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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年,與他人相連

        2022-03-01 21:23:32趙佳佳
        南風窗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壓制宇宙

        趙佳佳

        2022年春節(jié),是我人生中最為繁盛的一個節(jié)日。

        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期待它到來,又目送著它幸福、豐富、完整地離開。

        在這個過程中,我見到了比以往任何一個節(jié)日都更多的親人和朋友,并且借助和他們對話的契機,更深入地走進了他們的內(nèi)心。

        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就是一個持續(xù)與人建立聯(lián)系的過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個過程是極其重要的。

        在生命的坐標系中,原點無法孤立存在。那些由他人構(gòu)成的坐標,能夠補全我們自身的缺口,點與點之間的信息交換、情感流動,會讓人變得更加完整。

        而節(jié)日的存在,能夠為這一切提供正當理由—就算是面對完全陌生的人,在這時候道上一句“新年好,希望你身體健康”,也是毫不突兀的。

        回到重慶過年,第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和阿咪見面。

        阿咪是我的高中同學。為了見她,我在南山上提前訂好了一間帶小院的民宿,我想在這個有連片樹木的地方和她相見。后來她告訴我,見面那天她穿的衣裳,全是新買的??傊?,我們制造了一場極具儀式感的重逢。

        我和阿咪之所以相見,要回溯到2021年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當時,我經(jīng)歷了一段情緒低落的時期。

        這種低落是十分顯性的,我的食欲減退,難以進入睡眠,失去與人交流的欲望。大概有將近十天的時間,我?guī)缀鯖]有跟任何人說過話。

        在這種低沉中度過一些時日后,我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向外界求助。

        我的腦袋里面閃爍著一個名字,正是阿咪。她曾經(jīng)和我做過一段時間的室友,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并不密切,2020年初我們才加上了微信好友,此后也沒有聊過天。

        但是我始終很想念她。

        如果要介紹阿咪,應(yīng)該說,她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會講笑話的,并且身體力行地在創(chuàng)造笑話。比如冬天坐在教室的椅子上,用圍巾包裹住大腿來避寒,在仰頭大笑的瞬間連帶著椅子一起向后栽倒,由于被圍巾束縛雙腿,她在地上蠕動半天,爬不起來。

        有些人快活是因為簡單。但阿咪不是。我曾問過她為何具有這種快活的能力,她說自己的內(nèi)心有個像蚌殼一樣的裝置,能夠獨自把痛苦消化成圓滑不傷人的東西。

        那天,我下定決心,要向阿咪求道。我發(fā)消息去問她:如何能讓自己開心起來?

        她很快回復了我,并且在那天夜里和我通了四個小時電話。在通話的過程中,我了解到她的近況,也分享了我的。我點了一杯金湯力,和她聊著天,在她講述故事的同時笑了很久。

        我的精神狀況在那之后,好了起來,我發(fā)消息給她說,“笑出來之后就像是一口瘀血從身體里面被錘出來了”。

        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當然不僅僅是笑話,但我想說的重點是,這個主動創(chuàng)建聯(lián)系的過程撫慰了我。這是把兩顆心靈輕攏著拉近,讓它們彼此看見,彼此理解,彼此寬慰。

        后來,我通過同樣的方式去聯(lián)系了一些朋友,得知了不少快樂的消息。

        有個即將大學畢業(yè)的女孩,在武當山上的紫霄宮里做義工。她說紫霄宮前最可愛的動物是飛鼠,有大大的尾巴,會在房檐上固定的位置撒尿。晚飯后的六點半要她在殿前練太極拳,于是每天看見月亮,它出現(xiàn)在不同的方位,有不同的形狀。

        我的另一個朋友,從北大德語專業(yè)畢業(yè)后,前往美國,重新開始攻讀本科。這次,她要學習的是她真正熱愛的爵士音樂。她說起她喜歡的那首名叫《People》的歌,核心就在于人和人之間相互的需要?!耙粋€人活在世界上真的太孤獨了,我們需要和別人產(chǎn)生connection?!彼f。

