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玳玫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1923年周氏兄弟失和。1929年,在革命文學運動催化下新文壇發(fā)生深層分化,周氏兄弟真正地分道揚鑣。之后,作為魯迅的參照面,周作人開始其第二個時期的表達。新的周作人形象迅速形成,其影響力與魯迅不相伯仲。兄弟二人成為20世紀30年代新文壇兩種思想文化路向的領銜人。
作為《新青年》的主將之一,周作人從“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的提出到“美文”的界定到小品文創(chuàng)作,多有建樹,名聲顯赫。但在1929年之前,談論周作人的文章并不多,“周作人”作為對象被談論,是20世紀30年代以后的事。在革命文學運動的壓力之下,周作人以《閉戶讀書論》表明其退出“時代”的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使他很快成為自由主義作家的代表。由此開始了其關于超功利文學的闡釋和創(chuàng)作歷程,以小品文構建他為人與為藝、觀念與創(chuàng)作一體化的自我形象,并在文化界產(chǎn)生影響。周作人在新文學史上位置的確立,未必完全得其他人之論,也得其自我闡釋。這是一個謹慎地建立個人主義文學知識譜系和文體規(guī)則的過程,也是周作人確立其典范地位的過程。
20世紀20年代之后,周作人與學生輩的俞平伯、廢名等開始密切交往,書信往來,文章唱和,亦師亦友。至1928年前后,周作人師生圈子已經(jīng)形成。與《新月》以維護“健康與尊嚴”為由與革命文學唱對臺戲的做法不同,周作人師生群以私下的文章唱和為方式,交流,呼應,玩賞,切磋。在多事之秋,閉戶讀書,惺惺相惜,志趣相投,互為激發(fā),形成相近的文體樣式,呼喚超功利的美學理想,苦雨齋文化圈的形象逐步確立。
從1925年為《竹林的故事》作序伊始,廢名每部作品都有周作人所作的序或跋。周作人稱,“我不是批評家,不能說他是否在水平線以上的文藝作品,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文學,但我喜歡讀他,這就是表示我覺得他好”(1)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止庵校訂:《苦雨齋序跋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1頁。。他強調趣味的無爭議,喜歡是沒有理由的:“正如一個人喜歡在樹陰下閑坐,雖然曬太陽也是一件快事,我讀馮君的小說便是坐在樹陰下的時候?!?2)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止庵校訂:《苦雨齋序跋文》,第102頁。他喜歡廢名平淡樸訥的作風,他借廢名闡釋自己,他們互為印證,相知相惜。1928年作《〈桃園〉跋》,周作人又借他人之酒澆心中塊壘。他說:“廢名君似很贊同我所引的說藹理斯是叛徒與隱逸合一的話,他現(xiàn)在隱居于西郊農(nóng)家,但談到有些問題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為激烈……”他們都有隱逸氣質,而廢名則走得更遠。廢名的隱逸如空氣般無形無跡:“廢名君的人物,不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這一種空氣中行動,好像是在黃昏天氣,在這時候朦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無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覺得互相親近,互相和解?!?3)周作人:《〈桃園〉跋》,止庵校訂:《永日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79頁。對廢名的闡釋拓展了周作人的觀念世界,后者為前者做過多番闡釋,比如“晦澀”的問題。周作人稱,“晦澀”有兩個原因:一是“思想之深奧或混亂”;一是“由于文體之簡潔或奇僻生辣”。廢名、俞平伯屬于后者,他將二人的晦澀與明季竟陵派的奇僻相比擬,引袁中郎語,稱歷代文風流麗之后總以奇僻矯之,“公安派的流麗遂亦不得不繼以竟陵派的奇僻”;“民國的新文學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復興……其文學之以流麗取勝初無二致,至‘其過在輕纖’,蓋亦同樣地不能免焉?!故熘畼O不能不趨于變,簡潔生辣的文章之興起,正是當然的事”(4)周作人:《〈棗〉和〈橋〉序》,鐘叔河編:《知堂序跋》,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304-306頁。。新文學先有徐志摩、冰心的流麗,后有廢名、俞平伯的晦澀,與明季先有公安派后有竟陵派相似,是流麗與奇僻的交替。借弟子之文,周作人進一步申述自己的觀點。
1928—1929年是周作人最寂寞的時期,“這一年里苦雨齋夜話的人只有疑古玄同與俞平伯二君”(5)周作人:《致章衣萍書》,《語絲》第4卷第29號,1928年7月1日。。正是在這種境況中,師生的切磋激活了彼此,清晰了自己的認知,確立了自我安身立命的方式。1930年5月12日《駱駝草》創(chuàng)刊,標志著他們由內部唱和走向外部宣揚,將“閑”的姿態(tài)宣示于眾人?!恶橊劜荨窗l(fā)刊詞〉》稱:“我們開張這個刊物,倒也沒有什么新的旗鼓可以整得起來,反正一晌都是有閑之暇,多少做點事”,“文藝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講閑話,玩骨董,都是料不到的”。(6)《發(fā)刊詞》,《駱駝草》第1期(創(chuàng)刊號),1930年5月12日。注:此《發(fā)刊詞》發(fā)表時無署名,但收錄入《廢名集》第3卷,王風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99頁。說閑話寫閑文,強調的是文學的個人性和超功利性。創(chuàng)刊號頭條文章是周作人的《水里的東西》,談家鄉(xiāng)傳說中的河水鬼,“我并不倚老賣老地消極,我還是很虛心地想多知道一點事情,無論這是關于生活或藝術以至微末到如‘河水鬼’這類東西?!抑灰犚??!?7)周作人:《藝術與生活·自序二》,鐘叔河編:《知堂序跋》,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23-24頁。這就是“閑”。此文標志著他徹底走向“閑適”:對民間雜說的喜歡,對人情人性的沉湎。
