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軼 徐振華
內容提要:1916—1918年,蘇曼殊以支持者、供稿人等多重文化身份參與了《新青年》輿論場的形成。文章考察蘇曼殊在《新青年》上刊登的《漢英文學因緣》廣告、《通告》以及《碎簪記》等文學文化活動內容,探究《新青年》同人關于其文學價值和文化身份評判的討論,有助于打開《新青年》與文學革命充滿張力的歷史現(xiàn)場,從而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的復雜性及其意義。
1915年9月,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伊始,其《社告》便稱“本志執(zhí)筆諸君皆一時名彥”,然“名彥”者詳為何人,卻未一一道來。直至更名《新青年》后,所謂“名彥”方被和盤托出,蘇曼殊與吳稚暉(敬恒)、胡適、李大釗、馬君武、張繼(溥泉)等赫然并列。1然而,啟蒙、救亡等宏大敘事對于新文學乃至新文化運動之邊緣文人的遮蔽,使得蘇曼殊于《新青年》初創(chuàng)期“在場”的文學現(xiàn)象未能引起學界足夠重視,也鮮有學人作專題研究。我們嘗試考察蘇曼殊在《新青年》上“登場”“在場”“離場”的文學文化活動,為打開《新青年》及新文化運動提供一種新的外部認知視角,也有助于突破新文化運動研究之內部視角常態(tài)化的現(xiàn)狀。
《青年雜志》在上海創(chuàng)刊時,蘇曼殊在日本療疾尚未歸國2,然而這并未影響他參與該刊的文化場?!肚嗄觌s志》第1卷第3號刊載的《漢英文學因緣》廣告可謂蘇曼殊的“登場”儀式?!稘h英文學因緣》(原名《文學因緣》)是蘇曼殊編譯的首部英漢互譯詩集,上卷曾于1908年由東京齊民社出版。1915年,上海群益書社再版上卷時冠以“漢英”二字,有趨時納新、迎合讀者的策略性考慮。
《新青年》第1卷第3號至第7卷第6號,先后13次刊載《漢英文學因緣》廣告,即第1卷第3、4、5號及第2卷第5號;第4卷第5號;第5卷第1、2、4、5號,第6卷第1號及第7卷第6號;第7卷第2號;第7卷第4號?!稘h英文學因緣》廣告版面設計多用矩形,間以菱形、弧線、條帶等元素點綴,使得標題、價目等關鍵信息一目了然,在《新青年》廣告裝潢中堪稱典范。若不計版面大小,其廣告樣式有下圖五種,其中第一種廣告樣式最具代表性,整個版面中心對稱、構圖簡潔協(xié)調而不失雅觀。
《漢英文學因緣》五種廣告
《漢英文學因緣》廣告具有由精致到粗疏、版面持續(xù)被擠壓的衍變趨勢,這也反映了《新青年》廣告編排及其設計語言的變化態(tài)勢?!缎虑嗄辍非八木淼膹V告樣式大多精美、工致,而且封面之后、雜志之中往往廣告連排,甚至不乏一幅廣告占據(jù)整版的情況。但是從第5卷始,封面后基本不再編排廣告,雜志中也很少出現(xiàn)廣告連排的情況。廣告版面數(shù)量與面積減少的同時,設計語言也趨向簡化。先前精美工致的廣告樣式經(jīng)縮印變形、刪減信息以適應補白之需。廣告版面的變化態(tài)勢是新文化運動愈演愈烈、文章版面強力擠壓廣告空間的最好注解。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漢英文學因緣》廣告棄精存粗、去繁從簡的衍變過程,是《新青年》與上海群益書社以大量文章版面鼎力策動新文學乃至新文化運動的重要見證。
《新青年》與群益書社合作期間廣告多用于宣傳群益書社印行的書籍,涉及經(jīng)濟、政治、思想、教育、語言文學等眾多領域。3在《新青年》同人看來,翻譯是促進思想革新的必由之路,而文學則是輸入西方現(xiàn)代思想文化的重要工具。因此,譯介書籍廣告在《新青年》十分常見,并以中英辭典、西文譯著居多?!稘h英文學因緣》與其他翻譯書籍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漢譯英詩與英譯漢詩的萃集,如其廣告語所言,“是書為中人之通英文及英人之通中文者,雜譯中國及英國極優(yōu)美之詩詞而成。中國之詩詞,上溯周秦,下迄近世,皆有選錄,悉英譯之。英人之著作,則又以漢文譯之。都七十余首。中國譯界,得未曾有。譯事中惟詩詞最難顯達,而此書之作,則皆詞氣湊泊,神情宛肖,不失原文意旨。特前此散見群籍,未嘗成書。曼殊室主人,吾國之夙于世界文學者也。見而惜之,因集錄以成是冊,名之文學因緣,意蓋謂文學界中不可多得之事也”4。