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海
1
要是有人主動給你介紹對象,你一定要有心理準(zhǔn)備,因為他介紹給你的這個對象十有八九不怎么樣。這是梁建強的戀愛理論。在他看來,主動給別人介紹對象的人一定是受人之托,這就跟推銷產(chǎn)品一樣,如果是緊俏貨,還能輪得到你嗎?一定是積壓很久的貨物,才逮到你這個下家。
按照梁建強的理論,陳小莉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貨色,可是梁建強不能不接受,因為主任是介紹人。主任將陳小莉介紹給梁建強時,梁建強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一是他年齡還不大,才二十四歲,這個年齡對于男人來說搞不搞對象,兩可;二是他剛軍校畢業(yè),工作還沒開展就忙著搞對象,影響不好??墒侵魅胃揪蜎]有考慮梁建強的個人感受,他像布置一項任務(wù)一樣對梁建強說:“晚上七點半你在辦公室等我?!比缓笠矝]說什么事就走了。
七點半主任來到辦公室,對傻等在辦公室的梁建強說:“走,跟我見一個人去?!币娏航◤娺t疑了一下,主任這才像想起一件事似的對梁建強說:“噢,忘記跟你說了,給你物色個對象,女方已經(jīng)來了,我領(lǐng)你去見個面吧。”梁建強雖然覺得主任這事辦得有點唐突,但他知道如果拒絕見面就等于不給主任面子,于是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主任后頭去見陳小莉。
主任領(lǐng)著他來到機關(guān)辦公樓的三樓,梁建強那時還云里霧里,因為剛下部隊不久,哪兒對哪兒他還不熟悉。在三樓東側(cè)一間門牌上寫著“話務(wù)班”的門口,主任駐足敲門,約兩秒鐘,門打開,一名上士滿面笑容地立在門口,將主任和梁建強迎了進(jìn)去。這是一間戰(zhàn)士宿舍,大概不是建制班,室內(nèi)只擺放著兩組上下鋪,也就是說,這間宿舍只住了四名戰(zhàn)士。但此時,室內(nèi)只有兩個人,上士和陳小莉。主任和梁建強進(jìn)門的時候,陳小莉正坐在這間宿舍靠左的下鋪上,見主任和梁建強走進(jìn)來,遂站起身,臉上露出矜持的笑容。梁建強偷瞄了她一眼,這是個臉盤像馕一樣矮胖的女孩。女孩雖然胖,但不是那種蠢胖和瞎胖,應(yīng)該是那種豐滿性感的胖,這是梁建強后來的感受,梁建強當(dāng)時沒有感受,就是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胖女孩是不是瞎胖跟他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打算和她搞對象。
簡單寒暄幾句,主任指著梁建強開門見山對陳小莉說:“他就是跟你說過的梁建強,軍校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一邊說,一邊眼瞅著上士。
主任話音沒落,陳小莉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似的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梁建強,說:“不錯!不錯!”那架勢給梁建強的感覺不像是見面搞對象,倒像是軍官在夸贊剛?cè)胛榈男卤?/p>
主任介紹完梁建強,就介紹陳小莉,說陳小莉歌唱得好,經(jīng)常在紫竹公園演出。主任為證明陳小莉歌唱得好,他還提到當(dāng)時一個紅遍全國名叫馬麗紅的女歌星,說她沒出名時就和陳小莉一起,每年作為工廠的文藝積極分子被推薦參加紫竹公園消夏晚會演出。主任介紹完各自的情況后,對上士說接下來讓他們聊吧,說完他就走了。上士班長說我送送主任,一起和主任走了出去。
約莫半個小時,上士回來了。梁建強真應(yīng)該感謝主任和上士給他和陳小莉留了一個都感興趣的話題,這半個小時,他和陳小莉沒顧得上聊別的,專門熱聊起這個名叫馬麗紅的女歌星來。陳小莉像拿著一把洛陽鏟,把馬麗紅的戀愛史和她的發(fā)跡史挖了一遍,正要冷場的時候,上士回來了。上士見他們談得這么熱烈,滿心歡喜。幾個人打了幾句镲以后,陳小莉非常識時務(wù)地對梁建強說:“咱們今天就到這兒。”
梁建強說:“行!”
陳小莉說:“那咱們下次什么時間見?”
梁建強愣了一下,心想還見面嗎?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絕,出于禮貌笑笑說:“聽你的?!?/p>
陳小莉那時在紡織廠上班,三班倒,于是她就跟梁建強說她上幾班,下幾班,中間倒休多少小時。陳小莉之所以跟梁建強掰著指頭算三班倒,是想告訴他哪天是她的休息日,希望他把他們約會的時間安排在那一天。可是梁建強沒有這方面經(jīng)驗,雖然他頻頻點頭表示聽懂了,但根本沒有入腦入心。陳小莉告訴他三班倒的時間后,就問梁建強定哪天合適。
梁建強顯然沒走心思,說:“隨你,我哪天都行?!?/p>
陳小莉顯然錯誤理解了梁建強,把梁建強沒走心思的表述理解成看上她了,既然是這樣,她也就不客套,說:“那就下周三晚上七點半,我們紫竹公園門口見。”
梁建強說:“行!”
2
回來以后,梁建強越想越不對勁,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答應(yīng)和她再見面呢?不過,他很快就寬慰自己說,先見幾面,就當(dāng)積累經(jīng)驗,然后想方設(shè)法讓她膩歪自己,逼她主動提出和自己分手,這樣,他在主任面前也好有個交代。出于這種想法,他希望這場戀愛最好是不聲不響地進(jìn)行,不聲不響地結(jié)束。
他為什么希望是不聲不響的狀態(tài)呢?一是他剛畢業(yè),不想給人一畢業(yè)就不安心工作的印象;二是他特別不希望別人知道這場戀愛的媒人竟然是一名上士。但是,上士就不能不上心了。上士是受陳小莉母親之托。陳小莉母親是鐵路客運站總機接線員,因為都在總機班工作,他們就熟了,那時火車票特別難搞,尤其是春節(jié)期間的火車票,但是對外人難搞,對陳小莉母親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平時上士沒少麻煩陳小莉母親,不管是自己探親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探親,火車票都是陳小莉母親幫忙辦的,這一來二去,陳小莉母親對軍人的印象不錯,而陳小莉因為母親經(jīng)常跟軍人打交道,她對軍人的印象也不錯,不錯的結(jié)果,就是想找一名軍人,當(dāng)然是有職級有學(xué)歷的軍人,至于家庭出身,是農(nóng)村的還是城市的,她們沒作更多要求,但有一點,人品要好。
然而這事委托上士已有一年多,一直沒進(jìn)展。陳小莉母親雖然不好意思催問,但心里肯定很著急。而這事一直沒下文,上士也不好意思托她母親搞票,眼看這事就要成為上士一塊心病,正好梁建強軍校畢業(yè),而且年齡也合適,梁建強二十四,陳小莉二十三,這簡直就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所以,當(dāng)梁建強和陳小莉在他宿舍里談得火熱時,上士就像自己談了一個可心的對象一樣激動不已。梁建強和陳小莉前腳剛走,上士就迫不及待地給陳小莉母親打電話,報告戰(zhàn)況,并把梁建強一頓猛夸。上士的夸贊,陳小莉母親很快就從陳小莉歡快的歌聲中得到了印證,因為陳小莉高興時就愛唱歌。此時,陳小莉雖然人沒有到家,但她的歌聲已經(jīng)穿過小巷,飄到大雜院,飛進(jìn)平房,縈繞在陳小莉母親的耳畔。從飄蕩的歌聲中,陳小莉母親就能感知到女兒此刻是高興的,不僅僅是高興的,應(yīng)該是心花怒放的。為什么說是心花怒放的呢?因為以往陳小莉高興時唱歌是有節(jié)制的,只要進(jìn)了大雜院,即使歌沒唱完,也跟按了停止鍵一樣戛然而止,可是今天她沒有停,而是像一個精神病人一樣旁若無人地繼續(xù)歌唱,母親攔都攔不住,只好讓她繼續(xù)唱完。見女兒這么高興,母親知道陳小莉這次相的對象應(yīng)該是不錯的,盡管這個答案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但陳小莉母親還是多此一舉地向陳小莉求證道:“小伙子怎么樣?”
“不錯,挺好的?!标愋±蚰樕涎θ荨?/p>
“怎么個不錯?跟媽好好說一說?!?/p>
“他嘛,挺健談的,人長得也不錯。嗯,配我沒問題!”
聽到女兒這樣說,陳小莉母親突然嘆了一口氣,陳小莉詫異地看著母親,不知道她為何嘆氣。母親說:“媽是為你姐嘆氣,她也老大不小的,怎么就高不成低不就呢。”
“說我的事,怎么說起我姐來了?!?/p>
“我現(xiàn)在恨不得你們姐倆都早點嫁出去,讓我喘氣痛快點?!?/p>
盡管這話是陳小莉母親話趕話說出來的,但也是實話。他們夫婦外加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住在兩間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平房里,一到夏天,她就覺得氧氣不夠用。她恨不得兩個女兒早點嫁出去,讓自己松快松快??纱笈畠宏愋℃阂姷哪泻⒓悠饋砜煊幸粋€加強排了,不是別人相不中她就是她相不中別人,反正一個沒對上眼。陳小莉母親也希望陳小婧找一個軍人,可是陳小婧對軍人不來電。沒辦法,那年月軍人社會地位普遍不高,大城市女青年一般都不愿意找個當(dāng)兵的,好像找個當(dāng)兵的就如同下嫁了一樣被人笑話,閨蜜們會用詫異的眼神問她:“你怎么找個當(dāng)兵的?”所以,即便是軍校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軍人,要想找一個長得既漂亮又有學(xué)歷的女孩,就跟天方夜譚一樣,這就給了那些學(xué)歷不高工作一般長相也一般的女孩子機會,而軍官們大多也不挑剔,只要是大城市戶口,長相說得過去,就行。
這種大氣候不但給了陳小莉信心,也給了陳小莉母親信心。當(dāng)?shù)玫脚畠簩α航◤娛譂M意的答案以后,在陳小莉母親心里,這門親事已是十拿九穩(wěn),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給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用品,比如做被子,準(zhǔn)備被面和床上用品。這樣遐想著,陳小莉母親突然覺得這事太順利了,有點不真實,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這小伙子到底怎么樣,不能聽女兒一面之詞,年輕人沒有閱歷,我這做母親的一定要替女兒把好關(guān),如果小伙子人品不行,當(dāng)斷則斷,否則,一旦讓他們陷入情感的泥淖不能自拔,再來棒打鴛鴦,弄不好就成了罪人。
這樣思忖著,陳小莉母親決定第二天打電話給她認(rèn)識的蘇參謀,讓他幫打聽打聽。
3
蘇參謀加戲了。周一傍晚,梁建強和戰(zhàn)友正在部隊大院遛彎,蘇參謀突然迎上前示意要和他說小話。同事走開后,蘇參謀說,聽說你和那個叫陳小莉的談對象了。梁建強像挨了一悶棒似的愣眼看他,不知道消息怎么傳得這么快。
梁建強尷尬地說:“沒有,我只是跟她見了一面?!?/p>
蘇參謀說:“我和她母親挺熟,這姑娘不錯;她媽還跟我打聽你,我說不用打聽,小梁這小伙不錯,不但長得精神,還有學(xué)歷?!?/p>
蘇參謀聲音不大,但表情是那種給人很賣力的樣子。梁建強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加上不太熟,場面非常尷尬。蘇參謀也感覺出來了,遂對梁建強說:“好,你接著遛吧?!绷航◤娦π?,和他客氣一下就走了。他沒有心情繼續(xù)遛彎兒,而是帶著不爽回到宿舍。
宿舍沒有開大燈。同事單高開著床頭柜上的臺燈,跟往常一樣,躺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書,很投入的樣子,對梁建強的進(jìn)入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對單高的行為,梁建強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以他進(jìn)屋以后,就跟宿舍里沒有他這個人似的一言不發(fā)地躺在床上,眼睛瞪著天花板,想著蘇參謀剛才跟他說的事,越想越氣憤,陳小莉母親怎么能這樣呢,八字還沒有一撇,就鬧得滿城風(fēng)雨,讓他怎么處理今后感情的事。
躺在床上的梁建強正犯難,不知怎么處理好,這邊單高像突然想起一件要辦的急事似的一個鯉魚打挺彈起身,一邊說“壞了”,一邊趕緊穿鞋穿衣服,動作之緊張就像聽到緊急集合號一樣。梁建強問:“怎么了?”
“這事整的,跟人約好了七點半見面,我給忘了?!?/p>
“女的?”梁建強有點找樂地看著他。他們相處有兩個多月了,已經(jīng)到了可以隨便開點小玩笑階段。
“廢話,還能是男的。”
見梁建強還要說,單高攔住他:“行了,我沒工夫搭理你?!碧罂戳艘谎郾恚岸计唿c四十了?!闭f著就要往外走。
“哎,你就穿這身行頭出去?”
