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紅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20 世紀80 年代以降，詩人小海以清醒、內(nèi)斂、低調(diào)、穩(wěn)定的姿態(tài)深度參與了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小海是“他們”詩派的元老級成員，參與并見證了“他們”詩派和刊物《他們》的發(fā)展歷程，他的作品從未缺席過《他們》。詩人小海還是一位造詣頗深的詩歌理論家，他以節(jié)制、理性、客觀、遠觀的批評立場，自覺地與詩壇保持適度的距離。詩人身份為他提供了詩歌生成場域的批評“內(nèi)視角”?！皟?nèi)視角”的批評維度使他能夠近距離地觀察詩人、詩歌文本、詩歌現(xiàn)象、詩歌事件等。所謂“內(nèi)視角”詩歌批評，是指批評家能夠以詩人的身份參與到詩歌事件、現(xiàn)象、文本中去，與職業(yè)詩評家的“外視角”詩論在批評立場、態(tài)度、標準等方面有所不同。小海把這種詩人的“內(nèi)視角”稱為“自己的文學小傳統(tǒng)”，所謂“文學小傳統(tǒng)”強調(diào)的是文學史的個人化和主觀性，“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學小傳統(tǒng)，而所謂的宏大‘文學史’對我來說倒像是野史”[1]?！靶鹘y(tǒng)”視野下的詩歌史，必然與宏大的公共話語詩歌史形成對比、映照與互補，帶有個人“小傳統(tǒng)”氣息的個人化詩歌史書寫，與躍動著大時代脈搏的公共話語詩歌史書寫，成為當代詩歌史的兩個翅膀、兩張面孔。小海的詩論中蘊含著豐富的史料信息，尤其對“他們”詩派的記錄、評價，為20 世紀90 年代詩歌的整體研究、詩歌思潮研究、“他們”詩派研究、詩人個案研究等都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扎實可信的研究成果。

一、詩人的“內(nèi)視角”詩論

談到小海詩論研究，首先要關注這樣一個問題，即為什么20 世紀90 年代詩人論詩成為熱點現(xiàn)象？究其原因，情況很復雜，筆者不在文中一一贅述，但有些問題常被提及，矛盾一直存在，也不應該回避，比如，詩人與詩評家之間微妙，甚至有些尷尬的關系，這是無法回避的。筆者認為這也是越來越多的詩人開始自我言說的主要緣由之一。20 世紀90 年代后，詩人對詩評家越發(fā)失去了信任和耐心，詩人對公共詩歌史中的宏大敘事不以為然，與其被他人誤解，不如自己言說自己，這是詩人對誤讀的修正行為，也是對詩歌認知差異的矯正動作。詩人以自我言說的方式呈現(xiàn)創(chuàng)作真實性的另一面，韓東在小海詩集《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后》的前言《兩點說明》中寫道：“相對于喧嚷動蕩的社會生活而言，詩人們的工作往往位于某種‘中心地帶’。人們或被隔絕在外，或無法窺其全貌和精髓。人為的誤導和偏見，一如雪上加霜。我們常常聽見有人議論‘詩歌消亡’、詩人的‘小圈子意識’、或將當代詩歌的意義總結為幾位‘詩歌烈士’的悲慘壯烈。對此，發(fā)達的媒體和職業(yè)評論家們也許要負一定的責任。但就其詩歌寫作的本性而言，卻也再正常不過。誤解和壓抑，不僅證明了我們身處的時代的浮躁和功利，同時也證明了人們的寫作真實和深入?！盵2]韓東談及詩歌現(xiàn)狀和對詩人的誤解問題，牽涉到詩人、讀者、評論家和時代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第三代詩歌遭遇很多偏見和誤讀，詩人們由此認為與其任人評說，不如采取修正行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自己為自己代言。從20 世紀80 年代始，到90 年代盛，詩人論詩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論述也越來越精彩，無論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不可小覷，已然成為一種新的詩歌批評現(xiàn)象。本文試圖從小海的詩論說起，兼及20 世紀90 年代詩人論詩的獨特性。

小海詩論的重要篇目收錄在《小海詩學論稿》[3]中，但還有一些發(fā)表在報紙、期刊的詩論并未收錄到書中。這部論稿從體例上可分為三部分：詩論、其他藝術門類論稿、詩人對話錄。其涉及內(nèi)容大概分為六個板塊：詩歌理論、詩人論、詩評、詩人交往紀事、詩歌對話錄及其他藝術門類的論述。

