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小說集《騙子來到南方》是阿乙歷時三年的轉型之作，在這部小說集中，有阿乙一直的堅持，也有阿乙的不斷創(chuàng)新。小說延續(xù)了阿乙一貫講故事的風格，但將故事通過結構的調整講得更為精妙。同時阿乙在故事背后繼續(xù)開拓，探討故事背后所蘊含的人情、人性，細致分析社會中存在的問題，讓我們看到真實中夾雜著荒誕，而這荒誕又直指人性。

關鍵詞：阿乙 《騙子來到南方》 現實 荒誕

從2018年到2020年，阿乙已經整整三年沒有新作問世，太多人在默默等待著，期待著這個實力派作家再一次用作品來刷新人們對他的認知。2021年，阿乙?guī)е槐臼迦f字的新書《騙子來到南方》宣告了他的歸來，讓我們看到了其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該小說集共十三篇，分為短章、短篇、中篇、寓言、故事新編五種形式。其中最令人矚目的還是其同名中篇小說《騙子來到南方》。在這個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阿乙一直堅持的東西，也可以看到他在不斷改變的一些東西。

一、故事傳統(tǒng)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新

現在越來越多的小說開始強調形式的重要性，并且隱約覺得一部好的小說形式一定要好，它不能像中國傳統(tǒng)志怪小說那樣，將所有筆力浸潤于故事之中，因為一直沉浸于故事，忽略形式，那文本就不具有創(chuàng)新性。可實際上，故事講得好也是一種本事，只要故事講得好，作者總有機會說服讀者。有時候我們可以拒絕一個人，卻不能拒絕一個好故事。同時創(chuàng)新也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另起爐灶，而應當是順應一個特定的文學傳統(tǒng)自我更新的要求，在“現成的故事”之外找到“可能的故事”。

毫無疑問，阿乙一直是一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作家，這或許與他做過警察有關，但并不是說阿乙的故事就是我們一般所讀的懸疑小說。因為懸疑小說一般都是前面迷霧重重，經過曲曲折折，最后才讓讀者知道答案。但阿乙不是，阿乙也講懸疑故事，就如《騙子來到南方》，如標題所言，講一個騙子來到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紅烏鎮(zhèn)，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騙走了整座城市的財產之后，依然可以安然無恙地生活在受騙者中間，人們無能為力。但阿乙講的懸疑故事是提前把答案告訴你，告訴你唐南生就是一個騙子。這無疑增加了講故事的難度，畢竟當你都知道了答案，還想去看這個故事的話，那才是真正的能力。

對于寫這篇小說的初衷，和他曾經做過警察有關系。阿乙曾經提到過：“我并不是從公安方面知道這些詐騙事件的，我經常看到我們周圍的人上當受騙，有些經驗甚至來自自身。因為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有人給我打電話，‘明天早上八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就像我在小說中寫的那樣，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并非因為我打聽過它，而完全是因為我無法不知道它、不得不知道它。而且詐騙方式也在推陳出新，被消滅一種，它又推出新的一種，很像是病毒通過變異之后獲得新生。這時，人普遍變成騙子的掃描對象，只要人在智力、判斷力、理性上出現一點點欠缺，或者說出現一點點迷糊，就會像魚一樣，被對方釣起來?！彼赃@也成為 “騙子來到南方”寫作的契機，也成為最初的故事底本。

故事有了，如果將故事講得有趣，講得不乏味，這才是考驗作者功力的地方。為了將故事講好，阿乙在結構上做了精心的安排，他將一個故事拆成三個小故事去講。小說共二十節(jié)，前面六節(jié)是第一個故事，寫“我”回到老家見證修理自來水管的事?！拔摇痹谕舛嗄昊氐郊t烏小鎮(zhèn)看望母親，卻發(fā)現家里用水很成問題，原來一直承諾的裝自來水十幾年居然還未實現，好不容易因為人情關系，終于等來了關注，可一切都像是在作秀。之后三名來歷不明的外地農民工來到自來水公司指定采挖的路段幫忙修好了自來水，母親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左鄰右舍也非常高興。但在高興之際，大家猛然發(fā)現，那個有名的唐老板不見了，而就此牽扯出了第二個故事，那就是融資的故事。