“怎么了?”
梁建強斜眼看他,“瞧你褲子臟的,這樣出去,我軍光輝形象就毀了?!?/p>
單高將腿向外撇出,腰擰得像麻花一樣查看穿在身上的褲子,可能也覺得太臟了,遂拿起毛巾在盆里蘸了點水在有污漬的地方來回地蹭,但由于污漬太多,整條褲子反而花了,弄出了迷彩的效果。他搖搖頭,蹲下身子從床鋪底下將堆放在臉盆里待洗的褲子重新拿出來,看哪一條稍微干凈一點??墒潜容^來比較去,最后還是放下了,對梁建強說,“就這樣吧,天黑看不出來?!?/p>
梁建強已經(jīng)被他的舉動逗得嘿嘿直樂,看他實在找不出一件干凈的褲子,遂在自己的衣柜里拿了一條新的扔給他。他倆身高胖瘦差不多?!疤昧?!”單高說,然后看著梁建強:“我這樣是不是太鄭重其事了?”
單高走后,梁建強的思緒重回到怎么處理和陳小莉的關(guān)系上,他想這事宜早不宜遲,既然不想和她往深里發(fā)展,那就別逗弄,快刀斬亂麻,干脆告訴人家不往下走了,但是得找一個讓人接受的托詞,不能說沒看上人家,那樣不好。找一個什么樣的托詞呢?梁建強費了十多分鐘的腦細(xì)胞,終于想好一個托詞,他是外地人,就說父母不同意他在外地找對象。梁建強覺得這個托詞陳小莉應(yīng)該能接受,于是給上士打電話,讓他向陳小莉轉(zhuǎn)達(dá)他的意思。
4
熄燈號吹響之前,單高回來了。梁建強已經(jīng)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翻看閑書,見單高進(jìn)屋,放下書,問戰(zhàn)況。
單高說:“對不起你這條新軍褲?!?/p>
“此話怎講?”
“是個胖子,和我同歲,戴一副眼鏡,很丑。”
單高這樣描述時,梁建強的腦屏幕上閃了一下陳小莉的形象,心想怎么都把殘次品往軍營里推銷:“你還和她談嗎?”
“談,為什么不談?閑著也閑著?!眴胃哒f。
單高是單身軍官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和他同年分配到部隊的同事都結(jié)婚了,有的孩子都有了,唯獨他給落下了。論外表,小伙長得挺標(biāo)致,精明強干;論學(xué)歷,正兒八經(jīng)大學(xué)本科,說話機智風(fēng)趣,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年輕軍官怎么就解決不了個人問題呢?問題出在他太不講究,太特立獨行上。他一年四季幾乎都是軍裝在身,遠(yuǎn)看,還算整潔,近看,軍裝袖口跟剃頭匠的蕩刀布一樣一層厚厚的黑釉。軍褲好像從來就沒干凈過,總是東一塊西一塊泛著污漬;間或在兩塊污漬之間,有一個被煙頭燙出來的洞,每一條軍褲上都有,好像專門給他特制的一樣。多熱的天,腳上永遠(yuǎn)蹬著一雙軍用綠膠鞋,也沒見他洗過,實在臟得看不過眼,就扔掉,換新的穿,可是不出半個月,新鞋照舊沒鼻子沒眼。他這身行頭,再配他抽的簡裝不帶過濾嘴的“恒大”牌香煙,你和他在一起都覺得丟人。
平心而論,他這種人要是在正規(guī)部隊早給收拾了,好在他所在的部隊是一支測繪部隊,對業(yè)務(wù)技術(shù)的要求勝于對軍容風(fēng)紀(jì)的要求,所以盡管一些領(lǐng)導(dǎo)看不慣他這副形象,但由于他業(yè)務(wù)能力超強,誰也奈何不了他。和他關(guān)系不錯的領(lǐng)導(dǎo)也曾善意提醒過他,但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永遠(yuǎn)是一副不卑不亢和什么都懂的樣子跟人談?wù)摴沤裰型馓煳牡乩怼?/p>
梁建強本以為單高相親回來會把新軍褲還給他,可這家伙像穿自己的軍褲一樣心安理得地穿在身上,根本就沒有要還的意思。梁建強也不好意思找他要,他就這樣天天穿在身上。過了好幾天,梁建強實在憋不住,對他說:“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
“褲子?!?/p>
梁建強低著頭看了看褲子?!巴Ω蓛舻难健!?/p>
“你該還我了?!?/p>
“哪能這樣還你,我得洗干凈還你?!?/p>
“你倒是洗呀。”
“這不是還沒臟嗎?”
5
星期天是機關(guān)單身軍官最無聊的時光。梁建強因為下部隊時間不長,還沒有跟單身漢中的某一位建立起共同行動的友誼,所以一般選擇睡懶覺。那時部隊星期日一天只吃兩頓,早餐八點半至九點,晚餐是下午四點。和部隊營房僅一墻之隔就是自由市場,市場里有很多小吃店,單身軍官們錯過飯點,一般就在這些小吃店里解決。
梁建強起床時沒有驚動單高,單高是夜貓子,睡得很晚,即使有點響動也驚動不了他。再者,單高也不稀罕梁建強叫他,因為他沒打算在星期天下午四點之前起床。
梁建強洗漱完畢徑直下樓。出營門口,向左一拐就是自由市場。自由市場每天都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梁建強裝作左顧右盼的樣子穿行在其中,害得一些小商小販們總對他抱有幻想,老遠(yuǎn)就盯著他,希望和他做成一單生意。正這樣往前走著,突然被一個中年女人攔住去路,中年女人個子不高,體態(tài)偏胖,滿臉堆著鼓足勇氣求人的笑容,說話的氣息像是剛經(jīng)歷了慢跑運動似的有點抖。她說:“你是小梁同志吧?!?/p>
梁建強愣怔地看著她,問:“您是……”
中年女人說:“我是陳小莉的母親。”
一聽是陳小莉母親,梁建強像準(zhǔn)備做壞事被人識破一樣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有點心虛,有點氣短。見梁建強有點不自然,陳小莉母親的氣息反倒均勻了,她說:“我是瞞著小莉過來找你的。小莉這些天班也不上,飯也不吃,人瘦了一圈。小莉一個勁地埋怨我,說你們那天晚上談得挺好,約好星期三晚上見面,埋怨我干嗎多此一舉問蘇參謀。我這個后悔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還不知道他背后說了什么壞話。”
梁建強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又穿著軍裝,好多人目光正朝他身上聚攏,讓他越發(fā)有點窘。為盡快結(jié)束這一窘?jīng)r,梁建強說:“阿姨,過兩天我約約陳小莉。”
“這太好了,你們年輕人多交流……你忙吧,阿姨不打擾了……”
6
梁建強并沒有像自己承諾的那樣約陳小莉見面。從他內(nèi)心來講,這事到此結(jié)束算了,所以他想把淡忘這件事的希望放在時間上,時間一長,好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事實也似乎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幾個星期以后,他好像真的忘記了這件事。
這幾個星期,梁建強突然被動地?fù)胶偷絾胃叩那楦兄小?/p>
單高的情感發(fā)展似乎比預(yù)想的要豐富得多。那個女孩叫焦紅梅,如果把單高和焦紅梅稱為函數(shù)的兩個變量,那么焦紅梅在他們的情感曲線中一定是自變量,單高似乎聽之任之。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他們見面一個禮拜以后的一天晚上,梁建強就在單高的辦公室見到了焦紅梅。梁建強當(dāng)時是無意撞上的,這也證明單高并不想讓梁建強知道焦紅梅來部隊了,一定是焦紅梅提出要來部隊看看,而單高又沒法拒絕她,所以才在晚上領(lǐng)著焦紅梅偷偷來的。但他沒想到梁建強這么晚竟然鬼使神差來到辦公樓,見他辦公室燈亮著,就推門而入。
焦紅梅當(dāng)時背對著門,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胖胖的穿著風(fēng)衣的女人的背影。對梁建強的突然進(jìn)入,單高并沒有表現(xiàn)出慌張,而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是焦紅梅?!?/p>
焦紅梅轉(zhuǎn)過身來,單高接著又說:“這是小梁,我倆一個宿舍?!苯辜t梅戴一副眼鏡,雙手成剪刀狀,像個女領(lǐng)導(dǎo),沖梁建強點了一下頭,那架勢,仿佛是一種宣示,潛臺詞就是,別看我胖,我還真沒拿你們當(dāng)兵的當(dāng)回事兒。
梁建強沒作久留,沖焦紅梅禮貌地點了一下頭就走了。
不知道焦紅梅待到幾點走的,反正單高回宿舍已是十一點。那天晚上單高回來后,梁建強揶揄他說,進(jìn)展挺快的嘛。單高一聳肩說:“她要來看看就來看看唄?!蹦歉杏X就像對待流水一樣聽之任之。
焦紅梅許是被單高玩世不恭的外表迷惑了,覺得單高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缺少關(guān)愛,于是決定拯救他。這種拯救與愛無關(guān),與較量有關(guān)。焦紅梅的拯救是從改變單高的個人形象開始的。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正在酣睡的梁建強,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梁建強睡眼惺忪地抬起頭,看了一眼跟死豬一樣酣睡的單高后,對著門問:“誰?”
“我,焦紅梅?!?/p>
梁建強轉(zhuǎn)動了一會兒腦回路,遂對死豬一樣的單高說:“單高,快起來,有人找你?!?/p>
單高閉著眼頭也不抬地嘟噥一句:“誰呀?”
梁建強小聲說:“是焦紅梅,你女朋友。”
單高依舊那副死樣說:“你問她有什么事。”
這叫什么話?梁建強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給你傳得著話嗎?但他沒跟單高計較,一邊穿衣服一邊應(yīng)著門外的焦紅梅?!吧缘??!彼f。
梁建強穿好衣服打開門,焦紅梅肩著一只坤包像座塔一樣擋在門口,一只手下意識放在鼻翼下,“你好!”她沖梁建強打招呼。
梁建強一邊應(yīng)著,一邊打開窗戶通風(fēng),一邊叫單高起床。單高仍一動不動賴在床上,任憑梁建強怎么喊,就是不搭腔。梁建強沖焦紅梅尷尬地笑了笑,幫單高打圓場:“他昨晚睡得太晚?!?/p>
焦紅梅笑笑說:“沒事,讓他睡吧,我來幫他把臟衣服洗了?!闭f著,就要拿單高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去洗。
梁建強忙說:“這身不能洗,洗了他沒穿的了。”說著掀開單高垂在床沿下的床單,從床底下拖出兩只洗臉盆,“寶貝都藏在這兒?!绷航◤娬f這話時把自己都說樂了。
7
還沒過飯點,趁焦紅梅去盥洗室給單高洗衣服的當(dāng)兒,梁建強決定去食堂吃一口。
回來后,梁建強本想躲開,不在他們中間摻和當(dāng)燈泡,但又覺得不能離開。在他看來,單高還在睡覺,怎么能讓孤男寡女待在一間屋子里呢?要是出點啥事單高是說不清的。為了兄弟單高,梁建強覺得有必要待在宿舍,盡管有點尷尬。好在焦紅梅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但趁梁建強不在的工夫把梁建強放在床底下的臟衣服拿出來洗了,完事之后還指揮梁建強和她一道打掃宿舍衛(wèi)生。她對梁建強說:“弟,你拖地板,我來擦窗戶?!?/p>
梁建強愣了一下,心想她怎么叫我弟呢?焦紅梅像是梁建強肚子里的蛔蟲,解釋說:“你比我小,所以我叫你弟。我沒有弟弟,你就當(dāng)我弟吧?!绷航◤姴缓靡馑嫉匦π?,開始按照焦紅梅的指派拖地板。正拖著,忽聽樓下有人喊:“梁建強,有人找?!?/p>
梁建強拖著拖把走到窗前,頭伸到窗外。樓下有個戰(zhàn)士,梁建強不認(rèn)識。梁建強問:“誰找我?”戰(zhàn)士說:“你們家親戚?!绷航◤妼⑿艑⒁?,因為親戚都在老家,離部隊一千多公里,怎么能說來就來呢?當(dāng)然,說來就來也符合他們老家人的習(xí)性。
“人在哪兒?”?梁建強問。
戰(zhàn)士向前方指了指:“那兒?!?/p>
梁建強的視線與戰(zhàn)士指的方向正好構(gòu)成直角,根本看不到。梁建強來到樓下,那名戰(zhàn)士指著樓拐角的地方說:“在那兒?!背瘧?zhàn)士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五十多歲的陌生男人站在樓拐角處正朝著他微笑。梁建強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朝陌生男人走去。
“您找我?”梁建強問。
“不好意思,我不說是你親戚,他們不給我找你?!蹦吧腥私忉屨f。
梁建強對他說的理由不感興趣,仍舊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陌生男人的目光沒有回避,平和,慈祥,不慌不忙。沒辦法,男人的年齡就是閱歷,男人的滄桑就是氣場。
“早點吃了嗎?”陌生男人問得隨意。
“吃過了?!绷航◤姶稹?/p>
陌生男人說:“我是陳小莉父親。”梁建強腦子嗡的一聲,血壓迅速升高,兩邊的太陽穴似有蚯蚓在蠕動?!霸缇拖脒^來認(rèn)認(rèn)門,一直沒有空,今天天氣不錯,我正好也有空就過來了,這個院子不錯呀?!闭f著,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
二十四歲的梁建強太青澀了,這種局面他駕馭不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怎么接話。他像一個老農(nóng)民遇見大領(lǐng)導(dǎo)一樣拘謹(jǐn)?shù)卣驹陉愋±蚋赣H面前,手不自然地擱在腦袋上,沖陳小莉父親僵笑。為了化解梁建強的尷尬,也為了更好地交流,陳小莉父親說:“咱爺倆別站著說,邊走邊說。”于是兩人并排沿操場邊走邊聊。那場景,就像指導(dǎo)員找新兵談心一樣。
“是這樣的,我今天來呀,主要是給你傳授經(jīng)驗。男孩子追女孩子一定要大膽,別不好意思。”陳小莉父親開導(dǎo)說。
梁建強覺得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時候不好意思了?可他不好反駁,只得像個好學(xué)的小學(xué)生一樣點頭應(yīng)允。陳小莉父親說:“你太靦腆了。小莉這孩子是個知道疼人的孩子,我能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你,我是過來人。小伙子,男人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一個疼自己的女人,愛自己的女人。你體會去吧,沒錯?!闭f完,沖梁建強笑笑。
梁建強也跟著笑笑,試圖找兩句話和他交流交流,那樣不顯得尷尬,可是腦子一片空白,偶爾有幾句話涌到嗓子眼上,但很快又隨著唾液一起咽了回去。
“我看你倆挺般配的,小伙子!勇敢點,鼓起勇氣來,主動約約她,怎么樣?”他站住了,目光盯著梁建強。
被他氣場壓制的梁建強不得不表態(tài),臉上擠著笑容應(yīng)付說:“好的?!?/p>
本以為這樣應(yīng)付一句能搪塞過去,沒想到這大叔是一個踏石有印抓鐵有痕的人,他立馬找梁建強要結(jié)果:“你約一個時間,我捎給陳小莉?!?/p>
梁建強一只手下意識撓了撓頭,沖他訕訕地笑。
“別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好姑娘都跑了。小伙子,勇敢點!”