小海被稱為“他們”詩派天才型詩人，也是最早加入該詩派的元老級成員，熟悉“他們”詩派的詩學嬗變過程，對詩人的脾氣秉性、創(chuàng)作理路、詩學觀以及詩學氣質(zhì)比較了解，這一點在《韓東詩歌論》一文中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可以說這是筆者目前所見到的最優(yōu)秀的韓東詩歌研究成果，從字里行間中能夠感受到他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對韓東的強烈認同感和對其詩學觀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透徹理解。因為熟識、交往密切，就有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第一手資料，就像私屬密碼一樣，可以輕松推翻一些原本被貼過標簽的結論?！翱峙潞苌僭贂邢?0 世紀60 年代出生、80 年代接受大學教育的這一代詩人、作家——以叛逆者的姿態(tài)和形象出場，信仰文學的烏托邦，成立自己的文學社團，對抗腐朽、落后的文學體制。他們各懷抱負，對文學抱有持久、私密的熱情。這類渴求知音的文學小團體，有點類似美國大學中的兄弟會、姐妹會一樣?！盵4]10-11這段文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20 世紀80 年代“他們”詩人群叛逆的出場方式，把詩歌奉為信仰的虔誠心態(tài)，積極參加同人詩歌社團，這些無一不體現(xiàn)20 世紀80 年代中后期的詩壇狀貌，現(xiàn)場感十足。在《韓東詩歌論》中小海還寫道，“筆者早年也曾聽他（編者按：韓東）聊起過《有關大雁塔》與楊煉作品《大雁塔》的‘淵源’”[4]9，像這樣有現(xiàn)場感的敘述性片段在詩論中不時出現(xiàn)，穿插在理論闡述中，詩人論詩往往會因這些插入的回憶小片段而使其詩論更具有可靠性和人情味，詩人“內(nèi)視角”批評的獨特性就體現(xiàn)出來了。如此，對于詩歌史中業(yè)已定性的結論給予補充，甚至顛覆性地予以否定，也不鮮見，如關于韓東詩歌的藝術創(chuàng)新，慣用的結論是“平民意識”“世俗性”“口語化”，小海作為韓東的老友顯然對現(xiàn)有的結論不滿意，認為過于簡單，并沒有深刻領悟韓東詩歌的創(chuàng)新性所帶來的歷史價值及對中國當代詩歌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他說：“‘平民意識’‘世俗性’‘口語寫作’這些評論家貼上的標簽，只不過是他的詩歌所帶來的一個副作用。他真實的貢獻在于：首先，在這種詩歌中，剔除了流行的主流詩歌中強加的偽飾成分，使之從概念化、模式化的語言回復到現(xiàn)實生活的本真語言，并具體到詩人個體手中；其次，他使詩歌這種古老的藝術品種從矯情泛濫回到歷史源頭，回到表意抒情的初始狀態(tài)?？梢灾v，他無意中完成了對現(xiàn)行詩歌語言的顛覆和內(nèi)部革命，是對詩歌語言本體的最早覺悟者?！盵4]6-7對于韓東在中國新詩史中的貢獻及歷史意義，小海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二、親密關系與詩人對讀