以“閑適”為中心,“苦雨齋”群體形成自己的文化立場,但為此也招來非議,被譏諷為“落伍者”。(8)參見干因:《談〈駱駝草〉上的幾篇東西》,《新晨報·副刊》1930年6月5日。有人點名道姓,稱周作人“命定地趨于死亡的沒落”(9)非白:《魯迅與周作人(續(xù))》,《新晨報副刊》第623號,1930年6月12日。。對此,俞平伯站出來回應,“作家喜歡被人贊,沒有例外,可是若把創(chuàng)作的重心完全放在讀者身上,而把剎那間自己的實感丟開,這很不妥。我這么想,并世上有幾個人了解我,就很不少了。有一個人了解我,也就夠了。甚至于戲臺里喝倒彩也沒甚要緊。創(chuàng)作欲是自足的,無求于外,雖然愈擴大則愈有趣”。(10)俞平伯:《又是沒落》,《駱駝草》第7期,1930年6月23日。俞平伯堅持文學是獨立的,創(chuàng)作欲是自足的,不必去迎合讀者或主義,不怕人家喝倒彩。“無求于外”是文學的特性。
周作人暨“苦雨齋”師友圈的文化形象在這種堅持中形成。他們從不同角度闡釋文學的超功利性。1932年3月至4月,周作人在輔仁大學作八次學術演講。(11)周作人在輔仁大學所作八次演講,由鄧恭三記錄整理,周作人校閱,以《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為題,于1932年9月在北平出版。這回,他從文學史角度,就何謂文學、“五四”新文學的源流、新文學與傳統(tǒng)的接合諸問題作闡述。經(jīng)由對言志與載道、即興與賦得關系交替演變的梳理,指出其規(guī)律;又將“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樣式置于文學審美之優(yōu)質位置,指出其相應的文章體式,將個人主義文學歷史化和規(guī)律化。從學理角度,支持他的超功利文學主張。他稱,明末那代知識分子最可貴之處是他們從“反抗正統(tǒng)”中獲得思想與文學的“自由天地”(12)周作人:《重刊〈袁中郎集〉序》,鐘叔河編:《知堂序跋》,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340-346頁。,其文字充滿個性和情趣的魅力。他再次弘揚文學自由獨立的品格。
周作人和其師生群聲譽的形成,一方面得自某種從觀念到創(chuàng)作到為人一體化的實踐,一方面得自他們之間的互動彰顯。作為周作人的知音,廢名在20世紀30年代寫的幾篇文章:《知堂先生》《關于派別》及其《〈周作人散文鈔〉序》《所藏苦雨齋尺牘跋》等,將“周作人”闡釋推進一個新階段。廢名應《人間世》邀約而寫《知堂先生》,從日常生活角度記述周作人,稱知堂先生是大雅君,寫這文章恐“有虧大雅君之德”;“我們從知堂先生可以學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間我們卻學不到他的那種藝術的態(tài)度”,那態(tài)度“漸近自然”,而不是教科書式的。廢名說得有點玄,“我常常從知堂先生的一聲不響之中,不知不覺的想起了這許多事,簡直有點惶恐,我們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直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贊嘆之而不可得也”;“我們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總是合禮的……十年以來,他寫給我輩的信札,從未一句教訓的調子,未有一句情熱的話……字里行間,溫良恭儉,我是一旦豁然貫通之,其樂等于所學也”。廢名語無倫次,冷暖自知,悟道悟人:“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wèi)生的?!?13)廢名:《知堂先生》,《人間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一切循乎自然,合乎天然。
廢名的態(tài)度猶豫、含蓄且虔誠,由悟師而悟道,由自然之道而對應周作人為人為文之道,呈現(xiàn)周作人的物我同一、人文同一境界。在這種結構中,周作人的個人人格、美學理想和文章體式具有內涵一致的象征性,它既是日常生活意義上的,又是文學審美和生存哲學意義上的?!爸茏魅恕钡男蜗筅呌谇逦?。1935年,廢名又就林語堂的“知堂先生是今日之公安”一說,撰《關于派別》一文。(14)廢名:《關于派別》,《人間世》第26期,1935年4月20日。如果說上文是論人之文,此文則是論文之文,恰好結成上下篇。廢名稱,知堂先生不是“辭章一派”,不像公安派,更像陶淵明。陶詩在魏晉六朝詩中孤立不群,知堂先生散文行于今世,其“派別”也是孤立的,與陶詩相似。陶詩“辭采未優(yōu)”,知堂文章也缺乏文采,兩人共同之處是近于自然。陶詩有農(nóng)人的寫實,“不是禪境,乃是把日常天氣景物處理得好”,是“唯物的哲人”。知堂先生作文,崇尚自由、本真,不苛求,從不打稿。對文字,他認為“說出來無大毛病,不失乎情與禮便好了”,讓人如沐一種“誠實的空氣”,“有許多和悅”,“感到一個春風”,那是“心閑故無礙”的境界。廢名不是理論家,他用散文筆法,膠著于感覺,于語無倫次中凸現(xiàn)周作人為人為文的整體形象。在這種唱和、詮釋和推崇中,一個邊界清晰、有自己的信仰體系和美學理想的流派浮現(xiàn),其靈魂人物周作人成為一道風景。