梁建強知道他要不說出一個具體時間,這大叔肯定誓不罷休,只得說:“那就周二晚上七點半吧,我們在紫竹公園門口見?!?/p>
8
星期二晚上七點半,梁建強準(zhǔn)時來到紫竹公園門口。紫竹公園門口云集著很多衣著鮮亮的青年男女,眼神都是東張西望的,不時抬腕看一下表。梁建強知道這些人和自己一樣在等人。
梁建強站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眼睛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看見陳小莉。陳小莉遲到了。盡管她很喜歡梁建強,但作為女生,她當(dāng)然要刻意裝出矜持一點,晚到是必然的節(jié)奏。不過她沒有讓梁建強等太長時間,她知道軍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守時,所以必須拿捏到位,就晚五分鐘吧。但這五分鐘對梁建強來說有點煎熬,雖然沒有穿軍裝,但當(dāng)過兵的人帶相,一看就知道。幸虧陳小莉在他接近忍耐的極限時及時出現(xiàn),穿著一件粉紅色連衣裙,身材不高顯得渾圓,這在人群中特別顯眼,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梁建強并沒有覺得她有多胖。這可能與季節(jié)有關(guān)。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初春,她穿得厚實,不顯;現(xiàn)在是仲夏,衣著單薄,顯出她的豐滿來。梁建強感到很多人都在用怪異的眼光看她,可她像很多自我感覺良好的胖女人一樣渾然不覺。梁建強本想沖她擺手,但沒有這樣做,他當(dāng)時的心理一定跟在城里工作的兒子看見從農(nóng)村來的爹而不愿意讓人知道這人是他爹一樣,快步朝公園門口的方向走去,希望她能看見他,并且快步不聲不響地跟上來,就像兩個特工人員接頭一樣,然后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可是陳小莉就像那個農(nóng)村的爹見到光鮮亮麗的兒子一樣,激動地迎上前。梁建強感覺四周的目光嘩啦一下聚過來,像被人揭了老底一樣,他的臉唰地紅了。陳小莉本想站在公園門口寒暄兩句,但梁建強并沒有給她停留的時間,根本不顧及她的面子,轉(zhuǎn)身徑自朝公園里走去。梁建強走在前面,陳小莉走在后面,走到一個沒有燈光的地方,梁建強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陳小莉。陳小莉的嘴抹得血紅。
兩人四目相對了一下,表情都很嚴(yán)肅。梁建強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這么近面對家人以外的異性,也是第一次這么近和家人以外的女性單獨在一起,他突然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他趕忙別過身子,深吸一口氣。陳小莉以為他走急了,撲哧一笑說:“大哥,咱這是談戀愛,不是走隊列,慢點行嗎?”
梁建強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似的點頭說:“好的?!闭f完,很響地吞了一口唾液。
梁建強沒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兩人就近找一個地方坐了下來。黑暗中,他看到周圍有很多戀人在夜色掩映下緊緊地?fù)Пг谝黄?。幾束電筒光朝這邊掃來,晃到梁建強的眼睛上,也晃到那些緊緊摟抱在一起的戀人們身上。戀人們像被燙了一下,迅速分開,立馬正襟危坐。這些人是公園管理人員,年齡都在四十上下,正是閑得蛋疼的年齡,白天萎靡不振,晚上異常興奮,帶著紅袖箍,打著手電筒,專門往黑暗的地方照。
電筒光掃了一下就走了,黑暗恢復(fù)了統(tǒng)治,戀人們又忘我地忙碌起來。說來也怪,在黑夜的掩映下,梁建強突然沒有了在明亮處看她時產(chǎn)生的那種不情愿,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沖動,口干舌燥,心臟咚咚地跳。他自覺自己是一個正派人,為什么今天見到陳小莉以后就產(chǎn)生這種感覺,是不是陳小莉像人們說的那樣是個性感的女人呢?這是梁建強第一次對性感一詞的直觀理解。本來,他今晚來見她就是想勸一勸她,比如說他們還年輕,目前還不是考慮個人問題的年齡,應(yīng)該趁年輕多學(xué)習(xí),報個夜大或者電大,拿張文憑;或者說他對她非常滿意,可他父母堅決反對他在外地找對象。另外軍人流動性也大,萬一離開本市怎么辦?這些因素都要考慮??傊?,他想用這些話讓她冷靜下來。來之前,這些話他已千萬次在心里預(yù)演過,可是當(dāng)他這么近地面對陳小莉時,這些話跑得無影無蹤,他像餓了多日的乞丐看見食物一樣貪婪地盯視著陳小莉,恨不得一口把她吃掉。陳小莉似乎感應(yīng)到了梁建強火辣辣的目光打在臉上,裝作羞赧的樣子嗤嗤一笑說:“你老看人家干什么嗎?”說著,扭過身子,裝作害羞的樣子側(cè)對著梁建強。
梁建強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水味、脂粉味和女人的體香味,這些混合的味道既陌生又刺激,讓他的血液再度沸騰,頭昏目眩眼冒金星,身上的汗涔涔往外冒。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感到急需要扶住一個物體,否則就要倒下……
“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陳小莉關(guān)切地轉(zhuǎn)過身,一只手下意識地伸過來,想扶他。這只伸過來的手就像是進(jìn)攻的信號彈,不待陳小莉明白咋回事,梁建強一把抱住她,死死將她摟入懷中,強行地吻了起來。
9
這是梁建強的初吻。都說初吻是甜蜜的,但梁建強并沒有感覺到它的甜蜜,而是感覺到了一股令他不爽的韭菜味?;貋砗螅潇o下來的梁建強對自己的行為十分后悔,因為他知道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愛而生發(fā)的,也不是想占她便宜,就是一時沖動,如果硬要形容他當(dāng)時的心理,那就是新鮮,跟沒吃過的東西想嘗一下一個道理。他知道他這一吻,是向她傳達(dá)了錯誤信號,以為他愛她,現(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趕緊降低溫度,可是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下周二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見面,見面就意味著沒法降溫,如果不見面呢?不見面總要有個理由吧!
就在他苦于找不到不見面的理由時,一封加急電報救了他。電報是他的一個軍校同學(xué)打來的,同學(xué)在電報里說他下周一到墨都,和他對象一起來。同學(xué)和他對象的目的地是北京,順便路過墨都看看他。一切安排妥當(dāng)以后,梁建強給陳小莉打電話,說同學(xué)大老遠(yuǎn)來,作為東道主他當(dāng)然要陪一陪人家,白天沒法陪,晚上說什么也要陪的,這樣下周二晚上他就沒辦法赴約了。陳小莉表示理解,并爽快地說那就改日吧,隨口又問改在哪一天,梁建強支吾說:“現(xiàn)在還說不好,也不知道同學(xué)什么時間走,這樣吧,有空我約你?!标愋±蛘f:“好,我等你電話?!?/p>
陳小莉沒有想到,她等了半個多月也沒有等到梁建強的音信。陳小莉思忖,同學(xué)應(yīng)該走了,那么梁建強為什么不給她打電話,難道他出差了?她向上士打聽,上士說天天見到他在食堂里吃飯,證明這段時間他在部隊。那為什么不打電話約她呢?陳小莉需要答案,可她見不到梁建強,幾次通過上士打電話找他,接電話的小戰(zhàn)士每回都說他不在。這不成,她必須找到他當(dāng)面問清楚??墒窃趺床拍苷业剿兀咳ゲ筷犝绎@然不妥,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沒有達(dá)到那種程度,要是貿(mào)然去,弄不好把本來還有救的關(guān)系徹底弄沒救了,這不是陳小莉要的結(jié)果。
就在陳小莉一籌莫展的時候,正好趕上部隊電影周。每年夏天,部隊都要在露天操場上放一周電影,外面的人也可以通過關(guān)系進(jìn)到部隊大院看電影。消息是上士告訴她的。為了能讓梁建強看見自己,離放電影還有一個小時她就來了,從上士那兒借來馬扎,擺放在有利位置。她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帶著一個小姐妹一起來的,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給自己留了臺階,潛臺詞就是我不是專門來找你梁建強的,是來看電影的。
她第一天來的時候,梁建強就看見她了。梁建強宿舍的窗戶正對大操場。她又穿著那件顯得自己特別渾圓的粉紅色連衣裙,本來就渾圓的她,坐在馬扎上簡直就像一只立著的石磙??吹剿@副模樣,梁建強就更躲她遠(yuǎn)遠(yuǎn)的??伤焯烊绱?,一天比一天來得早,后來簡直成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梁建強本以為電影周結(jié)束以后,在部隊大院里就看不到陳小莉的身影。沒想到,陳小莉變本加厲帶著那個小姐妹天天晚飯后來部隊操場上打羽毛球,害得梁建強大熱天不敢出門,只能躲在宿舍里。但這樣躲下去也不是事,再說了,同事晚飯后都在院子里散步,你老是貓在宿舍里也不正常,長期這樣下去,肯定會露餡,因為主任、蘇參謀和上士都是知情者,說不定哪一天有人和他們聊起她時,他們有意或者無意就說出來了??磥恚胱柚龟愋±騺聿筷牬笤?,梁建強只能用約會的辦法調(diào)虎離山。
10
梁建強確定好了跟陳小莉新的約會時間。就在他準(zhǔn)備赴約的頭一天晚上,焦紅梅過來了。焦紅梅過來沒什么稀奇,因為她和單高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人盡皆知,所以她的身影經(jīng)常在營院出現(xiàn)。問題是今天單高去北京出差了,難道她不知道嗎?
焦紅梅說:“我不是來找單高的,是來找你的。”
梁建強有點蒙圈,心想,她還真拿自己當(dāng)?shù)艿堋]想到焦紅梅說:“弟,你猜單高那天見的對象是誰?”
梁建強又蒙圈了,心想,你不是他對象嗎?后來他想起來了,這事發(fā)生在上周的一天晚上,焦紅梅拎著一個紙兜和一個鞋盒來他們宿舍,紙兜里是一件T恤和一條褲子,鞋盒里是一雙皮鞋。這是焦紅梅買給單高的。焦紅梅進(jìn)屋的時候,單高平躺在床上看書,也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焦紅梅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像老妻對老夫一樣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一點也沒有覺得受冷落。她從紙兜里拿出T恤和褲子扔在單高身上,單高一驚,看看衣服,又看看焦紅梅明知故問:“你這是干啥?”
焦紅梅笑著說:“給你打扮打扮?!?/p>
“打扮我干啥?”
“你穿這身衣服明天怎么見人?”
