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杰 宗同惠
河北美術學院
戰(zhàn)國中山國的藝術文化比我們已知的更為燦爛?!妒酚洝穼椰F(xiàn)記載戰(zhàn)國中山國的文字,但并未作為世家單獨成章,在《趙世家》里屢有伐中山國的記載,如:“(趙惠文王)三年,滅中山,遷其王于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1]其他的歷史文獻中也僅僅是寥寥數(shù)語,沒有完整地記錄中山國的歷史。
以中山三器為代表的中山青銅器刻銘中傳達有多種重要的歷史文化信息,例如銘文“惟十四年,中山王……”,考古工作者能推斷出王墓以及器物制作的準確年代。又如銘文中有“惟朕皇祖文武,桓祖成考……”“昔者我先祖桓公、昭考成王……”等文字,讓我們明確得知,中山國君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等共七代,填補了史書文獻之不足。
戰(zhàn)國時期,有七個萬乘之國、五個千乘之國,位于河北中南部的中山國,是十二諸侯中唯一由少數(shù)民族鮮虞族建立的國家,與齊、魏、燕、趙等強國抗衡,耀兵稱王于太行山麓。在兩座中山王墓及古城址內(nèi)外的戰(zhàn)國墓葬中,出土了數(shù)以萬計的青銅器、金銀器、玉石器、漆器等文物,在體、形、色、質(zhì)方面具有極高的藝術、歷史和科學價值。
裘士京先生認為,“蟠虺紋與蟠螭紋相似,但圖案稍簡化而龍體更鮮明”。馬承源先生認為,“蟠虺紋就是盤曲的小蛇的紋飾”。蟠即蟠曲,互相纏繞重疊的意思,是蛇類爬行動物的形體性狀。這種紋樣既與周代以帶狀連續(xù)為主的紋樣結構不同,也與漢代只有盤旋而無重疊的“云氣紋”不一樣,是春秋時期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紋樣之一。
對于虺有三種觀點,一種認為它是毒蛇、小蛇,一種認為它是蜥蜴,還有一種認為它是龍的一種。《述異記》記載:“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為角龍,千年為應龍?!保?]蛇自古就有“小龍”之稱,按《述異記》的說法,虺也是幼年時期的龍,所以虺和蛇應是同類。
蟠虺紋是青銅器上的裝飾紋樣之一,又稱“蛇紋”,以盤曲的小蛇的形象構成幾何圖形。蛇紋是一種古老的圖騰,傳說中華民族的祖先伏羲、女媧是人首蛇身,出現(xiàn)在石刻畫像磚上的東王公、西王母形象也是人首蛇身。在商代青銅器上,蛇紋大多單個出現(xiàn),個別作為主紋飾。蛇紋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盛行,蛇的特征很明顯,有三角形或圓三角形的頭部,一對突出的大眼睛,體有鱗節(jié),呈卷曲長條形,作為附飾紋樣縮得很小,使人誤認為是蠶紋。
中山國青銅器表面的蟠虺紋,讓觀者在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穿梭,時而感受蛇的蟠曲靈動,時而感受秩序帶來的華美裝飾感。中山青銅蟠虺紋多采用印模制造方法,用一個單位紋樣作四方連續(xù)的排列組合,構成器身上的大面積裝飾,產(chǎn)生類似織錦般的華美效果(如圖1)。
圖1 中山青銅器蟠虺紋
螭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沒有角的龍?!墩f文解字》稱:“螭,若龍而黃,北方謂之地螻,從蟲,離聲,或無角曰螭?!薄稄V雅》稱:“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龍,有角曰虬龍,無角曰螭龍,未升天曰蟠龍?!薄稘h書·司馬相如傳》有“于是蛟龍赤螭”之語,文穎的注解稱“龍子為螭”,張揖的注解則認為“赤螭”為雌龍。漢武帝時有人進言,說螭龍是水精,可以防火,建議置于房頂上以避火災,這就是后來在宮殿樓閣等建筑頂上常見的“螭吻”。曹植的《桂之樹行》中即有“上有棲鸞,下有盤螭”的句子。