唐南生是一個外來的人，可就是這個外來的“高一米五〇，腹大背駝，小肩兒向下溜”的外來者，用子虛烏有的城市發(fā)展夢和個人暴富夢忽悠著人們紛紛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甚至去借錢，投向了唐南生的“二幺〇四”工程。一場轟轟烈烈的詐騙案改變了小鎮(zhèn)上所有人的生活，人們最終知道了自己被騙，可已經無法改變，最令人悲哀的是他們都無法尋求法律的保護，因為那樣就意味著所有的錢會血本無歸，所以小鎮(zhèn)上出現了最荒誕的一幕，騙子肆無忌憚，而受騙者卻小心翼翼。

故事肯定不會這么結束，于是第三個故事出現，最后六節(jié)接續(xù)前六節(jié)的時間，講騙子消失和警察破案的故事。

如果僅僅是真實記錄一樁詐騙案，提醒現實中的人認清此種騙局，不要上當，那故事就沒有意思了，這便是一個妥妥的現代防騙手冊。它之所以成為一篇小說，而且成為一篇很優(yōu)秀的小說，首先就在于它結構上的精巧。作者并沒有按照常理講述故事，講最后小鎮(zhèn)的人們發(fā)現他是個騙子，而是直接就告訴你他就是個騙子，帶著答案去讀懸疑小說，其實更別具一番滋味。

同時作者并沒有僅僅停留于這個故事，還進行了前后的搭配。前面作者繼續(xù)將故事的發(fā)生地設置為“紅烏”——即阿乙的故鄉(xiāng)江西瑞昌，這里古稱“赤烏鎮(zhèn)”或“赤烏場”。他以一個外來者或者說歸鄉(xiāng)人的視角去講述一個故事，更增添了故事的真實性。

同時他也沒有直接寫詐騙案，而是從故鄉(xiāng)一根損壞的水管寫起，并引出修水管來的三個外地人，原來他們參與了謀殺。所以整個小說就如一個回環(huán)一般，缺少哪一環(huán)，都不再完整。

二、故事背后的人性深度

小說如果只停留于故事層面，那它就是一部有趣的小說；而如果能在故事之后繼續(xù)開拓，那它就是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會講故事的作家讓人上癮，會講故事背后故事的作家讓人深思，阿乙就是這樣一個作家，就如他自己所言：自己是一個“講述犯罪故事的作家”，而不是一個“偵探驚險小說家”，他對罪犯的思想更加感興趣，或者說他感興趣的是故事背后的東西。這篇小說值得反復閱讀，就是因為阿乙在精彩的故事背后隱含了“更為精彩”或者說“更為深刻”的思想，它在真實里夾雜著荒誕，而這荒誕又直指人性。

在《騙子來到南方》中，作者其實探討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第一個就是魯迅先生所言的“強者怯懦，揮刀向更強者，弱者怯懦，卻揮刀向更弱者”。紅烏鎮(zhèn)上的人被唐南生騙走了幾乎全部身家，他們無法去要回自己的錢，也沒法去尋求法律的幫助，因為騙子一旦落網，還錢之日更是遙遙無期。這本已經是很荒誕的一幕，可荒誕并沒有止于此，阿乙進一步將其擴展。這群受騙的人在無能為力之時，選擇去騙了另外一群連他們都不如的“一個個身量矮小、皮膚黝黑，不過語言及飲食習慣均與他們近似”的外鄉(xiāng)人?！斑@些中原股東就像是極富耐心的溺死者，在一步步等待別人下水，好替代自己成為新的水鬼?，F在，我們紅烏股東也這樣，一口一個‘我們親愛的唐總’‘我們致富甚至是暴富的帶路人’，將謊話吹送給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老人們，直到他們全都咧開嘴，為幾乎是觸手可及的美好前景笑起來”。

受騙的人又去騙別人，這個騙局就在一種很詭異的情況下不斷循環(huán)著，不斷有人受騙，不斷有更弱的人受傷害。我們都很想終止這一死循環(huán)，可我們都明白，其實騙局就是一個你一旦陷進去就很難出來的東西，就如紅烏鎮(zhèn)的這些人，如果不幫唐南生做局，他們就拿不回自己的錢，因為這錢不是少數，甚至是他們的身家性命，他們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沒有那么多的選擇。阿乙的小說真實寫出了現實的無奈與荒誕，這荒誕中又顯示出了太多人性的東西。

第二個思考的問題就是以不公正的方式對待對自己不公正的人，就是公正嗎？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私刑問題。

