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敘事層次,指的是敘事秩序;敘事張力,是敘事意蘊(yùn)。這兩者的有機(jī)結(jié)合,是《紅樓夢》最成功的敘事經(jīng)驗之一。
敘事最忌纏夾,也忌籠統(tǒng)、簡單。小說家敘事,不能只有一個事件的大概,模糊不清,而應(yīng)當(dāng)條分縷析,讓人看到事件發(fā)展的紋理。事件的過程是有一個紋理的,抓住紋理,才能讓人了解事件的“真相”,才能細(xì)致感人。這一點很多初學(xué)寫小說的人往往處理不好,而《紅樓夢》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成功的經(jīng)驗。
比如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其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堪稱精彩。這一節(jié)是晴雯的重頭戲。晴雯作為十二釵又副冊的頭號人物,此前也出場過多次,但集中筆墨加以表現(xiàn),這還是頭一回。這一回寫晴雯和寶玉之間,先口角,再撕扇,有一個完整的過程。作者將這一過程寫得入情入理,起伏有致,令人擊節(jié)嘆賞。
這一節(jié)文字大概可以分為這么幾個層次。
開端,寫寶玉為什么生晴雯的氣。本來寶玉不是常生氣的人,更何況對女孩子,更何況對晴雯。但寶玉剛剛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不愉快,在寶釵面前說錯了話,與金釧調(diào)笑,遭到王夫人的責(zé)罵,端午節(jié)一家人都冷冷的,所以心內(nèi)老大不快。而寶玉的性格,是喜聚不喜散,喜熱鬧而害怕冷清,所以回到怡紅院來禁不住長吁短嘆。偏生這個時候晴雯上來換衣服,不小心跌折了扇骨,寶玉于是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dāng)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本來就是剛烈脾氣,加之平時寶玉也驕縱她,驟然聽到寶玉這番話,莫名其妙,因此也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日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fā)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一句話,惹出晴雯一堆話,寶玉氣得“渾身亂戰(zhàn)”,一場好戲正式拉開帷幕。
像這樣的開場文字,如果沒有前面的鋪墊,是斷不可信的。因為寶玉是這么一個性情,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是不會在晴雯面前發(fā)脾氣的。而晴雯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加之平時被寶玉寵壞,也不敢在寶玉面前如此“放肆”。兩個人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理由,這才會爆發(fā)一場口水戰(zhàn)。而晴雯的一大堆話,顯然是推進(jìn)劑,后面的精彩才有可能呈現(xiàn)出來。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序幕。
接下來是發(fā)展,主動面是晴雯,一步一步推進(jìn),一步一步逼近,弄得寶玉和襲人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回手之力,顯見晴雯的厲害。而這個以晴雯為主的逼進(jìn),又是分了層次的,秩序井然。
襲人聽見吵鬧,忙趕過來相勸,說:“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襲人是“本心話”,表明著她在怡紅院特殊的職責(zé)??蛇@話在晴雯聽起來,成了一種自我炫耀,好像整個怡紅院除了襲人,就沒有別人會料理寶玉。所以晴雯要給予譏諷。“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服侍爺?shù)模覀冊瓫]服侍過。因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服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么罪呢!”
不能說晴雯的話有什么特別的錯,以晴雯的性格,是無法忍受襲人的自以為是的,所以她的譏諷,就是要煞一煞襲人的風(fēng)頭。而后面的一句“窩心腳”,用力太猛,不僅傷了襲人,也連帶了寶玉,所以襲人“又是惱,又是愧”,又無力反擊。襲人笨嘴拙舌,哪里是晴雯的對手?與晴雯相斗,只有受氣的份。
偏偏襲人又來了一句:“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币u人所謂的“我們”,自然是指她和寶玉。襲人純粹是下意識,她沒想到晴雯會對“我們”二字這么敏感。晴雯聽了這兩個字,“不覺又添了醋意”,所以更要反唇相譏?!拔业共恢滥銈兪钦l,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p>
