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近十年來常應(yīng)邀去大陸各地講學(xué),事后主人例必殷勤伴游,或縱覽山川之名勝,或低回寺觀、故居之古跡,而只要能刻、能題、能掛的地方,總是有書法可賞。
書法不愧為中國特有的藝術(shù),不但能配合建筑與雕刻,而且能呼應(yīng)文學(xué)與繪畫;不但能美化生活的環(huán)境,而且能加強藝術(shù)的欣賞。無論是登高臨水,或是俯仰古跡,只要有宏美的書法躍然于匾額、楹聯(lián)或石碑之上,現(xiàn)場的情景便得以聚焦,懷古的氣氛立刻就點醒了。
這一切文化現(xiàn)場,豪杰與志士所徘徊不去,正好由書法來畫龍點睛。廣義而言,整個書法藝術(shù)就像是中華文化的簽名,簽在一切的亭臺樓閣、一切的關(guān)梁阨塞之上,說,這一切都屬于伏羲與倉頡的子孫。
所以面對名勝古跡,我常低回于歷代的題詠之前,幻覺祖先的魂魄就在那神秘難認(rèn)的篆隸之間向我泄密,就在那一點一捺、那頓挫轉(zhuǎn)折之中向我手語,幻覺歷史就躲在那后面隱隱地向我題詞,有時是楷書的端莊,有時是行書的從容,而有時,是草書的狂放。
這些年來回大陸,常在登臨之余,凜然于猛一回頭,案上的文房四寶早已在嚴(yán)陣伺候。題什么呢,倒難不了我。圍觀者以為我懸筆不下,是在構(gòu)思吧,豈知我實在是難以下筆,因為拙腕管不住頑筆,輕毫控不了重墨,只要一落筆就滿紙云煙,不,就烏煙瘴氣了。
書法之為中國藝術(shù),具體而又抽象,明顯而又高深,通俗而又出塵,實用而又唯美,真是矛盾而又統(tǒng)一。書法就像語言,人人都用,天天在用,但只有藝術(shù)家用來才美。
我自己不擅書法,小時雖也在九宮格中臨過柳體,但既無才氣,也欠毅力,很快便放棄了。這么多年來,寫硬筆還勉稱整齊,一遇軟毫就四肢無力;寫小字還不成問題,但要寫大字,就亂了方寸,鞭長不及。
其實名人在江山勝處的題詞,也不一定都好。以題詞成癖的乾隆為例,我總覺得他的政績雖佳,詩卻平平,字也不出色。至于現(xiàn)代政治人物的“墨寶”,也常常言語無味,書法平庸,不免敗人游興,若被潔癖狂倪瓚撞見,恐怕真會派幾個洗桐僮仆來清滌一番。在學(xué)界,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擅書。我就見過有些中文系的教授筆跡之潦草,恐怕連草圣也瞇眼難認(rèn),還有些則生硬不屈,像美國學(xué)生搭架起來的鐵畫銀鉤。如此一比,我又似乎不必太自咎了。
西洋也有書法之說,英文叫做penmanship,也可稱calligraphy,源出希臘文,意為“美繪”;又稱chirography,也從希臘文借來,意為“手稿”。不過西洋所謂“書法”,因為習(xí)用的“筆”與紙跟中國所用的大不相同,注定了不可能發(fā)展成像中國一樣高妙的藝術(shù)。
古埃及用磨過的蘆稈寫在紙莎草紙上。從中世紀(jì)到十九世紀(jì),僧侶在斗室里抄經(jīng),文人在書房里寫稿,淑女在閨房里寫情書,都是用一支鵝毛筆。蘇格蘭五英鎊鈔票上的詩人彭斯,一百法郎鈔票上的畫家戴拉庫瓦,右手握的都是一管鵝毛筆。一八二八年以后,才換了沾墨的金屬筆頭,半世紀(jì)后又被鋼筆取代。不過換來換去,其為硬筆則一。