由此既可見出該書的體例、特色及成書緣由,也可見出其視角的獨異與選材的深廣。《漢英文學因緣》收錄了李白《烏夜啼》《春日醉起言志》《獨坐敬亭山》《靜夜思》《月下獨酌》,白居易《長恨歌》,以及《葬花吟》《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樂府詩集》等英譯漢詩,還網(wǎng)羅了拜倫《星耶峰耶俱無生》(Live Not the Stars and the Mountains)、《留別雅典女郎》(Maid of Athens, Ere We Part)等漢譯英詩,均為中西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以上詩作大多不是蘇曼殊所譯,但作為出色的編譯集,它彰顯著蘇曼殊扎實的語言文學功底與成熟的編譯理念。朱少璋指出:“編選也要具識力,而并非臚列湊拼,編選者對某個文學現(xiàn)象的看法,對某種文學體裁的偏好,對某些作者的推揚,往往可以在其編選的作品集中得到或明或暗的啟示,編選原則亦往往涉及幽隱的取舍意圖、文學觀或文學批評理論?!?蘇曼殊在編纂《文學因緣》時所秉持的譯學理念,已由早年翻譯《慘世界》(今譯《悲慘世界》)時的“改譯”轉為“直譯”,提出“按文切理,語無增飾;陳義悱惻,事辭相稱”6。從“改譯”到“直譯”可見蘇曼殊在譯學方面的探索與翻譯理念的自覺。7
蘇曼殊將拜倫、雪萊等人的西方詩歌和印度史詩引入國內,將西方現(xiàn)代文明與東方古老文明匯聚在一起,將發(fā)達國家優(yōu)秀文化與落后國家經(jīng)典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在自覺抑或不自覺中,淘洗了文化的功利性與國別性,突破了新舊文化陣營、東西方單邊文化中心桎梏,彰顯了多元化、全球化的文化觀。同時,他編譯中詩英譯集錦,試圖糾正“西學東漸”式文學文化單向傳入的偏頗,由輸入到輸出開啟了近現(xiàn)代史上“中學西傳”“中外互動”的文學文化交流新篇章。然而,《漢英文學因緣》文化視野的前瞻性及超時代性顯然不合救亡圖存之時宜,以至于其廣告雖屢經(jīng)《新青年》刊載,其影響卻不及后來的編譯集《潮音》與《拜輪詩選》。
1916年春末,蘇曼殊自東京返回上海時《新青年》第1卷已殺青。時隔半年,蘇曼殊以“名流”身份再次現(xiàn)身該刊?!氨局咀猿霭嬉詠恚H蒙國人稱許。第一卷六冊已經(jīng)完竣。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勵,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且得當代名流之助,如溫宗堯、吳敬恒、張繼、馬君武、胡適、蘇曼殊諸君允許關于青年文字、皆由本志發(fā)表。嗣后內容當較前尤有精采。此不獨本志之私幸,亦讀者諸君文字之緣也。”8顯然,改版復刊后的《新青年》,其《通告》無論是蓄意掩蓋更名的實因,還是特意在扉頁醒目位置連續(xù)七次“公示”新晉的“當代名流”,均有“自身推廣、自我宣傳”9的策略性考慮。
就蘇曼殊而言,拋開其與黃興、宋教仁、廖仲愷共事的革命經(jīng)歷不談,僅就其參與文學文化活動來講,他曾與章士釗、陳獨秀、張繼供職上海國民日日報社,擔任英文翻譯、發(fā)表譯作《慘世界》;與劉師培私交甚密、同食同寢;曾為上海國學保存會藏書樓捐書百余種,“是除鄧實、黃節(jié)、劉師培等藏書樓創(chuàng)辦者之外,捐贈量最多者之一”;曾任上海《太平洋報》、東京《民國》雜志筆政;曾在《天義》報、《民報》、《河南》雜志、《民呼日報》、《生活日報》以及《甲寅》、《南社叢刻》等十余種報刊上發(fā)表了大量詩歌、雜文、小說及繪畫作品;還曾在南京祗洹精舍梵文學堂任英文教員,與陳三立、李曉暾及佛學家楊文會共事。這些豐富的文化活動使得蘇曼殊成名頗早。當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許壽裳等在東京師從章太炎求學時,蘇曼殊早已聲名在外,且常與章氏互作題跋、合撰文章、同闡佛梵精義,還曾共商赴印事宜、共同發(fā)起國際組織“亞洲和親會”。所以,《新青年》的《通告》顯然是利用蘇曼殊等人的名人效應,以期借雜志熱銷廣布新思想、新文化,進而達致思想啟蒙的愿景。劉半農對于籠絡文化名人并不諱言,“孑民秋桐曼殊諸先生,均為當代文士所宗仰。倘表同意,宜請其多作提倡改良文學之文字”10。由此可以看出,《新青年》同人在力倡思想啟蒙的過程中,善于團結和發(fā)動“舊式”文人名士。同理,當錢玄同自舊學倒戈、揭竿而起支持新學時,恰恰讓陳獨秀睹見了該策略的曙光,暢言:“以先生之聲韻訓詁學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也。可為文學界浮一大白?!?1文學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是過渡衍變的另一種言說,在此意義上,《新青年》同人將蘇曼殊納入聯(lián)合的對象,借“名流”之名、行推介之實。