        我和阿咪約定在過年期間見面。我想,為了準確地建立連接,我們應(yīng)當擁抱,應(yīng)當在借語言交流走進對方內(nèi)心的時刻,凝視彼此的眼睛。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節(jié)日,另一個與我在內(nèi)心層面建立了聯(lián)系的人,是我的弟弟。

        我的弟弟還不滿12歲,正在上小學五年級。此前,在我眼里,他還是個小朋友,愛玩愛犟嘴,喜歡看各種稀奇古怪的小說。我想他的生命目前應(yīng)該是很純真的,沒有經(jīng)歷多少苦痛,還能做色彩瑰麗的夢。

        平日里我在廣州工作,不常在他身邊。對于他生活和學習上的各種經(jīng)歷,我不曾過多參與,往年回家也沒有過多留意他的成長,只看見他長高了個子。

        但今年不同。

        臘月二十七日中午,弟弟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姐姐,你知道如果圓周率被算盡的那一天會發(fā)生什么嗎?

        我說,不太知道。那時候我們正在吃午飯,他緊接著說:“圓周率如果被算盡,那么就能證明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跟其他的平行宇宙不一樣?!?/p>

        后來我才知道,他所說的這番話是來自他在網(wǎng)上查詢到的一條結(jié)論,原意是說,在平行宇宙理論中,不同的宇宙可能會有不同的宇宙常數(shù),也許在一個特殊的宇宙中,圓周率是一個整數(shù)或者無限循環(huán)小數(shù)。

        但當時,這個問題本身沒有吸引我,反而是弟弟向我提出問題并自己給出回答的方式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我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發(fā)現(xiàn)你好像很喜歡這樣提問。就是明明你自己那里有著一個引以為豪的答案,縱然這個答案不是你自己得出的,你對它的理解也并不深入。但你喜歡這樣提問,在似乎問倒對方后,再得意洋洋地用自己的答案進行壓制。”

        我說這不是真正在提出問題,而是在將知識作為壓制他人的工具,這是不對的,會讓人變得傲慢。

        他起初沒有明白我講的話,后來漸漸聽懂了,于是臉上出現(xiàn)一種懵懂又迷失的神情。他似乎是在思索,思索了一會兒之后,他垂下頭,把嘴唇靠在碗沿上。我發(fā)現(xiàn),他哭了起來。

        我想,我并沒有在教訓他,我的語氣也很柔和,為什么突然就哭起來了?

        我后來把他拉到一旁,摸著他的臉問他,為什么呢?他哭了很久,直到慢慢平復下來,才對我說了一些更讓我震撼的話。

        他說:“姐姐,在班上,我什么都不如別人好。我身體差,體育不如別人好,他們有時候踹我一腳,我跑著去追也追不上。你說我作文寫得好,但別人的作文也寫得很好。他們會很多才藝,他們的家境也很好。

        “以前我成績不好,老師對我說的話根本不理會,我跟老師說,他們考試抄我的答案,作業(yè)也抄別人的,老師只對我說:‘你管別人做什么?!髞?,我想用成績壓制他們,他們卻說,考了一百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這個傻子。

        “為了壓制他們,我開始看很多的課外書,獲取很多知識,我就可以用這些問題問倒他們,然后就可以對他們幸災(zāi)樂禍。但是他們還是對我說:‘你知道這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照樣比你好?!腋杏X自己真的很沒用,他們完美得沒有任何缺點。

        “可我也是個很驕傲的人,但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存在感。如果我不用這些知識去壓制他人,我就什么也沒有了,我就,一點存在的價值也沒有了。如果我消失了,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人會在意?!?/p>

        他一邊講述一邊流眼淚,我心疼得和他一起哭了起來。

        那天,我震驚于他的敏銳。他竟然能準確地理解我的語言,理解我所說的“用知識壓制他人”的意義,并且能夠迅速地找到自己心靈深處的矛盾,又如此誠實地將自己的脆弱展露出來。

        在那個時刻,我慶幸自己正和他在一起。在面對面的交流中,我才得以捕捉他細微的變化,又在他需要傾訴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

