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寶
摘? ?要: 作為生產消費鏈條的明代文學人口是科舉選拔機制成熟、商品經濟發(fā)達背景下市民階層壯大的產物。明代生員及存世文學作品的數量、書業(yè)從業(yè)人員及俗文學人口的受眾相較以前各代是最多的。文學人口的空前壯大是明代書業(yè)繁盛的重要前提,也是其發(fā)展壯大的“發(fā)動機”;而書業(yè)生產的繁盛為壯大了的文學人口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文化商品。
關鍵詞: 明代;文學人口;雅文學;俗文學;書業(yè)生產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2)01-0122-(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2.01.012
一、明代文學人口及文學類書業(yè)
與足球人口和足球人才成正比一樣,文學人口的多寡也與文學的盛衰密切相關。這里所說的文學人口是指參與到作為消費產品的文學的整個生產過程并接受其成果的文學群體,即它不僅指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還包括傳播者及作為產品鏈條上重要一環(huán)的閱讀者。“創(chuàng)作者”指生產了詩、文、戲曲、小說等文學體裁的腦力勞動者,其中的“文”涵蓋魏文帝時代所有文章最初分體的“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之四科八體,也包括后來晉唐宋元明時期作為八體衍生物的其他數十種文體,如策、疏、表、序、記、傳及碑銘、祭文、行狀等(雖然進入20世紀后,隨著中國文學由古代向近代轉型,作為廣義文章學的“策、章、表、奏、疏、議、碑銘、行狀”等舊體文章,已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功用和價值,但在近代以前它們都是文學作品)?!皞鞑フ摺奔劝▽ξ膶W作品進行策劃、編輯、排版、刊刻等的刻書業(yè)人員,也包括專門以圖書的運輸、銷售為職業(yè)的書業(yè)“下游”人員?!伴喿x者”在明代是一個具有全新外延的文學群體,其外延除了以傳統(tǒng)的詩、賦、詞、文等雅文學為閱讀對象的讀者外,也包括以新興的戲曲、小說等俗文學為閱讀對象的文學愛好者。
在中國歷史上文學人口最多的時代是明清時期。道理很簡單,中國宋代以前(含宋代)的文學無論是傳統(tǒng)詩文還是作為詩歌變體的詞(又稱詩余)總體上是貴族文學、士大夫文學,是雅文學,它們的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也都局限在宮廷、士大夫和士紳中間,受傳承載體的限制,它們遠沒有下移至普通百姓中去。作為普通百姓和市民階層喜聞樂見的小說、戲曲在宋以前還沒有成為成熟的大眾文學形態(tài),唐五代文言小說雖是中國文言小說發(fā)展史上最為輝煌的一座高峰,但它與普通百姓的生活幾乎沒有什么關聯(lián),自然也難以引起普通百姓的興趣。倒是發(fā)端于唐代的“說話”直接導引了宋代“說話”的發(fā)展和興盛,據張兵先生《宋遼金元小說史》載,目前存世的宋遼金元小說話本50余篇,講史話本8種,還有說鐵騎兒和說經小說話本5種。1 與元代雜劇的受眾一樣,宋元白話小說的受眾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讀者,他們是一群用耳朵“閱讀”的受眾。
而這一情況到明清時期卻有了質的改觀。明清時期不但文學作者群體數量龐大,且隨著教育的普及,文學重心進一步下移,以小說、戲劇等為代表的俗文學強勢崛起并成為整個文學人口中最廣泛的消費對象。這種情況的出現與科舉選拔體制的成熟、雕版印刷技術的進步、商品經濟的繁榮密切相關,這幾個因素是文學人口飛躍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動因。印刷技術的成熟和進步使人類文明成果得以高效地普及和保存下來了,不論是詩文等雅文學,還是小說、戲曲等俗文學,都得以十倍、百倍地保存在官私藏書機構中。同時科舉制度的成熟和完善造就了數以萬計的創(chuàng)作人才,而商品經濟的繁榮,直接引起了以戲曲、小說等文學樣式為消費對象的俗文學的接受隊伍——市民階層的壯大。從經濟學角度看,市民階層的壯大為俗文學的產生和繁榮提供了最基本的生產動力——消費需求,并使文學人口成倍甚至數十倍增長。