《通告》新晉作者的籍貫分布也頗有意味?!缎虑嗄辍肥拙砜念l率較高的作者如陳獨秀、高一涵、汪叔潛、陳嘏、李亦民、易白沙、劉叔雅、高語罕等均為皖籍。令人驚異的是,《通告》所列名單中,蘇曼殊與溫宗堯為粵籍、吳稚暉為蘇籍、馬君武為桂籍、張繼及第2卷第2號《通告》新加入的李大釗均為冀籍,僅胡適一人為皖籍。第2卷中的《通告》對首卷作者只字不提,究竟是有意回避皖籍作者居多誤致的“鄉(xiāng)愿”之嫌,還是有意凸顯改版后的《新青年》對于“新”的理解與追求,抑或兼有,皆未可知。但無論如何,《新青年》作者籍貫分布的延展、擴大態(tài)勢,無疑是其辦刊格局漸為開闊的體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為:從皖籍故交到非皖籍同道,再到北京大學同人?!缎虑嗄辍繁M管多次標明“陳獨秀先生主撰”,但其始終都不是個人刊物而是有賴同道的支持。12從漸為廣泛的籍貫分布可以見出,《新青年》試圖突破以皖籍作者為主的局面,進而打開更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所以,《新青年》作者群尚未鋪開之時,蘇曼殊、吳稚暉、馬君武等非皖籍作者的加盟,對拓展《新青年》作家群顯得尤為重要。
隨后,劉半農、陶履恭、楊昌濟、吳虞等人的加入使得《新青年》作者群初具雛形。陳平原也持同樣見解,“稍稍排列,不難發(fā)現(xiàn),到第二卷結束時,日后名揚四海的《新青年》,其作者隊伍已基本成型”13。值得關注的是,《通告》稱吳稚暉、馬君武、胡適、蘇曼殊等人已允諾將涉“青年”類的作品交由《新青年》刊載,實則具有當下“簽約作家”的意味?!缎虑嗄辍分T“名流”也大都不負眾望,相繼大顯身手,如胡適譯作《決斗》、吳稚暉所撰《青年與工具》、馬君武譯作《赫克爾一元哲學》先后發(fā)表。蘇曼殊則另辟蹊徑,以小說創(chuàng)作躋身于《新青年》早期文化場并成為其建構者之一。
1916年11至12月,蘇曼殊的《碎簪記》在《新青年》第2卷第3、4號連載,陳獨秀作《后序》。這是該刊第一篇原創(chuàng)小說。隨后,胡適《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文學革命論》在第5、6號相繼見刊,迅即拉開了文學革命的序幕。1916年是文學革命濫觴前的重要時間拐點,《碎簪記》因其所載雜志、所刊時間的特別,不可避免地帶有文化轉型期的時代印記,頗有過渡期的文學特征和時代意味。
《碎簪記》的人物形象塑造體現(xiàn)了由古典向現(xiàn)代過渡的文學特征。書生莊湜“恭慎篤學”“天性至厚”,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涵養(yǎng),又精通法文且深受西方現(xiàn)代精神熏陶。首先,他盡忠報國、拒絕與篡奪革命果實的袁世凱同流合污,所報之“國”不再是封建帝國,而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盡忠對象的轉換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綱常與時代精神的融合。其次,他孝敬長輩、不忍違背“叔嬸之命”安排的婚姻,但又受西學影響而渴求婚戀自由。因此,他在傳統(tǒng)道德與現(xiàn)代精神的夾縫中跋前疐后。兩位女主人公形象同樣具有轉型期的文學特征,靈芳“儀態(tài)萬方”、知書達禮,蓮佩“幼工刺繡”“兼通經(jīng)史”“柔淑堪嘉”;前者與兄長靈運游學西歐數(shù)載、學貫中西;后者師從查理司處士求學五年有半,能同聲口譯,且“于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14??梢?,她們不僅姱容修態(tài)、溫婉柔美,又精通外文、兼具一定的西學修養(yǎng)??芍^古典文學閨閣女子形象與現(xiàn)代文學知性女性形象的糅合,映射了文化轉型期小說人物形象塑造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型的文學特征。
