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偉

（紅河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云南蒙自 661199）

格律詩的平仄規(guī)則成熟于唐代，對唐朝人而言，唐代就是“當(dāng)代”，就是“今”，所以唐人叫它“今體詩”。但今體詩格律的研究和實(shí)踐，則始于齊梁時期，對唐人而言，那是“近代”，所以唐人也叫它“近體詩”。唐人把不講格律的詩叫古體詩或古風(fēng)。近體詩是中國詩歌的大宗，其基本要求包括字句數(shù)、押韻、平仄、對仗等幾個方面，其中平仄的排列組合是格律的核心。

研究近體詩格律的著作很多，其中王力先生的著作和啟功先生的著作最具代表性，影響力極大。但是兩位先生關(guān)于平仄格式的論述有部分表述不完全一致。二者之間的說法有何差異和聯(lián)系，人們并沒有進(jìn)行過認(rèn)真的比較，也沒有進(jìn)行過很好的理論闡釋。本文將王力先生的近體詩格律學(xué)說命名為“平仄增字理論”，將啟功先生的近體詩格律學(xué)說命名為“長桿截取理論”，并對這兩種理論進(jìn)行一定的對比。另外，兩位先生對“孤平”的解釋也不完全一致，我們也對他們的“孤平”學(xué)說進(jìn)行分析和評述。最后我們在闡釋和評述的基礎(chǔ)上論證兩種學(xué)說的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

先說明一下“平仄”的基本含義。如果按《平水韻》等韻書的要求寫作，那么“平”就是中古漢語的平聲字，“仄（不平）”包括中古漢語的“上、去、入”三聲（其中“入聲字”在今普通話中分別變成了“陰陽上去”，但是中古漢語都屬于“仄聲”）；如果用《中華通韻》[1]等韻書的要求寫作，那么“平”包括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陰平”和“陽平”，“仄”包括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的“上聲”和“去聲”。只是古今不要混用，不然就混淆了古今，缺乏標(biāo)準(zhǔn)的一致性了。

一、王力先生的“平仄增字理論”

王力先生的平仄理論在他的許多著作中都有闡述，包括一些通俗讀物如《詩詞格律》《詩詞格律十講》《詩詞格律概要》，也包括他主編的高校教材如四卷本的《古代漢語》，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大部頭理論著作如《漢語詩律學(xué)》。

王先生認(rèn)為，格律有四種句式（本文中的“句式”指的是每一句詩的平仄規(guī)律），由這四種句式交錯組合成為四種篇式（本文中的“篇式”指的是每一首詩的平仄規(guī)律）。但是在通俗讀物和古漢語教材中，王先生都沒有說明四種句式的來源，而在《漢語詩律學(xué)》中，王先生清楚地說明了四種句式的來源，他認(rèn)為，“仄仄平平”和“平平仄仄”是最基本的句式，如果要變成五言，則需要加一個音節(jié)。王先生的具體方法是[2]74：

（一）“平平仄仄”的四言欲變?yōu)樨颇_的五言詩，須在中間插入一個平聲字（以平隨平），成為“平平平仄仄”。

（二）“平平仄仄”的四言欲變?yōu)槠侥_的五言詩，須在句末加上一個平聲字（以平隨仄），成為“平平仄仄平”。

（三）“仄仄平平”的四言欲變?yōu)槠侥_的五言詩，須在中間插入一個仄聲字（以仄隨仄），成為“仄仄仄平平”。

（四）“仄仄平平”的四言欲變?yōu)樨颇_的五言詩，須在句末加上一個仄聲字（以仄隨平），成為“仄仄平平仄”。

簡單地說，就是：

（五）仄腳仍仄腳，中插平；

（六）仄腳變平腳，尾加平；

（七）平腳仍平腳，中插仄；

（八）平腳變仄腳，尾加仄。

根據(jù)王力先生的這一表述，我們可以把王力先生的平仄理論命名為“平仄增字理論”。下面是我們對王力先生“平仄增字理論”的具體解讀：

“仄仄平平”和“平平仄仄”是最基本的句式，則需一個加“平”或者“仄”構(gòu)成五言的基本句式，規(guī)則是“平起加平”“仄起加仄”。也就是說，平聲開頭的句式（平平仄仄）則要加一個平聲；仄聲開頭的句式（仄仄平平）則要加一個仄聲。