個人文體設置與個人生活凸顯相同步。20世紀30年代以后,周作人對小品文從理論闡述到藝術創(chuàng)作保持著個人化的自覺,其言:“古今文藝的變遷曾有兩個大時期,一是集團的,一是個人的”,“小品文則在個人的文學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所以是近代文學的一個潮頭”(15)周作人:《〈冰雪小品選〉序》,《駱駝草》第21期,1930年9月29日。。周作人高揚性靈旗幟,以閑適自然、旁征博引的小品文字造成一種境界,一種情調,影響了一代人。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小品文的典范性,已為眾所公認。
1928年伊始,周作人作為“落伍”的“五四”作家受到革命文學者的批判。之后,他對文學階級論的嘲諷,對文學獨立性的堅持,一直與左翼文化界相較勁。但以其從《新青年》到《語絲》的資格,以及作為“五四”新文學元老的權威身份,周作人沒有像徐志摩、梁實秋那樣受到抨擊。左翼文化界對周作人的批評一直比較節(jié)制,主要是指責他思想消沉,反駁他的超功利論調。就嚴厲程度而言,以1934年為界,分前后兩段。
在1928年革命文學運動熱潮中,周作人作為魯迅的弟弟、“語絲派”的一分子被提及,只是一個附帶性人物。1927年,成仿吾《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提到:“我們的周作人先生帶了他的Cycle悠然而來,揚著十目所視的手兒高叫道:‘做小詩罷!俳句罷!使心靈去冒險罷!’”成氏稱周的態(tài)度為趣味主義,并指出:“我們已經(jīng)看見有許多不成話的小刊物鉆了出來效顰,甚至一種刊物非以趣味為中心不能使讀者滿足?!?16)仿吾(成仿吾):《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他觸及這樣的事實:其時趣味主義文藝的流行及周作人于其中的主導性作用。這是小品文熱到來的前奏。
馮乃超《藝術與社會生活》對五位“五四”作家進行分析,其中并沒有周作人。他只是在批判魯迅時,把周作人帶上,稱魯迅“無聊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17)馮乃超:《藝術與社會生活》,《文化批判(上海)》創(chuàng)刊號,1928年1月15日。李初梨批駁魯迅時曾提到“‘豈明老人’所謂‘師爺派’的筆法”(18)李初梨:《請看我們中國的Don Quixote 的亂舞——答魯迅〈“醉眼”中的朦朧〉》,《文化批判(上海)》1928年第4期。,可見周作人被抓住的是“筆法”“趣味”“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話”這一類問題。反倒是周作人率先撰文挖苦革命文學。1928年2月27日,周作人在《語絲》發(fā)表《隨感錄:九七,爆竹》,稱中國“有產(chǎn)”和“無產(chǎn)”兩個階級,其思想感情實無差別,都想升官發(fā)財。(19)豈明(周作人):《隨感錄:九七,爆竹》,《語絲》1928年第4卷第9期。這就引起了《文化批判》編者的回擊,稱之為“厚顏無恥地、貿(mào)然地,去中傷,非難,虛構地捏造勞農(nóng)階級的革命是為‘升官’,是為‘發(fā)財’!”(20)編者答孤鳳來信:《生活與思想》,《文化批判(上海)》第4號,1928年4月15日。1928年底,周作人發(fā)表《閉戶讀書論》。(21)周作人:《閉門讀書論》,《新中華報副刊》1928年第1冊。1930年,《〈駱駝草〉發(fā)刊詞》宣言,“不談國事”;“不為無益之事”(22)《發(fā)刊詞》,《駱駝草》1930年第1期(創(chuàng)刊號),1930年5月12日。。周作人對“革命”采取冷處理態(tài)度,堅持文學超功利立場。用左翼文化界的話說,周氏兄弟,一個調轉方向了,一個“沒落了”(23)非白在《魯迅與周作人》一文中稱:“新興的革命勢力為完成它歷史的使命,努力的向舊勢力血戰(zhàn),在這種局面之下,周作人開始沒落了?!薄缎鲁繄蟆じ笨?930年6月11日第629號。。
其時,周作人作為新文化人的一方代表,地位頗為特別,既受圍攻也受推崇。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受左翼青年較為集中的批評有兩次,一次是1930年3至6月由“二明”通信引起的“波瀾”。一個月間,《新晨報·副刊》刊載批評周作人的文章達40來篇。另一次是1934年圍繞“五十自壽詩”引起的風波,若干重要的“周作人論”產(chǎn)生于這場風波中,如曹聚仁的《周作人先生的自壽詩——從孔融到陶淵明之路》、許杰的《周作人論》等,這段時間,周作人的冷對峙,表面上的“告假”與實際上的我行我素,不僅沒有削弱反而彰顯了他的立場態(tài)度。
周作人作為自由文人的代表,在若干文學青年心中有長者的威望。(24)“二明”通信是一例。1930年9月19日,曹聚仁致信周作人是另一例。曹說:“近二三年來,陷在蜮蜮的四周中,盡是矛盾彷徨,找不到一些出路。每當凄然之感襲入中懷,總想對于所信仰的人陳訴一番,假使不自懼太冒昧,早就寫信給先生了。”參見張菊香、張鐵榮編著:《周作人年譜》,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02頁。這才有1930年3月黎錦明的致信求教。黎向周作人抱怨革命文學獨霸文壇,令其他人陷入“無意義的沉默”中,希望周出來主持公道。(25)黎錦明:《致周作人先生函》,《新晨報·副刊》1930年3月24日。這給周作人出了難題,他來了個周作人式的幽默,以《半封回信》為題,只回答黎的第一個問題:特坤西那句名言的意思。他說,特坤西原話是“有兩種文學,其一是知的文學,其次是力的文學”,二者有主次關系。而眼下譯文是“先有知的文學而后有力的文學”,二者變成前后關系。他質疑“力的文學”代替“知的文學”的順序性,指出文學階級論的邏輯合理性問題。