜檢他的張愛玲研究學術論文,其數(shù)量少且話題相對狹窄而多少令人意外,直到讀了他集十數(shù)年心力不斷耕耘的張愛玲傳記寫作,才發(fā)現(xiàn)劉川鄂在張愛玲研究上的論文寫作與傳記寫作走過了一條恰似桃花源式由外窄狹而內(nèi)闊達的探尋路徑。對于劉川鄂來說,傳記成為其張愛玲研究的重要陣地,并形成了以專業(yè)學術研究如出色的文本細讀能力代入傳記寫作的新的研究范式與傳記寫作新范式。這點從他最新增補出版的皇皇45 萬言的《張愛玲傳》中不難看出,如章的排布以張愛玲的全部創(chuàng)作為主線,節(jié)的設置以“張言”串起具體行動線索,如此設置既新奇自然、可靠可信又極具閱讀吸引力,又如將作家個體心靈史、家國戰(zhàn)亂史、民族災痛史、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現(xiàn)代中國思想興起與20 世紀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精神史在一部著作中高度糅合,多面出彩的背后最終使劉川鄂抵達了張愛玲人與文研究的新高度,一部《張愛玲傳》寫出了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人與文的豐富性與多樣性、見出現(xiàn)代中國以來家國歷史行進的步伐。至于立足文本細讀與張愛玲人生體驗辯證考察基礎上的學術判斷則新見迭出,如關于張愛玲的名言“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的理解:“這是一個敏銳獨到的人生見解。它不同于平面地從時代、環(huán)境等外部因素觀察社會的歷史學家的眼光,而是文學家們特有的人性的視角?!雹賱⒋ǘ酰骸稄垚哿醾鳌罚?1、495 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蛉鐚Α渡そ洹返脑u價:“ 《色·戒》在特異的狀態(tài)下探尋人性和正常的人性的弱點,到了相當深入的程度。除了作者關注人性的自覺意識及長期的琢磨之外,也與她在這篇作品中調(diào)動多樣藝術手法為之服務相關。不露痕跡的細節(jié)鋪墊、精微的心理刻畫、高潮中的‘反高潮’寫法,都相當成功。尤為出色的是‘反高潮’手法?!雹趧⒋ǘ酰骸稄垚哿醾鳌?,第61、495 頁,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此類精彩判斷在《張愛玲傳》中俯拾即是,這些文字絕不是一般寫傳記者使用的散文筆法,也遠遠不是新概念作文影響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學人的故作蒼涼、玩酷式的抒情,而是劉川鄂基于多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審美性立場對一個極具個性張力的傳奇作家的“心靈的探尋”,更是他以出色學者的學養(yǎng)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要問題做出的大裁斷。
2020 年是張愛玲誕辰百年,劉川鄂的《張愛玲傳》于當年推出極具紀念意義,這部傳記沒有停留在單純的追憶緬懷層面,而是直抵張愛玲人與文的精神肌理,是對張愛玲與20 世紀百年文人精神史的探尋,其中涉及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家國人生、道德責任、審美理想、自由氣度的見解讀來令人唏噓不已。再聯(lián)系到即就今日而言,張愛玲評價史上的多個難題從未得到認真梳理,研究共識遠未形成,歷史上人為制造的研究混亂尚未解決而新的混亂在不斷生成,制造張愛玲神話的研究沖動仍在持續(xù),一些重大問題剪不斷理還亂而無法甚至不愿澄清,如將張愛玲與魯迅做比較是多年來張愛玲研究界的執(zhí)念而鮮有反思,關于張愛玲1943—1944年淪陷時期文學的部分評價尤其混亂,關于“張胡戀”的評價問題上的“與文學無關論”“視而不見論”其實都有些不負責任,關于《異鄉(xiāng)記》大揭“鄉(xiāng)土黑幕”與不拿浙江底層鄉(xiāng)民當人看的言論及分析,關于張愛玲1955 年赴美之后所創(chuàng)自傳體三部曲《易經(jīng)》《雷峰塔》《小團圓》的相互重復指向其晚期寫作的以文學的筆法敘寫人生的特點,關于張愛玲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的辯證評價問題,過于夸大張愛玲與莊信正、夏志清通信的研究價值等問題。劉川鄂的《張愛玲傳》對上述問題幾乎均有所回應并試圖予以解決,也多有肯綮之論,而部分尚未完成的課題當有待后來者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xù)開拓創(chuàng)新了。
川鄂先生擔任湖北大學文學院院長多年,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學術成果數(shù)量與質(zhì)量,前次卸任院長大任,適逢張愛玲遺文仍不斷被整理出版,依先生學術心氣之大與對張愛玲執(zhí)迷之深,我們即可一起期待下部《張愛玲傳》的最最新的修訂版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