“那怎么了?”
“試試鞋,看合適不合適。別跟見我一樣穿個破膠鞋就去了,讓人家嫌棄。”
單高乖乖地下床試鞋。
看單高這身打扮,焦紅梅笑了,問梁建強:“弟,你看是不是精神多了。”
梁建強不明就里,不知道他倆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錯!”她上下打量著單高,“這樣明天見人多有派頭。”
“見人,見什么人?”梁建強事后覺得這句話問得有點缺心眼。
焦紅梅笑笑,看了一眼單高后說:“見對象。”
“見什么對象?”梁建強越發(fā)糊涂。
“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呀!”焦紅梅一臉認(rèn)真地說。
盡管焦紅梅說得認(rèn)真,但梁建強當(dāng)時感覺他們在開玩笑。直到這天晚上,焦紅梅重提這件事時,梁建強依然不相信是真的。在他看來,即使有人給單高介紹另一個女人,單高不呆不傻,他怎么可能把要見另一個女人的事告訴焦紅梅呢?這不是缺心眼嗎?事實就是這樣讓人難以置信。當(dāng)介紹人找到單高說要給他介紹對象時,單高就想好了要把這事告訴焦紅梅。他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氣焦紅梅,而是向焦紅梅亮明一個態(tài)度:在他和焦紅梅的關(guān)系沒有明確之前,他有權(quán)利這樣選擇。他不認(rèn)為這是腳踏兩條船,他甚至鼓勵焦紅梅也這么做,畢竟他們都是大齡青年。
焦紅梅第一次和單高見面,就覺得單高這人挺怪。因此,當(dāng)他提出這種想法時,她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作為女人的一種恥辱,恰恰相反,她認(rèn)為這就是單高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個君子,做事光明磊落。既然和君子談戀愛,那就不能小家子氣,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這樣思考過后,焦紅梅作出了給他買身行頭的決定,你不是要見女朋友嗎?我支持你。
但是單高辜負(fù)了焦紅梅的一片好意,他沒有穿焦紅梅給他買的行頭去相親,而是像見焦紅梅時一樣穿著一雙綠膠鞋就去了。沒想到那位小姐當(dāng)場諷刺單高,讓他回去換行頭再來見她。
單高說:“這身行頭不妨礙我們交流?!?/p>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改變了她的立場,還是她本來就不打算和單高交朋友而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反正她沒有再堅持。接下來,為了裝裝樣子,應(yīng)付一下父母,不那么早回家,她和單高煞有介事地聊了起來。她說她不喜歡找軍人,她之所以和他見面,是母親逼她的。她說她妹妹正跟你們部隊一個姓梁的軍官談對象,這讓她更不愿意再找一個當(dāng)兵的?!熬褪羌薏怀鋈?,也不能姐妹倆都找個當(dāng)兵的吧!”她說。
焦紅梅說:“沒想到吧,單高見的人竟然是你對象她姐?!?/p>
梁建強說:“她不是我對象,我們只是見了幾面?!?/p>
“弟,你別跟她談了,就憑她姐這樣,她妹素質(zhì)也高不了。單高回來跟我學(xué)舌,我肺都?xì)庹?。什么玩意兒,一個破大專,一個工廠的破技術(shù)員,就這么不知天高地厚??床簧宪娙四銊e見呀!”焦紅梅越說越激動,“你趕緊和她斷,姐趕明兒給你找個好的?!?/p>
11
焦紅梅之所以這么激動,后來梁建強才知道,單高其實是看上了陳小莉姐姐陳小婧。陳小婧比焦紅梅漂亮,細(xì)高個,苗條,而且還是正兒八經(jīng)大專生。別看是大專生,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膶W(xué)歷,因此論各方面條件陳小婧都比她強好幾個檔次。別看陳小婧現(xiàn)在不愿意找軍人,但她可是二十七八的大姑娘,這個年齡的女孩好比熊市的股票,只跌不漲。為了止損,再過一年半載,她要是還沒遇到合適的,將就找單高接盤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部隊結(jié)婚就能分房子,和愛情相比,這個現(xiàn)實條件更加誘人。所以為防止他們死灰復(fù)燃,她必須斬斷他們一切聯(lián)系的可能,而這個一切聯(lián)系的可能,就是梁建強和陳小莉發(fā)展為戀人關(guān)系。雖然梁建強極力否認(rèn)陳小莉是他對象,但焦紅梅比誰都清楚,女追男其實就隔著一層紙,一捅就破。因此她必須盡快拆散他們,消除隱患。
對于焦紅梅的急切,梁建強不置可否,因為他知道該怎么辦。他已經(jīng)想好了,那就是明天晚上和陳小莉再見一面后,就不再見了。
陳小莉哪里知道梁建強已經(jīng)抱定分手的打算,她還傻乎乎地像上次那樣遲到了一會兒。其實遲到不遲到已經(jīng)不重要。見到她后,梁建強沒有像上次那樣害怕別人知道這個胖子就是自己約會的女人,而是主動迎上前。陳小莉有點受寵若驚,當(dāng)他們四目相對時,她的眸子突然像放電一樣亮了一下,那感覺就像電流突然增強的電燈泡一樣。梁建強本想在門口說出他的打算,然后走人,被這道亮光閃了一下以后,突然感到于心不忍。再說,門口也太亮,不適合說這種殘酷的話,還是找一個黑一點最好看不清對方臉的地方。
在梁建強的主導(dǎo)下,兩人鉆進(jìn)一片漆黑的小樹林里。在兩棵樹之間,兩人站定。陳小莉以為梁建強又要吻她,今天晚上她做好了接吻的準(zhǔn)備,為了不讓嘴里有異味,她連平時最愛吃的韭菜餡餃子都沒有吃,出門前還仔細(xì)地刷了刷牙。第一次和他接吻,她沒有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想到梁建強會吻她,她猝不及防。但今天,她知道梁建強肯定會吻她,要不,他怎么把自己往黑的地方領(lǐng)呢?話又說回來,她也想好好抱一抱他,深情地和他熱吻一次,來消弭她多日的思念之苦。這樣想著,她順勢靠在一棵樹上,閉上眼睛醞釀情緒,等著梁建強過來??墒橇航◤姏]有過來。過了一會兒,梁建強說:“小莉,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p>
“談唄!誰攔著你了?!闭f完,嘻嘻一笑。
“是這樣的……”梁建強停頓了一下,他拿捏不好怎么說。
“是哪樣的?”
“你……你是一個好姑娘,可是……可是我父母希望我在老家找對象,希望我將來轉(zhuǎn)業(yè)回老家……”
梁建強有意停了下來,他希望聽聽陳小莉的反應(yīng)??墒顷愋±驔]有說話,兩人就那么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聽見抽泣聲,陳小莉在哭。梁建強慌了,他從來沒有面對過女人的哭泣,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別難過?!边^了好一會兒,他說。
陳小莉還在哭,沒有說話。
“你有什么想法,你說出來?!绷航◤娡蝗幌胧栈貏偛耪f的話。
“我能有什么想法?”陳小莉終于開口了,“其實,我就是在自欺欺人,我知道打一開始你就沒看上我……可我看上你了,我打小就喜歡穿軍裝的人,我以為追就能追上,我太天真了?!?/p>
“是我不好?!绷航◤姴恢涝趺磩袼?。
“你沒錯,都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為哪個男人要死要活過,這下好了,臉丟大了,一家人都希望我們能成,一家人都以為我們能成。我給我父母提供了錯誤信息,害得他們?yōu)槲业氖乱惶颂伺?,自己現(xiàn)眼還不夠,還連累父母跟著現(xiàn)眼……”
梁建強不知道怎么接話,他干脆選擇沉默,甚至做好了被罵的準(zhǔn)備,只要她痛快,解氣,怎么都可以。反正以后也不會見到她,過了今天,一切都成為過去。
過了一會兒,陳小莉說:“你走吧!”聲音很輕。
“咱們一塊兒走吧,我送你回家,你這樣我不放心?!?/p>
“你放心,我不會自殺。我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再說,我也不想讓我父母看到我這么早就回家……”
“那我陪你待一會兒。”
“你回去吧,我真的沒事。”
“那我走了,你保重。”
梁建強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多遠(yuǎn),被陳小莉叫住。陳小莉情緒好像調(diào)整過來了。她對梁建強說:“我想跟你商量個事?!?/p>
“啥事,你說?!?/p>
“你能不能陪我談一段時間戀愛?”
“這……”
“你別害怕,不是真談,是假裝和我談戀愛。”
“假裝,我搞不明白?!?/p>
“這么說吧,之前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現(xiàn)在不想讓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父母知道我們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我想給他們一個緩沖期,三個月或者半年,讓他們有一個思想準(zhǔn)備,也為給我一個臺階?!?/p>
梁建強不說話,他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
“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我只求你一個星期和我約會一次,像朋友一樣陪我逛逛街逛逛公園就行。當(dāng)然,我們可以接吻……”
“這怕不合適吧?!?/p>
“我愿意,沒什么不合適。我只需要你陪我三個月,最多不超過半年,我說話算數(shù)。算我求你?!?/p>
“讓我想一想?!?/p>
12
梁建強確實不知道怎么處理陳小莉的要求,但他朦朧地覺得陳小莉的要求不是不可以接受,只要把握住最后一道關(guān)就可以了。
但男女之間的事情,真的不像設(shè)想的那么簡單。說是談戀愛,其實也沒啥好談的,見了面,無非她說一說她工廠的一些同事有趣和沒趣的事,梁建強不知道誰對誰,她講,他聽,附和著笑笑,或者他說一些部隊上的事和上軍校時的軼聞趣事,講他們晚上緊急集合怎么出的洋相。但這些話題,在他們一同騎車的路上就講完了,到了公園后,受荷爾蒙的影響,他們不約而同地哪兒黑往哪兒鉆,只要沒有人看見,兩人自然而然地?fù)肀г谝黄?,面貼面。時間在他們擁抱時是靜止的,蚊蟲在他們擁抱時仿佛是不存在的。沒有了搞對象的壓力,兩人充分享受著異性的吸引,兩具焦渴的身體也隨之越貼越緊。
回來后,梁建強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虛,覺得沒意思。他知道,他的這種感覺跟喝醉酒的人酒醒后產(chǎn)生的感覺一樣,信誓旦旦再也不喝了,可一坐到酒桌上立馬忘乎所以。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他真擔(dān)心他和陳小莉之間的假戲有一天會真做。到了那一步,可是沒有后悔藥吃。雖然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先上車后買票也不算什么,但你上車后想賴著不買票,后果絕對不是梁建強承擔(dān)得了的,輕則處分,重則當(dāng)作義務(wù)兵復(fù)員處理。
梁建強不想把事情鬧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盡快結(jié)束這游戲,可是現(xiàn)在提出來他又覺得不厚道,你昨天還和人家摟得那么緊,今天突然提出跟人家分手,讓人怎么想?做人哪能翻臉比翻書還快!要分手,也得先把溫度降下來,讓她感覺到你們快要分手了,這個時候提出來她有思想準(zhǔn)備。你把溫度燒到一百度,然后突然把她丟到冰窟窿里,這不是坑人嗎?但是不提出分手,他又沒辦法把溫度降下來,他知道他們下次見面,還會像上次那樣緊緊摟在一起,就像癮君子無法戒掉毒癮一樣。沒辦法,梁建強不是柳下惠,他沒法做到坐懷不亂。
13
梁建強以為主任找他是要跟他提陳小莉的事,可是主任好像已經(jīng)忘記他幫上士給梁建強和陳小莉當(dāng)過介紹人這碼事,笑瞇瞇地對梁建強說:“小梁同志,你立功的機會到了?!?/p>
主任說話從來沒有鋪墊,讓梁建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主任收起笑容,表情嚴(yán)肅地說:“組織決定派你參與完成一項緊急軍事任務(wù)?!鳖D了一下,拿眼瞟了一下梁建強,“這項軍事任務(wù)目前還處在保密階段,你受領(lǐng)任務(wù)后,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包括你的家人?!?/p>
梁建強立馬站起身,立正說:“是!”
主任說:“組織決定抽調(diào)咱們部隊部分技術(shù)骨干和軍事測繪研究所的部分專家,組成一支特殊的測繪部隊上前線。具體完成什么任務(wù),我也不知道。組織上只讓我負(fù)責(zé)通知你,現(xiàn)在你趕緊停止手頭一切工作,準(zhǔn)備準(zhǔn)備,三天后坐火車,到西安軍事測繪研究所報到?!?/p>
“前線?是老山前線嗎?”