其實我覺得晴雯這番話并不完全出于嫉妒,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那就是晴雯看不慣這種自鳴得意,自以為占了高枝的感覺。晴雯愛寶玉是真,但她的愛不同于襲人。襲人是以準(zhǔn)姨娘自居的,她更多的是為自己的未來“出路”考慮,所以當(dāng)寶玉強(qiáng)要她同領(lǐng)警幻仙姑所授之事的時候,她的思考是,反正賈母是將自己給了寶玉的,將來就是寶玉房里人,左不過是那回事,所以即使同寶玉做了那事,也不為“越禮”。這同晴雯對寶玉的感情完全是兩碼事。晴雯對寶玉是愛,知己之愛。所以她才看不慣寶玉和襲人那點“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當(dāng)她聽襲人居然以“我們”自居時,攻擊的力度加大了。而寶玉聽晴雯如此說,又趕忙為襲人幫腔:“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睂氂袷菤馇琏琏o可奈何。
可襲人又來了一句:“他是一個糊涂人,你和他分證什么?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dān)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么了?”這是勸寶玉,可立場還是站在寶玉一邊,顯出自己和寶玉的特殊關(guān)系。晴雯聽出了其中的意思,說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晴雯的一張嘴也太厲害,意思是我是糊涂人,是奴才,你襲人豈不也是奴才?同是奴才,干嗎拿主子自居?這句話太有殺傷力了,硬是將襲人惹惱了。
襲人惱了也有襲人的法子,她說:“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dāng)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么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jìn)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這招厲害,帶有明顯的挑唆,將寶玉推向矛盾的前臺,自己抽身出去。而且運(yùn)用了一個二難推理,橫豎是你晴雯的不是。晴雯再怎么任性,真要同寶玉對抗,還是沒有底氣,也不是她的本意。
看看這一節(jié),寫得多么有聲有色,有層次。如果不是襲人出來,寶玉和晴雯之爭不可能達(dá)到白熱化,因為晴雯畢竟是個丫頭,不可能和一個爺發(fā)生過分的沖突。襲人一出來,加之襲人的不會說話,使晴雯有了發(fā)泄的對象,火藥味才越來越濃。明里譏諷襲人,捎帶著也刺激了寶玉。這樣戲才有得演,才可能演下去。這才叫會寫。晴雯得理不饒人,步步進(jìn)逼,將襲人逼至死角,然后狗急跳墻,用移花接木之法,使矛盾升級,寶玉鬧著要回太太,讓晴雯出去。這一節(jié)爭吵,程度激烈,但不是一鍋糨糊,不是一床被褥,而是一層一層推進(jìn),矛盾一層一層升級,人物的性格、心理,都在矛盾沖突中得到盡情展示,這就叫把握了事件發(fā)展的紋理,使敘事更富于邏輯。這種敘事就是有層次的敘事。
隨即(按上文的意思,這整個兒是一節(jié))矛盾出現(xiàn)轉(zhuǎn)折,主動面變成了被動面,被動面變成了主動面。由于襲人的一番話,寶玉跳出來了,說:“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fā)你出去好不好?”是商量的語氣,其實就是要回王夫人,趕晴雯出去。晴雯是心高氣傲的丫頭,本來似乎應(yīng)該是“出去就出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這是讀者一廂情愿的想象。事實上,晴雯一旦從賈家出去,就沒有別的生路,何況她內(nèi)心里是喜歡寶玉的。如今寶玉要打發(fā)她出去,她豈有不傷心委屈的?所以滴下淚來。但嘴上還很硬:“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fā)我出去,也不能夠?!边@又有點近乎耍賴了,人家不要你,什么理由都可以不要,后來的事實不就是這樣嗎?這可見晴雯雖然還犟著,底氣已經(jīng)虛了。主動權(quán)到了寶玉和襲人一邊。寶玉執(zhí)意要回太太,襲人反過來勸說,以至帶頭跪下求饒。寶玉哪里存心要趕晴雯,只是從未受這樣的氣。見眾人都跪下求情,只得嘆道:“叫我怎么樣才好!這個心便碎了,也沒人知道!”這倒也是實情。“愛博而心勞”的寶玉,為女孩子用了一世的心,到頭來卻惹得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他自己還覺得委屈死了呢。
如果說這節(jié)寫寶、晴、襲沖突的文字,整個是一首樂曲,前面算是上行樂段,這會兒是下行樂段,一上一下,起伏有致,文字更顯生動。上段弦越張越緊,這節(jié)是越變越松,最后寶玉的嘆息,仿佛驟雨過后的檐滴,只有一些余響了。沖突總算告一段落,下面干什么?總不能直接寫撕扇子吧?好,作者又巧妙地插入一段黛玉的玩笑。
正當(dāng)寶玉、晴雯、襲人鬧成一鍋粥的時候,黛玉來了。黛玉是否知道爭吵的原委,我們不清楚,但黛玉分明是來幫晴雯的。因為黛玉竟然稱襲人為“嫂子”:“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dāng)嫂子待?!边@同晴雯的意思并無二致,只是用了調(diào)笑口吻,襲人也不好認(rèn)真生氣。就算是襲人不敢在主子面前認(rèn)真生氣,但到底還是“正顏厲色”地說:“林姑娘你鬧什么?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一個“鬧”,一個“混說”,指出黛玉沒有尊卑上下隨便開玩笑,有失小姐身份。這話不可謂不重。溫柔和順的襲人很少用這種口氣說話,可見她在維護(hù)自己的名聲和利益的時候,也是拉得下臉面的。