第二問題關于革命文學,他說:“我想告一個假,請你原諒。我不想談這個問題,并非不肯,也不是不敢,實在是自己覺得不配”(26)豈明(周作人):《半封回信》,《新晨報·副刊》1930年4月7日。。周氏冷傲的態(tài)度引來左翼青年激烈的反彈。(27)霜峰稱:“攻擊周作人,不過才是近兩個月來的事實?!且驗槔桢\明那封信而肇端的?!眳⒁娝澹骸段宜姷聂斞概c豈明兩先生》,《新晨報·副刊》1930年5月6日。他們以時代的必然性和革命的正當性回擊周:“普洛文學的勃興,更使周作人感受到無限的痛苦。他不明白普洛文學的內容,和她的歷史的必然性,而他只覺著這個世界的統(tǒng)一性的文學是妨害個人自由,壓迫個人自由。所以他對這‘新權威者’,積極方面就是反抗,在消極方面只有‘告假’了”。批評者注意到周是“絕對個人自由主義者,他是不愿意受任何人的統(tǒng)治,所以他也絕不會誠心為布爾喬亞說教”。這是逆時代而動的行為,周注定“趨于死亡的沒落”。(28)非白:《魯迅與周作人》,《新晨報·副刊》1930年6月11日。這種推演和論定,同時也將周作人形象清晰化。
這場風波其實含有推倒周氏自“五四”以來的權威地位之意。從霜峰文章得知,當時《民言報》文藝欄征求“批評魯迅、周作人”文章,其啟事稱“文壇上的權威者魯迅周作人兩作家,最近竟地位動搖。這倒周的筆戰(zhàn),已經(jīng)由淞滬跨海過關,走入他們發(fā)祥之地的北平”。(29)參見霜峰:《我所見的魯迅與豈明兩先生》,《新晨報·副刊》1930年5月6日。面對新文學權威者,這些青年人戀父弒父情感交集。除谷萬川(30)谷萬川曾追求周作人的大女兒,遭周反對。的文章惡聲惡氣外,這場圍攻戰(zhàn)大體還是留有余地。霜峰稱周作人“清淡的小品文”蘊涵著“反抗精神”,悠閑外表下藏著“譏嘲的話頭”。(31)霜峰:《我所見的魯迅與豈明兩先生》,《新晨報·副刊》1930年5月6日。非白承認早期周作人“不能不被推為與乃兄齊名的一位戰(zhàn)士”(32)非白:《魯迅與周作人》,《新晨報·副刊》1930年6月11日。在這個過程中,被宣告“沒落”的周作人,反倒受到激發(fā),從“實在無從說起”中走出來,開始談“草木魚蟲”。寫了《金魚》《虱子》《水里的東西》《關于蝙蝠》《小引》《案山子》《莧菜?!贰秲芍陿洹分T文,以《草木蟲魚》為總題收入《看云集》中。出于對文學工具論的抵制,他強調無為而作,“草木蟲魚”正含此意。之后,他又在《駱駝草》上發(fā)表《介紹政治工作》《專齋隨筆二·文字的魔力》諸文,對左翼、右翼遵命文學作譏諷。這一風波反倒擴大了周作人的影響。
正是由于這種我行我素,才帶來1934年周作人“五十自壽詩”那場更大的風波。此次風波幾乎攪動了新老兩代新文化人,擁周和倒周同時出臺,其含義遠比“二明”通信復雜得多。關于“自壽詩”應和之事后面再談。左翼文化人對后一事件的反應,較之前一事件有所變化:一是批評的理性程度增強;二是關于“周作人”的表達更多元。周作人《五十自壽詩》在《人間世》上刊出后,埜容發(fā)表《人間何世?》,用步韻詩反唇相譏,末了質問:“誤盡蒼生欲誰責?清談娓娓一杯茶”(33)埜容:《人間何世?》,《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14日。。那是一個處于憂患之世的青年對周作人的質疑。兩天后,胡風的批評更犀利直接,稱不意當年作《小河》那樣解放的白話詩作者,如今竟然會做起這樣“爐火純青”的足配收入《四庫全書》中的七律詩來,更不意當年熱心翻譯愛羅先珂《過去的幽靈》的作者,如今自己也變成過去的幽靈。(34)胡風:《過去的幽靈》,《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16日。林語堂出來為周作人辯護,稱周詩冷中有熱,是寄沉痛于幽閑。之后,還有曹聚仁關于周作人“從孔融到陶淵明之路”的思想分析,以及許杰《周作人論》對周的思想的定性。
幾位左翼青年的文章,聲調各異,頗為復雜。曹文兩頭叫好:“《人間世》刊載周作人先生《五十自壽詩》,引起許多批評,詩是好的,批評也是對的”,他分析“周先生近年恬淡生涯,與出家人相隔一間,以古人相衡,心境最與陶淵明相近”,并以《致持光先生信》《閉戶讀書論》《啞巴禮贊》為例,勾勒出周氏從“浮躁凌厲”到“思想消沉”的變化之途,文末感慨:“周先生備歷世變,甘于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讀了《自壽詩》更可以明白了”(35)曹聚仁:《周作人先生的自壽詩——從孔融到陶淵明之路》,陶明志:《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71-72頁。。曹文指出周作人的思想道路,坐實其陶淵明式的歸隱,觀點與廢名相近,得到林語堂“甚洽我心”(36)林語堂:《周作人詩讀法》,《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26日。的認同。許杰《周作人論》則分析周氏歸隱的思想實質并予以否定。他回顧周氏自《新青年》以來走過的路,稱周氏“從載道派轉入言志派”,“從文學有用論,到文學無用論,從人道主義的文學的主張,到無所謂的趣味的言志的文學的表現(xiàn)”;周變成“一個中庸主義者”,是“穿上近代的衣裳的士大夫”,而這種“中庸”源自于其思想的“籠統(tǒng)”,“看不清楚社會的緣故”。(37)許杰:《周作人論》,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32-65頁。在左翼激進的文化譜系里,中庸就是掉隊,是逆時代潮流而動,是落后的。許杰還將人道主義與趣味、言志相剝離,揭發(fā)周氏陶淵明式退隱思想落后、倒退實質。
