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幫義 苑萬軍

孔子的思想在歷史上有巨大的影響，如今在很多領(lǐng)域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本文將以《論語》為中心，著重考察孔子的詩學教育對當代語文教學的啟示，試著從一個人們較少關(guān)注的角度來思考孔子思想的當代價值。

一、《詩》的教育與詩的教育

詩的教育非常重要，這一點自古至今都被人們所重視，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孔子?？鬃优囵B(yǎng)學生，重視對學生進行詩的熏陶，《詩經(jīng)》就是孔子進行教育的重要依托，是孔門學習的重要教材，孔子多次提及它，這在《論語》中就有記錄，如：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ā墩撜Z·為政篇》）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篇》）

這兩段話提及的《詩三百》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詩經(jīng)》，分別揭示了《詩經(jīng)》的思想傾向和學習《詩經(jīng)》的重要目的，在一定程度上闡釋了《詩經(jīng)》作為孔門教材的思想價值和教化意義。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篇》）

這段話中提及的“詩”一般認為是指《詩經(jīng)》，但在很大程度也可以視為廣義的詩歌：“興觀群怨”道出了詩歌的社會功能及其實現(xiàn)途徑，幾乎和“詩言志”一樣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的綱領(lǐng)性理論。

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篇》）

《周南》《召南》見于《詩經(jīng)》?！叭硕粸椤吨苣稀贰墩倌稀?，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是在強調(diào)《詩經(jīng)》的社會功能。

雖然《論語》中直接涉及《詩經(jīng)》的內(nèi)容并不多，但這并不意味著孔子不重視對學生進行詩的教育。在孔子看來，詩的教育不限于《詩經(jīng)》的教學，還可以通過其他途徑來實現(xiàn)（如音樂），甚至日常生活。稍加留意，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論語》中很多句子雖然不是出自《詩經(jīng)》但富有詩意，顯示出孔子是一個對詩歌深有體會的人，以至于連他的日常語言也具有詩歌般的感人力量，如：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ā墩撜Z·為政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篇》）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ā墩撜Z·子罕篇》）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篇》）

這些詩性的言說鼓勵人加強品德修養(yǎng)，積極有為，其精神指向與孔子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評論是相通的，在表達上既嚴肅又富有詩意。錢穆對“飯疏食飲水”一番話尤其贊賞有加：“此一節(jié)自屬道德之修養(yǎng)之至高境界，然臨了‘于我如浮云’五字，便轉(zhuǎn)進到文學境界中去。因此五字，正是一種比興。有此五字，全章文字便超脫出塵，別開生面。有此五字，便使讀者心胸豁然開朗，有聳身飆舉之感。凡讀中國文學，必須具此一法眼。而凡有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之道德修養(yǎng)者，亦必玩心于此一深趣?！保?］44所謂的“文學境界”，其實就是一種詩意的境界，盡管這番口語在形式上更近乎散文而不是詩，但在本質(zhì)上與詩相通。

綜合上面的分析，我們認為，孔子對學生進行詩的教育，當然離不開《詩經(jīng)》，但不限于《詩經(jīng)》，而是借助包括日常交談等多種方式來實現(xiàn)詩意的教育目標，使學生獲得詩的啟迪。這給當代的語文教學以很大的啟迪：語文課堂要對學生進行詩的教育，不能僅限于詩詞。很多人一提到詩的教育，就以為重視一下詩歌的閱讀和學習即可，但這種認識是有偏差的。詩意的表達既可以出現(xiàn)于詩歌，也可以出現(xiàn)于散文、小說、戲劇等作品。語文課固然可以在詩歌教學中建立詩意課堂，也可以利用散文、小說、戲劇等不同類型的作品來從事詩的教育，讓課堂充滿詩意，使詩的教育無處不在。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篇》）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陶弘景《答謝中書書》）