激進而克制的靈芳形象是過渡期文學特征的又一體現(xiàn),尤以靈、莊晤面的語言及行動描寫最為明顯。當莊湜言“吾心慕君,為日非淺”時,“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15;莊湜復言,“女始低聲應曰:‘知之。’”之后靈芳再以“知之”“非也”簡言相答。對話流露的拘謹和緊張顯現(xiàn)了羞澀含蓄的古典女性形象特征。然而,當莊湜質問靈芳屬意何人時,“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女郎蹶然就榻,執(zhí)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知君’”16。靈芳果敢、急進而決絕的言行,顯然已突破和超越了以《玉梨魂》為代表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古典女子形象,體現(xiàn)了文化轉型期個性解放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特征。
不寧唯是,靈芳與“余”的“握手”禮同樣值得注意。中國傳統(tǒng)的交往禮儀是“作揖”禮及由此延伸的“抱拳”禮、“拱手”禮等?!拔帐帧彪m固有之,如陸游“道逢若耶叟,握手開蒼顏”,納蘭性德“握手西風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但往往適用于相熟親友而非一般性的社交禮儀?!拔帐帧倍Y是在晚清傳入國內的西式社交禮儀,于中外使節(jié)交涉場合較為常見。然而,“握手”由于與“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tǒng)禮教相違,所以當時在普通民眾尤其是男女社交中還未廣泛流行。靈芳與僅有一面之緣的“余”握手作別的場景刻畫,其實是西方文化習俗沖擊東方傳統(tǒng)社會的“先鋒”敘事?!端轸⒂洝返娜宋镄蜗蟆⑹略鼐哂形幕D型期的鮮明特征,也恰體現(xiàn)了《新青年》反映時代的刊物定位。此外,人物情感的糾結及悲情的結局,更是直接呈現(xiàn)了文化轉型期的時代青年在現(xiàn)代精神和傳統(tǒng)道德之間悖論式的情感迷惘與精神掙扎。
如何處理婚戀自由與傳統(tǒng)孝義間的平衡,成為莊湜情感困惑以致精神郁結的根源所在。莊湜與靈芳的戀情并非“純情”,而是混有屋烏之愛的恩情成分。莊湜曰:“靈運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17所以,當靈運向莊湜表明妹妹心跡時,莊湜沒有絲毫猶豫便決定非靈芳——一個未曾謀面的姑娘不娶。莊湜對于蓮佩的情感同樣也非“純情”,因蓮佩是莊湜嬸嬸的外甥女及中意對象,所以夾雜了孝道成分。莊湜言:“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于懷?!?8莊湜在靈芳與蓮佩之間進退迍邅,不過,當其表明偏愛者為靈芳時,他所面臨的情感掙扎已不再是戀情抉擇本身,而是婚戀自由現(xiàn)代精神與孝義傳統(tǒng)道德之間的平衡問題。遵從內心追求婚戀自由,則為不孝;聽從叔嬸之命,則為不義??梢姞恐魄f湜行動的罪魁禍首是傳統(tǒng)禮教孝義之道,以致其爭取婚戀自由的努力只能停留在意念而非行動上,如寄希望于“曼殊”說情或者考慮攜靈芳出走等。有心無力的抗爭注定徒勞無功,主角三人相繼殉情的悲劇也是時代青年之精神掙扎無解的寫照。對于深受傳統(tǒng)道德禮教濡染,又受西方價值理念熏陶的青年而言,如何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婚戀自由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之間做出抉擇,成為晚清民初文化轉型期的時代青年共同面臨的難題,也是辛亥革命后民眾思想觀念幾無變化,應運而生的《新青年》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之一。