與左翼文化人幾乎一邊倒地對周作人及其《五十自壽感懷》作否定性闡釋不同,徐懋庸有另一番表述。他稱,“周作人先生作了兩首打油詩,許多青年便加以惡罵,或說他‘自甘涼血’或謚之曰‘幽靈’。這種態(tài)度實在是很可商量的。周先生過去在文化界的功績,我們且不去說他,就是近來,他雖然退隱了,過著‘洞里蛇’一般的生活,究竟未曾成為僵尸有過害人的行為。編一本笑話集,做兩首打油詩,玩玩古董,吃吃苦茶……這些事情至多不過表示著他個人的生活之消極,對于社會,實無何等影響”。他稱,這些青年是“無端侮老”?!拔覀儧Q不能想叫現(xiàn)在的老人青年都成為清一色的戰(zhàn)士??!”“不要視‘天下無一可與為善之人’而拒人太甚,過于苛刻”。他對其時“一言不合,即視若仇敵,施行人身攻擊,唯恐不惡毒”(38)徐懋庸:《關于周作人先生》,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73-76頁。的做法提出批評。
在與周作人筆戰(zhàn)中,胡風是態(tài)度最強硬的一位。1935年發(fā)表于《文學》4卷3期上的《藹理斯的時代及其他:文藝時論》,是對同年1月20日周作人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藹理斯的時代》做出的回應。自1923年發(fā)表《猥褻論》(39)用周作人的話說,藹理斯是現(xiàn)代英國著名善種學家和性心理學者,文明批評家。參見周作人:《猥褻論》,《晨報副鐫》1923年2月1日。,藹理斯一直為周作人所欣賞。1927年,周作人《藹理斯的詩》引用南非女作家須拉納爾(Olive Schreiner)的話,稱藹理斯是基督與山魈的交叉,叛徒與隱士的兼具。周作人以之自喻,為自己“反抗”與“消極”共存的兩面性作解釋。對此,胡風提出質疑:“我們所處的塵世和戈爾特堡贊美藹理斯的時代不同,即令那時候客觀地看來藹理斯里面有一個叛徒和一個隱士,但末世的我們卻看不出那樣的道路”,總之,“藹理斯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40)胡風:《林語堂論:對于他底發(fā)展的一個眺望》,《文學(上海1933)》1935年第4卷第1期。周作人對“時代”一說即予反駁。(41)參見知堂(周作人):《藹理斯的時代》,《大公報·文藝副刊》1935年1月20日。之后,胡風又繼續(xù)追責,用馬克思主義社會學觀點駁斥周的生物學、人類學觀點,稱“不是性的關系規(guī)定了社會人生,相反地,每一種關于性的迷信或道德成見都是特定的社會的存在還原為自然的存在,那所謂人生態(tài)度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就很難索解……如果離開了社會構成和發(fā)展底規(guī)則,只是用自然科學來解釋人間社會的現(xiàn)象,那所謂科學就一定會變成莫明其妙的東西”(42)胡風:《藹理斯的時代及其他:文藝時論》,《文學(上海1933)》1935年第4卷第3期。。雙方各有依據(jù),各有說法。
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化人的批評與周作人的堅持,從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個對話場域。言論交鋒之中,周作人的形象清晰起來。周作人借藹理斯,說明自己的文化趣向和人生方式,為他1928年以后的“閉戶讀書”、不談政事提供正當性理由,從紛亂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保持個人的獨立性。他闡述古今文藝變遷中的載道與言志之別,“集團”與“個人”之輪回交替,暗示集團文學一統(tǒng)天下局面終會過去。他弘揚言志之文、個人之文,其文體包含姿態(tài)。其時周作人以小品文、各類序跋書信和一些史論文章(如《中國新文學源流》),借隱逸、閑適之名,彰顯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文化立場和文學理想,與日益政治化的現(xiàn)實拉開距離,自成自己的文化形象,引領新文壇的另一種方向。
需要指出的是,左翼陣營對周作人其實網(wǎng)開一面,雖有頗激進的批評,總體還是比較克制且不乏公正。像阿英,對周作人的討論就顯示了史家的客觀態(tài)度。1933年,阿英在《社會月報》發(fā)表《周作人的小品文》。首先,他肯定了這位新文學運動的干將,在初期作為文藝理論家、批評家和介紹世界文學的翻譯家三方面的貢獻:一是《平民的文學》《人的文學》《新文學的要求》在當時的“廣大的影響”;二是《自己的園地》“確立了中國新文藝批評的礎石”,《沉淪》《情詩》二評,“在中國新文學運動史上,可以說是很重要的文獻”;三是翻譯方面,從《域外小說集》到《點滴》《現(xiàn)代小說譯叢》《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等,足以證明周氏對新文學“曾經(jīng)貢獻了怎樣巨大的力”。其次,對周作人1924年之后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阿英給予高度評價:“這以后周作人的名字,是和‘小品文’不可分離的被記憶在讀者們的心里,他的前期的諸姿態(tài),遂為他的小品文的盛名所掩?!卑⒂⒅茏魅诵∑肺膭?chuàng)作分為兩期,前期為《新青年》時代至《談虎集》(1927);后期由《永日集》至《看云集》(1933)。前者有戰(zhàn)斗性,說著流氓土匪似的話;后者走向隱逸,做草木蟲魚文章。但思想性強與藝術成就未必同步,阿英說:“我要申說,就是周作人的小品文,在給予讀者影響方面前期的是遠不如后期的廣大?!彼桤娋次牡脑捳f:“在這類創(chuàng)作家中,他不但現(xiàn)在是第一個,就過去兩三千年的才士群里,似乎尚找不到相當?shù)呐鋫H呢?!?43)阿英:《周作人的小品文》,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102-106頁。阿英編《現(xiàn)代十六家小品》從序文到選文,都將周作人置于頭條位置,這是文學史家對周作人的掂量和定位。