“那兒早不打了,是南海?!?/p>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梁建強感到既緊張又激動。緊張的是,畢竟上的是前線。上前線,就意味著死人,而他才二十四歲,生命之花才剛剛綻放。到了前線,子彈可不長眼,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倒不感到可惜,關(guān)鍵是父母尤其母親接受不了。盡管母親有三個兒子,但她老人家不希望任何一個兒子走在她前頭,何況她這個兒子還是他們?nèi)胰说尿湴?,要是他犧牲在前線,母親還不瘋了。想到這兒,他有些傷感。
但他現(xiàn)在更多的是激動,慶幸自己有這個機會,冠冕堂皇地離開陳小莉。他不知道陳小莉得知這一消息會做何反應(yīng),會哭嗎,像電影里無數(shù)離別的鏡頭那樣?他突然產(chǎn)生那種身臨其境后心里一顫的感覺。此時此刻,他無來由地感到在這個沒有親人的城市,陳小莉竟是他唯一想告別的人,也是他唯一能告別的人。也許這一別,他就再也見不到她。想到這兒,他第一次急迫地想給陳小莉打電話,約她晚上見一見。
可是,陳小莉晚上要上夜班。陳小莉甚至還笑話他說:“著什么急呀,有的是時間。”
梁建強當(dāng)然知道陳小莉指的是什么,說:“我后天要出差?!?/p>
“走這么急,去什么地方?”
“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p>
“很遠(yuǎn)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電話里不方便說?!?/p>
“軍事機密?”
“對,軍事機密?!?/p>
“明天白天我休息,我們老地方見。”
第二天,兩人早早來到紫竹公園,因為是白天,又因為是工作日,紫竹公園顯得格外清靜,偌大的公園里只有些許的老頭老太太,像風(fēng)吹的稻草人一樣在那兒晃悠。梁建強和陳小莉找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坐下來。
陳小莉問:“你準(zhǔn)備上哪兒出差?”
“上前線。”
陳小莉像突然腦子短路似的愣怔地看著梁建強:“上前線,開什么玩笑,哪地方打仗?”
“南海?!?/p>
“沒聽新聞上說呀?!?/p>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p>
“什么時候回來?”
“這哪有準(zhǔn)?!?/p>
陳小莉沒有說話。她沒想到好不容易看上一個男孩,相處沒有幾日就要分別;好不容易點燃的愛情之火,還沒有燃燒起來就要熄滅。一股自憐之情彌漫開來,她鼻子有點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趕忙別過臉,看著遠(yuǎn)處。湛藍(lán)的天空,白云朵朵。
這一幕,梁建強看在眼里。他也有一些傷感,突然對眼前這個胖女孩有點心動,想抱抱她。但他克制住這一沖動,不想在他們離別之際升溫他們的感情,那樣對她是一種折磨,萬一自己回不來,她將如何面對?趁著現(xiàn)在,他必須降溫,必須讓她有這個思想準(zhǔn)備。再說,對自己和陳小莉來說,也是分手的最佳時機。
“小莉,有些話我還是說出來好。”
陳小莉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梁建強沒有和她對視,目光擦了一下就躲開了?!敖M織上這次派我上前線,我一點思想準(zhǔn)備沒有。既然上的是前線,什么樣的可能都有。也可能回不來,也可能少點零件回來,當(dāng)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少地回來?!彼nD了一下,“謝謝你這段時間陪伴我,我離開這段時間,遇到合適的,你們先走著……”
“不管我們結(jié)局如何,我等你回來再說?!标愋±虼驍嗨?。
“聽我的,遇到合適的,你們先談著,我不介意?!?/p>
“你別勸了,我知道該怎么辦。我答應(yīng)過自己,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這半年時間,我心里只給你留著位置,裝不了別人。我等你?!?/p>
梁建強有點感動,但沒有讓這種情緒外露出來。他知道,有些事情語言是不能解決的,還是交給時間來處理吧。也許半年時間彼此沒有音信,所有的等待也就不再堅守。既然這樣,梁建強覺得說再多的話也沒有意義。他該告辭了,因為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他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陳小莉說:“謝謝你!我今天來,是跟你告?zhèn)€別,我還有很多事沒處理……”
說到這兒,不等陳小莉說話,轉(zhuǎn)身走了,走了約十米遠(yuǎn),他突然想站住回頭看看陳小莉,他不知道陳小莉是不是還站在原地看著他,是不是哭了。他雖然沒有哭,但心里也不好受,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纏繞著他。這是不是一種別離的愁緒呢?他說不好。
這種愁緒只在他心里波動了一下,很快平復(fù)了?;氐杰姞I,一種離她而去的輕松感占了上風(fēng),帶著這種輕松感去了西安。在西安培訓(xùn)一周,他們乘專機飛往湛江。到了湛江,才知道他們此行的任務(wù)是赴南中國海進(jìn)行海上測繪。
三月份,那里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小規(guī)模海上沖突,越軍吃了大虧,他們發(fā)誓要報復(fù)我軍,從破譯的敵軍密電中獲悉,敵軍將報復(fù)行動定在七、八、九三個月,而這三個月正是南中國海相對風(fēng)平浪靜的季節(jié)。風(fēng)平浪靜,也是海上測繪最佳的氣象要求。所以我軍把測繪南中國的海軍事任務(wù)也放在七、八、九三個月。這當(dāng)然是巧合,因為敵軍報復(fù)的對象是我守礁官兵,而且發(fā)誓要抓活的,用來交換被我軍俘獲的俘虜,這一下子讓執(zhí)行此次測繪任務(wù)的官兵陡增了風(fēng)險。
14
受氣象條件和軍事任務(wù)安排等多種因素的影響,梁建強他們在湛江等了一個多月才乘軍艦奔赴測繪區(qū)。一路上,軍艦像撒豆子一樣將測繪兵們?nèi)龅轿魃持T島和南沙諸礁上。梁建強和測繪專家王剛最后一個登的礁。他倆登的礁叫東門礁。盡管登礁之前,他對礁的概念有所了解,但當(dāng)他直面要登的礁時,還是無法相信眼前這一片水域就是他要駐守之地,因為這一片淡藍(lán)色的水域除了和包圍它的墨綠色水域在顏色上不同以外,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硬要說有區(qū)別,那就是漲潮時有幾只宛若恐龍蛋似的礁石露在水面上,落潮時原先露出水面的恐龍蛋變成臥槽的水牛,沒有露出水面的礁石變成了恐龍蛋,除此之外,沒有一塊立錐之地。守礁官兵住的地方是由多根鋼架支撐起的三個閣樓,像連體嬰兒一樣連在一起,懸在空中,人稱高腳屋。每間閣樓約八九平方米,放五六張床,過道只能容下一個人通過。上面住著十一名官兵,其中九名義務(wù)兵、一名志愿兵和一名軍官。官兵們活動的空間,除了早上或傍晚太陽不烈時在幾間閣樓相連的過道上走一走放一放風(fēng)外,基本上就在床上度過。三個月一換防,(因為三個月是人在礁上生理忍耐的極限,超過三個月,理論上,人的生理就會產(chǎn)生不適,情緒急躁,反應(yīng)遲鈍。)但趕上惡劣氣候,半年下不了礁也是常有的事。這樣的環(huán)境,真不知道守礁官兵是怎么堅持的。
梁建強至今記得上礁第一天晚上,“礁長”老高對他說的那句話。老高說,我們今天一下午說的話比我們幾個月說的話都多。梁建強當(dāng)時將信將疑,但幾天以后,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話越來越少,他自己的話也越來越少,不像頭一天,所有人像山里人迎遠(yuǎn)方親戚一樣,迎接他和王剛。當(dāng)軍艦泊在距礁盤一海里以外的地方,梁建強就從望遠(yuǎn)鏡里看到高腳屋上的官兵們朝軍艦揮舞著雙手。梁建強和王剛乘坐的小艇剛駛進(jìn)礁盤,高腳屋上所有官兵瘋了似的跑下來,站在高腳屋底座邊上,招呼小艇靠近。
梁建強是第一個被拉上“岸”的,他有點迫不及待,因為這兩天在海上顛簸,讓他受盡了暈船之苦,恨不得早半秒鐘踏上陸地。也許是過于興奮,踏上“陸地”的一剎那,他卻像喝醉酒的人一樣腳步不穩(wěn)。士兵們知道,這是暈碼頭。于是趕緊上來兩個人,攙扶他們走上高腳屋。
此時的高腳屋熱鬧非凡,雖然大伙并不熟悉,卻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親切無比。這個時候煙是最好的媒介,他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煙抽了,因為帶上礁的煙再多,也只能抽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以后就霉變了,所以煙對守礁官兵來說,是最最金貴的東西。跟隨小艇上礁的給養(yǎng)員拿出三條煙交給了礁長老高。老高是個煙不離手的煙鬼,接過煙后當(dāng)場拆開,按人頭均分給礁上每名官兵。老高先給每個人分了兩包,剩下八包老高折開包裝按支分,每人分十四支后還剩六支。老高望著這六支煙有些為難地說:“這六支煙要不先放我這兒,誰沒煙了再找我要?!笔勘鴤冞@時都很大方,說這六支歸你了。老高也沒有推讓,將六支煙和自己的煙歸在一起。
分完煙,給養(yǎng)員再鄭重其事將一捆信交給老高分發(fā)。老高這時最得意,一邊冒著煙(礁上戰(zhàn)士把吸煙稱為冒煙),一邊將信拿在手里,瞇眼看著士兵們圍著他焦急的樣子。抻得差不多了,老高一手像捻錢一樣在信封上來回捻幾下,然后再叫誰的名字。他這樣做,一是看信封有多厚,從信封的厚度上判斷是不是女朋友來的信;二是看里面有沒有照片,有照片是要拿出來與人分享的。志愿兵阿方的信最多,新兵小毛的信最少,只有一封,大概是父母寫來的。阿方這時最驕傲,因為士兵們大多沒有明確的女朋友,只有他有。老高早結(jié)婚了,夫妻間的來信,雖滿是思念,但不像阿方的來信那樣充滿著熾熱的廢話,所以士兵們都羨慕阿方。這個時候的阿方最神氣。
奇怪的是,士兵們拿到信后,并沒有急于拆開。后來梁建強知道,他們是舍不得拆開,因為在礁上的時間太慢長了,他們想讓遐想的子彈多飛一會兒,等到最難熬的時候才拆開它。這時候他們都將信壓在各自的枕頭底下,然后聚在一起,開始冒煙。大伙你讓我一圈,我讓你一圈,完全是一副飽漢不知挨餓時的難受。不一會兒,每人差不多半包煙下去了。老肥再讓時被老高制止了。老肥比老高還煙鬼,因為比較胖,大伙都叫他老肥。后來梁建強見識了這兵煙癮的厲害,煙抽沒了以后,整天蒙頭大睡不與人說話。老高知道他的習(xí)性,制止他說:“你還是省點抽吧?!崩戏蔬@會兒就像喝高的人那樣豪爽地說:“早晚有干抗的一天,不如先痛快痛快再說!”
因為有煙抽,他們聊到很晚才睡。除站崗放哨的士兵外,所有人都坐在連接高腳屋之間的平臺上,一邊抽煙,一邊納涼,一邊說笑。四周一片漆黑,海浪撞擊礁盤發(fā)出的轟鳴聲,像打雷一樣,但好像沒有人害怕。
15
煙是在梁建強上礁第四天彈盡糧絕的,正是從這一天開始,梁建強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覺,因為煙沒了以后,所有人都懶得說話。梁建強也不知道怎么找話,加上和他們不太熟。測繪任務(wù)一天前就完成了,因為這幾天的天氣太給力,這是上礁前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沒有任務(wù),就沒事可干,而年輕的身體哪能閑得下來,可是面對只有幾平方米的活動空間和單調(diào)乏味的大海,你沒法不閑下來,因為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哪怕出去走一走都不可能。不錯,高腳屋上有不少世界名著和武俠小說,但奇了怪了,沒人愿意碰書,就連嗜書如命的王剛也不愿意碰,大伙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透著窗戶看大海發(fā)呆。梁建強原以為送他們上礁的那艘軍艦會一直等到他們完成測繪任務(wù)以后帶他們返回,沒想到它只在礁盤邊停泊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后來他知道,他們還有其他任務(wù),接送測繪兵上島下島只是眾多任務(wù)中的一個。出動一次軍艦成本很高,除了打仗和軍事演習(xí)外,軍艦每出一次航都要捎帶完成若干個任務(wù),不可能為某一任務(wù)動用一次軍艦,因此等再來接他們就是下一個任務(wù)周期,至于下一個任務(wù)周期什么時候來,誰也不知道,除了受軍事任務(wù)安排外,很大程度還受氣象因素影響,所以梁建強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為了打發(fā)時間,實在無聊的他每天都到高腳屋底座上,像小時候看螞蟻搬家那樣,趴在高腳屋的底座上,看礁盤上色彩斑瀾的魚兒游來蕩去,一趴就是幾個小時,困了,就上去睡一會兒;醒了,就下來繼續(xù)趴著或者就靠在鋼板焊接的掩體上看著波濤洶涌的海面發(fā)呆。
梁建強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士兵們也一樣,除了放哨,不是睡覺,就是發(fā)呆,一整天也不說一句話。整個礁上只有阿方不怎么覺得日子那么難熬,因為他有一捆情書供他消磨時光,這讓梁建強和士兵們很羨慕,他們做夢都想趁阿方不注意偷出一兩封來,過過眼癮,但阿方知道身邊都是狼,所以他特別謹(jǐn)慎,平時都將情書鎖在箱子里。覺得日子難熬的時候,才拿出來,躺在床上,一邊看信,一邊想心思,看累了,把情書往枕頭底下一塞,瞇一會兒,幾個小時就過去了,然后再看,再瞇一會兒,一天就過去了??墒怯幸惶煨褋?,他發(fā)現(xiàn)情書掉在地上,打這以后,他就不敢再躺在床上看情書了??辞闀鴷r,他就來到高腳屋底座上,找一個角落,背靠掩體,像讀小說一樣一封一封地看。老高有時也下來找一個角落看老婆來信。這些信他們已經(jīng)看了很多遍,再看,像牛反芻一樣更多是回味。于是高腳屋底座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阿方和老高各占住一個角落在讀信,梁建強則在另一個角落,趴在那兒看礁盤上魚兒游來蕩去,三人各干各事,互不干擾。
直到這一天,他們相互間不經(jīng)意對了一下眼,這一寧靜才被打破。以前也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他們很快將目光轉(zhuǎn)投到茫茫的海上,誰也不搭理誰。但今天不知怎么,三個人突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場了。笑過以后,不知道老高哪根筋搭錯了,問梁建強:“老梁你有女朋友嗎?”當(dāng)兵的人都喜歡在姓氏前面加個“老”字,以示尊稱。
突然這么一問,梁建強不知怎么回答。他腦子里迅速閃了一下陳小莉。這是梁建強離開墨都后第二次想起陳小莉來。第一次在西安,因為分別那天,陳小莉囑咐梁建強到西安和到湛江后都要寫信給她,可是梁建強展開信紙,不知道寫些什么,想想還是罷了。到了湛江,他徹底把陳小莉的囑咐拋在腦后,甚至連想都沒想起她。好長時間沒有想起她,猛地這么一想,梁建強像邂逅多日不見的好朋友那樣,生出親切感,隨之,她的形象在梁建強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粗絹碓角逦年愋±?,梁建強突然感到,其實陳小莉也沒有自己以前想的那樣不好看。
“算有吧。”他說。
老高說:“老梁你別不好意思,有就是有,怎么還算有呢?”