這些句子在形式上都不是詩的句子，但富有詩意。借助這些作品，學生能感受詩意，感受山水之美。至于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很容易讓我們想起柳宗元的詩《江雪》寫到的漁翁，一者寫“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者“漁翁之意不在魚”，都是對人格的一種詩意表達，學習這樣的作品有助于學生在感受詩意的同時提升人格境界。誠如有人所言：“語文是詩，語文課堂是詩意的樂園。對成功的語文課堂教學來說，詩意是它的本色，是它的活力，是它的靈魂，是它的生命，是它的最高境界?！保?］461的確，詩意即使不是語文教學的全部，至少是其追求的最高境界；退一步說，詩意即使不是語文教學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應(yīng)該是其追求的一種理想境界。

既然語文教學如此重視詩意，既然詩的教育并非只能由詩來承擔，那么我們也可以利用散文、小說等作品來承擔詩的教育任務(wù)，像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等古代散文，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汪曾祺的《昆明的雨》等現(xiàn)代散文都充滿詩意和美感，可以讓我們的語文課堂充滿詩意。即使是小說和戲劇中也不乏富有詩意的篇章或者段落可供語文教學采用，如魯迅的小說《社戲》《故鄉(xiāng)》、孫犁的小說《蘆花蕩》、郭沫若的話劇《屈原》中著名的段落《雷電頌》以及莎士比亞的名劇《李爾王》那段風雨中的獨白，對于提升語文教學的詩意水平都有幫助，我們?yōu)槭裁粗话阉鼈儺斪鰬騽『托≌f來讀呢？其中富有詩意的段落或者句子，難道不能成為教學的切入點甚至重點嗎？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樣的童話，也可以像詩歌那樣來教——小女孩手中的火柴不是富有詩意，有一股溫暖人心、指點光明的力量么？我們不能一提及詩的教育，就只想到詩歌教學，而應(yīng)該認識到散文、小說和戲劇的教學也可以和詩的教育結(jié)合起來。只有這樣，語文的詩意課堂才能真正建立起來。

二、“不學詩，無以言”：語言的有效性與有限性

大致上說，溫柔敦厚的孔門詩教是為了加強道德修養(yǎng)，提升人格，最終指向的是政治和道德：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禮記·經(jīng)解篇》）

所謂的溫柔敦厚，說的是詩教的效果，體現(xiàn)的正是倫理道德的培養(yǎng)給人帶來的深刻影響。《論語》中無論是“思無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表述，還是“專對”“達政”的宣示，也都表明了詩教的這一目的。“興觀群怨”強調(diào)的是詩的社會功能，也或多或少地包含著這層意思：“觀”自不必說，就是“群”和“怨”乃至于“興”都離不開政治與倫理道德的影子。聯(lián)系到后代很多不大成功的政教類作品，我們不免擔心：道德的說教，政治的宣示，會不會導致語言的生硬乏味、感染力不強？但讀過《論語》，我們常常有一種詩意般的感受，似乎不用擔心它提倡的政教成為生硬的說教。這是因為《論語》重視語言自身的特點——既看到了語言的有效性，也看到了語言的有限性，并盡可能發(fā)揮語言的有效性，規(guī)避語言的有限性，從而最大限度地發(fā)揮語言的詩意功能。倘若不懂詩，我們很難設(shè)想孔子的語言有如此巨大的感染力，也很難設(shè)想孔子的教育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怪不得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篇》）

要讓語言像詩歌那樣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論語》至少提供了兩個途徑：一是發(fā)揮語言的直接感發(fā)能力，用孔子的話來說就“有德者必有言”（《論語·憲問篇》）。二是重視“興”的作用，也就是發(fā)揮語言的啟示性，讓人由此及彼地產(chǎn)生聯(lián)想，從而獲得豐富的感受，而不是停留在對作品的字面理解。詩歌語言在這些方面都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我們很容易在《論語》中找到這樣的例子。我們先看第一條途徑：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篇》）

