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棵柿子樹,不僅僅是我的,也是整個安居苑小區(qū)的。
安居苑是石化城的一個職工生活區(qū),我是小區(qū)里的住戶。我與小區(qū)里所有的人一樣,生活都是普通人的,是從古典的習俗中延續(xù)下來的,如早晨跑步、晚飯后散步消食。這些運動大多在足球場里進行。在秋冬,我與那些消食的人到足球場,與其說是“散步”,還不如說是“看柿子樹”。
足球場在小區(qū)的西邊,樹林從三面抱著它。多少年了,那柿子樹一直在足球場西墻外的樹林里昂著頭顱,像護著林子的神。它比樹林里的其它樹木高出不少,人們只要一抬頭,目光就能與它相撞。每當秋寒到了,虬枝上的果子玲瓏光亮,像紅燈籠懸掛在半空中,就連那幾棵吃了霜,醉得紅艷艷的楓樹也蓋不過它的風頭。
紅柿果像太陽一樣,帶著微醺的微笑,在樹林的上方安靜著,使足球場有了一層平平淡淡的自如。行走著,凝視著,你會有走在山道間、走在原野中的感覺。這個時候,城市是別人的,有一種從實到虛,又從虛到實的跌宕感受。
老柿樹永遠是一副沉穩(wěn)安祥的樣子,像從時空的另一頭安步而來的神秘老者。我常常猜想著它的過往,它怎么到的這里,怎樣長成大樹,怎樣把一季通紅的甜蜜填滿一個屋場。我還猜測,它身下的屋場肯定是古舊的青磚黛瓦,圍繞它的也會是精致的小橋流水。
終于按捺不住,在一個初春的下午,我與妻走出小區(qū)圍墻,繞到了老柿樹生長的山坡。
山坡靜靜的,鋪滿了陽光。一棟舊屋瑟縮在樹蔭里,矮小低微,搖搖欲墜。老柿樹立在屋后邊,虬枝暗青像龍蛇一樣盤曲,細密橢圓狀的嫩葉,水靈靈的,泛著乳黃色的光,鋪向屋頂,有華蓋云傘的感覺。
屋后菜地里,一個老婦人在彎腰摘菜苔。她見來客了,伸腰與我們打招呼。那菜苔鮮嫩得滴汁,很誘人。妻想買,老婦人卻說,自家種的菜,不要錢,你們只管摘。
妻與老婦人邊摘菜邊絮叨起來。問起柿樹,老婦人告訴我們,她嫁過來時,柿子樹就在這里。柿子樹是先人栽的風水樹,能讓家里“事事如意”。老婦人掰起指頭,跟我們數(shù)起了婆家的家珍。比如,祖上某人中過進士,某人是舉人,現(xiàn)在還有一個叔伯兄弟當大官……
說著說著,她仿佛有了自信,挺挺身子,憧憬的目光順著柿樹,看向高高的云天,告訴我們,這里馬上要征地拆遷搞開發(fā),建新城。等到拆遷款到手,她家就建樓房。
透亮的陽光下,老婦人幸福地笑著。她問我們,你看,老柿子樹是不是靈驗,讓我們過上如意日子?
老婦人轉(zhuǎn)過頭看著那破舊的老屋,情緒又低落下來,她說,老伴兒走得早,兒子媳婦年富力強,卻對種田沒有丁點兒興趣,撂下兩個孫兒,像野猴一樣到外地浪蕩打工,一年半載沒個音訊。屋外田地,屋里孫兒吃喝,全靠老婦人操勞。有時候,她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個人。
她看了看自己筋脈凸露,指甲里嵌著黑泥垢的手,嘆一口氣說,年歲大了,身子骨有點兒扛不住。
二
吃山,吃樹,能吃掉一切的挖掘機,轟隆隆地進駐。鋼鐵機器像大蝎子,高高地舉起機械臂,在太陽光里張牙舞爪,發(fā)著巨大的聲響,肆無忌憚地轉(zhuǎn)動、進退、撞擊、敲打,古老的丘巒在陸陸續(xù)續(xù)崩摧傾圮。
那林子里的樹漸漸被放倒,殘枝敗葉胡亂賴在老婦人的舊屋頂上,很讓人擔憂不安。鋼鐵工具挖掘的每一個響聲,都像一個新手撥動琴弦一樣,指尖是疼痛的,美麗的幻想?yún)s流到了心尖,在這個時位,構(gòu)成不規(guī)則的辯證。
足球場漸漸與安靜無關了,工地上的灰塵把視野弄得灰蒙蒙的。小區(qū)的人們,處在一種莫名的焦慮與煩躁中,這種焦慮不在此景中是不會懂的。我也一樣,不時把日子的邊緣放到足球場旁邊的工地,看人們起早貪黑,來來往往忙碌的樣子,聽著他們制造的聲音,期待清澈的日子再度出現(xiàn)。