在創(chuàng)作群體和消費群體中間還存在一個數量巨大的圖書生產機構——書坊。今人一般將明代刻書分為官刻(含中央刻書、藩府刻書、府州縣刻書)、坊刻和家刻三種類型。官刻機構,宋元即有,明代最盛。中央南北兩監(jiān)、欽天監(jiān)、太醫(yī)院、司禮監(jiān)、六部等中央部門大都刊行與本部業(yè)務有關的書籍。地方官刻中各省布政司、按察司和很多府州縣也都刊刻書籍。官刻書坊也刊刻了一些文學類書籍,如史傳類圖書、詩文集等,但這些文學類書籍主要不是為了牟利,而是為了官方使用及賜予各地藩王等。坊刻和家刻才是文學類書籍生產的最主要陣地。坊刻和家刻在刊刻品種及生產目的上又存在很大差別,坊刻既刊刻詩文集(主要是名人作品),也刊刻戲曲、小說等通俗性作品,其目的在于牟利;而家刻則主要刊刻詩文集等雅文學作品,其目的在于保存文獻,而非營利。家刻本一般較坊刻本為勝。
書業(yè)是圖書生產、流通鏈條上的重要一環(huán),是人類精神產品向物質商品轉化的橋梁,沒有它就不會有明清文學商品的海量涌現,也就難以產生數以百萬計的、對精神產品的再生產起推動作用的消費者。一句話,明清時期的書業(yè)生產為文學消費人口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文化商品,而文學人口反過來又刺激了消費,激勵著雅俗文學作者去生產更多適合讀者需求的有價值的精神產品。
二、明代文學人口的壯大
如上所述,文學人口由三部分組成,即文學創(chuàng)作者、傳播者和閱讀者。明代文學人口與科舉制度初創(chuàng)、版刻技術稍欠發(fā)達的唐宋相比有了極大提高,造成這種結果的最直接原因是成熟的科舉選拔機制造就了大量雅俗文學創(chuàng)作者,最根本原因則是明代發(fā)達的商品經濟造就了難以計數的俗文學受眾群體,筆者擬以對比的形式就明代文學人口略做梳理。
1.唐宋明三代學校生員概述
唐代教育發(fā)達,中央及地方州縣均設學校(市鎮(zhèn)學和里學未見規(guī)定)。據《新唐書》卷三十七《地理一》,唐朝全盛時全國有州360,縣1557。戶口峰值在天寶十一年(752),當時戶為8937792,口為59975543,即全國總人口接近6000萬。2 開元、天寶間,中央學校系統(tǒng)為六學二館(國子學、太學、四門學、書學、算學、律學、弘文館、崇文館,玄宗時增設崇玄學、醫(yī)學),“學生多達八千余人”。3 地方學校系統(tǒng)包括京都學、都督府學、州學和縣學四級(太宗間,都督府裁撤)。全盛時期地方學??偵鷨T“諸館及州縣學六萬三千七十人,太史歷生三十六人,天文生百五十人,太醫(yī)藥童、針咒諸生二百一十一人”。1 即同一時期全國生員7萬余人。但唐朝中后期因政治腐敗,財政困難,社會動亂,國家控制地區(qū)較全盛時期減少很多,此7萬余生員是全盛時期的數目。
宋代教育普及程度較之唐代有較大提高。國子學對生員身份品級的限制放寬了,規(guī)定七品以上官員的子弟皆可入國子學,八品以下官員的子弟及庶民之俊異者皆可入太學。太學實行三舍法,后“太學上舍(生)至三百人,內舍(生)六百人,外舍(生)三千人”。太學外,中央為八品官員及庶民子弟設立有小學、算學、醫(yī)學、書學、畫學和武學等專門學校。另,“元祐間,置廣文館生二千四百人”。除中央學校外,宋代地方州郡在仁宗初已經開始設立學校?!埃ǔ鐚帲┤辏级ㄖT路增養(yǎng)縣學弟子員,大縣五十人,中縣四十人,小縣三十人。”2 徽宗時期宋代州縣生員“總天下二十四路,教養(yǎng)大小學生,以人計之,凡一十六萬七千六百二十二”。3 這167622人是官學機構生員。除官學外,宋代私學頗盛,如家塾、蒙學等。書院亦是宋代地方教育的重要補充形式。書院始于五代而盛于宋,初由私人設立,后期多被地方政府控制。私學人數亦是一個龐大的數字。
明代學校建制較之唐宋更加完備,除中央的國子監(jiān)及地方的府州縣學外,還有宗學、社學、武學等機構。對于國子監(jiān)生員,張光莉認為明最盛時,“國子生之數達數萬人”。4 宣德時規(guī)定,地方學校中在京府學60名,在外府學40名,州學30名,縣學20名。成化時期捐資入學例開,以后生員成倍甚至十數倍增長。明代建制府140,州193,縣1138;羈縻之府19,州47,縣6,5 據此推斷明代府州縣生員在數十萬人。顧炎武即認為明代后期全國在庠縣生員當不下50萬人(此數不含府州生員)。6 這一數字還不包含市鎮(zhèn)、里中社學在校人數,如果加上市鎮(zhèn)、里中生員學生數量,則明代學生總數會更多。方志遠認為如果加上社學、里學的生員數,明代后期曾經接受過一定教育的明代市民當不下100萬人。7 這個數字是可信的,因為明代教育已十分普及了。