何新先生在《談龍說鳳》一書中指出,“龍的原型來自遠古的灣鱷,及蜥蜴類動物”[3],也就是說蛇化為龍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即是蜥蜴、鱷魚類的四腳爬行動物,即蟠螭紋中的“螭”。中國古建筑或器物上常用螭作裝飾,屋脊翹起的部分稱為螭吻。蟠螭,則是螭盤卷的樣子。
蟠虺紋與蟠螭紋流行時間不同,從風格上來講,蟠虺紋較為細密繁縟,蟠螭紋較為粗獷、簡練。中山青銅器上的螭紋,頭和爪不似龍,而吸取了蛇的形象,身軀刻鱗甲,體態(tài)瘦而有力。中山青銅器紋飾多以蟠螭紋為骨,裝飾長邊,填充方塊,蜷轉圓弧,形成帶有幾何規(guī)律的紋樣。填充細小的蟠虺紋,以四方連續(xù)或二方連續(xù)的方式組成大面積的裝飾,在青銅器表面組成繁密的圖案(如圖2)。
圖2 中山青銅器蟠螭紋
夔龍紋即《山海經(jīng)》中描繪的“夔”的龍變,龍身而有單足。夔是一種傳說中的動物,《山海經(jīng)》中這樣描述:“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有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保?]關于夔的形狀說法不一,各版本的《山海經(jīng)》中,夔均作牛形,因此又稱之為夔牛。但在《山海經(jīng)》體系之外,夔除了牛形還有龍形之說,青銅器及玉器中常見夔龍紋便是例證。
蟠龍紋是青銅器紋飾之一。其龍形巨首有兩角,雙目圓睜,身似蛇形,有鱗紋,蟠曲如球狀,空間填以獸、鳥和魚紋等,常施于盤底作裝飾,盛行于商朝。
唐代術士楊筠松所著《撼龍經(jīng)》對夔進行了描述:“夔龍為群龍之主,飲食有節(jié),不游濁水,不飲濁泉。所謂飲于清游于清者?!保?]作者不但直接將夔歸屬為龍,而且認為夔是“不游濁水”“不飲濁泉”的群龍之主,由此我們可認為,夔紋象征王權和神權,飾有夔形紋飾的青銅禮器或兵器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威與尊貴。在中山國人的意識中,龍能夠行云布雨助豐收,所以以“龍”為崇拜的對象。中山青銅紋樣上以蟠螭紋、蟠虺紋體現(xiàn)較多,較少見商周青銅器上多見的夔龍紋,尚未發(fā)展到以饕餮紋為青銅主紋飾的階段。但在中山國出土玉器中有較多的夔龍紋造型,裝飾以細密的蟠虺紋,展現(xiàn)了強烈的中原風格。
通過對中山青銅紋飾的闡釋與猜測,筆者認為中山國龍蛇紋飾并沒有明確的分類,不必刻意地追求分期與斷代??傮w來看,是從蛇、魚、鳥形的寫實化表達逐步去物質(zhì)化,后加入精神性感受,到中后期演變?yōu)樯衩囟志赖募y飾,這個發(fā)展脈絡是明確的,也是我們研究這些紋飾圖像,進而理解思想發(fā)展歷史的意義。
在我們古人的思想觀念中,人是巨大龍蛇神靈的后裔,是女媧、伏羲、東王公、西王母之類人首蛇身的祖先的子孫。中山國青銅器上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龍蛇圖騰紋樣。游牧民族由于歷史淵源與生活習慣的影響,他們對賴以生存的山、河、蛇、牛等尤其酷愛,所以山、蛇等圖騰文化在中山國器物造型中比比皆是,反映了中山國強烈而鮮明的山神及龍蛇崇拜的意識和習俗。
人對事物的描繪,一般是由具象表現(xiàn)到抽象表現(xiàn)的過程,由物質(zhì)化表現(xiàn)到去物質(zhì)化、加入精神層面感受的發(fā)展過程,青銅器紋飾、建筑藝術無不如此。中山國早期出土陶器上的蛇、魚、鳥等物質(zhì)化圖像,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發(fā)展,到了中山國中后期,即王厝及其后期,在紋飾中加入了神秘與威嚇等精神性表現(xiàn)因素,做了去物質(zhì)化而表現(xiàn)精神性的改變。