正是這種多元的“周作人”解讀和闡釋,構成“周作人論”豐富的場域。在多種意見交鋒、砥礪之中,周作人的文化藝術價值被反復討論,在抗辯中被甄定、被默認、被接受,其權威性逐漸確立。作為其時小品文第一人,周作人成為一座“顏色愈洗灈愈鮮明的孤傲的山峰”(44)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211頁。。
20世紀30年代中期,周作人受自由主義文化人擁戴的情形顯然。1934年2月1日《現(xiàn)代》刊載署名知堂的《五十誕辰自詠詩稿》,該詩作于同年1月13日,2月1日即見刊,可見編者的重視。更有趣的是,4月5日,林語堂將該詩和1月15日(壽辰當日)周作人依原韻再作的另一首七律,以《五秩自壽詩》為題,署名“苦茶庵”,載于《人間世》創(chuàng)刊號上。一稿二載,本為刊物所忌,《人間世》不但不忌,反而將之做成該創(chuàng)刊號的頭重作,首頁有“京兆布衣知堂先生近影”巨幅照片(45)埜容稱:“揭開封面,就是一幅十六寸放大肖像,我還以為是錯買了一本摩登訃聞呢!”參見埜容:《人間何世?》,《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14日。,接著是“自壽詩”手跡和沈尹默、劉半農(nóng)、林語堂的和韻詩,一個以“周作人”為主題的專欄隆重推出。該刊第2期、第3期,繼續(xù)推出蔡元培、沈兼士、錢玄同的和韻詩。蔡元培兩期皆有和詩,還有胡適、俞平伯、徐耀辰、馬幼漁等私下唱和、沒有公開發(fā)表的6首詩,共計24首。《新青年》時代的那班老文化人應和之熱烈,實為《新青年》終結之后從未有過的事。文人之間,以祝壽之名,詩文唱和,是一種雅興。但周作人的詩:“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有其深意,表達的是寄憂憤于閑適的正話反說的當下心境,再一次張揚其自由的態(tài)度。(46)林分份認為,周作人在“詩文唱和及傳播活動中仍然表現(xiàn)出一定的主動性和目的性”。參見林分份:《周作人“五十自壽詩”事件重探》,《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11期。從眾人反應之熱烈程度看,周詩在“五四”一班老文化人那里得到理解且引發(fā)共鳴,為他們的表達提供一個端口。以蔡元培為例。遠在上海的蔡元培的回應是:“何分袍子與袈裟,天下原來是一家。不管乘軒緣好鶴,休因惹草卻驚蛇;捫心得失勤拈豆,入市婆裟懶績麻。園地仍歸君自己,可能親掇雨前茶。”(47)蔡元培:《和知堂老人五十自壽(二律)》(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95頁。蔡強調儒、釋的不分家,入世與出世原本一回事。隨緣自便,種豆掇茶,耕耘自己的園地。理解之中不乏勉勵之情。胡適這樣寫:“先生在家像出家,雖然弗著倽袈裟。能從骨董尋人味,不慣拳頭打死蛇。吃肉應防嚼朋友,打油莫待種芝麻。想來愛惜紹興酒,邀客高齋吃苦茶?!?48)胡適:《和苦茶先生打油詩》,孫郁、黃喬生主編:《回望周作人·是非之間》,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0頁。胡適更懂周氏:在家像出家,玩骨董尋人味,不慣動拳頭等。在左翼文藝流行的年頭,這班老文化人多持沉默、觀望態(tài)度。周作人自壽詩引發(fā)了他們應和的熱情,唱和是一種表達,抒寫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周作人”能在這個時期熱起來,與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他的言說觸動了“五四”自由文化人的心,激發(fā)他們的共鳴,引起他們的回應,由此也釀成風波。左翼文化界批評周作人的最大理由是:“誤盡蒼生欲誰責?”(49)埜容:《人間何世?》,《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14日。許杰質問:“你會想到這首詩是在日本帝國主義者侵占了東三省以后,再以大炮威脅著北京城的年頭。曾主張北京城永不駐兵作為永久的文化城的教授們所作的嗎?”(50)許杰:《周作人論》,陶明志編:《周作人論》,第35頁。他們在追究亡國之責。作為旁觀者的魯迅對這種追責提出反駁,他說:“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艘唷乓延兄娜嗣琅?,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51)魯迅:《340430 致曹聚仁》, 《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87頁。魯迅顯然偏袒周作人,對眾公“相和”雖頗為不屑,對“今之青年”學識之淺及將亡國之責推卸于清流或輿論,也一語道破。其時的魯迅,對周作人仍不乏同情之理解,可見周在當時有其土壤。
就“苦雨齋”文化圈而言,林語堂雖是外圍人物,但他是“苦雨齋”美學觀點的支持者和同路人。作為散文家和雜志主編,林語堂在20世紀30年代對周作人及其文學觀的闡釋和傳播方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上述廢名《關于派別》附有“語堂跋”,與廢名的彎繞玄虛不同,林語堂的文字通俗易懂,他稱,識知堂先生者,非廢名莫屬,“若吾評知堂先生,必曰此公不能救國,亦不能領導群眾,搖旗吶喊,只是純然取科學態(tài)度求知人生之作者,后人當有是吾言者”(52)語堂:《關于派別·語堂跋》,《人間世》第26期,1935年4月20日。。1932年,林語堂主編的《論語》創(chuàng)刊,“以提倡幽默文字”呼應周作人的主張,為周作人等提供發(fā)表園地。以林語堂、邵洵美在出版方面的魄力,小品文熱潮掀起,“苦雨齋”群體的影響迅速擴大。1934年,林語堂又創(chuàng)辦《人間世》,這回更是“談天說地,本無范圍,特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格調”,“蒼蠅之大,宇宙之微,皆可取材”。