《碎簪記》不僅在思想情感等內容層面具有文化轉型期的特征,而且在語體形式上同樣如此。文壇雖素有“文白”之分、雅俗之別,但在文學革命之前,文言并非舊文學的象征,白話也并非新文學的表征,甚至在文學革命發(fā)端后相當一段時期內,文言依然是《新青年》的主流語體。文言語體的文章在《碎簪記》同期并非個例,《新青年》第2卷第3號:前有陳獨秀《憲法與孔教》、劉叔雅《軍國主義》,后是劉半農譯作《歐洲花園》、陳嘏譯作《弗洛連斯》、馬君武譯作《赫克爾一元哲學》、陳獨秀《當代二大科學家之思想》、吳稚暉《再論工具》、淮陰釣叟《青島茹痛記》等,均為文言;第2卷第4號:如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袁世凱復活》《西文譯音私議》,楊昌濟《治生篇》,劉半農《靈霞館筆記·拜輪遺事》等同樣也為文言,即便是胡適的《藏暉室札記》也不例外。1917年1、2月間,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及其白話詩、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相繼刊于《新青年》,文學革命肇始。其時,胡適旨在“試驗白話是否可以作詩”,并無大肆推行白話文之意。同年5月1日,劉半農就“文白”興廢指出“文言白話可暫處于對待的地位。何以故,曰,以二者各有所長,各有不相及處,未能偏廢故”19,所以認為二者暫可并存、互汲所長。令人驚奇的是,當文學革命歷時半年之際,陳獨秀對于文言依舊持包容態(tài)度。譬如,是年8月錢玄同提議將白話作為《新青年》刊文規(guī)范時,陳獨秀回復,“改用白話一層,似不必勉強一致。社友中倘有絕對不能做白話文章的人,即偶用文言,也可登載”20。由此可見,盡管文學革命的序幕拉開已久,但《新青年》同人就白話語體的唯一合法性并沒有迅即達成共識。
統(tǒng)而觀之,《碎簪記》人物形象塑造、思想情感表達、語體形式三方面所呈現(xiàn)的新舊因子駁雜交織的狀態(tài),其實是《新青年》掀起并試驗新文學的行動與見證,也是《新青年》乃至新文化運動初期文化轉型特征見諸文學的顯現(xiàn)。在文學革命初期,《新青年》同人不僅語體觀念有所不同,而且文學審美觀及文學史觀也有差異,也因此對蘇曼殊的文學價值定位產生了意見分歧,并在《新青年》展開了論爭。
《新青年》四位“臺柱”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21關于蘇曼殊文學價值及地位的評價呈現(xiàn)兩極化傾向,尤以錢玄同評價最高。1917年1月26日,錢玄同記:“歸閱陳白虛之《孤云傳》,亦是描寫情愛,與章行嚴之《雙枰記》、蘇曼殊之《碎簪記》相類,總是寫人生之真,絕非如海上狂且,掛做愛情小說之招牌,專用令人肉麻之儷語惡札,描寫淫褻,以迎合知識未充、體魄未實之少年者,可同年而語也?!?2間接指出蘇曼殊小說表現(xiàn)人生真義、不隨流俗的純凈特質。同年2月10日,“閱寂寞程生之《西泠異簡記》,情節(jié)尚佳,而文筆冗濫惡劣,遠不逮章行嚴之《雙枰記》、蘇子谷之《絳紗記》《碎簪記》”23,又間接稱譽其小說形式文筆之妙。隨后,錢玄同致信陳獨秀,“曼殊上人思想高潔,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24,認為蘇曼殊小說情感純真、超逸脫俗,堪為新文學之肇端,肯定了其小說的審美價值。
陳獨秀對于錢論“欽佩莫名”25,進而闡明了自己的文學觀。他認為“善寫”人情乃“文字之大本領”26,強調“情感”及其獨立審美價值:“竊以為文學之作品,與應用文字作用不同。其美感與伎倆,所謂文學、美術自身獨立存在之價值,是否可以輕輕抹殺,豈無研究之余地?”27同時,陳獨秀賦予文學情感與審美價值以時代性,強調文學革新應“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之精神”28。陳獨秀談及《碎簪記》言:“人類未出黑暗野蠻時代,個人意志之自由,迫壓于社會惡習者又何僅此?而此則其最痛切者。古今中外之說部,多為此而說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絳紗記》,秋桐造《雙枰記》,都是說明此義,余皆敘之。