如戰(zhàn)國初期出土的雷紋雙獸耳銅盤,盤內(nèi)刻畫了極具寫實意味的四魚圖案,魚身整體刻畫比例準確,魚鰭、魚鱗刻畫精細而寫實,是中山青銅紋飾早期質(zhì)樸的物質(zhì)化表現(xiàn)的代表。
再如中山成公墓出土的銀首人俑燈,人俑右手握有一蛇,蛇首上挺,用吻部托住長長的燈柱;左手握一蛇尾部,蛇身卷曲,頭部昂起,口部頂著一只燈盤。在底部燈盤內(nèi)還有一蛇盤踞,以頭頂住男子左手所握之蛇,保證了全燈的重心穩(wěn)定。蛇刻畫精細,鱗片等細節(jié)也頗為精彩。其仍是物質(zhì)化表現(xiàn)的巧妙運用,尚未有因精神性因素而改變造型與形態(tài)的想象性創(chuàng)造,未達到人心營構之像的狀態(tài)。
到王厝時期,青銅器紋飾多表現(xiàn)抽象的蟠螭紋,強調(diào)紋飾給人的精神感受,而很少見具體的蛇形。這種由具象到抽象的過程無疑是從石器時代陶器紋飾到商周青銅紋飾演進的一般模式。按照郭沫若先生關于青銅器四期分段的說法,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紋飾少見饕餮紋和夔龍紋,是因為這個時期的青銅器已經(jīng)擺脫了神話巫術統(tǒng)治傳統(tǒng),無神論和懷疑論思潮正在成為主流。中山國從建國到滅國的整個發(fā)展過程都在戰(zhàn)國時期,中原已經(jīng)少見饕餮、夔龍紋飾,且中山國從游牧文化發(fā)展而來,也沒有形成饕餮紋的文化土壤,沒有饕餮紋飾青銅器也就不足為怪了。正是因為當時的崇拜觀念,理解自然與人生的樸野思想融入這些器具紋飾中,紋飾才成為飽含著思想力量的藝術品。
中山國青銅器種類充分體現(xiàn)了華夏和戎狄的融合。中山國青銅文化有兩個發(fā)展階段,戰(zhàn)國早期含有大量戎狄民族特色的文化因素,到戰(zhàn)國中期中原文化因素逐漸增加。中山青銅器紋飾與玉器造型中,龍蛇造型較多且具有中山國的特點。與戰(zhàn)國燕趙青銅器紋飾不同,中山青銅器紋飾以饕餮紋、夔龍紋為主紋飾,形體與線條粗寬,精神性大于物質(zhì)性。
如石質(zhì)六博棋盤上刻繪精彩的龍蛇圖形,其九宮格中心的上下左右四格,即東南西北四方向,均刻繪了相互盤繞的四蛇,蛇生雙角卻無爪。九宮格棋盤中心和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格,刻繪有饕餮紋和四爪龍紋。從此盤可見蛇形紋飾和龍形紋飾的混雜,可從側面印證中山國蛇圖騰到龍圖騰的變化,由此可以推斷太行山游牧民族的蛇圖騰逐步轉變?yōu)橹性r(nóng)耕文化龍圖騰的過程(如圖3)?!兑讉鳌吩唬骸吧呋癁辇?,不變其文;家化為國,不變其姓?!逼潺埳呒y飾具有中山國的顯著特征。
與商、西周青銅器相比,中山國出土的各類器物由以前的渾厚笨重轉變?yōu)檩p薄精巧,花紋裝飾也由以前的莊嚴神秘轉變?yōu)楦畸惙笨d,同時還盛行填漆和鑲嵌綠松石、紅銅、金、銀的新工藝,尤以鑲嵌金、銀為普遍。中山國的青銅器更是如此。
中山國出土的九鼎,都有龍形鼎耳,呈現(xiàn)出鼎耳龍紋的特點。中山王厝夔龍銅方壺四肩部各有一個飛揚的夔龍造型,壺蓋四邊有夔龍四耳,仔細觀察對比能夠明確發(fā)現(xiàn),四耳夔龍是四肩夔龍的簡化應用,是夔龍造型簡化縮小后放置于壺蓋,以此認定頂蓋造型是更加簡化的龍形。再觀察九鼎的鼎耳,是夔龍銅方壺壺蓋簡化龍形的再簡化(如圖4)。這種現(xiàn)象正是圖像由寫實到抽象的過程,是由描寫蛇的形態(tài),到加入精神性因素而發(fā)展為夔龍紋,再到抽象符號化為龍形鼎耳的過程。就像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所持的觀點一樣:“由寫實的、生動的、多樣化的動物形象演化成抽象的、符號的、規(guī)范化的幾何紋樣這一總的趨向和規(guī)律,作為科學假說,已有成立的足夠依據(jù)?!保?]