山色融入了暮色,霓紅燈的余光落在豎立于山坡的新城圖畫上,那綠色的圖畫活了,遠遠地望去,那是一個仙境?我有些恍惚。
我特意到了墻外的山坡,那棵柿子樹還在,蒙塵的果子還掛在枝丫上。樹下幾個農(nóng)民工在大卡車上卸木頭。那么多的木頭,橫七豎八地攤在柿子樹下。我彎起指頭叩打木頭,聲響清脆。
月亮升起來了。我走著,思索著,回憶著,新鮮事與舊事。老屋與現(xiàn)代高樓,遠古來的月光與城市的燈光,還有盼著拆遷的老婦人,像剪刀,相對而又纏繞,以直線或曲線的方式落到我臉上,模糊了我的思考,同樣也使我拋開心頭無厘頭的不快。
老婦人的家變成了建筑工地。老柿樹再也高傲不起來,灰頭土臉的,一副頹敗的樣子。在空中腳手架的抖顫中,和矗入云天的塔吊吱呀聲里,一幢幢灰白的樓林在洶涌地生長,密密匝匝,茂盛得很。一輛輛十輪大卡車,轟隆隆地進進出出,地動山搖,灰塵轟轟烈烈地在大地揚起,遮住了太陽。
老柿樹盤根錯節(jié)的根部,因缺少土壤而裸露著,百年的老屋變成了一溜竹子、木頭、油氈搭建的工棚。半枯的葉片稀拉地掛在枝上,那些柿果一個個紅燈籠樣,在褐色憔悴的枝上,把這黃昏刻蝕得無限深遠,給大地染上一層莫名的傷感。
我臆想著柿子樹獨存的原因。懸在半空中的紅柿子,是鄉(xiāng)村天空的星星,承載著異鄉(xiāng)人藏在心底的柔情和記憶。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農(nóng)民工在一個陌生城市里,伴著柿子樹,或許就像伴著在遠方的家,紅柿果柔軟著他們那些粗糲的生活。
沒過幾天,我的猜想得到印證。農(nóng)民工竟然與他們的包工頭差點打起來。原因是包工頭嫌柿子樹礙事,要把樹放倒。他手下的農(nóng)民工們卻表情怪異,一個個躲閃到一邊。包工頭無奈,就調(diào)來挖土機。挖土機喘著粗氣,高高地舉著挖斗,就是不敢放下。
幾個農(nóng)民工坐在樹根上,耷拉著頭,抽著紙煙,不抬屁股,跟包工頭說,咯個樹不礙事,還能遮蔭,讓它留在這里,好不!
在我手里賺錢,還不聽我的話,那還得了?包工頭冒火了,罵罵咧咧地與那幾個農(nóng)民工拉扯起來。
那個愣頭青抬起臉,眼眶潮紅。他狠狠吸幾口煙,將煙卷從唇間抽出扔掉,然后站起來,用腳尖狠狠碾一下煙蒂,指著包工頭的鼻子說,你敢挖咯個樹,我就回家,把你家的樹挖掉……
吵得很兇,大有要打起來的架勢。有人撥“110”,把我給呼喚來。聽清事由,我也不干了,必須阻止。在調(diào)解中,破天荒地懷了一回私心,偏向農(nóng)民工。我大道理加上小情理,還引經(jīng)據(jù)典,說服了包工頭,把柿子樹留了下來。
柿子樹傷痕累累,是機械碰撞的。我摩挲著樹干的傷口,蹦出來的碎屑,四散飛揚??礋狒[的人已散去??諝饫锏哪鞠阄洞_實好聞,那樣清淡的香,一瞬間竟讓我感動起來,眼眶濕潤。
三
老柿樹成了網(wǎng)紅樹。也許是為了不讓老柿樹遭受厄運,一些人把它的過往打上了神的烙印,編成神話發(fā)到網(wǎng)上。一時間,老柿樹名聲大噪,成了人們的打卡之處。一些商家在這里看到了商機。以老柿樹為中心,密密麻麻插著推銷裝修房屋材料的招牌。每塊招牌下,都站著派發(fā)廣告的帥男美女。他們虎視眈眈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不由分說地將廣告單塞到路人手中。
我每一次看望老柿樹,就像是接受了一場大地的抒情。
那個裹挾寒風的冬夜,又一個與老柿樹有關的警情,把我召喚到樹下。
看到坐在老柿樹下的老婦人,我心里一驚,趕緊上前。眼前的她,和上一次見面相比,更老了。背脊挨著樹,瘦弱的身子曲成一團,那樣子極像老柿樹的樹椏。蒼白的頭發(fā),像老柿樹上稀疏的葉子,被風吹著跳旋圈舞。在灰褐的夜里,她像是一團霧。