總之,明代官學生員和私學人數較唐宋兩朝都有極大增長,其原因即在于教育日益引起統(tǒng)治者和庶民階層的重視。統(tǒng)治者以科舉取士,而科舉生員大都經由學校產生,故自唐至明,教育日益普及,在學人口日益增長。庶民階層也以此為晉身之階,期望有朝一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就大大激發(fā)了中下層知識分子的讀書、入仕熱情。明代讀書人數劇增使具有潛在創(chuàng)作能力的文學人口大大超過了前代。
2.由文學作品看唐宋明三代文學人口成長概況
有唐一代289年間共舉行科舉考試266次(中有一次作弊廢除,兩次未見錄取人數,故有效科舉263次),每年赴京應試的士子1000多人(中有相當數量的數次應試者),“共錄取進士6637人”。8 除進士外,唐代明經科錄取的名額較進士多很多,開元年間“每年明經及第的人數在七八十人。唐后期錄取數更多”。9 唐代明經中試者當在2萬~3萬人。宋代科舉取士較唐代增加很多,兩宋進士有多少呢?傅璇琮認為“兩宋共舉行一百十八榜科試,各種科目登科人數,以文科而言,當在十萬人以上,即以進士而言,有四萬二千余人”。10 正因為宋代進士數量遠超唐代,故宋代詩人數量也大大超過唐代。清康熙年間曹寅、彭定求主編《全唐詩》總收詩人2200余家,而《全宋詩》收詩人“不下九千人”。11 唐宋文學家雖多,但唐宋文學總體上說是精英文學,是雅文學,以白話小說、戲曲為代表的俗文學并不發(fā)達,故唐宋兩代文學人口基本為詩、文、詞等雅文學創(chuàng)作者及以科舉仕途為人生旨歸的在校生員。
有明一代,文學人口究竟有多少?雖然難以提供一個具體數字,但我們可以從三方面一窺端倪:首先為全國在學人數,上文已有具體數字,此不贅述;其次為存世文學作品的數量;再次為文人學者記載的當時讀書盛況。下文就第二、三方面進行分述。
刊行于清順治九年(1652)的《列朝詩集》和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明詩綜》是了解明代詩文狀況的最重要的兩部詩歌總集。據統(tǒng)計,《列朝詩集》全書81卷共收詩人1743家,詩24060首,去掉標為無名氏、神鬼和外國作家的,實收明代詩人1685家;明朱彝尊《明詩綜》100卷共收詩人3334家,詩10178首,去掉藩屬國詩人、無名作家、神鬼詩人,實收明代詩人3155人;明黃虞稷《千頃堂書目》32卷著錄明人詩文別集達5252部,除去外國的23部、重復的22部,尚有5207部,即黃氏一書收錄明人作家5207人。李時人教授數十年來一直從事明代文學研究,據其估計,“明人有詩文作品存世者至少有20000人”。1這一數字恐怕也是保守估計,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統(tǒng)計,兩直及全國十三行省共有進士22362人(此一數字并不包含衛(wèi)所中試者1000多人)。這兩萬多進士一般都會有策、論、疏、表、序、跋、記、書、詩、傳及墓銘、祭文、行狀等文字留下來,這些文字即所謂的雅文學。除此之外,大大高于進士數量的舉人、秀才、諸生及山人作家、閨秀作家、方外作家等也有大量的詩文作品產生,他們的作品盡管并不會完全流傳下來,但這部分作家在當時是比進士階層更為龐大的作家群?!吨袊偶票緯俊贩纸?、史、子、集、叢五部分,共收明代善本經部2240種,史部5504種,子部6764種,集部8285種,叢部249種,合計23042種。除去復本和稿本,實得明代著述18621種。2 另有學者統(tǒng)計,現存唐文集278種,宋文集347種,遼金文集100余種,元文集324種,而明文集就有2000多種,幾乎是唐、宋、遼、金、元諸代總和的2倍。3
明代中后期俗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的壯大為明代文化消費社會的良性運轉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文學產品。伴隨著商品經濟發(fā)展、心學思想流布,明代自武宗朝開始,士人與朝廷的離心傾向日漸擴大,表現之一即越來越多的士人參與了對小說、戲曲等俗文學的理論推揚、實踐創(chuàng)作甚至刊刻傳播。李贄、徐渭、袁宏道、湯顯祖、馮夢龍、臧懋循、李開先、何良俊、陳繼儒及王驥德等都曾通過評點、序跋甚至專著的形式高度肯定以小說、戲曲為代表的俗文學作品,而名人評點具有很強的廣告效應,對該類作品的普及影響極大。