（一）“仄仄平平”格式要變成五言，則需加一個“仄”（“仄起加仄”），（1）如果不是韻句，“仄”就加在后面，構(gòu)成“仄仄平平仄”；（2）如果是韻句，因?yàn)轫嵕涞慕Y(jié)尾必須是“平聲”，“仄”就加在前面，構(gòu)成“仄仄仄平平”。

（二）“平平仄仄”句式要變成五言，則需加一個“平”（平起加平”），（1）如果不是韻句，“平”就加在前面，構(gòu)成“平平平仄仄”；（2）如果是韻句，因?yàn)轫嵕涞慕Y(jié)尾必須是“平聲”，“平”就加在后面，構(gòu)成“平平仄仄平”。

這是五言詩的句式，如果要構(gòu)成七言詩句式的話，則在句首之前加上相反的平仄，如果句首是“平平”則加“仄仄”，如果句首是“仄仄”則加“平平”：

王力先生的四種基本句式：

（平平）仄仄平平仄（a句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A句式）

（仄仄）平平平仄仄（b句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B句式）

二、啟功先生的“長桿截取理論”

啟功先生的平仄理論集中反映在他的《詩文聲律論稿》中，啟功先生依據(jù)“平仄長桿”來分析平仄句式[3]21。但是啟先生并沒有給“平仄長桿”下定義，因此我們嘗試著給“平仄長桿”下一個定義：“平仄長桿是雙疊平仄組合構(gòu)成的線性排列”，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例如：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平平 仄仄 平平 仄仄 平平 仄仄 平平……

詩句的平仄就是在“平仄長桿”上，按照詩句需要的字?jǐn)?shù)來截取它。五言詩截取五個音節(jié)，七言詩截取七個音節(jié)。以五言詩為例：

截取“3-7”就是“仄仄平平仄”（也可以理解為截取“7-11”），七言詩則是截取“1-7”，即“（平平）仄仄平平仄”，A句式。其他句式可以以此類推；截取“1-5”就是“平平仄仄平”（B句式）；截取“4-8”就是“仄平平仄仄”（C句式）；截取“2-6”就是“平仄仄平平”（D句式）。

根據(jù)啟功先生的這一表述，我們可以把啟功先生的平仄理論命名為“長桿截取理論”。根據(jù)“長桿截取理論”，啟功先生截取的四種基本句式為：

（平平）仄仄平平仄（A句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B句式）

（平仄）仄平平仄仄（C句式）

（仄平）平仄仄平平（D句式）

啟先生的“A句式”相當(dāng)于王先生的“a句式”；啟先生的“B句式”相當(dāng)于王先生的“B句式”；啟先生的“C句式”相當(dāng)于王先生的“b句式”；啟先生的“D句式”相當(dāng)于王先生的“A句式”。下文第五節(jié)再進(jìn)行詳細(xì)比較。

三、關(guān)于“孤平”的不同解釋

“孤平”是律詩（包括長律、律絕）的大忌[4]28。但對“孤平”，王力先生和啟功先生的解釋不完全一致。

啟功先生的解釋是：兩個仄聲夾著一個平聲[3]22。即句式中出現(xiàn)“仄平仄”格式，就是“孤平”。例如句式“（平平）仄仄平仄仄”和“（平平）仄仄仄平仄”都是“孤平”，因?yàn)榍熬湮逖栽姷谌郑ㄆ哐栽姷谖遄郑┑摹捌铰暋北粌蓚€仄聲字所夾，后句五言詩第四字（七言詩第六字）的“平聲”被兩個仄聲字所夾。但是如果出現(xiàn)“（仄平）仄仄平平仄”句式則不算“孤平”，盡管第二字（平聲）都被兩個仄聲字所夾，因?yàn)椤奥稍姛o論五言句或七言句，以部位論，是下段比上段嚴(yán)格”[3]39。但是如果出現(xiàn)“（平平）仄仄平仄仄”和“（平平）仄仄仄平仄”句式，都算“孤平”，因?yàn)榍熬涞奈逖栽姷谌郑ㄆ哐栽姷谖遄郑┑摹捌铰暋焙秃缶湮逖栽姷谒淖郑ㄆ哐栽姷诹郑捌铰暋碧幵谙露?，所以是“孤平”。我們可以把啟功先生的說法解釋為：如果一句詩的平仄排列，在詩句的中后段出現(xiàn)“仄平仄”就是孤平。要避免孤平詩句的中后段至少有一個地方要兩個平聲相連。

