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子揚
北宋名臣張方平,字安道,號樂全居士,有《樂全集》四十卷。政治上的成就為人稱道,文學上的才能卻為政治聲名所掩蓋,常被忽略。他曾兩次赴任益州,途中作有二十六首律絕,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形成不同于唐詩的鮮明的“宋調(diào)”特點。其入蜀紀行詩內(nèi)容一為蜀道紀行,寫四川到陜西的陸路行程。二為山水寫實,即對沿途所見蜀道自然景觀的記述描寫。此前,以杜甫為入蜀紀行詩獲得極大的關注,而張方平入蜀紀行詩則未見有論文發(fā)表,其獨特價值并未受到注意,本文旨在闡述這種獨特性,揭示其文學價值。
一.思想內(nèi)容
1054年,張方平知益州,赴任途中,醉心于蜀道奇異妙絕的山水風光,有感于古跡的滄桑之變,精心創(chuàng)造出二十六首五七言律絕詩紀行,思想內(nèi)容可分為山水紀行與登臨懷古兩類。
山水紀行之作,主要寫蜀道奇麗風光。《赴益部途中》總領后續(xù)紀行詩,由蜀川地勢起首,引出“山色三千里,水聲三十程”[1]42的概括,對偶句描繪出這一路段山水相對相依的地理形勢,讀來感到山勢起伏的連綿不絕,水勢的一瀉千里,詩人就這樣開啟了一段令人心馳神往的入蜀之旅。
行次岐山,過青泥嶺,作《青泥嶺》詩,寫青泥嶺高山,以“斗峻凌霄出混茫,東西秦蜀此分疆”[1]42來表現(xiàn)這座秦蜀分疆之界大山的雄奇?!翱M紆斷澗千尋曲,回合危巒萬疊蒼”[1]42寫青泥嶺水縈繞曲折,重重疊疊,峰巒如聚。山下道路,舊稱故道,是唐宋入川的驛道,為蜀道之始。詩人從這里起筆,選擇的又是最為險峻的大山,故而尤為引人入勝?!俺曳矫娣禽p寄,何事徘徊望故鄉(xiāng)”[1]43,越過此嶺,便與家鄉(xiāng)再隔一程,不由作短暫停留,流露出思鄉(xiāng)的落寞。此外,有《華州西溪》《過張真人洞》《劍門關》《散水巖漱玉亭》《泥沙驛》《杜鵑》《過嘉川驛》《飛仙嶺閣》《亂石溪》《魚關詩》《青陽峽》《宿龍門洞》等二十余首詩,描述出蜀路姿態(tài)各異的山水,詩風都有蜀道山川的奇?zhèn)?,顯示出山水對詩風的影響。
登臨懷古之作寫沿途古跡。提到的有故都長安興亡之變,張真人洞的別樣感受,途經(jīng)籌筆驛的歷史書寫?;I筆驛在四川廣元北,蜀時諸葛亮駐軍籌劃于此,故稱。詩人欽佩諸葛武侯的雄才大略,為他功業(yè)未竟抱憾而感慨,同時表現(xiàn)出對司馬父子奪取天下的莫大諷刺?!渡贤んA》寫過驛的悲切之感,“忽忽悲心自多感,鈴聲何事愴人情”[1]44。此驛傳聞為唐明皇夜雨聞鈴之處,讓人回想起他與楊貴妃流傳的愛情傳奇,讀來如臨其境。
二.文學價值
張方平在文學上飽讀詩書,深知唐詩的優(yōu)點。為了文學上自我樹立,他希望取唐詩之長而又同中見異,藝術表現(xiàn)上自創(chuàng)新貌。其入蜀紀行詩,體現(xiàn)出一種“有意識的藝術經(jīng)營”,很好地踐行了詩人這種想法和主張。下面具體從三個方面論述其文學價值,并在此基礎上,指明其宋調(diào)特點。
其文學價值之一,在于選擇了一系列唐詩所無的新景物,豐富了宋代入蜀紀行詩的題材與內(nèi)容。張方平從宋都汴京出發(fā),經(jīng)洛陽、長安,鳳翔,一路西行入蜀。筆下寫到的景物,有高聳入云的岐山,歷盡滄桑的灞橋,叢巒疊嶂的青泥嶺,清新明秀的華州西溪,萬夫莫開的劍門關,夜雨聞鈴的上亭驛,飛泉鳴玉的漱玉亭,波瀾壯闊的泥沙驛,清風朗月的嘉川驛,林寒澗肅的飛嶺閣,亂石崢嶸的亂石溪,清幽寧靜的青陽峽,鬼斧神工的藥水巖,白練騰空的龍門洞……,體現(xiàn)出他在選材上的求新。