尤其李贄以明后期思想領域泰斗身份將《西廂曲》《水滸傳》抬至與“圣人之道”并列的“皆古今至文”的歷史高度,影響至為深遠。4 明代后期,很多士大夫案頭床前必置“三言二拍”、《金瓶梅》《繡榻野史》等類書籍,如袁宏道、謝肇淛等部分士大夫即對《金瓶梅》贊不絕口。除了理論宣傳外,以湯顯祖、馮夢龍、李開先為代表的士大夫及以凌濛初、鄧志謨、王世茂、陸云龍、毛晉、熊大木、余象斗為代表的下層文人也都加入俗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中來。故當時曲學家王驥德說:“自縉紳青衿,以迨山人墨客,染翰為新聲者,不可勝記?!? 部分士大夫和下層文人加入俗文學的宣傳、創(chuàng)作和傳播中來,是明代文學人口發(fā)展、壯大的基礎動因,它為明代消費社會的形成和良性運轉從源頭上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潛在消費品。
以上文學人口并不包含以俗文學為消費對象的“城市知識分子”。方志遠認為明后期接受過一定教育的市民不下100萬人。明代后期全國人口約為1億,城鎮(zhèn)人口占1/20~1/10,即500萬~1000萬,則這不下100萬受教育者占到了城鎮(zhèn)人口的1/10~1/5。統(tǒng)而言之,這不下100萬的知識分子當為“士農工商”中的“士”這一階層,還不包含具有一定知識的“工”和“商”階層。恰恰是“工”和“商”這兩個階層擔當起了文學作品和消費品之間的中介——制作者及傳播者。據《全明分省分縣刻書考》載明代刻書者有4670人。6 這一數字并不包含書業(yè)中粗識文字的手工業(yè)者,據《明會典》載,嘉靖十年(1531)核查司禮監(jiān)有工匠1583名,其中專門刻書者為牋繞匠62名,裱褙匠293名,折配匠189名,裁歷匠81名,印刷匠134名,黑墨匠77名,筆匠48名,畫匠76名,刊字匠315名,總計1275名。1 僅一司禮監(jiān)刻書工匠即超千人,全國刻書業(yè)工匠數量可想而知。以售書為業(yè)的書商數量也相當可觀。2 工商業(yè)者必定屬于俗文學消費人群。
3.明之學者著述中的文學人口盛況
江南藝文化社會發(fā)端于唐宋時期,但真正形成規(guī)模卻始于明代,這與明代人口數量、經濟規(guī)模有直接關系。一些文人學者的文集也留下了當時文學人口興盛的記錄,茲略舉數例:
我朝吳、楚、浙、閩之士嫻于文辭,澤于道德,束發(fā)童儒輒抵掌而談三不朽,家弦戶誦,爛然擅四方之楷,即漢世朱崖郡議,欲擯而不收者,于今亦多魁士焉,而齊魯顧寥寥也。3
概觀?宇,若南都之蘇、松、常,浙之杭、嘉、湖、寧、紹,豫章之南吉,閩之漳泉。鄉(xiāng)會入彀之士往往一邑而當一郡,一郡而當數郡,豈官祿支干盡產東南諸郡哉?正以東南諸郡家弦戶誦,父兄師友之所漸磨,雖中材亦易成。4
(松江)衣食饒洽,人尚藝文,居民得以耕織自足。而僻處海隅,無通都綺麗之習,蓋淳如也。今年文風尤甚,家詩書而戶筆墨。5
除雅文學興盛外,明代俗文學人口較之雅文學人口成倍甚至數十倍增長。明代中后期,整個社會沉浸在小說、戲曲等通俗讀物的狂熱中,上至帝王(武宗、世宗和神宗等都愛閱讀小說)、士大夫,下至普通市民,均對之如醉如癡。目前已知存世的明代三大通俗讀物中,《三國演義》有28種刻本,《水滸傳》有14種刻本,《西游記》有9種刻本(如果加上散佚版本,這些數字還要高)。6 暢銷書的數十次出版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晚明消費人口的龐大。明人葉盛《水東日記》記載:“今書坊相傳射利之徒偽為小說雜書,南人喜談如漢小玉(光武),蔡伯喈(邕),楊六使(文廣);北人喜談如繼母大賢等事甚多。農工商販,抄寫繪畫,家畜而人有之;癡呆女婦,尤所酷好,好事者因目為《女通鑒》,有以也。甚者晉王休征、宋呂文穆、王龜齡諸名賢,至百態(tài)誣飾,作為戲劇,以為佐酒樂客之具。有官者不以為禁,士大夫不以為非;或者以警世之為,而忍為推波助瀾者,亦有之矣。”7 清人錢大昕論及當時盛況時說:“小說演義之書未嘗自以為教也,而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致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 整個社會無不習之、無不聞之,可謂盛況空前。