這兩段話可以說是《論語》中最具有感染力的語言之一，在歷史上曾感動和鼓舞了無數(shù)的仁人志士，像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林則徐的“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和魯迅的“我以我血薦軒轅”，都可以算是這兩句話激蕩在歷史長廊中的巨響。這類作品直接抒情，具有強大的人格感召力，體現(xiàn)的是“有德者必有言”的語言魅力。我們閱讀、學習這類作品，應(yīng)該注重從語言的感發(fā)力入手，感受其強烈的抒情色彩。

發(fā)揮語言的啟示性，使語言具有強大的感發(fā)能力，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論語》對“興”的重視上面?！墩撜Z》中，孔子說詩多次提到“興”，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篇》）、“詩可以興”（《論語·陽貨篇》）。相對于其他藝術(shù)形式而言，詩歌在發(fā)揮語言的感發(fā)能力（“興”）方面具有優(yōu)勢。有鑒于此，孔子在開展詩的教育之際，盡可能發(fā)揮語言的這一功能。我們先來看孔子和學生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分析和評論。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保ā墩撜Z·學而篇》）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痹唬骸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以言詩已矣?！保ā墩撜Z·八佾篇》）

這兩段文字分別記錄了孔子與學生子貢、子夏關(guān)于《詩經(jīng)》的對話。這兩個學生因為對《詩經(jīng)》里面的句子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而獲得了孔子的贊賞，而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正是發(fā)揮了語言的感發(fā)功能。雖然孔子與學生的談話最終是要將有關(guān)討論引向道德等方面的思考，但畢竟是借助語言由此及彼、“告諸往而知來者”的功能，使得有關(guān)道德的說教不顯生硬，反而詩意盎然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ā墩撜Z·子罕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篇》）

由松柏之后凋聯(lián)想到人格之堅貞不移，由流水長逝聯(lián)想到歲月之不暫息，這不就是“興”嗎？借助這種手法，語言不僅富有詩意，而且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這就給我們一個深刻的啟示：教育的動機不管多崇高，教育的內(nèi)容不管多高尚，也不能生硬地灌輸，而要盡可能通過富有感染力的語言傳達給受教育者，教育才可能是有效的。在基礎(chǔ)教育階段的所有課程中，語文大概最重視語言的藝術(shù)性，孔子在這方面的有益探索和成功經(jīng)驗，對我們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很有參考價值。

以上說的是語言的有效性——詩在這方面提供了很多有益的經(jīng)驗。但我們也要看到語言的有限性，也就是說語言在表達上不是萬能的，同時詩相對于其他文體而言，存在著一大語言障礙，即它的字數(shù)是有限的，這就要求詩必須規(guī)避它在語言方面的不足，盡可能用少的語言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內(nèi)含，甚至能發(fā)揮語言的無言之美，將詩歌的語言藝術(shù)發(fā)揮到極致。這種無言之美更需要借鑒詩歌語言的長于比興、富于啟示的長處，因此詩歌藝術(shù)天然地與無言之美親近起來?？鬃雍苄蕾p無言之美，《論語》也正因為這種無言之美而變得富有詩意。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篇》）

盡管孔子教育學生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他在注重語言有效性的同時也深知語言的有限性，所以主張“無言”。當然，無言不代表無為，而是在一種無聲的狀態(tài)下有所作為，通過行動而不是語言來達到教育的目的，或者通過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方式來表達真正的內(nèi)容?？鬃佣眠@個道理，也在實踐中做到了這一點，讓后世的讀者欣賞到了他的無言之美：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篇》）

孔子能從“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是室遠而”，讀出“未之思也”的言外之意，正是因為他懂得詩歌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語言特點。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保ā墩撜Z·子罕篇》）