今曼殊造《碎簪記》,復命余敘,余復作如是觀,不審吾友笑余穿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29陳獨秀對于蘇曼殊小說“與其時之社會文明進化”之關系的尋繹,彰顯了他對蘇曼殊小說契合時代精神的肯定。其論及《絳紗記》時關注點同樣如此,“人生最難解之問題有二,曰死,曰愛。死與愛皆有生必然之事……然可憐之人類,果絕無能動之力如耶氏之說耶?;蛉f能之神體,為主張萬物自然,化生者所否定,則亦未見其為安身立命之教也。然則人生之真果如何耶,予蓋以為爾時人智尚淺,與其強信而自蔽,不若懷疑以俟明。曇鸞(注:蘇曼殊)此書,殆弁懷疑之義歟”30。由此可見,陳獨秀尤為推重蘇曼殊小說的時代性與現(xiàn)實性,認為其小說揭示了文化轉型期時代青年的情感窘境,反映了現(xiàn)代精神與傳統(tǒng)道德之間悖論式的思想文化轉型特征。
劉半農雖對陳獨秀“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的劃分不以為然,但他同樣強調文學的情感所寄,認為“文學為有精神之物”,只有將“情感懷抱”納入其中才是有價值的文學。31因此,他對《碎簪記》評價極高并且十分期待蘇曼殊“多作提倡改良文學之文字”,蘇曼殊敬復:“來示過譽,誠惶誠恐?!?2
1917年7月2日,錢玄同基于進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固不可不前進,亦不能跳過許多級數(shù)平地升天”33的文學史觀,又辯證肯定了蘇曼殊小說的文史價值。他認為:“《碎簪記》《雙枰記》《絳紗記》自是二十世紀初年有價值之文學。正如周秦諸子、希臘諸賢、釋迦牟尼諸人,無論其立說如何如何不合科學、如何如何不合論理學、如何如何悖于進化真理、而其為紀元前四世紀至六世紀之圣賢之價值、終不貶損絲毫也?!?4至此,錢玄同在審美價值與文史價值上對蘇曼殊小說進行了雙重肯定。
胡適對此頗為不滿:“又先生屢稱蘇曼殊所著小說。吾在上海時,特取而細讀之,實不能知其好處?!督{紗記》所記,全是獸性的肉欲。其中又硬拉入幾段絕無關系的材料,以湊篇幅,蓋受今日幾塊錢一千字之惡俗之影響者也?!斗賱τ洝分笔且黄f。其書尚不可比《聊齋志異》之百一,有何價值可言耶?”35毋庸諱言,《絳紗記》確有男女情愛描寫,但多為“發(fā)乎情止乎禮”“含淚吻其頰”之類,即使是從當時的社會語境考量也并無非分之處。另外,蘇曼殊長期憑教職謀生,創(chuàng)作小說僅“六記”而已,且有一部未完成,所投雜志大多稿酬微薄,因此談不上鬻文逐利。蘇曼殊一生灑脫無羈、不為世俗牽絆,章太炎稱“香山蘇元瑛子谷,獨行之士,不從流俗”36,其創(chuàng)作小說的目的同樣不隨流俗,而在于抒發(fā)胸臆。胡適的偏激評價與文學革命的“悍化”傾向及其偏重語體的文學史觀密切相關。
從文學“改良芻議”到文學“革命論”;從“謂之芻議,猶云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37到“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38;從“或有過激之處”39的“八事”到“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40,無不彰顯了文學革命的“悍化”傾向。恰如胡適所言:“這時候,我們一班朋友聚在一處,獨秀、玄同、半農諸人都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我們的自信心更強了。獨秀早已宣言: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五月)玄同也極端贊成這幾句話……我受了他們的‘悍’化,也更自信了。”41因此,在文學革命趨于“悍化”的過程中胡適也逐漸激進,以至于此時對蘇曼殊文學價值的評判有失理性。“我也武斷的說: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jīng)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42由此可以見出,胡適以決絕的態(tài)度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主張要把白話建立為一切文學的唯一工具”43,進而,語體成為其評判文學價值的首要標準。