總而言之,明代文學人口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這一盛況的出現,與科舉制度的發(fā)達、市民階層的壯大、俗文學的興盛和文學重心的下移等密切相關,尤其與明代書業(yè)的繁盛互為表里、息息相關。
三、明代文學類書業(yè)的繁盛
明代是中國印刷事業(yè)的鼎盛時期,刻書業(yè)非常發(fā)達,其刻書地區(qū)之廣、機構之多、數量之大、工藝之精都遠遠超過了它以前的各個朝代。學者論及明代刻書之盛,必征引明后期學者胡應麟的論述。胡氏在《少室山房筆叢》甲部《經籍會通四》中說:“(明代)凡刻書之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蜀本,宋最稱善,近世甚希。燕、粵、秦、楚,今皆有刻,類自可觀,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吳為最;其多,閩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吳為最;其直輕,閩為最;越皆次之?!? 從胡氏所述可以看出,明代中后期刻書業(yè)非常繁盛,刻書中心幾乎遍布全國各地,而最大的刻書中心有三個:蘇州、杭州和建陽。與刻書業(yè)興盛相伴的是圖書流通異常發(fā)達,全國已經形成了四大圖書交易中心,如胡氏同書云:“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閶闔也、臨安也。”這四大圖書流通中心和全國各地的刻書中心(刻書地其實也是交易地)一道構成了遍布各地的圖書銷售網絡,使中晚明圖書刊刻、流通和銷售十分發(fā)達、便利。
1.官刻書業(yè)是文學類圖書生產的有益補充
如前所述,官刻機構并不以刊刻文學類書籍為主,但它是文學類書籍生產的重要補充形式。官刻機構中的南北兩監(jiān)(國子監(jiān))刊刻圖書最多,其中北監(jiān)刻書的數量和質量較南監(jiān)都遜一籌,萬歷后期周弘祖《古今書刻》載北監(jiān)刻書僅41部,不及南監(jiān)1/6。2 表1所示,南監(jiān)刻書總計443種,其中詩文集56種,占總數的12.6%。
內府中的司禮監(jiān)經廠是明代重要的刻書機構,其刻書當在200種以上(其中100余種為“御制書”)。這200多種內,《十三經》、“二十一史”、佛藏、道藏、蕃藏各一種,這幾部書都是皇皇巨制。一部《道藏》即有122589頁,《藏文大藏經》有150074頁,《永樂南藏》有188002頁,規(guī)模實在驚人!4 地方官刻書籍數量亦巨大。故明嘉、萬間學者陸容(1436—1494)談到地方府州縣刻書盛況時說:“宣德、正統(tǒng)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至百部,有司所費亦繁?!? 窺斑見豹,地方官府刻書規(guī)模可想而知!“藩刻”也是明代書業(yè)中一支重要力量,李致忠《歷代刻書考述》根據各家著錄及國家圖書館所藏,總得藩府刻書252種;6 張秀民《中國印刷史》統(tǒng)計為43王府,93人,430種。7 官刻圖書從內容上看,多是經、史、子、集四部內的經典及日用類圖書。它雖不以文學類圖書為主,但由于它擁有宋元舊槧底本,且經濟雄厚,故官刻文學類圖書多為精本。
2.坊刻是俗文學作品得以保存的主要力量
私刻中的坊刻是明代刻書業(yè)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商品經濟的產物。明代坊刻以建陽最為有名,明代建陽書坊總量多達229家,刻書451種之多。建陽所刻內容十分廣泛,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數量巨大、傳布廣泛、影響深遠,但也得承認,建陽所刻之書,質量最下,后人詬病最深。明代蘇州書坊當在160家左右,刻書約為300種。杭州的刻書地位雖較宋元時有所下降,但仍是全國重要的刻書和流通中心,張獻忠認為杭州有可考的書坊至少89家。南京可考的書坊有152家,其中最著名的刻書超過20種以上的9家書坊刻書即達900多種、2617卷,推而廣之,整個南京刻書數量可想而知。明崇禎間曹溶說:“近來雕版盛行,煤煙塞眼,挾資入賈肆,可立致數萬卷,于中求未見籍,如采玉深崖,旦夕莫覬?!? 可見晚明刻書業(yè)之盛。坊刻圖書既有以精英階層為主要受眾的經史子集等雅文學,也有以粗通筆墨的市民階層為主要受眾的戲曲小說和日用類圖書,還有以在校生員為主要閱讀主體的科舉考試類用書。現今存世的小說、戲曲等俗文學作品多賴坊刻得以保存下來。表2頗能說明坊刻在明代刻書業(yè)中的地位。