這話的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如果僅僅按照字面意思來理解，總是讓人覺得有點怪?？鬃邮窃诒頁P匹夫嗎？通讀《論語》全文，再聯(lián)系到孔子一生的言行，我們覺得這話有言外之意：匹夫之志尚且不可奪，那么士之志更不可奪，更應(yīng)該堅定不移?？鬃硬皇前褜W生培養(yǎng)成匹夫，而是培養(yǎng)成士——對士的要求當然比匹夫高。雖然這句話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無言”，但其真正內(nèi)涵只能在其無言之處才能體會出來?！墩撜Z》中那些長于用興的句子，很多也體現(xiàn)了無言之美，朱光潛就很欣賞“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一句，認為它比“長而臭的演義”更值得玩味［3］184?？梢娺@是一句富有無言之美的話，也是《論語》中特別富有詩意的句子，被后代詩人反復化用。這種無言而不乏詩意的表達，值得當今的語文教學加以借鑒：要么善于從作品的無言之處入手挖掘其中豐富的詩意（而不要把教學重點放在作品已經(jīng)明確揭示的內(nèi)容上面），要么善于發(fā)揮語言的啟示性、含蓄性的特點，善于運用比興的語言，在教學中適當留下空白，給學生足夠的思考、回味空間。

我們不妨以語文教材選的杜詩《春夜喜雨》為例：“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边@兩句詩抓住夜這個特定時間來寫春雨，寫出了雨的性格，寫出了雨的作用。但僅僅如此嗎？不是的。“潤物細無聲”這句特別令人感動——這春夜的細雨滋潤萬物，讓錦官城的花開得那么好，功勞這么大，可雨一點都不張揚，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中進行。這不是一種偉大的品德嗎？這不就是孔子所推崇的“無言”之美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種無言之美體現(xiàn)的是厚德載物般的美德，這種品德跟杜甫這位終身服膺儒家思想的詩圣品格高度契合?？鬃诱f：“有德者必有言?！敝挥卸鸥@樣的有德者才能有這樣的言。但這個“言”說得很藝術(shù)，不是把所謂的“德”強加進去的，而是春風化雨般滲透進去，又不知不覺地傳遞給讀者的。這樣無言又有德的語言藝術(shù)，不讓我們感動嗎？語文教師在教學中應(yīng)該多留意這類富有無言之美的地方，否則語文教學就沒有詩意，也沒有語文味。

三、詩的教育最終指向詩心的培養(yǎng)

語言是語文教學的重要抓手，但語文教學的最終目的不是語言，而是詩意人生，具體地說就是通過語言感受生活，在生活中獲得一個活潑自由的心靈，從而豐富并提升我們的人生，這是語文的詩意所在?！墩撜Z》雖然是一部哲學著作，但也是一部很有文學趣味的著作，里面不少地方富有濃郁的詩意，但這種詩意并非都直接指向道德、政治，而是指向更加普遍的人生乃至大自然。最有名的例子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狈蜃舆又骸扒螅瑺柡稳?？”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薄俺?，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蝹?？亦各言其志也?！痹唬骸澳捍赫?，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比诱叱觯?，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痹唬骸胺蜃雍芜佑梢玻俊痹唬骸盀閲远Y。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孔子之所以贊同曾皙的話，顯然是被曾皙描述的那段詩意生活所打動：“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毕炔徽f這種生活是否跟孔子“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的人生理想相吻合，只說這種光風霽月般的生活本身對于孔子這位有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的思想者而言，該具有巨大的誘惑力。從孔子致慨于這種詩意人生，我們不難體會到：培養(yǎng)詩心，讓人具有一種詩性思維，從而更好地感受生活和自然的美好，這即使不是孔門詩教的最終目的，至少不與儒家重視道德修養(yǎng)這個目標相沖突。這就啟示我們：語文教學之所以要重視詩的教育，并非僅僅因為詩歌本身很重要，更是因為語文能培養(yǎng)人的詩心，讓人主動發(fā)現(xiàn)、感受生活和大自然中的詩意，使人生變得更充實更美好。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應(yīng)該懂得：詩的教育雖然離不開文字的閱讀，但不能限于文字；詩的教育總是伴隨著一定的政治和道德教育，但要超越政教。總之，詩的教育應(yīng)超越文本，超越政教，讓詩心直接擁抱自然與人生，使人的感情獲得極大釋放，思想獲得極大解放，靈魂獲得極大自由。

