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無論近看遠看,超薄型的朱惠民都瘦得像一張交通卡。
我們是柳州路上同一棟樓的鄰居,有一次我正和曹景行通著話,他一旁擠眉弄眼的,我問他,怎么啦,他說,你對曹景行說,黃山茶林場的“排骨”向他問好!我照說了,那一頭不禁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改用上海話說,向“排骨”問好!當(dāng)年我7隊的,“排骨”10隊的,后來一起在“五七連隊”苦熬。他是孤兒,1971年受政策照顧被招工回上海的……
至此,我格外注意“孤兒”老朱了,世界這么小。
“我是和曹景行1968年8月6日同批同車進黃山茶林場的”,他說,“那天在人民廣場出發(fā),送行的哭聲震天,全場十多輛車,我是唯一沒人送的,而且身邊只帶五毛錢,曹景行看在眼里,不響?!?/p>
“彼時每個人路上發(fā)口糧面包3只,曹景行見我餓鬼似的瞬間吞噬了它們,就把自己的面包都給了我,見我還不夠,便動員大家送面包——恰好很多人暈車,吐得什么也吃不下,他居然都收集了來,對我說,你都拿了吧,我數(shù)了數(shù),15只,哈哈哈!
“進了農(nóng)場,我倆不在一個隊,后來被集中到五七連隊,曹景行在‘水稻一排’,叫我‘排骨’,其實我是‘小排’,他是‘大排’,我們都很瘦,但都是出了名的‘大胃王’,他一頓能吃八兩米飯,那碗,大得像面盆。我和他比賽,有一次我撐了一斤二兩,肚皮鼓得孕婦一樣,他說,不比了,太不人道。
“他的胃,估計就是那個時候給撐薄撐壞的。
“每人口糧定量每月45斤,對我們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常年饑腸轆轆,不知何故,曹景行家的條件總比我們好些,家里時有‘空投’,以‘拌糖炒麥粉’為主,偶有豬油或奶粉,曹景行這一點是非?!下贰?,常常在晚上8點后,默許我偷偷分享他的炒麥粉,說‘默許’,是因為一旦太張揚,大家都來分享怎么辦?
“我是孤兒,他對我特別關(guān)照,有一次家里‘空投’了豬油,他插秧時偷偷說,晚飯后來一趟,我去時,他貓在帳子里,閃電般地給了我一小勺,要我噤聲。
他貓在帳子里,閃電般地給了我一小勺,要我噤聲。
“我含了半天舍不得咽下——那時候,天天海帶下飯,炒海帶,拌海帶,湯海帶,一星期只供應(yīng)一次大肥肉,每人限購一塊。腸內(nèi)無油,常便秘。
“曹景行毅力驚人。那時的水田都是紅壤,酸性的,水稻不宜,要改變土壤的酸性就把堿性的石灰摻入土里,用腳踩揉,使之轉(zhuǎn)為中性土壤,這個活,大家看了發(fā)怵,石灰有腐蝕性,會爛腳的,但曹景行見狀,第一批跳了下去,以后他的腳爛得蠟黃,走路瘸了好久而從不吭聲。
“曹景行的好學(xué)是農(nóng)場里出了名的,不知哪來的那么多的書,他見縫插針地看,每晚10點熄燈后,真像故事寫的,他打著手電看。有一次我偷偷翻了一下,他看《史記選》,看范文瀾的《中國通史》和郭沫若的《奴隸制時代》與《李白與杜甫》。但他很謹(jǐn)慎,看再多的書,絕不和人議論,更不顯擺。
“他又是一個極其膽大之人,五七連隊后面是大片的墳山,風(fēng)吹雨打的,時有棺槨露出骨骸,以至于有條近路沒人敢走,曹景行不聲不響地撿幾個骷髏挑在肩上,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以示無害,遂平息了恐慌?!?/p>
朱惠民的眼里,曹景行的早年所為無不彰顯著他日后的與眾不同,他的堅毅好學(xué),預(yù)示著他將是非凡的“新聞雷達”;他的善良勇敢則預(yù)示著他為追求公平正義而奮斗終身。
曹景行的離世,朱惠民不覺得太意外,“眾所周知,他一天當(dāng)兩天地過,其實已經(jīng)比大家多活了一世”。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