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若菲
在《傲慢與偏見》中,作者極擅長運用反諷的藝術(shù)手法,并且以此為基調(diào)貫穿整本書。奧斯汀以嘲諷的口吻講述了一群年輕姑娘尋找丈夫的故事,抨擊了當時社會的價值觀念。除此以外,奧斯汀還擅長刻畫人物形象,有些批評家甚至認為她在這方面能與莎士比亞媲美,可見她在這方面的造詣極深?!栋谅c偏見》作為奧斯汀的首部作品,將其從對話和言談舉止方面刻畫人物的功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寥寥數(shù)語間,一個鮮活的人物便躍然紙上,即使是一些扁平化的人物,也能讓人印象深刻,一眼就記住角色的人物特征。
奧斯汀的小說主要是通過對話和人物獨白來推動劇情的發(fā)展。因此,這兩者的翻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中國讀者對于奧斯汀小說的接受程度和閱讀體驗,并且王科一對于一些詞匯的處理極具時代特色?;诖耍疚氖紫葟臍w化和異化的角度出發(fā),探討王科一譯文中的成功之處,分析譯文中出現(xiàn)的誤譯問題,之后對誤譯的原因進行分析,并給出修改后的版本,同時進行自我反思,總結(jié)譯者在進行文學(xué)翻譯實踐時應(yīng)該注意的問題,并提出建議。
英國文學(xué)評論家W·F·波洛克稱贊簡·奧斯汀為“她向小說家們表明并且開發(fā)了無處不在的日常生活表面現(xiàn)象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毙≌f三要素分別是人物、情節(jié)和環(huán)境,但在本書中,奧斯汀對環(huán)境描寫著墨較少,靠著占了全書篇幅40%的人物對白和獨白,推動情節(jié)順暢發(fā)展。借角色之口,反過來往角色中填充血肉,將一個個鮮活的角色帶到讀者面前。由此可見,人物對白無疑是塑造角色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傅雷指出,現(xiàn)在大家用的文字上的口語都是南腔北調(diào),到了翻譯,更變得非驢非馬,或是呆板得要死,原作的精神一點也傳達不出。對話翻譯理應(yīng)受到譯者的重視,這種重視不僅指譯者在翻譯時要做到不死板,更要貼合說話者的個性和形象,符合說話者當時的心境或語境,傳達出原語的精神風(fēng)貌。同時,譯者在翻譯時也要照顧到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體驗,文章既要做到忠實,更要做到生動有趣。相對于書面語來說,口語的翻譯更加靈活多變,所以譯者在翻譯口語對話時,也要注意譯文應(yīng)保持口語化的特點。王科一先生在處理對話時就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比如伊麗莎白被眾人要求上臺表演一段鋼琴時,她說了這么一句話:
例1.
原文:“Keep your breath to cool your porridge;and I shall keep mine to swell my song.”
譯文:“有句老古話說得好,在場的人當然也都曉得這句話:‘留口氣吹涼稀飯’;我也就留口氣唱歌吧。”
分析:王科一在遇到難譯的詞語時,從不死摳字眼,而是在忠誠傳達原意的同時,做到靈活變通。比如這句話出自原文第六章,原文的“Keep your breath to cool your porridge”是一句諺語,原意是“多管閑事”,王科一在這里并沒有意譯,而是對其進行字對字的直譯,直接譯為“留口氣吹涼稀飯”,之所以這樣翻譯,是為了與后面“留口氣唱歌吧”相對應(yīng)。原文中的兩個句子都是用了“keep...to do...”這樣的句式結(jié)構(gòu),奧斯汀想借由這句話來表現(xiàn)伊麗莎白喜歡反諷和愛打趣的性格,所以如果這里直接將這句話處理為“多管閑事,我也就留口氣唱歌吧?!蹦康恼Z讀者就只能看出伊麗莎白的嫌棄之意,并不能體會到原作想表達的意思,甚至還給人一種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例2.
原文:“ She is tolerable; but not handsome enough to tempt me;and I am in no humour at present to give consequence to young ladies who are slighted by other men...”