這個時候,梁建強不好說別的,就笑。這一笑,等于坐實了。
老高開始沒完沒了。老高說:“你女朋友是大城市姑娘吧,大城市姑娘和農(nóng)村姑娘肯定不一樣,是不是很開放?”
梁建強知道老高這是沒話找話。其實大伙都想找個話題聊聊,要不整天像啞巴一樣待著太憋悶了??墒窃诮干洗藥讉€月以后,他們的話題已經(jīng)聊盡了,加上信息閉塞又沒煙抽,大伙也懶得找話題,也不知道在誰身上找。老高瞬間覺得梁建強身上有“富礦”,一旦打開,夠打發(fā)好多無聊的時光。
見梁建強只笑不說,阿方催促道:“?我和老梁找的對象都是農(nóng)村姑娘,我們沒跟城市姑娘談過戀愛,非常想知道和大城市姑娘談戀愛是啥滋味?!?/p>
“怎么說呢?”梁建強故意賣關(guān)子。
老高說:“隨便說,先說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p>
梁建強深吸一口氣,目光看著遠(yuǎn)處的白浪:“我們認(rèn)識太有戲劇性了,說了你們可能都不信。我們是在一次自學(xué)考試作弊中認(rèn)識的。那次考試,我們坐前后排,她坐在我后面。那天我穿軍裝去的,考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這門課我自修得不錯,所以壓根兒沒想著要和左鄰右舍套近乎,也沒注意前后左右是誰。尤其是坐我后面的人。就在我氣定神閑等著發(fā)卷子時,忽然聽到后面有人‘哎哎’兩聲,因為沒有明確指向,我沒有回頭。見我沒反應(yīng),那女的干脆沖我小聲喊,哎,當(dāng)兵的。說實話,我當(dāng)時挺不高興,覺得這人沒禮貌,你哪怕喊一聲兵哥哥,或者喊一聲解放軍同志,當(dāng)兵的像話嗎?我沒理她,可這人不識相,又沖我喊,哎當(dāng)兵的。我氣兒不打一處來,但克制住了,我當(dāng)時臉色肯定是嚴(yán)肅的。帶著這種情緒,我轉(zhuǎn)過身。媽呀,是個漂亮姑娘,還沖我甜甜一笑。沒辦法,女人一漂亮不對也是理。我當(dāng)時氣一下子消了,擠出一團(tuán)笑容沖她說,是喊我嗎?
“女孩語調(diào)嗔怪地說,不喊你喊誰,你看全教室有第二個當(dāng)兵的人嗎?”
“我只好笑著問。找我有事?”
“當(dāng)然有事?!?/p>
“啥事?”
“這門課你學(xué)得怎么樣?”
“還行!”
“答卷子的時候,別把卷子折起來,攤開,讓我瞧兩眼。”
“我沖她笑了一下,我們就這樣達(dá)成默契。我答得很快,提前半小時就答完了。為了照顧我后面的她,我裝作檢查的樣子將試卷攤開。前后桌離得很近,頂多一米遠(yuǎn),視力好的人,瞄一眼就能看見。我檢查得很慢,以至監(jiān)考老師幾次走到我跟前,示意我將卷子折起來。我當(dāng)然不能不給老師面子,可等老師離開后我又?jǐn)傞_,監(jiān)考老師也沒辦法,他不能不讓我檢查卷子呀。就這樣,我和監(jiān)考老師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一直等到考試結(jié)束鈴聲響起,我才起身離開。”
“出了教室,我故意放慢腳步,等她出來。我心里有小九九,希望這是一次艷遇。我知道,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們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兩個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交集。因為下午考試我們不可能再在一個考場,甚至大概率不在一個學(xué)校。沒辦法,高自考就是這樣,一次試考下來,能輾轉(zhuǎn)好幾個學(xué)校??墒?,我磨蹭半天,也不見她出來。這時,我身邊到處都是人。我心想,壞了,上午白忙活了。別說我們兩個陌生人,就是兩個熟人,放在人海里也淹了。嗨,白忙活就白忙活吧,我也沒太往心里去,這就是一個癡心妄想的事兒。就在我準(zhǔn)備大踏步離開的時候,我聽到身后有人喊,哎當(dāng)兵的。聽到喊聲,我立馬轉(zhuǎn)過身,只見她朝我小跑過來。我當(dāng)時心情別提有多激動,但我故意繃著,表情平靜地迎著她?!?/p>
“跑那么快干什么?幸虧你穿了軍裝!”
“‘考得怎么樣?’我問?!?/p>
“這不是感謝你來了嘛?!?/p>
“看來考得不錯?!?/p>
“還行。你部隊在哪地方?”
“墨都?!?/p>
“墨都大了去了?!?/p>
“中山路上?!?/p>
“測繪部隊?!?/p>
“你怎么知道是測繪部隊?!?/p>
“我爸過去也是軍人,現(xiàn)在轉(zhuǎn)業(yè)了。”
“怪不得你對部隊這么了解?!?/p>
“認(rèn)識一下唄。我叫陳小莉,你叫什么?”
“我叫梁建強……”
“打住,今天就到這兒,日子還長著呢,別一氣說完了。”老高說。
16
有一說一,梁建強這段講述不是杜撰,是真事,就發(fā)生在他和陳小莉第一次見面前的某個周日。只不過那天考完試以后,那個女孩沒有追出來,從此杳無音信罷了。這會兒梁建強將它安在陳小莉頭上,原本想吹一下牛過兩句嘴癮,沒想到老高信以為真,要當(dāng)故事聽。這可難煞了梁建強。真實的陳小莉是個丑胖姑娘,可這會兒在梁建強嘴里卻是一個漂亮女孩,是一個讓男人心動的女生。這樣的女生,應(yīng)該是梁建強百般追求才能追到手的女生,追求的過程就是愛情,追求過程中發(fā)生的故事,應(yīng)該也是老高和阿方他們最想聽的故事。現(xiàn)在這個頭既然開了,接下來,他只能順著這個思路講述他的愛情故事。
說來也怪,這樣想著,梁建強第一次不覺得陳小莉胖。他甚至對自己說,陳小莉其實不丑,一點也不丑,細(xì)看她的五官挺端正,她只是有點顯胖,她要是瘦下來,一準(zhǔn)是個美人坯子。這樣想著,陳小莉的形象像著了一層光暈一樣栩栩如生起來。隨之,他們之前交往的點點滴滴也變得美好起來,讓他思念。他后悔早沒有想起她來,要是早想起她,自己也不至于整天無所事事趴在高腳屋底座上看海里魚兒玩。這下好了,自己可有事干了。于是他沒有隨老高和阿方上高腳屋上休息,而是坐在掩體上一邊看蒼茫的大海,一邊想陳小莉。他不但想著陳小莉,還像畫家一樣,拿著各種畫筆,不斷描畫陳小莉,豐富陳小莉,美化陳小莉。這樣想著,突然亦真亦幻起來,仿佛做夢一樣看見陳小莉站在自己面前,特喜興地露出甜甜的笑靨。
“留個電話唄?!标愋±蛲嶂X袋一副可愛的樣子說。
梁建強受寵若驚,趕緊在兜里搜紙片,搜了半天,搜出一片皺巴巴的紙。他不好意思地沖陳小莉笑笑,一筆一畫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遞給了陳小莉。陳小莉接過,順手掖進(jìn)包里,沖梁建強笑笑說:“好的,有空我給你打電話?!闭f完沖梁建強擺擺手,轉(zhuǎn)身欲走。
“哎,你還沒給我留電話。”梁建強鼓足勇氣叫住她。
陳小莉停下腳步:“我以為你不想要我的電話號碼?!闭f著從包里拿出小本子,迅速在一頁紙上寫下姓名和電話號碼,撕下遞給梁建強,轉(zhuǎn)身“拜拜”走了。
梁建強站在原地,拿著那張散發(fā)馨香的紙片,傻傻地看著陳小莉像音符一樣跳動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梁建強的嘴角像抽絲一樣不經(jīng)意流出一條長長的哈喇子。
第二天,梁建強就是順著這個“背影”往下講。除了安排一個人站崗放哨以外,老高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他住的那間高腳屋里,像圍著說書人那樣圍著梁建強聽他講他的愛情故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興奮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期待的。梁建強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然后干咳兩聲,清了清嗓門,開口說道:“考完試以后那幾天,我像著了魔一樣,天天盼望陳小莉給我來電話,上廁所都一路小跑,生怕錯過。一聽到電話鈴響,我準(zhǔn)第一個抓起來接聽。以前我從不接電話,我們辦公室就一部電話,放在我和同事老李的辦公桌中間,我們倆坐對桌,以前都是老李接,電話一般都是找他的,沒人找我。但自打我給陳小莉留了電話號碼以后,我就覺得陳小莉準(zhǔn)會給我來電話,要不她主動要我電話號碼干什么呢?可是我每回拿起電話,都不是找我的。開始幾天,我搶接電話,老李也沒覺得什么,后來我一接電話他就笑……”
“你主動給她打唄?!卑⒎讲逶捳f。
梁建強笑笑:“我給她打過,可她給我留的是總機號,沒留分機號。我撥過去以后,接線員問我分機號,我說不知道,接線員二話不說就給掛了。我再撥過去,還是這個結(jié)果。我想完了,我主動聯(lián)系她這條線算是斷了。沒辦法,我只有期望她主動給我打。于是我就天天守在電話機旁,等她的電話,我堅信她肯定給我打??墒沁@樣等了一個多星期,我還是沒有等到她的電話。莫非她把我給她的電話號碼弄丟了?這非常有可能,因為考試本來就分散人的注意力,加之亂哄哄,紙條又小,塞哪地方找不到也很正常?!?/p>
“那怎么辦,不能就這么斷了?”一個兵說。
“當(dāng)然不能。有個成語叫什么來著?”梁建強像說書人那樣看著大家,賣著關(guān)子,“叫急中生智。你不是不給我打電話嗎,那我就上你單位門口堵你去?!?/p>
17
“你問我怎么知道她單位在哪兒,你當(dāng)我傻?我不是有她單位總機號嘛,一查就知道了。她在墨都市南山區(qū)政府上班,區(qū)政府上下班都有點,于是一天傍晚,我掐著他們快下班的點,趕到他們單位附近等她,打算等她一出來,我就裝作路過的樣子迎上前。機關(guān)下班點跟工廠不一樣,工廠到了下班的點,門口是一窩蜂,眼神若跟不上,你要找的人在你眼皮底下走了你都不知道。機關(guān)下班跟魚兒一樣,是一撥一撥地出來,一撥也就幾個人,好認(rèn)。盡管這樣,那天我還是在他們單位門口徘徊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看見她出來??赡茏叩帽容^晚,出來的時候就她一個人。真是天賜良機!我趕緊迎上前,裝作不看她。就在我們差不多要撞上對方的時候,目光相遇了。我是裝作一愣,她是真的一愣,愣了幾秒鐘以后,她略帶驚喜地笑著問我,喲,是你呀!怎么在這兒?不等我回答,她又頑皮地說,是專門等我嗎?”