3.家刻是明代詩文等雅文學生產的主要力量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家刻這支生力軍,就不會有現今存世的數千種明人詩文集?!傲⒀浴辈恍嗨枷胧敲鞔娇膛d盛的內在動因。儒家之“立德、立功、立言”不朽思想對士大夫影響極為深遠。而在“三不朽”中,“立言”是最容易做到的。故自漢代“文學的自覺”之后,文人都有刻集行世的思想,明人亦不例外。士大夫于此尤其熱衷。唐順之在描述當時文集盛行時說:“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其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后則必有一篇墓志;其達官貴人與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者,其死后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如生而飲食、死而棺槨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無,雖漢唐以前,亦絕無此事?!? 有明一代,凡做過官的基本上都刻有文集,這就是官場上流行的“戴紗帽而刻集,例也”。3 明代官場另有一種風俗,即翰林初上任或官吏奉使出差回京時,必出己俸刻一部書稿送署中書庫備存,或以一書一帕贈送友人,謂之“書帕本”。這種風氣更助長了士大夫私人刻書之風的盛行。明人于刻集之熱衷,不惟士大夫如此,一般粗知文墨者對此亦心向往之。明成化時南安知府張弼即曰:“當世操觚染翰之子,粗知文墨遂栩栩然自命作者,裒然成集,梓而問世。究之,瑜瑕不掩,為有識者所竊笑?!? 對此,葉德輝說:“數十年讀書人能中一榜,必有一部刻稿?!说劝寮也痪眉礈?,假使盡存,則雖以大地為架子,亦貯不下矣?!? 葉氏所言,道出了明人刻集傳世思想的殷切及文集的繁富。
家族內濃厚的維系家聲思想是家刻興盛的重要原因。自科舉興盛后,唐宋士紳階層日漸壯大,對中國基層社會影響深遠。為了維系家族聲望不墜,后世子孫大都積極刊刻先人著述用來增強本家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吳地豪門大姓燦若星辰。無錫華氏家族歷史悠久,家族文化深厚,是吳中地區(qū)文學世家大族。入明后“益昌以熾……其從事于文學者,襲儒衣冠,率嘗百人”。6 據清代華嘉植《華氏文獻略》記載,僅活動于嘉靖年間的無錫華氏文人的詩文集即多達40余種。7 這些詩文集,多是后世子孫積極奔走輯錄、刊刻的結果。松江朱察卿家族是明代云間望族,“朱、張、顧、陸”四大巨族,“朱”居其首。王穉登在為朱察卿所作傳記中說,“先生而上七世攻《詩》,六世《易》,五世《春秋》,四世隱逸,三世二世一世皆通顯”,8 朱察卿的幾個兒輩、孫輩也是享譽松江的文學家,朱氏一門八世都有詩文集行世,且均為家刻本。松江張弼家族也是當時的文化世家大族,張弼行書、草書俱佳,詩文多不留稿,故其卒后子孫搜羅頗為辛苦。其子張弘至孜孜以求,歷時30年始克付梓,然遺漏頗多。后張弼五世孫張以誠(萬歷進士)、七世孫張世綬(康熙進士)又多方捃拾,分別做了補刻。自張弼去世(1487年)至較為完備的康熙刻本(1697年)付梓,張氏后人整整搜輯了210年!且在道光年間,張氏后人進行了最后一次刊刻。家族后人搜羅先人著述時都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在輯錄、刊刻先人著述時復興家族的愿望十分強烈,因而態(tài)度極為虔敬、恭謹。張弘至家刻小序說:“非其有而冒之,非夫也;湮所有而弗章,非子也?!? 另明代中后期,閨秀作家日漸增多,朱彝尊編選《明詩綜》收錄明代女作家89人,錢謙益輯選《列朝詩集》收錄明代女作家138人。這些女作家中很多人刊刻有詩文集,其集基本為家刻本。家刻本大都版刻精良,能較為完好地保存下來。