        我第一次意識到,或許這個小小的孩子的心里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很廣闊深邃的世界。

        我摟著他的肩膀,向他解釋他的敏銳和難能可貴的脆弱。我讓他看著我的眼睛,反復地對他說:“你的存在當然是有意義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小孩。”

        我們這代人的成長,是無數(shù)個體不斷漂浮的過程。

        念寄宿學校、去外地讀大學、出國深造、在北上廣深工作,傳統(tǒng)的地緣關(guān)系被不斷破除,就像一棵樹被連根拔起那樣沒有著落。與此同時,我們對熟悉的親朋好友的關(guān)注也變得越來越淺薄淡漠。

        曾經(jīng)的朋友們?nèi)缃穸歼^得快樂嗎?爸爸媽媽身體如何?弟弟妹妹在成長過程中有什么困惑?同學們思考出什么新的人生道理了嗎?接下來,他們想為什么而活?

        如果不是在春節(jié)之際回到家鄉(xiāng),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些問題了。

        由于保持著一種漂泊的心態(tài),我一度將孤獨推崇為美德,不需要依憑他人也能順利地過活。但我逐漸發(fā)現(xiàn),贊頌孤獨無非是一種用于保護自我不受傷害的機制,實際上,孤獨是最可怖的。

        如果人不需要他人,也不需要為他人付出愛與勞動,那么他會很容易感受到自己實際上處于一種完全孤立無援的狀態(tài)。

        曾經(jīng)的我,很少主動與他人聯(lián)系。我會長時間地不給父母打電話,很少給好朋友們發(fā)消息。在那時的我看來,親情、友情之類的感情,紐帶一旦建立便難以斷絕,于是無需多加經(jīng)營。但事實上不是的。

        我的媽媽學會使用智能手機以后,很期待我能多給她打打視頻電話。因為我總是在外讀書、工作,一年只回一次家。第一次接通視頻電話的時候,她說她非常想念我,這種想念所致的焦灼折磨著她,只有通過在視頻里看我一眼的方式,才能得到緩解。

        人當然是需要愛的,也期待愛能有回響。電話、網(wǎng)絡(luò)、面對面,不管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人們都應(yīng)當時常聯(lián)系,彼此關(guān)懷,常回家看看。而這個新年,成為了對我而言最好的、有意識地與他人建立連接的時機。

        重慶的冬天是很寒冷的,那種寒冷和北方的寒冷完全不同,是無法被厚外套抵御住的。濕氣伴隨著雨水一起到來,直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除夕和春節(jié)那幾天也都在下雨。但即便是如此,市場里面來來往往的人群也還是熱火朝天地采購食品和家居用品,要和親朋好友團聚,過個好年。

        臘月二十八,我爸就開始忙著炸花生米,決心要做出一款老少都愛吃的肉湯圓夾心餡。他還買了整整三只老鴨子,塞進了冰箱里。

        我參與了弟弟的自我袒露,擁抱了我的媽媽,在長時間的對話里,了解了他們的身體狀況、內(nèi)心感受。在這種得到愛與付出愛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在共享喜悅。

        我還和許多朋友們見了面。

        阿咪帶來了她最好的朋友,朋友送給了我一張她自己畫的卡通貼畫。

        大年初四,男朋友帶著我在空曠的訓練專用道練習駕駛。

        我們和高中的同學聚會,在包間里一起合唱,唱“生活在經(jīng)驗里,直到大廈崩塌”。

        我最好的朋友考過了國考,即將參加面試,在見面的那天,我們的民宿房間里,闖進了一只徹夜叫喚的藍貓。

        貼對聯(lián)、掛燈籠、吃湯圓、看春晚,年年復年年,都是相似的場面,但人們?yōu)槭裁催€是執(zhí)著地想要如此鄭重地度過新年呢?

        因為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只有過年時,人們才會團圓啊。親人、朋友、陌生人,所有的人都在共享著同一份喜悅,只要互道一句“新年快樂”,每個人之間都能建立起溫暖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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