“我做賊心虛,臉騰地紅了。我趕忙說,你在這兒上班?其實我腦子里想說‘不是’,幸好話到嘴邊換詞了?!?/p>
“對呀,我沒告訴過你嗎?”
“我笑笑?!趺粗?,你這是要上哪兒?’她問?!?/p>
“不上哪兒,隨便遛遛?!?/p>
“晚上有事嗎?”
“沒事?!?/p>
“太好了,晚上我們在紫竹公園有一個消夏晚會,歡迎你前去捧場?!?/p>
“好哇!幾點?”
“八點?!?/p>
“到紫竹公園后我找誰??”
“誰也甭找,是露天消夏晚會?!?/p>
“你去嗎?”
“當(dāng)然去,有我的節(jié)目呢?!?/p>
“那我一定去。”
“你早點到,我在門口等你。”
“好嘞!”
“說完,我們各自走了?!?/p>
“老梁你真不會勾引女人!這個時候你怎么讓她走了?你得表現(xiàn)表現(xiàn),請人家吃飯呀!”老肥急赤白臉地指責(zé)梁建強。
“老肥你急啥,又不是你搞對象?!卑⒎睫揶砝戏省?/p>
大伙一陣哄笑。
梁建強自嘲說:“我這不是初戀嗎?有句話說得好,初戀不懂愛情??墒窃捰终f回來,估計我請她吃飯她也未必答應(yīng),因為時間太緊張,八點就要演出,哪來得及?!?/p>
“我趕緊往回走,換上便裝,就往紫竹公園奔。點沒掐好,我七點二十就到了,離開演還有四十分鐘。因為沒地方待,又因為陳小莉說八點在公園門口等我,我怕這個點到別的地方趕不回來,第一次約會讓人家女孩子等我不好,所以我索性就在公園門口等她。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把你放在火上烤一樣,煎熬得你一會兒看一次表,一會兒看一次表。你覺得時間過去得挺長,結(jié)果一看表,才他媽走了一分鐘。就在我望眼欲穿的時候,陳小莉來了。她是踩著點到的。她邊往公園門口走,邊朝兩邊張望。那架勢,要是沒看見我,她準(zhǔn)不會在公園門口站著等我。我趕緊迎上前。她看我一眼,表情木然,也沒有像熟人碰面那樣停下來寒暄,而是邊走邊說?!?/p>
“‘你躲到哪兒去了?’她問?!?/p>
“我就在邊上站著呀?!?/p>
“嗬,隱藏夠深的。我以為你不來呢?!?/p>
“哪能?!?/p>
“我們就這樣一問一答地來到演出地點。到了地兒,她也沒說給我找一個座兒,而是對我說,你自個找個地兒吧,我進(jìn)去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演出后臺。我有一種被晾的感覺,覺得她有點傲氣。沒辦法,漂亮女人都有點小傲氣。你看那些抬頭女們,一個個氣宇軒昂。為什么?我告訴你們兩個字,都是漂亮惹的禍?!?/p>
大伙都樂,小毛卻一臉認(rèn)真地糾正說:“這哪是兩個字?!?/p>
“就你上過學(xué)?!崩戏释诳嘈∶f,“老梁你別理這小屁孩,他不懂幽默?!?/p>
“就你懂!”小毛反唇相譏。
“當(dāng)然比你懂!”老肥是個嘴上不吃虧的人。
“我不懂,但我沒有嚇得尿不出尿來?!?/p>
此話一出,大伙都面面相覷,場面一下變得尷尬起來。
嚇得尿不出尿,是老肥的短。剛上礁的時候,老高整天給守礁士兵灌輸敵情意識,弄得士兵們很緊張。在老高的敵情思維里,晚上是戰(zhàn)備重點。老高分析說,鬼子奪礁肯定是搞偷襲,白天他們不會來,他們肯定是晚上來,而且是乘小艇偷偷摸摸登礁。登上礁盤后,他們肯定關(guān)閉小艇馬達(dá),然后劃著槳無聲無息地靠近高腳屋……老高越描繪越具體,他甚至還向士兵們描述了他想象中鬼子偷襲的那個晚上。老高說,這個晚上一定沒有月亮,一定是風(fēng)平浪靜和伸手不見五指。于是,士兵們一遇見這樣的夜晚就非常緊張。但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這樣久而久之大伙也疲沓了。老肥甚至拿這事跟老高開玩笑:“礁長,鬼子怎么還不過來奪礁?”
老高說:“你盼著鬼子來呀?!?/p>
老肥說:“當(dāng)然盼著,鬼子不來我怎么立功呀!”
阿方?jīng)_老肥撇撇嘴說:“就怕到時候你一聽到槍響嚇尿褲了。”
老肥脖子一梗說:“讓我尿褲的人還沒出生。不是吹,我八歲就敢躺鐵軌中間,讓火車從我身上呼嘯而過。”
大伙哈哈一樂,知道老肥愛吹牛。但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老肥便遭打臉。這個晚上跟老高擔(dān)心的那種夜晚很像,一點多鐘,負(fù)責(zé)站這班哨的阿方發(fā)現(xiàn)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朝高腳屋這邊移動。阿方第一感覺是鬼子過來偷襲,因為鬼子早就發(fā)誓登礁抓活的。阿方這樣想著,頭發(fā)立馬像被人揪著似的立起來,一股熱血直躥腦門,撞得他眼冒金星,心跳也隨之加快,嗓子眼跟著火似的火燒火燎。盡管一顆心已躥到嗓子眼上,但阿方還是冷靜地目測了一下距離,他估計鬼子的小艇距離高腳屋至少還有兩百米。事不遲疑,趕緊叫醒老高,叫醒大伙,準(zhǔn)備戰(zhàn)斗。
盡管以前老高搞過夜間緊急集合,但真的遇到敵情,大伙還是倍感緊張。有一個兵慌張得找不到鞋,還有一個兵明明握著槍,卻在問別人誰拿了他的槍。所有人中就數(shù)老肥最緊張,像打擺子一樣渾身篩糠,走不穩(wěn)道,不是撞到床鋪下的水箱上就是撞到門上,弄出很大的響聲。
老高急了,捏著嗓子斥道:“怎么回事?”
“礁礁礁長,是高腳屋在在在晃嗎?”老肥緊張得上下牙直打架。
老高知道老肥慫了,他把手遞給老肥?!白ブ摇!贝蠡锘艁y而有序地從高腳屋上跑下來,迅速各就各位進(jìn)入掩體?;蛟S擔(dān)心大伙過于緊張,導(dǎo)致槍走火,提前暴露目標(biāo),老高捏著嗓子對大伙說:“不要慌張,聽我命令?!彪m然這么說,其實他也緊張得不行,畢竟第一次面對敵人。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慌,至少表現(xiàn)得不慌。為了讓士兵們感覺到他沉著,老高故意拿出望遠(yuǎn)鏡朝黑影望去,其實,這跟瞎子點燈一個道理,什么也看不清。眼看黑影越來越近,士兵們都捏著嗓子問老高怎么辦。
老高說:“同志們,不要緊張。鬼子只開來了一艘小艇,一艘小艇上頂多坐十二個人。我們在暗處,鬼子在明處,大家不要慌,各就各位,聽我命令?!?/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越泊越近的黑影上,所有人的耳朵都在為老高即將下達(dá)的命令豎著。老高再次目測了一下距離,大概有一百五十米。老高想讓它再靠近點,這樣好集中火力全殲來犯之?dāng)???墒呛谟耙苿拥煤苈?,慢得讓人惱火,而士兵們因為緊張,都恨不得它早點過來,那感覺就跟百米決賽的運動員做好了起跑準(zhǔn)備等待發(fā)令槍響一樣,因為這個期間抻得越長,生理越容易出現(xiàn)問題。
誰也不敢吱聲。這樣又過了一會兒,老高目視前方對所有人命令道:“全體注意?!本驮诶细邷?zhǔn)備下達(dá)射擊命令時,老肥突然喊了聲“報報……報告!”
“什么事?”老高有些懊惱。
“礁礁礁長,我我……我尿憋得慌?!?/p>
阿方踹了老肥一腳,嘴里嘟噥一句:“你這熊兵事真多。”說完順手摸一個空罐頭瓶遞給老肥。“尿吧,別弄出響聲來。”高腳屋上空罐頭瓶到處都是。
老肥接過空罐頭瓶,他沒敢站起身來,他害怕鬼子就在他這千鈞一發(fā)的疏忽中殺上來。
“礁礁礁長,我……我尿不出來?!崩戏收f。
老高和阿方都沒理他。過了約兩分鐘,老高走過去,一把將老肥提起來,大喊命令道:“立正,向前三步走!”
“礁長,鬼子……”阿方小聲提醒老高。
“那是一棵飄來的樹!”老高說。
老肥的腦袋上像被挨了一記重拳似的,癱倒在地上。
這事讓老肥很沒面子,在人前矮一截,但大伙都知道老肥好面子,所以從沒人揭他的傷疤。沒想到,新兵小毛逞一時口舌之快,揭了老肥的傷口。老肥豈肯善罷甘休,起身要揍小毛。眾人趕緊將他們分開。
18
盡管因為聽故事鬧了一點不愉快,但大伙好像都活泛了,不但話多了起來,有時還有興致搞些小惡作劇。這天晚上開飯前,一個叫陳葉華的汕頭兵就來了這么一手。他心血來潮地打開電臺,調(diào)著頻率,先是刺刺啦啦的聲音,不一會兒,便傳來了嘰哩呱啦的聲音,這是駐在附近島上越軍的聲音。雖然沒人能聽懂,但大伙好像都很有興致,因為這畢竟是在茫茫的太平洋上聽到的人的聲音,盡管是敵人的聲音,但有一種新鮮刺激的感覺,所以大伙一個個都張著嘴在樂。聽了一會兒,陳葉華用越南語對電臺喊了一句:“繳槍不殺?!?/p>
電臺里嘰哩呱啦的聲音沒了。過了一會兒,話筒里突然傳來一句中國話:“繳槍不殺?!?/p>
大伙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都哈哈大笑起來。
天擦黑的時候,海上突然刮起臺風(fēng),把高腳屋刮得吱吱呀呀亂響,床鋪也跟著顫動起來。這是梁建強上礁以來第一次遇到臺風(fēng)。在海里看臺風(fēng)真是壯觀!到處都是隆隆的聲響,跟創(chuàng)世紀(jì)一樣,四周水天相連,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海。巨浪在礁盤四周形成了一道道沖天的水墻,置身礁上,給人的感覺就像被裝進(jìn)一只玻璃瓶里似的。大伙并不擔(dān)心高腳屋被傾覆,高腳屋很堅固,理論上能抗十四級臺風(fēng)。相反,這樣的天氣是守礁官兵最安全的天氣,因為巨浪就是屏障,敵人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過來。所以一遇到這樣的天氣,士兵們晚上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睡覺,不需要放哨,甚至都可以開燈,不用擔(dān)心暴露位置。這天晚上天黑之前,老高就讓陳葉華開發(fā)電機。突然有了電燈,礁上就有了過年的氣氛。大伙很興奮,都不想早睡,于是老高提議讓梁建強接著講他的愛情故事。眾人一致鼓掌通過。
梁建強也很興奮,這是他上礁以來第一次遇到有燈光的夜晚。這個夜晚很像他小時候聽鄉(xiāng)下說書人偷偷摸摸說書的夜晚,不同的是鄉(xiāng)村夜晚很靜謐,而礁上的夜晚則濤聲隆隆。但這樣的夜晚更刺激。梁建強環(huán)視一下大家,問道:“上回講到哪兒了?”