北京市亦莊實驗小學常麗華老師帶領(lǐng)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采取農(nóng)歷二十四節(jié)氣與古典詩歌相結(jié)合的方式，利用“晨誦”等方法，加之以詩歌故事為輔助，展開了為期一年的課程——“農(nóng)歷的天空下”，一年下來學習和欣賞了將近百首古典詩詞，遠遠超過小學語文教材選入的數(shù)量［4］。從冬至節(jié)開始，一直到小雪、大雪，常老師都及時找到相關(guān)的古詩詞，讓學生感受詩詞之美，同時借助詩詞讓學生進一步感受到自然節(jié)序的變遷，師生共同行走在四季的詩詞中，行走在歲月的年輪中、季節(jié)的變遷里。這不僅增強了孩子們的詩詞興趣，提高了孩子們的審美感受能力，也進一步拉近了孩子們與生活和自然的距離，讓孩子們得以親近自然，直接從生活和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美、感受詩意。這種詩意的培養(yǎng)方式，不正是孔子的遺響嗎？《論語》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不也是在春夏秋冬的歲月變遷中獲得人生的啟示嗎？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到孔子和弟子們經(jīng)常閱讀的《詩經(jīng)》，對此會有更深的感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豳風·七月》）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小雅·出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秦風·蒹葭》）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

人本來就是大自然的一份子，理應(yīng)對大自然的變化保持應(yīng)有的敏感。可惜隨著文明程度的不斷提高，人類反而喪失了這種敏感，對大自然的諸多細微變化和無窮之美熟視無睹。讀詩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要把我們過于匆忙的腳步慢下來、停下來，讓我們麻木的心靈敏感起來，對自然充滿好奇，對生命充滿敬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生活是富有詩意的?？鬃铀坪鹾茉缇皖A(yù)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給后世保留了詩，也讓中國文化涂抹了一層詩意的光輝。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們領(lǐng)悟圣賢的詩性智慧的時候了。

既然語文教學的終極目的不是讀課本上的文字，而是借助文字回到生活本身，那么詩意的語文就不能僅僅培養(yǎng)我們對語言的敏感，也應(yīng)該培養(yǎng)我們對生活和自然的敏感，讓我們能超越世俗、功利，升華到更自由更活潑的人生境界?？鬃拥脑妼W教育在引領(lǐng)詩意人生方面導夫先路，語文教學可以從中獲得啟示。一旦我們獲得了詩心，開啟了我們的詩性智慧，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語文無處不是詩，就會覺得生活中處處有詩意。王崧舟老師在教學《荷花》《一夜的工作》這些看上去很平淡的課文時，都教得詩意盎然［5］，可見一個人只要有了詩心，就會對語文有新的發(fā)現(xiàn)。當我們閱讀教材中選入的朱自清的《春》、老舍的《濟南的冬天》、郁達夫的《故都的秋》、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劉湛秋的《雨的四季》等作品，我們說不定也會關(guān)注到我們身邊的四季變化，對“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篇》）這樣的話更有會心之感。當我們閱讀教材中選入的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歸有光的《項脊軒志》、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朱自清的《背影》、梁曉聲的《慈母情深》，我們會不會對身邊的親人更多一份親情、更多一份仁愛之心呢？當我們閱讀教材中選入的鄭振鐸的《貓》、巴金的《小狗包弟》，我們會不會更加關(guān)注周遭的小動物和它們的命運呢？是不是更能理解“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篇》）的用心呢？如果我們能對周圍的人和物、對大自然更多一份關(guān)愛，我們就收獲了一顆詩心，就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光輝和生活的詩意。如果語文教學能做到這一點，語文不就變成了詩嗎？試想一下，如果學生學了語文，讀了很多課文，卻對父母之愛無動于衷、對春花秋月小橋流水通通無感，生活的目的除了生存之外別無意義，自然界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的存在別無任何審美價值，語文教學不就完全失敗了嗎？“每一個孩子就其天性來說都是詩人?！保?］189向孔子的詩學教育借鑒，充分挖掘孩子們的這種天性，讓語文教學植根于以孔子詩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詩學，應(yīng)該是我們毫不猶豫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