譯文:“ 她還可以,但還沒有漂亮到打動我的心,眼前我可沒有興趣去抬舉那些受到別人冷眼看待的小姐……”
分析:翻譯的根本任務(wù)是忠實地再現(xiàn)原作的思想和風(fēng)格,而原作的思想和風(fēng)格都帶有濃厚的異國情調(diào),翻譯中不采用異化的方法,很難完成這一使命;與此同時,為了達到譯文像原作一樣通順的要求,譯者在語言表達中,又不得不做出必要的歸化。翻譯過程中,適當?shù)臍w化和異化都是非常必要的,不能只偏向一方。
比如上面這個例句,是達西第一次見到伊麗莎白時的場景,在友人讓他主動邀請被冷落的伊麗莎白時,達西這一番話表達了他對伊麗莎白的不屑一顧。作者僅用幾句對話就將人物性格勾勒出來,通過達西的寥寥數(shù)語,向讀者展示出一個傲慢自大的人物形象。在這句話中,譯者并沒有生硬地按照字面意思將“give consequence to”譯為“給……帶來影響”“給予……后果”等,而是采用歸化處理,使用地道的口語來代替,用了“抬舉”一詞?!疤e”的釋義為“看重某人而加以稱贊或提拔”,本意為褒義,放在這句話的語境中就有了反諷之意,將達西傲慢且自以為是的性格展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
所以譯者在翻譯時,切忌用力過猛。就如這個案例中王科一所做的那樣,異化時不妨礙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體驗,歸化時又使譯文不失原文風(fēng)味。
例3.
原文:“...They have a sharp, shrewish look, which I do not like at all;and in her air altogether, there is a selfsufficiency without fashion which is intolerable.”
譯文:“……她那雙眼睛有些尖刻相,又有些惡毒相,我才不喜歡呢;而且拿她的整個風(fēng)度來說,完全是自命不凡,其實卻不登大雅之堂,真叫人受不了?!?/p>
分析:這句話的原文背景是彬格萊小姐發(fā)覺達西已愛上了伊麗莎白,妒火中燒之下說出了詆毀伊麗莎白相貌的話語。原文中彬格萊小姐用詞尖銳,對伊麗莎白的長相詆毀了一通,透露出她赤裸裸的嫉妒之心,用詞用語都貼切地體現(xiàn)出角色的性格特點。
比如這句話中她用的都是“self-sufficiency”和“intolerable”這類詞匯,王科一在翻譯時沒有直接將其譯為“自負”和“難以忍受的時尚品位”這樣的大白話,而是采用了歸化的翻譯方式,用上了成語和諺語,將其譯為“自命不凡”和“不登大雅之堂”這類詞匯來體現(xiàn)角色善妒的性格,但因為作為上流階層,又是在喜歡的人面前,她需要時刻注意言辭。王科一很好地理解了原作想要塑造的角色形象,使譯文既符合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又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一個英國上流階層“罵街”的模樣。
從以上三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王科一在翻譯人物對話時,發(fā)揮了一定的主觀能動性,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又在譯文中通過意譯的方式,使用一些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某烧Z、俗語及口語表達方式,使目的語讀者讀起來有親切之感。
作為一名合格的譯者,深厚的寫作功底和文學(xué)修養(yǎng)是極為重要的。譯者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不夠,或是中文水平不夠高,對英文一知半解,也會導(dǎo)致譯出的譯文詞不達意。王科一采用歸化的翻譯方式,將原文中原本對我們來說一些常見的英文詞匯,譯出了濃厚的中國文化色彩,這也是王科一譯文的一大特點,極具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色彩的詞匯讓人倍感親切。
比如在小說的許多章節(jié)里都能見到的對于地名的翻譯與使用:
例4.
原文:..., he had removed with his family to a house about a mile from Meryton, denominated from that period Lucas Lodge...