當然,胡適也注重文學的情感價值,認為“既不能達意,既不能表情,那里還有文學呢”44,這與陳、劉、錢對于文學情感價值的認知大同小異,但胡適更強調“達意表情”之語體形式的唯一性與先決性。顯然,在文學革命初期,胡適將白話視為文學革新的唯一語言形式,與陳、劉、錢將其視為革新的語言形式之一有著明顯區(qū)別,這也是胡適的評價不同于其他三人的原因。胡適盡管也承認“長生不死”的文言作品存在,但認為其僅“活”在過去——“文言的文學”世界,而在“國語的文學”世界卻是“死”的,是沒有價值的。因此,蘇曼殊的文言小說被其排斥在有價值的文學之外?!缎虑嗄辍吠藢τ谔K曼殊小說的評價,不僅在共時態(tài)上有所差異,而且在歷時態(tài)上隨著文學革命的“悍化”也有所變化,亦以錢玄同的態(tài)度轉變最為明顯。
1918年初,錢玄同再論胡適評蘇曼殊小說的偏激之言時,論至小說或對蘇曼殊避而不談,或一反之前的觀點,提出“從青年良好讀物上面著想,實在可以說,中國小說沒有一部好的,沒有一部應該讀的……中國今日以前的小說,都該退居到歷史的地位……”45蘇曼殊的小說由被盛贊到不再被提及的過程,既是文學革命漸趨“悍化”與策略化的體現(xiàn),也是時代宏大主題對其選擇與遮蔽的結果。其中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蘇曼殊的思想內核并非“科學”與“進化”理念,而是中西合璧之非理性主義或浪漫主義,并渴望由此鼓動獨立精神、提振民族自覺、恢復文化自信,46這也是筆者在《還原起點:中國現(xiàn)代文學肇端于南社》中將蘇曼殊視為“新文學開端第一人”的原因47;但新文化運動旗幟鮮明地彰明“德先生”和“賽先生”,蘇曼殊的思想與這一工具理性色彩明顯存在罅隙。回頭看陳獨秀為《絳紗記》所作序文,他在推崇蘇曼殊的同時,其實也暗含著望其能以“能動之力”,由對神學的“強信而自蔽”到“懷疑以俟明”,由對生與愛的浪漫、感傷走向科學自然的接受之義。48所以,當蘇曼殊最后一部小說《非夢記》脫稿后,并未刊于《新青年》,而是交付了包天笑主編的《小說大觀》,以至于蘇曼殊常被誤認為鴛鴦蝴蝶一派,這是偶然與必然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1918年5月,蘇曼殊逝世,《新青年》刊載了劉半農《悼曼殊》49詩和沈尹默《劉三來言子谷死矣》50詩,此外并未掀起更大的波瀾,這種情形恰是對當時文學革命之強力的折射。然而,僅僅幾年后,蘇曼殊小說藝術中的精神內核對創(chuàng)造社自敘傳抒情小說以至中國現(xiàn)代浪漫主義文學的發(fā)蒙的重要影響逐漸顯現(xiàn),《語絲》《創(chuàng)造季刊》等五四時期主要期刊發(fā)表了大量紀念蘇曼殊的文章,掀起的“曼殊熱”51,成為當時文化界一個不可忽略的文學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其實是文學轉型從外部浸淫到內部轉化的一個典型案例,足以說明重在思想學術的新文化運動到重視審美標準的文學藝術其取徑不同、歸趨各異,這種差別也是文學革命并非一元獨奏而是多元并在的有力明證。
注釋:
1 詳見《新青年》第2卷第1、2、3、4、5、6號以及第3卷1號《通告》。
2 1913年12月,蘇曼殊因腸疾久病不愈,遂離滬赴日療治,臨行前以《東行別仲兄》作別陳獨秀;陳獨秀則以《曼殊赴江戶余適皖城寫此志別》相贈。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一)(五),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本,第59、284頁。
3 趙亞宏:《論〈新青年〉廣告的媒介價值》,《文學評論》2010年第4期。
4 青年雜志社:《〈漢英文學因緣〉廣告》,《青年雜志》1915年11月15日第1卷第3號。
5 朱少璋:《曼殊外集——蘇曼殊編譯集四種》,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xi頁。
6 蘇曼殊:《〈拜輪詩選〉自序》,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一),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本,第127頁。