最有趣的是:西洋人做筆,用的是禽羽粗硬的一端,即所謂“翮”,亦即“羽根”;中國人卻福至心靈,用的是獸毛軟細(xì)的一端,無論是兔毫、羊毫、狼毫,甚至鼠須或雞絨細(xì)毛,無不有柱有被,能達(dá)到“尖、齊、圓、健”的理想,于是擒縱控放,腴瘦曲直,乃可得心應(yīng)手,無施而不宜了。
西洋雖有書法,不過聊備一格,畢竟硬筆光紙,變化有限,哪像中國的書法這么大氣,可以勒石銘碑,可以掛壁懸匾,峙立楹柱。樂山大佛旁的百仞石壁,可以刻一個駭目奪神的超巨“佛”字,可是好萊塢的坡上只能單調(diào)而生硬地豎立九個大字母(HOLLYWOOD),不過唐突四周的風(fēng)景罷了,而西洋的書法家卻無能為力。
我曾和英國喬治六世時代的代表作家布倫敦通信。他的書法是有名的,卻也不過字體雅逸,有點古色古香,若比中國書法的筆酣墨飽,滿紙馳驟,就太馴順拘謹(jǐn)了。鋼筆寫出來的拼音文字,怎么可能“墨分六彩”或“一波三折”,更怎么可能“飛白”。
去年初秋,因山東大學(xué)講學(xué)之便,得游山東半島東端的成山頭。高崖險岬、岌岌乎危臨于黃海的風(fēng)濤,有石碑焉矗于龜背,上刻“天盡頭秦東門”六個大字,筆畫圓潤簡樸,應(yīng)為秦小篆體,乃李斯隨始皇帝東巡至此所書。那是我所見的最早書法,深受震撼。我不相信在古羅馬,比李斯更晚一百多年的文人如魏吉爾與奧維德,會在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的書法。在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石像栩栩,也不過刻名像座,絕無手跡。
中國詩人的書法,不論是懸在現(xiàn)場或印在書中,都令我感到興奮,似乎與仰慕的錦心更親近了一些,不僅因為書法也是藝術(shù)人格的載體,更因為當(dāng)時當(dāng)場,詩人全神所注,盡在妙腕所施。因為詩成之后還可以沉吟修改,但是書成之后就一筆不易了。
蘇軾游蹤既廣,題署亦多。六年前在樂山江邊,拾級而上,仰瞻了他題的“凌云禪院”橫匾,黑底金字,右書“元祐二年”,左書“蘇軾題”。書法渾厚自在,但不如《寒食帖》瀟灑,也不如《赤壁賦》凝練,想是經(jīng)過匠人描摹之故。依我久讀東坡詩文所得的直覺,他的書法似乎不應(yīng)該那么渾厚,倒應(yīng)該像黃庭堅的倜儻自得。
最令我震撼神往的,是李白草書的《上陽臺帖》,除題款外只有四句:“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弊謩t大小不拘,體則縱橫所之,放斂隨意?!袄稀?、“清”兩字尤見雄豪,落款的“上陽臺”三字也酣暢淋漓。這才是詩仙真正的老筆。
他如陸游的行草書《自書詩卷》,磅礴遒勁,有“大舸破浪,瘦蛟出?!敝Q。姜夔的書法人所罕見,但其《跋王獻之保母帖》楷書謹(jǐn)嚴(yán),秀氣中透出瀟灑。
至于杜牧的行書《張好好詩卷》,有“雄健渾厚”之譽,我看普通而已,并不能滿足我對晚唐才俊的期待。
書法從篆隸而楷書,從楷書而行草,發(fā)展的趨勢從繁到簡,從典范到率性,從舒緩到迅疾,似乎一直在加速。今日印刷術(shù)如此方便,甚至到了網(wǎng)絡(luò)泛民主的地步。書法的日常任務(wù)既被架空,遂有退居“絕學(xué)”或“絕技”之虞。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書道也就卸下實用的重負(fù),索性唯美是務(wù),變成一門純粹的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