(53)《人間世·發(fā)刊詞》,《人間世》1934年4月5日。那已經(jīng)是“苦雨齋”群體的觀點。而巨幅的周氏肖像,“五秩自壽詩”及其和韻詩的隆重推出,顯然樹周作人為盟主?!白詨墼娛录睂⒅茏魅送频搅松鐣浾摰娘L口浪尖上。替周作人出來回應的,也是林語堂。1934年4月16日,林語堂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論以白眼看蒼蠅之輩》,對埜容的文章作反駁。4月26日又在該刊發(fā)表《周作人詩讀法》,以周詩闡釋者身份,提出那個著名的觀點:周詩是“寄沉痛于悠閑”,批評者是“欲使?jié)嵣碜院谜哓撏鰢铩?54)林語堂:《周作人詩讀法》,《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26日。。其說法與魯迅相似。這個爭論、反駁、說理的過程,反倒彰顯了周作人的個人訴求。
“自壽詩”風波剛過,1934年12月,曾出版過周作人多種文集的北新書局,由趙家璧以陶明志為筆名,編輯出版《周作人論》。這是關于周作人論述的第一次匯編出版。編者在序言中稱:“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是文壇上的兩大權威者,我們已經(jīng)有了《關于魯迅及其著作》《魯迅在廣東》《魯迅論》(李何林和侯元廷各一種)等的參考資料;關于周作人,這還是第一次的輯集……他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發(fā)軔者之一,又是我國現(xiàn)代小品文的第一作家,對于文壇上這樣的重要人物,這本參考資料的貢獻不是沒有意義的。”(55)陶明志:《周作人論·序》,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1頁。相比于魯迅,關于周作人的評論要少得多,這與20世紀20年代末以后周作人的“落伍”有關。但20世紀30年代的小品文熱將周作人的位置又浮現(xiàn)出來,作為新文學運動發(fā)軔者、小品文第一作家,于學術于商業(yè),周作人都值得一說,《周作人論》正是由出版商參與的一項舉措。
該集以集大全方式,呈現(xiàn)周作人評論的各種聲音。選文從《現(xiàn)代》《讀書月刊》《人間世》《開明》《文學》《申報》《社會月報》《青春月刊》《一般》《藝風》《語絲》《大公報》《北平圖書館》《讀書月刊》《新語林》《北新》《青年界》等報刊獲得。這批刊物構成周作人活動及其發(fā)生影響的場域。該集有意回避一些敏感文章,如“二明”通信風波中的文章沒有收入;有關“自壽詩”論爭中埜容、胡風的文章沒收入,只收許杰、曹聚仁兩文。同時,反駁方林語堂的文章也沒收入。開卷有簡歷式的《周作人自述》。此書共收入42篇文章,分五類:第一類“論周作人的生活及其文學思想”;第二類“論他的小品文”;第三類“論他的詩”;第四類“論他的文學論文”;第五類“論他的翻譯”。可謂面面俱到。文章長短不一,質量參差不齊,倒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呈現(xiàn),其中最有份量的,是關于周作人小品文的論述。
周作人形象的生成,得助于其美學目標清晰的小品文實踐。倡導“言志”,保持文學書寫的個人獨立性,小品文與周氏構成特殊的關系。《周作人論》從兩個角度論周作人小品文:一是從周氏在文壇所占位置論其小品文成功的原因;一是從人與文相勾連角度討論周作人小品文的思想藝術價值。其中,李素伯《周作人的小品文》和阿英《周作人的小品文》最有代表性。李文稱,魯迅和周作人是“我們文壇上的雙星”,若以小品文而論,則“不得不推作人先生坐第一把交椅”,他將周氏小品文分為“談論文藝的”“談論社會人事的”“抒情的”三種類型:第一類是“寫得最多而也是最好的文字”,“作者以嚴謹而又生動的筆調,極真實極簡明的表現(xiàn)自己的意見,讀者所感到的是流暢、干脆,覃然的深味,永不會覺得散漫或是粗陋而生厭的”;第二類最能體現(xiàn)周氏“叛徒的精神”,“對于一切的人事,社會上的種種,都毫不茍且地加以剖析、指摘、評論”,顯得“適達”而“熱忱”;第三類重在表現(xiàn)自己,體現(xiàn)周氏“隱士”一面,是“以趣味為主的另一類沖淡清遠的文字”。(56)李素伯:《周作人的小品文》,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84-101頁。這三個側面相互貫通,構成周作人為人為文的整體形象。阿英的《周作人的小品文》主要做兩方面梳理:一是周作人小品文與魯迅雜感文的比較,指出它們在新文學中代表田園詩人與艱苦斗士兩種趨向;二是梳理周氏小品文的兩個時期:從“進取”到“退隱”的歷程(57)參見上文談阿英《周作人的小品文》的相關內容,陶明志編:《周作人論》,第102-106頁。,對其后期作品予以客觀評價,認為后期退隱思想固然是落后的,但其藝術成就更高、影響更大。這是一種逆政治主導模式而行的評價。
人文互論是《周作人論》最重要的方式方法。朱光潛《雨天的書》概括周氏小品文的美學特征:“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簡潔”,稱現(xiàn)代作者很少有人能如周作人這樣領略世間的“清趣”;所謂“冷”,他拿周作人與魯迅作比較,認為兩人都有紹興“師爺氣”,“但是作人先生是師爺派的詩人,魯迅先生是師爺派的小說家,所以師爺氣在《雨天的書》里只是冷,在《華蓋集》里便不免冷而酷了”;至于“簡潔”,他稱因“作者的心情很清淡閑散,所以文字也十分簡潔”。(58)朱光潛:《雨天的書》,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110-111頁。趙景深《周作人的西山小品》,從作于1921年的兩篇小品:《一個村民的死》和《賣汽水的人》入手,闡釋周在理知與情感間的困惑:“反對迷信是理知,而哀憐鄉(xiāng)民是情感;重視法律是理知,而同情工人是情感”,兩者如何擺置,不僅是主張新村主義的周作人也是論者趙景深所困惑的問題。(59)趙景深:《周作人的西山小品》,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127-131頁。趙文切中了周氏思想心理矛盾所在,正是知理與情感的互動,決定了周氏為人為文的豐富性。