王力先生的解釋是：“除了韻腳之外，只剩一個平聲字”[4]28。例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五言詩第一字（七言詩第三字）用了仄聲，全句成了“（仄仄）仄平仄仄平”就是“孤平”。從舉例看，王力先生舉的例子也是兩仄夾一平，即出現(xiàn)了“仄平仄”的格式，和啟功先生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在下面兩種情況下，王力先生“除了韻腳之外，只剩一個平聲字”的說法解釋力就不夠了。

一種情況是，在五言詩的“仄仄仄平平”句式中，除了韻腳（第五字）以外，也只有一個平聲字（第四字），但是詩家沒有一個人把它當(dāng)作“孤平”。因?yàn)樽詈髢蓚€字是兩個“平聲相連。”

另一種情況是，七言詩的“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如果用成了“平仄仄平仄仄平”句式，除了韻腳之外，還有兩個平聲字（第一字和第三字），那么，按照王力先生的“除了韻腳之外，只剩一個平聲字”的說法，就不應(yīng)該算“孤平”。但是按照啟功先生“兩個仄聲夾著一個平聲”的理論，也算“孤平”，詩家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shí)踐中也把這種句式算“孤平”。

就理論解釋而言，啟功先生理論的解釋力更強(qiáng)，王力先生的概括不夠。但是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王力先生在討論“孤平”時，討論只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針對這種句式王力先生的解釋是完全正確的。

綜上所述，兩位先生對“孤平”的解釋都是正確的，只不過啟功先生的“兩仄夾一平”且“下段比上段嚴(yán)格”的理論比王力先生的“除了韻腳之外，只剩一個平聲字”的理論更有解釋力，也更符合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實(shí)踐。

四、關(guān)于“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關(guān)于近體詩格律，前人有句口訣，叫作“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耙蝗宀徽摗敝傅氖窃娋涞牡凇耙蝗濉保ㄈ绻俏逖栽姡瑒t是“一三”）個音節(jié)（字）的平仄可以不作硬性規(guī)定，用平用仄都可以；“二四六分明”指的是詩句的第“二四六”（如果是五言詩，則是“二四”）個音節(jié)（字）的平仄必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該平必須平，該仄必須仄。這是因?yàn)槊總€音步的重心是第二個音節(jié)。音步重心（第二個音節(jié)）的平仄必須固定，音步非重心（第一音節(jié)）的平仄可以自由使用。

王力先生和啟功先生都討論并且嚴(yán)厲批評過這一口訣。王力先生認(rèn)為“一三五”不一定可以不論，“二四六”不一定要分明[2]83；這種“口訣是靠不住的”[2]85。啟功先生甚至認(rèn)為這種說法是“謬說”[3]58。

王力先生說的“一三五”有時不能不論，主要是指“（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中的七言詩第三個字（也就是五言詩第一字）如果用了“仄”，詩句就“犯孤平”，而“孤平”是律詩的大忌，因此，此句式中的第三字（或第一字）一定要用平聲字，不能不論。

我們認(rèn)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第三個字（五言詩第一字）如果用了“仄”，詩句成了“（仄仄）仄平仄仄平”，犯孤平了，“拗”了，那么把第五字（五言詩第三字）改為平聲字，“救”了，詩句成為“（仄仄）仄平平仄平”，也就不孤平了。在此情況下，第三字（或第一字）是可以不論的。

王力先生說的“二四六”有時也不一定分明，主要是指“（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式中，在律詩創(chuàng)作實(shí)踐中，有很多人使用了“（仄仄）平平仄平仄”句式，甚至被認(rèn)可為正規(guī)格式，七言詩的第六個字（也就是五言詩第四字）應(yīng)該用仄卻用了平，也沒有分明。

我們認(rèn)為，“（仄仄）平平平仄仄”用成“（仄仄）平平仄平仄”，事實(shí)上也是一種“拗救”?？梢杂袃煞N解釋：一種解釋是“（仄仄）平平平仄仄”的第五字（五言詩的第三字）用了“仄”，詩句成了“（仄仄）平平仄仄仄”，結(jié)尾三字成了“仄仄仄”（三聲調(diào)），“拗”了，不合律，那么把第六字（五言詩的第四字）“救”為“平”，詩句就成了“（仄仄）平平仄平仄”；另一種解釋是“（仄仄）平平平仄仄”的第六字（五言詩的第四字）用了“平”，詩句成了“（仄仄）平平平平仄”，中間出現(xiàn)了“平平平平”情況，“拗”了，不合律，那么把第五字“救”為“仄”，詩句就成了“（仄仄）平平仄平仄”，也就“救”了。