譯文:……,帶著家屬遷到那離開麥里屯大約一英里路的一幢房子里去住,從那時候起就把那地方叫作盧家莊……
分析:這句話來自第五章的第一段,“Meryton”是書中一個村莊的名稱。這個地名是一個虛構(gòu)的地名,屬于沒有目的語對應(yīng)詞的新詞,需要譯者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在孫致禮版本中,這兩個詞被譯為“梅里頓”和“盧卡斯小屋”。這種翻譯方式也是大多數(shù)譯者都會采用的方式,但王科一在音譯的同時還照顧到了目的語讀者的感受,將譯文本土化,翻譯為“麥里屯”。在中文中,“屯”本意指圍起來,多指一些較小的村莊。王科一在這里將其譯成“麥里屯”是非常巧妙的,單詞末的“-ton”本身發(fā)音也與“屯”相似,考慮到了歸化的問題,既貼合了原文的發(fā)音,也讓任何一個不知道“麥里屯”在哪兒,是什么的中國人明白這是一個村莊。
這段話描述了威廉·盧卡斯爵士在起家發(fā)跡后搬入的地方,盧卡斯一家稱得上是當?shù)氐拿T望族,自然,他們住的宅子也擔得起“莊”這個名稱,“莊”代表旺族人家聚居的地方?!癓ucas Lodge”指住宅。而“Lodge”英文原意有“鄉(xiāng)間小屋,小舍”的意思,王科一直接將它翻譯為“莊”,仍是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使文章讀起來自然流暢。
翻譯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譯等于創(chuàng)作,甚至還可能超過創(chuàng)作。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時翻譯比創(chuàng)作還要困難。創(chuàng)作要有生活體驗,翻譯卻要體驗別人所體驗的生活。小說并不是完全虛構(gòu)的,它一般是作者依據(jù)現(xiàn)實加工出來的產(chǎn)物。所以說,譯者不僅要試圖理解和模仿原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生活方式和思維習(xí)慣,他的譯文還要能夠還原作者的想象性產(chǎn)物。但完全的還原和理解必定是不可能的,譯者與原作之間的時代背景差異和文化差異是橫亙在兩者之間的一道鴻溝,譯者只能在此之間搭建起一座橋梁,連接原作與讀者,但終究還會有一些不足之處。比如下面這個例子中,王科一就出現(xiàn)了理解錯誤。
例5.
原文:“ I was in the middle before I knew that I had begun.”
譯文:等我發(fā)覺自己開始愛上你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了一半路了。
分析:初讀這句話時,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在這句話的語境下,“愛上一個人”和“走了一半路”之間似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經(jīng)過反復(fù)揣摩和查看其他版本的譯本后,我發(fā)現(xiàn)是王科一的理解出現(xiàn)了問題。
誤譯可分有意識誤譯與無意識誤譯。有意識誤譯是譯者故意為之,譯者定有其自圓其說的理由和主張,而無意識誤譯則是由譯者的思維定式或者知識欠缺造成的,該例明顯屬于后者。在此例中,王科一是因為詞義不清并且望文生義,才導(dǎo)致的誤譯。首先,他弄錯了這句話中“before”的意思,認為是“在……之前”。其次,他對“in the middle”的意思望文生義,導(dǎo)致整句話出現(xiàn)了理解錯誤。
在孫致禮版本中,他譯為 :我是到了不能自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愛上了你。這兩句話一經(jīng)對比,我們就很容易看出哪個譯文更佳。“before”在這句話中是“直到,才”的意思,并不是王科一所理解的“在……之前”。雖然孫致禮先生對于“in the middle”的意思翻譯得也有些欠妥,直接翻譯成了“不能自拔”。這個詞的近義詞都是“自暴自棄、一落千丈”這類詞,所以這個詞是帶有貶義的。在此,我結(jié)合了孫致禮先生版本的譯文,將其改譯為“直到深陷其中,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愛上你了?!?/p>
通過上述分析,本文總結(jié)出譯者在翻譯文學(xué)作品時,應(yīng)注意以下問題。
1.譯者在翻譯文學(xué)作品時,應(yīng)以傳達小說的文學(xué)性為主要目的,但也要注意對于原文意思的準確把握和傳達。根據(jù)紐馬克的觀點,小說屬于表達型文本,要遵循“作者第一”的原則,既要忠實原作者要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又要忠實于原作者的語言風(fēng)格。從本文中的例子來看,王科一的譯文做到了以上兩點。雖然部分譯文錯誤,但并不影響整體譯文的質(zhì)量和水平,至今仍被認為是經(jīng)典譯本。
2.對于大體量的翻譯,譯者有時很難做到事無巨細,完美無瑕。首先,譯者與作者的知識量和知識面并不對等,譯者總歸會有不足或遺漏的地方。因此譯者需要在翻譯過程中努力去彌補這方面的知識空缺,積極通過各種手段來查漏補缺,完善自己對原文的理解。
世界上不存在所謂“完美的”譯文,就像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無論是受何種因素的影響,對于譯者來說譯文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王科一的譯本自面世以來,就一直被贊為經(jīng)典之作,為當時的中國帶來了一波西方思想的沖擊,為民眾進一步接受外來文化做好了鋪墊,我們不能因為部分誤譯就否認譯者在這之中所起的作用。但我們也可以從中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總結(jié)前人出現(xiàn)的問題,并進行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