張方平將赴任當做一次悅目娛心的山水勝游,沿著入蜀路線將見聞感受完整記錄下來,寫出一篇篇內(nèi)容新鮮獨特的詩篇,形成了一組隴蜀山水組詩,這是詩人有意為之的整體創(chuàng)作行為。而其中大部分景色都是唐詩中未曾有的,他在唐人蜀道紀行詩之外,另開辟了一個藝術新天地,并通過有意識的選材和組材,最終形成一條完整的入蜀路,其連續(xù)性、完整性、豐富性,都要超過此前任何一家唐詩,這也是他對入蜀紀行詩的精妙改進。像這樣的在寫作對象上的出新,也是對唐詩的一大突破,是他紀行詩的創(chuàng)作實績之一。
文學價值之二,在于通過獨具特色的藝術處理,對宋代行旅文學和山水文學有所貢獻。具體有三個方面。
一是工筆細描的完美運用。工筆指描繪人物或景物時,對事物特征進行細微刻畫。并常運用擬人、比喻、夸張、比喻等修辭手法形容事物情狀,文字或絢爛華美,或形象生動。如《亂石溪》:“亂石崢嶸散粟堆,飛湍奔瀉萬山開。轟空急若雷車過,振壑傾疑地軸摧。銀漢勢從天際落,云濤聲破海門來。迸泉疊巘平生愛,欲轉巖隈首重回?!盵1]45多用“奔瀉”“開”“過”“傾”“摧”“落”“破”等氣勢強烈的動詞,形象生動地對亂石溪水流湍急騰涌、驚濤拍岸的壯景進行描繪,同時運用比喻手法,以“粟堆”表現(xiàn)亂石的錯落有致,“雷車”比喻溪水的聲勢浩大、水高浪急,“銀漢”比喻溪流一瀉千里、波光粼粼的震撼,措辭貼切,氣勢健舉,筆力雄奇。
同樣是寫水,漱玉亭的水比起亂石溪來,少了幾分氣魄,多了幾分精巧?!渡⑺畮r漱玉亭》:“尋源誰到煙霞路,稅駕聊傾沆瀣杯。向暮危亭上燈火,水精簾下燭房開”[1]44,寫瀑布濺起的水花縈繞成霧,在夕陽照射下形成緋紅色的煙霞。較之亂石溪,一個動,一個靜。一個是主角,一個是背景,一個豪氣奔放,一個唯美朦朧。
二是白描手法的點綴之筆。用簡練筆墨,不著顏色,不加烘托,簡單質(zhì)樸地描繪出景物之象,格勒出景物之神。如“山色二千里,水聲三十程”一句,連用數(shù)詞“二千里”“三十程”,從空間入手,目之所至寫山勢的連綿起伏,耳之所聞寫水聲的不絕如縷,不僅對蜀川整體風貌有了高度的概括,同時數(shù)詞的使用使這次入蜀之行的距離之長、時間之久在讀者心中有了更深刻的印象,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又如《青泥嶺》:“煙外孤村通鳥徑,云間盤道繞羊腸”[1]42,以“鳥徑”勾勒出山勢的高聳險峻,以“羊腸”比喻山路的曲折狹窄,再以煙外孤村、云繞山間的美景修飾,寥寥數(shù)筆,幾如畫卷,使人聯(lián)想。
三是意象的奇妙組合。其入蜀紀行詩對于意象的選取十分豐富,大多來源于路途所見,描寫真實深切,但在意象選擇上有代表性?!陡耙娌客局小贰盁煷迳罟然?,云棧半空鈴。野館無鐘漏,猿吟曉月明”[1]45兩聯(lián),選取煙村、深谷、云棧、鈴聲、猿吟、月明等富有地域特征的意象,利用一些形象而富有感情色彩的修飾語來修飾,增強了詩篇的形象性,在景物中灌注了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炊煙繞著村落裊裊婷婷,山谷幽深,棧道高遠,傳來鈴音縹緲。身處野館,聽得遠處猿鳴,抬頭望去,才發(fā)現(xiàn)明月已清輝撒遍。詩人通過這些意象的組合,渲染出一派靜謐意境,清廖寧靜之意油然而生。又如“嘉陵江上嘉陵峽,古木云蘿千萬峰”[1]44(《過嘉川驛》),寫嘉陵江水隨山勢回環(huán)縈繞,兩岸古木蒼勁凌云,云蘿溫柔繾綣依附其上,整幅畫面清新秀麗。意象的選取組合,表現(xiàn)出詩人清雅的審美意趣。
文學價值之三,在于詩人對兩種不同藝術風格的奇妙復合。張方平所作二十六首入蜀紀行詩,呈現(xiàn)出雄奇壯闊與清麗自然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貌。