大部分作家都是文藝并克制的，但阿乙一上來就是殘酷、陰冷的?！对谝馔鈿⑷耸录小匪麑懥艘粋€外地人殺害了六個本地人的惡性殺人事件；《表妹》寫一夜風流之后，表妹變成一只蠕蟲在路邊蠕動；《生活風格》中寫一個老人因鄰居女婿送肉憤而出走，最后卻成為鄰居女婿手里的那團肉。

《騙子來到南方》依然延續(xù)了這種風格，整個小說沒有一絲溫情，全是虛假，全是騙局。自來水公司給小鎮(zhèn)上的人裝自來水以及修自來水是一個騙局，母親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是一個騙局，唐南生的融資是一個騙局，鎮(zhèn)上的人帶領外鄉(xiāng)人參觀是一個騙局，所以這一切都是騙局，充滿了殘酷與冷漠。

但在陰冷、殘酷背后，其實還隱藏著一些改變，那就是阿乙開始思考陰冷、殘酷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什么？在小說中，因為法律無法制裁唐南生，所以一些人用自己的方式給予唐南生懲罰。

阿乙借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潘洹夫表達了自己的思考，潘洹夫是一個執(zhí)拗的、“熱愛真理”的人，也是他報警說出了兇手，警察才得以破案。潘洹夫在得知唐南生離奇失蹤之后，在已經預感到唐南生被殺后，發(fā)了一個朋友圈，提了九個關于“私刑”的問題，比如說對一個人量刑的標準到底是什么？你為什么相信自己的“‘良知’和‘理性’”就是“‘良知’和‘理性’”？如果你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置死者，那么死者的兒子同樣也認為自己有權以自己的方式處死你。如此冤冤相報，世代為仇，人類如何看得見出路？

這些問題個個都那么尖銳，仿佛是在問我們每一個人。這屬于小說的最后部分，這部分其實不加也可，但作者特意加上，也使小說跳脫出原來故事的限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私刑在文學和現實社會中是不一樣的。文學中出現的私刑我們明白那都是一種想象，是一種抽象的東西，作者更重要的是想讓我們去看私刑背后隱藏的東西。但現實社會中，私刑是不允許存在的。私刑在現實社會中就是一個個真實可感的，與個人、與家庭、與社會息息相關的案例，這些案例涉及正義、涉及法律、涉及秩序。小說本是虛構的產物，而如何讓一個虛構的東西產生真實感，這就要考驗作家的能力。所以阿乙很值得贊賞的一點就是如其他評論家所言的，他將“生活騙進故事”。也就是說他將現實社會中的一些問題，放在小說中去討論，讓我們在小說中也感受到了社會的真實，或許這就是阿乙的轉變。他開始不停留于故事，開始去涉足現實，讓小說成為一柄反映社會的利劍。

如果小說在找到兇手那里結束，那么雖然結構完整，故事讓人過癮，卻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說；而當小說“節(jié)外生枝”，在兇手被抓到、讀者以為故事結束時，去探討一個超越于故事之外的話題，就如同已經傳至遠處的漣漪仿佛碰到了一塊礁石，重新震蕩起來。唯有到此時，我們方才洞察阿乙之玄機，不得不說，阿乙的構思絕對是精妙的。

阿乙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道：“安德烈·莫羅亞在議論《追憶似水年華》時將小說分為兩種：一種是巴爾扎克式的，旨在描摹社會（外部世界）；一種是普魯斯特式的，旨在描繪人的精神世界。在我看來所有的小說分為兩種：一種是預言性質的，一種是對社會事件或者社會動向的滯后反映?！边^去寫小說一直認為是奔著藝術本身去的，但是在寫本小說集的時候，他有一點點新的想法，那就是想喚醒更多將要上當受騙的人，也試圖喚醒騙子。

2019年，《騙子來到南方》這個中篇就已經寫完，當時阿乙對其的定義是：對騙子成災這一社會事實的滯后反映。到2021年出版之時，阿乙發(fā)現，詐騙活動依然猖獗，這篇小說，儼然成了“不滯后的預言”。

生活遠比小說精彩，阿乙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不斷地去探索故事的不同講述方式，不斷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道路。這部轉型之作，毫無疑問，是成功的。我們有理由相信，阿乙絕對是一個有實力的作家，在未來的寫作之路上，他絕對可以在虛構與現實之間，搭起最堅實的橋梁，供讀者在文學與現實的世界中自由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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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高麗娜，吉林大學文學院2019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