7 黃軼:《蘇曼殊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轉型研究》,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82頁。
8 新青年社:《通告一》,《新青年》1916年9月1日第2卷第1號。
9 汪耀華:《〈新青年〉廣告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頁。
10 劉半農:《致陳獨秀》,《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卷第3號。
11 陳獨秀:《答錢玄同》,《新青年》1917年2月1日第2卷第6號。
12 13 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3期。
14 蘇曼殊:《碎簪記》,《新青年》1916年12月1日第2卷第4號。
15 16 17 18 蘇曼殊:《碎簪記》,《新青年》1916年11月1日第2卷第3號。
19 31 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卷第3號。
20 陳獨秀:《答錢玄同》,《新青年》1917年8月1日第3卷第6號。
21 劉半農:《致錢玄同》,鮑晶編:《劉半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5~136頁。
22 23 楊天石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06、308頁。
24 錢玄同:《致陳獨秀》,《新青年》1917年3月1日第3卷第1號。
25 26 陳獨秀:《答錢玄同》,《新青年》1917年3月1日第3卷第1號。
27 陳獨秀:《答胡適之》,《新青年》1916年10月1日第2卷第2號。
28 40 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7年2月1日第2卷第6號。
29 陳獨秀:《〈碎簪記〉后序》,《新青年》1916年12月1日第2卷第4號。
30 48 陳獨秀:《〈絳紗記〉序》,《甲寅》雜志1915年7月10日第1卷第7號。
32 蘇曼殊:《復劉半農(1916年12月10日)》,馬以君編:《蘇曼殊文集》(下冊),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625頁。
33 34 錢玄同:《致胡適之》,《新青年》1917年8月1日第3卷第6號。
35 胡適:《致錢玄同:論小說及白話韻文》,《新青年》1918年1月15日第4卷第1號。
36 章太炎:《書蘇元瑛事》,柳亞子編:《蘇曼殊全集》(四),中國書店1985年影印本,第134~135頁。
37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1917年1月1日第2卷第5號。
38 陳獨秀:《答胡適之》,《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卷第3號。
39 胡適:《致陳獨秀》,《新青年》1916年10月1日第2卷第2號。
41 42 43 胡適:《導言》,胡適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2~23、23、22頁。
44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號。
45 錢玄同:《答胡適之》,《新青年》1918年1月15日第4卷第1號。
46 曼昭:《南社詩話》,《南社詩話兩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3頁。
47 黃軼:《還原起點:中國現(xiàn)代文學肇端于南社》,《河北學刊》2019年第3期。
49 劉半農:《悼曼殊》,《新青年》1918年12月15日第5卷第6號。
50 沈尹默:《劉三來言子谷死矣》,《新青年》1918年12月15日第5卷第6號。
51 魯迅:《致增田涉》,《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1~3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