詩人詩評家憑借其與所在群體成員的密切關系，更了解詩人朋友的詩學觀念、創(chuàng)作理路、創(chuàng)作心態(tài)、話語范式、詩歌技巧等，使其詩論更具有說服力和可信度。但這種“親密關系”也是一把雙刃劍，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小海作為“他們”詩派最早的中堅力量，他的詩歌貫穿《他們》十年，可以說小海是這本“民刊”忠實的寫作者、陪伴者、守護者。小海也多次通過詩論、隨筆、訪談錄等各種形式談到過關于“他們”詩歌流派的形成過程，詩人們的聚合、分散與流派走向和“他們”的性質(zhì)、詩歌宗旨，等等。這些都在小海的詩論中有所體現(xiàn)，是研究“他們”的重要參考文獻之一。那么問題也隨之而來，作為當事者，小海在詩論中如何規(guī)避因“親密關系”而產(chǎn)生“任人唯親”的嫌疑和風險？顯然，小海早就對其有所警惕防備。小海曾在多個場合談起“他們”詩人群，但都能以節(jié)制、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去凝視“他們”詩人，并與之保持適度的距離。“保持距離感”是小海早年從他所尊敬的“九葉”詩人陳敬容那里接受的觀念，小海曾說：“‘九葉詩派’的陳敬容先生在我少年時代曾跟我說過，要和自己的同代人、甚至和自己的寫作都要保持一點距離?！盵5]小海多年來一直謹記這點，所以在記錄“他們”的文學事件時，雖然說起朋友之間的友誼不免情動于中，但凡涉及一些嚴肅的話題，小海卻總能夠把自己的個人情感抽離出來，置身事外，更愿意以一個觀望者的姿態(tài)去審視“他們”，以便對“他們”作出更接近真實的歷史還原。這種節(jié)制而理性的態(tài)度在第三代詩人中是非?？少F的。也正是由于小海不偏不倚的溫和而理性的態(tài)度，他的文學紀事和詩論便具有了歷史的可信度，對研究“他們”詩派及其詩歌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和意義。

除小海外，“他們”中的其他詩人也有很多關于“他們”的詩論、文學紀事、訪談、對話錄等。在1993 年下半年，“他們”有計劃推出詩人訪談，1994 年較為集中地出現(xiàn)了一批詩人訪談錄或對話錄。筆者以韓東、于堅、小海三人為例，找到了他們關于“他們”的訪談錄，并對其進行“對讀”，發(fā)現(xiàn)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值得探究，如不同的敘述者對同一件事的敘述，因為所處位置不同，觀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也不盡相同。針對某個詩學問題或詩歌事件、詩歌現(xiàn)象，他們給出的回答或許是相互補充，也可能是相互矛盾，甚至是對立的。從這種“對讀”中能找到一般文學史中看不到的史料或小秘密，為詩歌流派研究提供了更多線索。正是因為有這些詩人詩論的多元闡述，才使當代詩歌研究更加立體、多元，呈現(xiàn)出真實、鮮活、動態(tài)的圖景和有層次的樣貌。當然，當事人的回憶對自己而言是真實的，不容置疑的。但對于接受者來說，他們會從同一問題的不同解讀中選擇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以《老家》刊物為例，筆者對小海的《〈他們〉往事》、韓東訪談錄《關于“他們”及其它——韓東訪談錄》和于堅的《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這三篇文章進行對讀，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的敘述聲音。小海把《老家》看成是《他們》的前身。據(jù)小海在《〈他們〉往事》一文中記載，韓東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西安財經(jīng)學院工作后不久便想辦一份刊物，這份刊物就是《老家》，成員多是韓東在山東大學讀書時同為“云帆詩社”的同學，外部成員只有詩人丁當和小海。至于《老家》的起止時間，小海在文中并沒有交代。小海說：“1982 年他（韓東）被分配至西安財經(jīng)學院工作后不久，他就開始聯(lián)絡在大學期間辦文學社團‘云帆’時結識的一批同學和朋友，準備辦一個民間刊物將大家重新聚集起來，共同寫作并鼓舞士氣?！盵6]170“1984 年夏天，《老家》在韓東調(diào)回南京財貿(mào)學院馬列教研室任教后就?？?。也可能之前在西安就不辦了”[6]171。韓東在題為《關于“他們”及其它——韓東訪談錄》的訪談中也談到這份只出過三期的《老家》雜志，但并沒有講《老家》是《他們》的前身，韓東認為《老家》的淵源是山東大學的“云帆”詩社，《老家》幾乎不能算作民刊。[7]作為“他們”詩派的重要代表詩人，于堅在談到《他們》醞釀和創(chuàng)刊過程時沒提《老家》這本刊物[8]，也許于堅根本就沒想到這兩本刊物之間有聯(lián)系，從時間來看，于堅跟《老家》詩人群沒有交集，當他談起《他們》的創(chuàng)刊過程時，自然不會牽扯到《老家》。雖然小海不是山東大學 “云帆詩社”的成員，但經(jīng)過韓東的介紹，與“云帆詩社”成員建立了書信往來，較早就認識了《老家》中的部分詩人，后來在《老家》發(fā)表詩歌作品。《老家》和《他們》之間有沒有關系，有什么樣的關系，算不算《他們》的前身，通過對小海、韓東、于堅關于“他們”文章的“對讀”，可見一斑。筆者之所以關注這個看似不太重要的問題，關注“他們”重要成員對《老家》的敘述聲音，是因為涉及“他們”詩派的形成時間和成員間的淵源關系，這一時間問題在詩歌流派史研究中很有意義。