構建地域文化的桑梓情懷是明代詩文集興盛的重要原因之一。文學因時而變,因地而異。文人生于斯,長于斯,必然有很深的故土情懷。于是,獎掖后進、整理鄉(xiāng)邦文獻便成為他們的自覺追求。江南地區(qū)自唐以后,經濟文化已超北方,環(huán)太湖流域、南方贛閩地區(qū)均為文化昌明博大之地。以吳中為例,文獻汗牛充棟,為歷代全國之最,這與士人構建地域文化的自覺是分不開的。談到蘇州士風時,何良俊很是感慨:“蘇州士風,大率前輩喜汲引后進,而后輩亦皆推重先達。有一善則褒崇贊述無不備至,故其文獻足征。吾松則絕無此風,前賢美事皆湮沒不傳。余蓋傷之焉?!? 其構建鄉(xiāng)邦文化的心情是迫切的。另外,袁凱是明初重要詩人,何景明目其為“國朝詩人之冠”,然其卒后50余年即已湮沒無聞,詩集亦不見傳。后松江士人(或居松為宦者)為使其集不致散佚無傳,多方搜輯,曾12次刊刻其《海叟集》!而且,不惟蘇松人如此,各地文人學者都抱著“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恭謹心態(tài)積極整理各地文獻。2 明人除了輯錄出版散佚的文集外,還整理了大量地方詩文總集?!吨袊偶偰俊穬取翱ひ刂畬佟敝浛ひ卦娢目偧?00余種,其中收錄明清地方詩文總集270余種。3
四、明代文學人口:書業(yè)繁盛的“發(fā)動機”
從產品生產和消費規(guī)律來看,作為消費終端的閱讀人群是文學生產的“發(fā)動機”,因為只有有了消費需求,才能進而推動消費各環(huán)節(jié)向前發(fā)展。而消費人群的審美趨向和藝術追求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密切的關系。法國史學家兼批評家丹納(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1893)在《藝術品的產生》中指出:“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丹納在這里強調了作為風俗習慣和時代精神的社會環(huán)境的作用,它“決定藝術品的種類”,“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種而淘汰其余的品種”。4 這是藝術品生產的規(guī)律。而時代精神和風俗習慣決定著藝術品的生產和消費走向。學者巫仁恕通過充分挖掘明代方志、筆記、實錄和明人文集中的相關資料,認為明代晚期是“中國第一個‘消費社會’形成的時期”。5 這一時期對輿轎文化、服飾文化、園林文化、旅游文化及飲食文化等各領域都產生了極大影響。其實明代“消費社會”的形成并不始現于晚明,其在正德、嘉靖時期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了。
明代社會自成化以后商品經濟有了極大發(fā)展,受此推動,整個社會的審美趨向和消費方式一改以前的質樸尚儉,而趨向慕富尚奢,關于此一點,當時文人學者的筆記及后世史學研究者多有論述,此不贅述。筆者僅在此引述明嘉靖時期詩人、學者陸楫專門論述崇奢黜儉的文章,從理論上說明社會需求氛圍是推動文學消費的重要動力:
論治者類欲禁奢,以為財節(jié)則民可與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北擞兴鶕p,則此有所益,吾未見奢之足以貧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于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于貧。至于統(tǒng)論天下之勢則不然。治天下者將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亦欲均天下而富之乎?予每博觀天下之勢,大抵其地奢則其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也。何者?勢使然也?!^奢者,不過富商大賈、豪家巨族自侈其宮室、車馬、飲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則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紈綺奢,則鬻者、織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謂:“通功易事,羨補不足者也?!?
陸楫論述中不但征引孟子等先正的格言,且以蘇松等地豪富尚奢進而惠益“輿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為例,論證自己的理論,可謂有理有據,言之鑿鑿,頗有說服力。陸楫的崇奢論思想,其實質是當時社會消費領域充滿活力、慕富崇奢社會現實的理論反映??梢赃@樣說,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塑造了社會的時代精神和風俗習慣,受此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藝術品領域生產著與此相適應的藝術產品,并引領著整個社會的消費趨向。