張方平少好游歷,湖海山川開闊了胸懷。少時經(jīng)歷使他逐漸形成曠達不羈的性格。受此影響,詩人率意揮寫,文思放縱。觀其山水紀行詩,總愛從高處落筆,縱覽整個空間的廣博恢宏,由此鋪開盛大絢爛的山水之勢。《劍門關》前半寫劍門關這座雄關的險峻山勢,后半寫這里處于入蜀咽喉關鍵位置的重要性。詩人以廣博胸襟,融入自己的想象與夸張,將浩瀚宇宙中的光輝日月與帝國山河相連,營造出壯闊詩境。
慷慨詩風之外,也有一些清麗自然的小詩。張方平在朝中擔任過多個要職,此次官徙益州,使他遠離了朝堂案牘公務的壓迫,獲得了短暫的解脫。途中的奇山異水使他心情明朗舒暢,時有靈光乍現(xiàn),此時創(chuàng)作的詩歌,沒有刻意雕琢,呈現(xiàn)出平易素淡的面貌?!哆^長安至岐山作》《杜鵑》《過嘉川驛》《魚關詩》等均為此類作品,都不以寫壯偉的景物場面見長,而以細部的小景觀的刻畫見勝,筆觸也變得清新柔美。這是受描寫對象的不同而做出的相應調(diào)整。兩種詩風的交疊出現(xiàn)讓他的入蜀紀行詩顯得并不單調(diào),富于變化。
三.宋調(diào)特點
前人論詩,有唐音、宋調(diào)之論。錢鐘書先生認為,詩歌按照藝術風貌的不同,有唐音、宋調(diào)之別,他在《談藝錄》開篇《詩分唐宋》條旗幟鮮明地提出:“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盵4]2指出唐人之詩重在抒情和造境,詩篇優(yōu)美形象,情韻豐富,意味深長。宋人之詩重在思想的表達和新內(nèi)容的書寫,喜歡用典故,發(fā)議論。在內(nèi)容上,也要有意避開唐詩,別寫一意,因而作品多新意,但總體的藝術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不及唐詩,詩歌內(nèi)容平凡庸俗,顯得篇體方正而個性不足,思想內(nèi)涵豐富深廣但藝術性不及唐詩。
張方平的蜀道紀行詩亦具有上述特色,因而可以謂之山水行旅詩中的“宋調(diào)”。具體有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
首先是平中見奇的景物描寫。張方平的入蜀紀行詩,體現(xiàn)出對新奇景物的強烈興趣,他以其敏銳的藝術感覺,把蜀川的獨特景物描寫得繪聲繪色,情趣盎然,達到平中見奇的效果。《過長安至岐山作》“多謝終南山色好,迢迢相送過岐陽”[1]43一聯(lián),采用移情擬人手法,以“送”字將自己的情意賦予終南山色,表達出自己的不舍?!哆^張真人洞》:“谷口巑岏獅子山”[1]43,以“巑岏”一詞寫出谷口巍然高聳,巖石峻峭,亂竹林立,顯示出張真人與世無爭的隱居之意。“洞門高掩白云閑”[1]43,以“閑”字景中寓情,不僅顯示出白云從容自得的形態(tài)之閑,更隱含洞內(nèi)真人坦蕩淡泊的胸襟與閑靜雅致的心態(tài)之閑?!队曛械腔I筆驛后懷古亭》“白云堆里亂峰青”[1]43,以“堆”字形容云氣的濃郁厚重,以“亂”字形容群山的攢擁參差。白云升騰,群峰蒼翠,于云中若隱若現(xiàn),一動一靜、一白一青,烘托有致,色調(diào)分明。類似這樣的境界與物象,為唐詩中所未見。這樣的描寫多了,就增強了作品的陌生新穎感。這種生新感,正是宋詩異于唐詩的重要方面,因而張詩首先在作品內(nèi)涵和寫作對象上具有宋調(diào)的特征。
其次是典故的靈活運用。這也是宋詩的特征之一。其入蜀紀行詩的登臨懷古一類運用了較多的典故,有時是借古喻今,有時是借事抒情?!端问贰埛狡絺鳌酚涊d他少時聰穎,博覽群書,過目不忘,這也為他之后的廣博學識打下堅實基礎。詩人將典故與詩意融合,表現(xiàn)出豐富蘊藉的內(nèi)容與文采飛揚的面貌。縱觀其對于典故的運用,則可分為慕賢思齊與古今之嘆兩種類型。