三、經(jīng)驗喪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秘境

除了“內(nèi)視角”的天然優(yōu)勢外，詩人論詩更多地選擇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切入，往往會對詩歌生產(chǎn)的過程進行詳細解讀。在《韓東詩歌論》一文中，小海除了對韓東詩歌進行全面的研究之外，還借助這一話題，對創(chuàng)作論中的基本理論展開深入的辨析、闡釋，同時提出自己的詩學見解，如關于詩人如何處理現(xiàn)實與經(jīng)驗、記憶與靈感、真實與想象等關系，這些問題是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要面對的最基本問題。中國大學中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開設“寫作”和“文藝理論”課程，這兩門課都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問題?！皩懽鳌逼趯嵺`性，“文學理論”更注重理論的構建。但學生學來學去，還是從理論到理論，缺少切身的寫作實踐，總之，對其認同感不高。小海在《韓東詩歌論》中闡釋了現(xiàn)實、經(jīng)驗、記憶與靈感、想象及時間等創(chuàng)作實踐問題，非常有啟迪意義?！拔覀冎溃瑧{經(jīng)驗和記憶來控制詩歌有時并不保險，純粹的個人價值并不就是詩歌，正如寫真不就是詩歌一樣。在這個前提下，它需要無中生有，需要糅合想象，讓生活經(jīng)驗中的真實轉化成詩歌中的真實，它還必須向前邁出一大步。僅僅是記憶和經(jīng)驗，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個人檔案，時間是它唯一的制造者和消費者，而不會成為我們共享的‘佳釀’。也就是說，在認識深度上，還需要通過想象或經(jīng)驗的喪失來提升或強化，在這其中，想象是靈動和澄清的過程，使我們得以通向詩歌真理的神秘之境。”[4]24在小?？磥恚?jīng)驗和記憶是必要的，但僅此還遠遠不夠，時間才是最好的酵母，時間依托于詩人的肉身和靈魂，對詩人的經(jīng)驗和記憶進行發(fā)酵，打碎不同經(jīng)驗與記憶的真實性、此在性、當下性，重新組合，沉淀并等待澄清，最后才能幻化出一個全新的東西。這就是經(jīng)由時間釀造過的詩。它是真的，又不全是真的。作為詩人的小海，對詩歌寫作的心理機制有切身的體悟。一首詩的生成過程似乎與經(jīng)驗無關，而是詩人的一種本能的、天才的反映，也許某一種外部環(huán)境、條件觸動了詩人的敏感神經(jīng)，就像無意中觸動了一個一直存在而未被發(fā)現(xiàn)的機關一樣。一旦詩人被靈感擊中，就能敏捷地捕捉到它，用儲備已久的熱情擁抱它，詩歌是詩人釋放潛在能量的結果。所以詩歌的產(chǎn)生必然不是對以往經(jīng)驗和記憶的簡單重現(xiàn)，如果只是對以往經(jīng)驗和記憶的簡單記錄，追求所謂的生活真實和情感真實，就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詩歌，或者稱為有較高境界的詩。在小?？磥?，經(jīng)驗是不可信的，小海認為優(yōu)秀的詩歌只有當“經(jīng)驗喪失”或想象力失去魔力時，詩人依然有不改的初心和飽滿的原創(chuàng)力，這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精品，才能應對充滿變數(shù)的經(jīng)驗世界。小海在《韓東詩歌論》這篇長文中，對詩歌的生成機制作出了帶有個人寫作經(jīng)驗性的闡釋，具有神秘色彩與玄學味道。能夠如此細膩地闡釋詩歌創(chuàng)作的生成機制和心理機制，這說明闡釋者一定擁有相當豐富的寫作體驗、真切的生命體悟和認知，才能寫出豐盈的帶有生命體驗的詩論。

小海論詩內(nèi)容豐富，視野開闊，對中國當代詩學中的很多問題都有明確的態(tài)度和觀點，由此形成了主體性強，有個人批評范式的詩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