無論是編者,還是周氏本人,都頗為看重《周作人論》中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60)陶明志在《序》中稱,最后一篇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照理“應該放在許杰一文的前面;因為不便移版所以就讓它這樣了”;又稱,蘇文送得遲,“序內未計入”??梢娋幷叩脑谝狻⒁娞彰髦荆骸缎颉?,陶明志編:《周作人論》,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第2頁。周作人本人也說《周作人論》一書,除蘇雪林文章尚可讀,其余的不是罵就是棒,價值不大。。此文由“思想方面的表現(xiàn)”和“趣味方面的表現(xiàn)”兩部分系統(tǒng)來論周作人。作者對“隱士”周作人作這樣的解讀:“他與乃兄魯迅在過去時代同稱為‘思想界的權威’。現(xiàn)在因為他的革命性被他的隱逸性所遮掩,情形已經(jīng)已比魯迅冷落了。但他不愿做前面挑著一筐子馬克思后面一口袋尼采的‘偉大說誑者’而寧愿做一個坐在寒齋里吃苦茶的寂寞‘隱士’,他態(tài)度的誠實究竟比較可愛?!痹谒枷敕矫妫K雪林以《與友人論國民文學書》為例,分析周作人批判國民性的四個要點:針砭民族卑怯的癱瘓,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切開民族昏憒的癰疽,閹割民族自大的瘋狂,尤其贊賞他“驅除死鬼的精神”。在趣味方面,蘇雪林分析周氏關于神話、童話、民歌、童謠、民間故事及野蠻人風俗諸文字;討論他對“人間味的領略”,他的“文藝論”,寬容的態(tài)度,貴族的平民化,文字的平淡、清澀、幽默,藝術與趣味的貫通等。末了,蘇雪林指出“語絲”一派的相承關系和美學特征:“平淡與清澀作風的提倡,發(fā)生于俞平伯廢名一派的文字。又有作風雖與此稍異而總名為語絲派者,其作品大都不拘體裁,隨意揮灑,而寓諷刺于詼諧之中,富于幽默之趣。周氏常論浙東文學的特色謂可分為飄逸與深刻二種:‘第一種如名士清談,莊諧雜出,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覺可喜。第二種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而在其著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Z絲派文字之佳者,亦具此等長處,但其劣者則半文半白,搖曳而不能生姿,內容空洞可厭?!碧K引述周氏的話來佐證浙東文學飄逸與深刻二特點,周氏兄弟恰好是二者的代表,周作人及其弟子發(fā)展了清逸一路。蘇同樣引鐘敬文稱周氏是小品作家“第一個”一語,她說,“這話固然有些溢美,但最近十年內‘小品散文之王’的頭銜,我想只有他才能受之而無愧的”(61)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陶明志編:《周作人論》,第238頁。。
《周作人論》出版之際,正值小品文熱接近尾聲、周作人的影響力抵達高峰之時。至1935年前后,周作人作為新文壇小品文第一大家的格局已經(jīng)形成。這一結果綜合了多種因素:周作人自“五四”以來積累而成的藝術成就;周作人及“苦雨齋”師生群的觀念倡導、生活和藝術一體化的形象塑造;以“周作人”為話題的各種論爭所產(chǎn)生的效應;文學研究界關于周作人思想、藝術及文學史價值的多種闡釋和論定。所有因素共構了一個“周作人”。還有三篇文章階段性、遞進式地推進了“周作人”的形象構建:一是1931年廢名《知堂先生》;二是1934年初許杰《周作人論》;三是1934年底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作為周作人的私淑弟子、“苦雨齋”群體的主角之一,廢名正面地闡釋周作人,稱周有“大雅君之德”(62)廢名:《知堂先生》,《人間世》第13期,1934年10月5日。,用“藝術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這種“對待”近乎自然,從而將周作人閑適文學觀的合乎生命、合乎自然的內在理路清晰梳理,確認其人文一致、自我圓融的體系形態(tài)。作為理性的左翼文藝批評家,許杰站在左翼角度論周作人,他為周氏勾勒了一條“從載道派轉入言志派”,“從文學有用論,到文學無用論,從人道主義的文學的主張,到無所謂的趣味的言志的文學的表現(xiàn)”的軌跡,將周氏言志文學觀的個人姿態(tài)鮮明化。這種闡釋切合“周作人”的基本情況,同時,從個人與社會或介入或獨立的關系切入,批評周氏的“消沉”“落后”,合乎左翼文化邏輯,又強化周作人的特征,從反面坐實“隱士的作風”與“平和沖淡的文體”構成周作人“整個的生命”這樣的結論,與廢名觀點相反相成。作為既無黨派背景也非“苦雨齋”圈內人的武漢大學教師,蘇雪林以學院派的方法解讀周作人,從“思想方面”和“趣味方面”來論,作背景梳理、思想分析、流派歸納和文學史定位,于四平八穩(wěn)之中有學術的裁定,最終以嚴謹?shù)恼撟C得出結論:周作人是“一座屹立狂瀾永不動搖,而且顏色愈洗灈愈鮮明的孤傲的山峰”(63)蘇雪林:《周作人先生研究》,陶明志編:《周作人論》,第211頁。三篇“周作人論”角度不同,立論迥異,卻正反包抄,坐實“周作人”作為新文學之一脈的完整形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說,“周作人”的經(jīng)典化構建完成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