所謂賢指入蜀路上有古跡留存的重要歷史人物,如諸葛亮這樣的久負盛名的先賢,其遺跡見于蜀路上的籌筆驛,傳聞諸葛亮曾在此運籌帷幄,指揮大軍北伐中原。張方平紀行詩中曾多次寫到他,表達對先賢的追慕,抒發(fā)報負與情懷,欽佩其治國安邦之才,為他的功業(yè)未竟而唏噓感慨,同時反映出他對朝中波譎云詭的政治局勢的迷惘,與多次遷官、變幻莫測的前途的擔憂。
經(jīng)華山云臺,提到了希夷先生陳摶的典故。陳摶是北宋著名道學家,后世道教門徒奉為道教第一人。張方平信奉老莊哲學,自號樂全先生,取自莊子“樂全之謂得志”之意,希望達到超脫哀樂之情,無往而不適之境。他對陳摶推崇備至,借此典故贊譽其超脫塵俗的心性與深明大義的節(jié)操。
另一位則是詩人多次提到的杜甫。宋人尊崇杜詩,張方平亦然,并將自己的詩學理論鮮明地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而張方平深受儒家積極入世思想影響,具有文人普遍的愛國忠君思想與社會責任感,因此對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更能感同身受。由于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加上他的入蜀紀行詩,于一般的敘事、寫景之外,還喜歡議論,當今時政、前朝故實,都有涉及,因而顯露出較為鮮明的宋調(diào)特色,與重視情感抒寫和形象塑造的唐詩大異其趣。
第三是和議論成分的增多。宋詩喜發(fā)議論,思想性強。體現(xiàn)出士大夫遇事喜歡沉思、發(fā)表見解的特點。張方平在平面的行旅記述和山水描摹中,也往往喜歡穿插議論,增強了詩篇的主觀性,加深了詩歌的思想內(nèi)涵,但也減損了作品的形象性,特別是抒情意味。例如《過灞橋長安道上作》,便是對漢唐盛事的感懷,其中頗多國家盛衰之感。詩人打馬過灞橋,塵封的歷史在面前徐徐展開:“前朝宮殿煙蕪遠,四望河山古木寒”[1]42,悠悠經(jīng)年,長安城東的灞橋見證了太多的興亡之變,除了離別,這里還發(fā)生了太多的英雄壯舉與末路悲歌。然而前朝往事已淪為煙塵,只有山河草木如故?!芭d亡甚費生靈血,只得高人夢幻看”[1]42,朝代的興衰,政權的更迭,背后有著深刻的歷史原因。詩人以深邃的目光回頭看,字里行間深深彌漫著對歷史人物是非得失的沉思。其二十六首入蜀紀行詩中,類似這樣的議論非常多見,或發(fā)興亡之感,或聯(lián)系現(xiàn)實生活,表達個人見解,跟唐人入蜀紀行詩重在寫景敘事,不輕易顯露個人思想感情有顯著的不同。這種較為明顯的時代差異,也正是其詩的宋調(diào)特征之一。
張方平入蜀紀行詩,以有意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其詩集中構建起一條完整的入蜀詩歌之路,不但成就了自身入蜀紀行系列作品,在這方面標示出自己的業(yè)績,也豐富了宋人入蜀紀行詩的題材與內(nèi)容,在入蜀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由于問世較早,數(shù)量較多,連續(xù)完整,對于后世的同類作品起到了垂范作用。詩人在唐人蜀道紀行詩之外,建立了一個從思想內(nèi)涵到藝術特色都和前代不盡相同的新的時代風范,從而標志著蜀道文學上的“宋調(diào)”的建立,其在紀行詩的文學成就不容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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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