因此，我們可以說只要不“犯孤平”，有“拗”一定“救”，那么“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說法具有相當(dāng)合理性，還是可取的。在這一點(diǎn)上兩位先生的批評過于嚴(yán)厲了。

五、兩種理論本質(zhì)的一致性

王力先生的“平仄增字理論”與啟功先生的“長桿截取理論”，雖然對句式的解釋出發(fā)點(diǎn)不一致，解釋各有差異，但是如果考慮到“一三五不論”的話，二者則是完全一致的。我們比較如下：

王力先生的a句式：

（平平）仄仄平平仄

啟功先生的A句式：

（平平）仄仄平平仄

兩者完全一致。

王力先生的B句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

啟功先生的B句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

兩者也完全一致。

王力先生的A句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

啟功先生的D句式：

（仄平）平仄仄平平

兩者雖然看上去有差異，但是如果從“一三五不論”的角度來，兩者是一樣的（不論平仄的字，我們寫為“中”），都是：“（中平）中仄仄平平”（此句式中的倒數(shù)第三字，一定要用“仄”，否則出現(xiàn)“三平調(diào)”）?？梢姸弑举|(zhì)還是一致的。

王力先生的b句式：

（仄仄）平平平仄仄

啟功先生的C句式：

（平仄）仄平平仄仄

同樣，兩者雖然看上去有差異，但是如果從“一三五不論”的角度來，兩者也是一樣的，都是“（中仄）中平平仄仄”（此句式中的倒數(shù)第三字，一定要用“平”，否則出現(xiàn)“三仄調(diào)”，還可能出現(xiàn)“孤平”）。可見二者本質(zhì)也是一致的。

以上我們逐句對比了王力先生和啟功先生的四種句式，我們可以看出，兩位先生的四種平仄句式實(shí)質(zhì)是完全一致的。不同之處只有兩小點(diǎn)：一是王力先生使用“平仄增字理論”推導(dǎo)出句式，啟功先生使用“長桿截取理論”推導(dǎo)出句式；二是他們使用的代表字母不一致，啟功先生使用“ABCD”代表四種句式，王力先生使用“aAbB”代表四種句式，其中小寫字母代表不押韻的仄尾句式，大寫字母代表押韻的平尾句式。

由這四種句式交替組合，則構(gòu)成律詩的四種篇式，以八句為例，王力先生的四種篇式是[2]74-75：

aB，bA，aB，bA。

AB，bA，aB，bA。

bA，aB，bA，aB。

BA，aB，bA，aB。

啟功先生的四種篇式是[3]25：

ABCDABCD。

DBCDABCD。

CDABCDAB。

BDABCDAB。

兩位先生的四種律詩的篇式實(shí)質(zhì)上也是一致的，只不過使用的句式代表字母不一樣，另外王力先生在詩聯(lián)之間加了一個逗號。

結(jié)語

文章首先將王力先生的詩律學(xué)說總結(jié)命名為“平仄增字理論”，把啟功先生的詩律學(xué)說總結(jié)命名“長桿截取理論”，并進(jìn)行了一些闡釋，看到這兩種理論在討論律詩句式起點(diǎn)上的區(qū)別。其次我們介紹了兩位先生關(guān)于“孤平”學(xué)說的差異并進(jìn)行了簡單評述，認(rèn)為啟功先生的孤平理論解釋能力更強(qiáng)，更符合律詩創(chuàng)作實(shí)際。第三我們通過分析兩位先生對“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批評，認(rèn)為兩位先生的批評過于嚴(yán)厲。最后我們逐句比較了兩位先生的句式和篇式，句式方面，兩位先生的句式理論只是解釋體系的不同，在實(shí)踐中平仄句式的區(qū)別都出現(xiàn)在可以不論的第一三兩個音節(jié)上；篇式方面，兩位先生的看法完全相同，因此我們認(rèn)為兩位先生的詩律學(xué)說實(shí)質(zhì)上是一致的。

我們也在兩位先生的理論基礎(chǔ)上提出了近體詩平仄規(guī)律“五原則推導(dǎo)法”[5]，希望這些闡釋和介紹能夠給大家?guī)韼椭?，也期待著方家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