如前所述,明代文學人口較唐宋時代有了飛躍發(fā)展。作為科舉制度和商品經濟交互作用的產物,這一壯大的雅俗文學創(chuàng)作、閱讀群體在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審美趨向和閱讀需求,如“戴紗帽而刻集”及對俗文學“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的社會審美心理,而這一社會審美心理形成后,會逐漸轉變?yōu)榫哂猩鐣?guī)范性的消費潛意識,即文化消費習俗,它對人們的消費需求起著無形的導引作用。生產消費規(guī)律告訴我們,消費需求是刺激生產、活躍市場的原始動力,沒有消費需求就不會有商品生產的動機和心理,更不要說商品的擴大再生產了。有了消費需求就會激發(fā)起商品生產者的逐利動機和生產興趣,并在生產過程中迎合消費者的心理,生產出更多、更好、貼近消費者需求的新品種。以明代后期市民階層對小說、戲曲等俗文學的狂熱為例,可以很好地揭示兩者之間共生共榮的關系。明代中后期,市民階層日益發(fā)展壯大,他們除了追求物質享受外,也有精神娛樂的需要。在教育普及、版刻技術發(fā)達的大背景下,對小說、戲曲等俗文學的趨之若鶩便成為時代的必然選擇。這種四民無不習聞的社會現實恰恰是當時中國社會廣大民眾的觀念意識、情緒心理和精神意象在這一文化現象中的反映,它折射的是文學消費人口的龐大;這一龐大人口的消費需求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消費意識而注入了書業(yè)生產者的精神世界,從而成為一股強大的內在力量,推動著書業(yè)生產者去提高質量、豐富品種。從這一點上說,明代文學人口的壯大是書業(yè)生產繁盛的前提,也是維系書業(yè)良性運轉的內在“發(fā)動機”。
Abstract: The literary population of the Ming dynasty, a 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chain, was the product of the growth of the citizen clas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mature imperial examination selection mechanism and highly developed commodity economy. The number of intellectuals and surviving literary works, the book industry practitioners, and the audience of popular literature popula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were the largest compared to the previous dynasties. The unprecedented growth of the literary population is an important prerequisite for the prosperity of the book industry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it is also the “engine” for its development and growth. The prosperous production of the book industry has provided a steady stream of cultural commodities for the growing literary population.
Key words: Ming dynasty; literary population; classic literature; popular literature; production of book indus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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