我想把老婦人扶起來。她倔強地抗爭著不起來,像丟了魂,口中喃喃,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傾吐又像在祈求。
圍著我的那些樸實的農(nóng)民工,七嘴八舌地告訴我,老婦人斷黑就來了,一直坐在這里,還時不時地朝老柿樹叩頭。任憑他們怎么問怎么勸,她就是不答話不聽勸。
警察同志,幫幫忙吧!快把老人送回去,凍病就不得了了。農(nóng)民工們著急地說。
好在是熟人,我勸了一會兒,老婦人就讓我把她扶上了警車。在派出所值班室,我打開烤火爐,給老婦人披上厚衣服,端上熱茶。在暖和的氣氛里,老婦人情緒安穩(wěn)不少,面對我的詢問,老婦人抹著眼淚,一個勁兒地怨著自己:“造孽?。∥沂乔笆涝炷趿?,這輩子該受罪?!?/p>
老婦人悲涼的淚水管不住地嘩嘩往下流。她斷斷續(xù)續(xù),向我們說起自己的傷心事來??孔嫔鲜a庇和好政策,得到了幾百萬征地拆遷款。好日子一下到來,一家人團團圓圓到一起。
萬沒想到,家里有了錢,老婦人的兒子媳婦像注射了興奮劑,心里膨脹得邪乎,似乎對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兒子把拆遷款的一半用來建樓房建鋪面。他們盤算,以后光靠收房租,也能過上富足的日子。兒子媳婦把剩下的錢,用來買享受品呀,買高檔車呀,買高檔家具呀,買名牌衣服呀。舊的東西都不要,過去的家用都丟掉。他們逢人就說,過去的日子苦??!現(xiàn)在有錢了,要活出個人樣來。他們大把大把地花錢,按照夢想構(gòu)筑自己的幸福生活。
建樓房要大筆的錢,每日揮霍要大把花錢,銀行卡上的錢像退潮的水,很快就要見底了。兒子有些犯愁,卻不會再度外出工作。他再也無法忍受外出打工那樣一點一點地賺錢。他每天想的,就是怎樣撈快錢,怎么走捷徑,然后再過上大把大把花錢的生活。儉入奢易,奢入儉難。嘗過隨意支配財富滋味的人,又怎么能回到為一毫一厘精心算計的拮據(jù)中呢?
兒子先是拿出十多萬元錢炒股,小試牛刀。因為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很快就賠了個底朝天。接著,他又迷上在網(wǎng)上投資。結(jié)果,他再次賠了個底朝天,還欠下一屁股的債,樓房還沒有竣工就無錢了。媳婦氣得丟下崽女離家出走。
拆遷款帶來好生活的夢想,像肥皂泡一樣破滅。夢想的灰燼化成家庭破碎的悲傷和沉重的債臺。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老婦人渾濁的眼里一片迷茫。她把憂懼的眼光投向我,試圖從我這里尋找到什么。
我感到疼痛,把視線投向窗外。夜幕下,城市的燈光熱烈而又寂寞。那些火熱,那些明亮,和那些美麗,還有光芒下的那些暗處、寒涼和憂郁、焦慮、不安,我不想直面,但我又是那個命定必須直視的人。
這個時代天佑萬物,老婦人的苦難不會沒人管。街道辦事處和老婦人所在社區(qū)的領導,都來到了派出所。大伙圍在一起,合計著幫助老婦人。
老婦人的心里寬了,安定了,又擔心起兩個孫兒來。我開著警車,送她回住地。
回程,我又特意繞路,去看望老柿樹。
從遠處高樓灑下的燈光有些潮濕,斜斜地照到了工地,照著我與老柿樹。隔著夜霧看上去,老柿樹,還有懸掛在樹上的紅柿果,似乎是飄浮的,虛幻的,像夢一樣遙遠。
(熊衛(wèi)民,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作品見于《湖南文學》《山東文學》《青海湖》《湘江文藝》《芳草》等刊物。出版散文集《一個人的城堡》。)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