這一節(jié)是個插曲,也是個轉(zhuǎn)折,這之后才過渡到撕扇子。撕扇子是對前面情節(jié)的全面顛覆,前面是“結(jié)”,這里是“解”,前面是“反”,后面是“正”,一正一反,一陰一陽,方是敘事之“道”。沒有前面的“反”,后面的“正”就不會有力量,沒有前面的置氣,后面的嬌俏也不會有情趣。因為有前面的反向扭結(jié),后面的亮相才更亮麗。這也是小說敘事的訣竅。
撕扇子這一節(jié)也不是平鋪直敘的。先寫寶玉誤將晴雯當(dāng)襲人,問候:“疼的好些了?”晴雯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何苦來,又招我”,這話說得親密,晴雯和寶玉的情誼可見。認(rèn)出了是晴雯,寶玉將其拉到身邊坐下,說:“你的性子越發(fā)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闭Z涉責(zé)備,實乃撫慰。晴雯還不買賬,說:“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來看見像什么?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里。”話雖遠(yuǎn),情卻近,顯示出晴雯的自愛。寶玉說:“你既知道不配,為什么睡著呢?”因為這是為寶玉準(zhǔn)備的涼榻,晴雯一個丫頭是不能睡的。晴雯回答得好:“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庇悬c嬌憨,內(nèi)里透著對寶玉的親密。于是說到洗澡,寶玉讓晴雯打水來,自己同她一起洗。晴雯沒同意,還講起寶玉同碧痕洗澡的笑話,用玩笑的方式拒絕,既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也沒有傷害寶玉。其實晴雯之所以在襲人面前如此刻薄,也是襲人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了,出于感情,晴雯的話原是句句可愛的。寶玉心領(lǐng)神會,這才有后面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舉止。
所以這段文字同前面一樣,前面是將矛盾一步步往上推,直到白熱化,這里是將感情一步步往深處推,直到所有矛盾解開,晴雯盡展自己的嬌俏,二人感情進(jìn)一步深化,一場撕扇子的“鬧劇”才得以收場。
開端,發(fā)展,正,反,合,曲折動情。這就是層次,這就是秩序。這種寫法有人說是對傳統(tǒng)話本敘事的超越,是天才的創(chuàng)造。其實這種敘事的真正傳統(tǒng),是來自中國的史傳,是從史傳中吸取了敘事營養(yǎng)。這樣的敘事方式,從《左傳》到《史記》,不知有多少。曹雪芹寫的是小說,但他的小說中有許多史傳的筆法,細(xì)心的讀者不妨仔細(xì)體會。
說到敘事張力,從這段文字也可以看出。所謂張力,就是事件背后的意義、意味、意蘊(yùn)。這段敘事對人物性格的塑造,對寶玉、晴雯、襲人、黛玉等人的刻畫且不說,最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就是日后晴雯和黛玉的悲劇。晴雯最后是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的,在外面凄然死去。晴雯的判詞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鼻琏┑囊粡堊焓遣火埲说?,可論到她與寶玉的關(guān)系,的確是清潔無瑕??蔀槭裁赐醴蛉艘R她是妖精?要將其逐出大觀園?寶玉曾經(jīng)疑心襲人。
寶玉不是沒有根據(jù)。就是在這一回中,寶玉要回王夫人,將晴雯趕出去。寶玉當(dāng)然是氣話,可襲人卻說:“好沒意思!真?zhèn)€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認(rèn)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dāng)作一件正經(jīng)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后來不正是襲人“無事”之中,向王夫人獻(xiàn)策的嗎?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晴雯的被逐,正與襲人相干!如此說來,真正狡猾的倒是襲人了,而晴雯只落得嘴巴傷人,最后被人算計了還不知道。
另一位是黛玉。黛玉開玩笑稱襲人為嫂子,襲人正言厲色地說:“林姑娘你鬧什么?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狈置骶褪趋煊癫蛔鹬亓?。后來王夫人聽信了襲人的話,趕走晴雯,罪名之一,就是晴雯像林黛玉,這不是殺雞嚇猴是什么!
所以別看這段平常的文字,表面敘述的是寶玉和晴雯的感情,實際隱含的信息很豐富,這就叫有張力的敘事。所謂張力,就是文字背后的含意,文字越簡單,隱含的意義越豐富,就越有張力。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喜歡閱讀廢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說,撰寫過數(shù)十篇論文,發(fā)表于全國各地報刊。愛好詩歌及古典小說,出版過《中國新詩30年》《田禾新鄉(xiāng)土詩鑒賞》及《小說紅樓夢》等專著。偶寫散文,有散文集《滿架秋風(fēng)》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