圖 3 石質(zhì)六博棋盤
圖 4 夔龍紋飾的簡化衍變
鼎耳龍形造型和紅山文化的玉豬龍也存在造型上的相似性,好像在述說著文化上的交流與延續(xù)。
成公墓出土的陪鼎,一套五件,鼓腹、平底、附耳、三蹄形足。器蓋為圓鼓頂,鼎蓋上飾有三只探頭探腦的龍首作為蓋鈕,蓋面中心裝飾兩周凹弦紋,內(nèi)填盤長紋。中山成公墓出土的銅鬲,蓋面等距環(huán)立三個龍形鈕,龍首尖吻造型明確無疑,進一步印證了中山國青銅器蓋面環(huán)立的不是一般認為的云形鈕,而是龍形鈕,是夔龍紋造型的簡化。
中山王墓出土了較多螭紋玉器。螭紋玉器,玉之形皆為扁平形,呈S形彎曲行走狀,單足或四爪足,狀似龍又似虎。
在超越了寫實的描繪上升到一定的有意味的形式之后,傳達精神感受在紋飾圖形的創(chuàng)造規(guī)律中就越發(fā)的重要。中山龍形玉器出土文物較多,多呈現(xiàn)蟠虺紋、蟠螭紋、夔龍紋或蟠龍紋的混雜。無角無爪為蟠蛇紋,也就是最早的蛇紋形象,有角而無爪的是蟠虺紋,此兩種主要在戰(zhàn)國中山國早期紋飾中多見,足以證明龍紋源于蛇的想法。到了周后期,夔龍紋多呈現(xiàn)為有角有爪而蛇身的形象,也體現(xiàn)出了戰(zhàn)國中山國后期游牧文明和中原農(nóng)耕文明的融合。
藝術一定是和時代精神相聯(lián)系的,陶器紋飾、青銅器紋飾與其他藝術門類一樣,都遵循著這個規(guī)律。秦與西漢的青銅器,蛇獸造型與紋飾多碩大而威猛,龍蛇身軀有力蟠擰,散發(fā)出強大的威嚇力量。而戰(zhàn)國青銅器紋飾多質(zhì)樸,纖瘦靈動,顯示出神秘的巫祝氣氛。中山青銅紋飾在龍蛇骨干的空白處,多以回紋填充,用線細密,刻畫精細。現(xiàn)代學者把這種回紋稱之為云雷紋或盤長紋(如圖5)。本文把中山國的此類紋飾認定為盤長紋,因為從中山國紋飾的總體樣貌來看,這種回紋仍是以蛇為母題的概括與抽象。在今天的河北太行民居中,窗欞格上仍然能見到這種類似盤長紋的圖案紋飾,也證明了其流傳已久的歷史脈絡。到戰(zhàn)國中期末葉,中山國銅器進一步中原化,北方青銅文化因素在銅器容器上的影響甚微,青銅容器與中原諸國已無大的差異。
圖 5 中山青銅器盤長紋飾
總之,中山國本身為白狄族所建,與晉國的歷史淵源頗深。戰(zhàn)國中山國與周邊各國的關系不同,一貫依附于強大的齊國,與燕國的經(jīng)貿(mào)往來比較頻繁,與趙國則世代為仇,攻伐不息。中山國青銅器器型的多樣性、復雜性是與其傳統(tǒng)習俗、歷史源流、地理位置、對外關系息息相關的。中山國青銅器兼具中山、北方、中原、齊、燕等特色,融合了華夏各國和北方戎狄族的特色。中山國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列國紛爭形勢下迅速崛起,隨之中山國器物風格也逐步形成,既有注重實用性同時又兼具藝術性的形式美感,強調(diào)個性的同時又極力表現(xiàn)自身的審美意趣。同時,中山國利用已有的技術和精湛的工藝,鍛造出具有自身文化內(nèi)質(zhì)的青銅器皿。
中山國青銅器在裝飾工藝上既有戰(zhàn)國時期共有的時代風格,對商周青銅器紋飾融合吸收,又有其自身獨特的特點。戰(zhàn)國時期流行的進行在現(xiàn)實描摹基礎上抽象、再創(chuàng)造而來的紋飾如蟠虺紋、蟠螭紋、陶索紋、盤長紋等是中山國銅器紋飾的主流。商周流行的因想象而創(chuàng)造的夔龍紋、饕餮紋紋飾在中山國銅器中較少出現(xiàn),在中山國玉器中則大量出現(xiàn)。這樣的紋飾及紋飾組合反映了中山國對商周青銅文化的吸收和融合。但中山國銅器也有獨具特色的蛇形紋、山形紋和模仿少數(shù)民族盛水器上的繩紋等紋飾。中山青銅紋飾更接近于秦、漢,而遠離了商、西周的青銅藝術。找到其共性,建立中山國與商周中原文化的聯(lián)系;找到其獨特性,在城市建設、文化建設中提煉符號化圖像,服務于古城建設與文化旅游發(fā)展,是今后的實用性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