“都是漂亮惹的禍?!毙∶珦屜忍嵝颜f。
“對,漂亮女人都傲氣。因為她知道自己漂亮,知道男人都會上趕著追漂亮女人,所以她們都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tài)。但男人就是一副下賤的坯子,越是得不到的女人越覺得是愛情,越是投懷送抱的女人越被男人輕視。我也一樣。陳小莉那樣冷傲對我,我反而覺得她可愛,自尊心一點也沒受傷。我按她說的,隨便找一個地兒站著看他們演出。沒想到陳小莉的歌唱得真好,那天晚上她一共唱了兩首歌,一首是《血染的風(fēng)采》,一首是《軍港之夜》,說到《軍港之夜》,沒坐軍艦之前,我特別喜歡這首歌,覺得它特別有詩意,可是這次坐了兩天的軍艦以后,我一點也不喜歡這首歌。哪是頭枕著波濤,哪是輕輕地?fù)u啊,分明是躺在顛勺里。哎喲,苦膽汁都顛出來了。扯遠(yuǎn)了?!?/p>
“那天晚上,馬麗紅也來了。你們知道馬麗紅吧?對對對,就是前兩年紅遍全國的那個女歌星。她也是墨都人。沒出名之前,每年夏天都和陳小莉一起到紫竹公園參加消夏晚會演出。那時她是一名紡織女工,是陳小莉好姐們。這次她就是受陳小莉邀請來紫竹公園演出的。不過這娘兒們現(xiàn)在譜真大,你看她在舞臺上對觀眾那么熱情,都他媽裝的。下了臺根本不帶正眼看人。演出結(jié)束后,我在演出后臺等陳小莉,見馬麗紅出來,我剛想要和她打招呼,她立馬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一臉不屑地從我身邊走過,而這一幕正好被隨后走出來的陳小莉看個滿眼。”
“她有點不快地問我,你在這兒干什么呢?”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
“我當(dāng)時臉色一定很窘,但我的反應(yīng)還算快。我說你請我看演出,我不能不打一聲招呼就走呀。再說了,我怎么也要發(fā)表一下觀后感吧?”
“陳小莉被我的話逗笑了,她高傲地仰著臉問我,怎么樣?”
“挺好!”
“這就是你的感受?”
“對呀!”
“陳小莉白我一眼說,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氣,我也知道她為什么在生我的氣。你問我她為什么生我的氣,這還不知道呀?嘿嘿,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后來一琢磨,她是嫌我拿熱臉蹭馬麗紅的冷屁股。她為什么要嫌我?這明擺著是一個女人在吃另一個女人的醋嘛!女人吃醋的時候,生氣都是假的,說話也是反的。她說我可以走了,這時候我要真走了,那就傻了。我抓耳撓腮裝作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想送送你。”
“就這樣,我們并排推著自行車邊走邊聊。一路上,我們沒有聊別的,而是聽她聊她的父親。她父親是一名老兵,十九歲那年,從山東一個貧困山村來到墨都當(dāng)兵。陳小莉說:‘一下火車,我父親就哭了。新兵班長問他為什么哭,他說是激動哭的,他沒想到外面還有這么精彩的世界。打那時起,他就發(fā)誓一定要在這個城市留下來,而他留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提干。為了能夠早日提干,我父親吃盡了苦頭,臟活累活搶著干。一次,他和戰(zhàn)友開車送豬糞到郊區(qū),開到半路,拉豬糞的車突然發(fā)生側(cè)漏,他二話沒說,上去就用手堵,手堵不住,就用身體抗。待把豬糞送到目的地時,他整個人像在糞池里撈出來一樣,身上爬滿了蛆蟲。我父親說半年以后,他還時常感到身上有一股豬糞味。那次積極表現(xiàn),讓我父親聲名鵲起,成了全團(tuán)學(xué)雷鋒標(biāo)兵。轉(zhuǎn)年,我父親如愿提了干?!?/p>
“提干對我父親來說,只是能夠留在墨都的第一步,因為我母親還在老家。我父親當(dāng)兵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提干以后,他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這個時候,把我們帶出山村,成為墨都市人,是他唯一的希望,而墨都市的隨軍條件比一般城市高,必須達(dá)到副營職以上才能隨軍。這樣,我父母兩地分居了二十年,一家人才在墨都團(tuán)聚了。然而好不容易團(tuán)聚還不到兩年,卻趕上部隊裁軍,我父親因為沒有學(xué)歷,被部隊安排轉(zhuǎn)業(yè)。接到轉(zhuǎn)業(yè)命令那天,我父親哭了,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父親流淚。我那時還小,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流淚。后來聽我母親說,因為我母親不是墨都市人,加上我們一家隨軍的年頭也不夠,所以我父親轉(zhuǎn)業(yè)不能留在墨都,只能回原籍安置。那個時候,這種情況也不止我們一家,一般情況下,都是全家回原籍,可我父親不想讓我們?nèi)腋卦?,他希望我們留在大城市。就這樣,我父親在他四十一歲那年一個人回了原籍,又和我母親過起了牛郎織女的生活……”
“說完這段話以后,我們都沉默了。作為軍人,我有同病相憐和物傷其類之感,但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我們就這樣默默并排走著。不知走了幾個路口,她站住了,苦笑了一下對我說,就送到這兒吧!我笑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她不等我反應(yīng),騎上車,徑自消失在無邊的夜幕里?!?/p>
19
“老梁你這戀愛談得太被動,感覺你處處被她牽著鼻子走。這怎么行!這談戀愛跟指揮打仗是一個道理,一定要以我為主,否則,準(zhǔn)吃敗仗。”老高少有地對梁建強發(fā)表看法。
梁建強笑笑,不置可否。但阿方不以為然,他對老高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家這是跟大城市姑娘談戀愛,你以為跟你我一樣?他這不叫被動,叫享受,只有追得死去活來,才越覺得愛情甜蜜。像你我這樣輕易追到手的,沒勁!”阿方說“沒勁”兩個字時,是閉著眼睛搖著頭說的。
大伙被阿方的表情逗得一陣哄笑。但老肥沒有笑,他問梁建強:“有個問題我搞不明白,她為什么跟你說起她父親這段往事?”
梁建強沖老肥豎起大拇指?!澳氵@個問題問到了關(guān)鍵。那天晚上回來以后,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想了好長時間也沒想明白。后來我把這事跟我的同室戰(zhàn)友單高說了,單高這人平時愛看閑書,什么弗洛伊德、費爾巴哈、尼采、薩特等等這些怪人的書看了不少,思考問題時,喜歡往有含義的方面想。我跟他復(fù)述了陳小莉父親這段往事以后,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對我說,有兩個方面含義,一是陳小莉?qū)δ阌泻酶?,但她對接下來和你談這場戀愛心存顧慮,擔(dān)心你像她父親一樣將來轉(zhuǎn)業(yè)回老家;二是基于這種擔(dān)心,她不知道她父親會不會同意你們這門親事。之所以跟你說她父親這段往事,也是想給你打個預(yù)防針,讓你有個思想準(zhǔn)備?!?/p>
“那我該怎么辦?”
“你喜歡她嗎?”
“怎么說呢,她是我心中期待的那種女孩?!?/p>
“既然你喜歡她,那就追。從她目前的表現(xiàn)看,至少是愿意和你交往。要不,她也不會跟你說她父親的事。這就是基礎(chǔ)。先不管她父親同意不同意,第一步你先把她拿下。拿下你懂吧!”
“你當(dāng)我是傻子。我懟他一句。老肥你別憋著壞笑,你他媽想歪了。我們北方人沒有你們南方人開放。所謂‘拿下’,就是把她吻了。我懂單高的意思,如果一個女孩子答應(yīng)和你接吻,證明她喜歡上你了??蛇@事哪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樣容易。哪能沒見幾面,上來就把人家給吻了。不瞞你們說,別說吻她,我跟她幽會好幾次,連她的手都沒拉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不是不敢,怎么說呢?打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就像一名園丁面對一朵鮮嫩欲滴的花朵一樣,不敢拿手碰它,生怕一不小心把花瓣弄掉了。我當(dāng)時就是這個感覺。沒辦法,因為她在我心中太圣潔了……”
老肥沖梁建強舉手示意說:“我不明白,你說你愛她,怎么還不敢碰她呢,這是愛情嗎?”
“是愛情!”一個聲音從靠門邊的一張床上發(fā)出,這是測繪專家王剛的聲音。王剛平時總是躺在床上瞇著眼睛一副養(yǎng)精蓄銳的樣子,他不愛說話,加上年齡比礁上所有人都大,且又是一名博士,這在一群低學(xué)歷的官兵面前,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所以大伙對他特別尊敬,而尊敬他的方式,就是不跟他說話。王剛也似乎習(xí)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從不主動和人說話,這會兒冷不丁冒出來一句,著實讓大伙很是吃驚。他說:“小梁說的,我有同感。”
大伙更是驚呆了,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話。他好像也不需要別人跟他一唱一和,徑自說起了自己的故事?!拔夷贻p時也喜歡上一個姑娘,我們是軍校同學(xué),同學(xué)四年,我知道她喜歡我,她也知道我喜歡她,但是我們誰也沒有點破這層關(guān)系,我們就這樣在同一個屋檐下相思著,那種感覺甭提有多甜蜜了……”說到這兒,王剛猛地坐起身,“我上軍校那會兒,不準(zhǔn)男生女生談戀愛,也不興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一塊兒走。男生和女生很少說話。我和她幾乎就沒怎么說過話,我們都是眼神交流,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對方。要是我們在路上不小心碰見了,她準(zhǔn)是快速瞟我一眼,然后頭一低,微笑著一路小跑地走開。就這樣,我們在心里彼此暗戀了四年,直到離畢業(yè)離校還剩下最后一周,我們的關(guān)系仍然是這種關(guān)系。當(dāng)時我們別提有多急!那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借故碰面,看見她在校園里走,我馬上拿著一本書故意迎面走過去;她看見我在校園里走,也借故下樓制造與我偶遇的機會。但每次碰面,她還是那樣撲哧一笑然后低頭走開。眼瞅著到了離我倆離校還剩下最后一天,這層窗戶紙還是沒有捅破,這個時候我的心徹底涼了,心想認(rèn)命吧。就在我徹底放棄這個念頭的時候,這天晚上,她突然敲我宿舍門走了進(jìn)來。當(dāng)時宿舍就我一個人,其他同學(xué)都離校了。見她進(jìn)來,我像做夢一樣,蒙了,既興奮又緊張。見我緊張,她更加緊張,因為我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在一起待過,更沒有這么近待在一個只屬于我們倆的空間里。突然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我們的心像跳動的小鹿一樣,撞得我們氣喘吁吁,撞得我們不知道說點啥好。我們倆像兩個仇人見面一樣,不看對方,她甚至還錯著身子對我?,F(xiàn)在想來,她是希望我主動,可是我也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咋主動。雖然她的意圖我心知肚明,但我還是怕理解錯了讓她難堪,所以她那么站著,我也那么站著,身上的汗呼呼往外冒,場面別提有多尷尬。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我鼓足勇氣給她倒了一杯涼白開,沒想到她接過杯子一仰脖喝干了,我只好再給她倒上,她接過杯子后又一仰脖喝干了。見她這樣,我沒敢再給她倒,而是鼓足勇氣問她,你找我有事嗎?你說我當(dāng)時怎么這么傻!她沒回答我的傻話。過了一會兒,她一只手塞到褲兜里往外掏東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塊手絹。這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信物。她拿著手絹那樣看著我,我也那樣看著她。就在我們四目對視的節(jié)骨眼上,突然停電了。我們那個年代經(jīng)常停電。現(xiàn)在想來,這應(yīng)該是上天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絕佳機會,我應(yīng)該趁機一把抱住她??晌耶?dāng)時不敢,因為我太愛她了,我怕這樣做讓她誤以為我人品不好。為了不給她造成不好的印象,我摸索著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出火柴。然而,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就在我劃著火柴點亮蠟燭的一剎那,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唉!她這一走,就徹底走出了我的情感世界,成了他人的新娘……”
說完,王剛還像先前那樣倒在自己的床鋪上,雙手枕著腦袋,睜著眼睛看著鐵皮屋頂。
20
高腳屋外,浪濤怒吼;高腳屋內(nèi),鴉雀無聲,大伙都沉浸在王剛的故事里,看得出來,都在替他惋惜,替他假設(shè)。過了一會兒,老高嘆了一口氣說:“這是血淋淋的教訓(xùn)呀!我們軍人談戀愛,一定要短平快。”
“老梁你趕緊下手吧,你不下手,她就成了別人的新娘?!崩戏识簶氛f。
大伙都齜牙樂,梁建強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瞞你們說,我身邊的戰(zhàn)友也是這么催促我的,我也試圖努力創(chuàng)造拿下她的機會,但我總是猶疑不定,覺得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瓜不熟就摘,不好。要不是接到上這兒來執(zhí)行軍事測繪任務(wù)的命令,我可能還不知道怎么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呢。這個命令來得太突然了,從接到命令到出發(fā),只給了我三天時間。接到命令那天,我心里別提有多涼,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剛溫乎,這一走就是幾個月,等我回去,還不早涼了?不行,我必須在走之前,把我們倆的關(guān)系確定了,成就成,不成拉倒?!?/p>
“這樣決定以后,在我出發(fā)的頭一天晚上,我把她約到紫竹公園。這地方我們來過五六次。公園很大,有很多適合拿下她的地方,但這女孩鬼精。以前每次我打算往黑的地方領(lǐng)她時,她都說,別往那地方去,蚊子多。說著就近找一個有路燈的地方坐下來,我只好隨她坐下來,保持不即不離的距離。這樣的地方,我們只能山南海北地聊大天。這天也一樣,我剛要往黑的地方走時,她就說那地方蚊子多,然后她指著一個有路燈的地方讓我往那個地方去。我當(dāng)然不能往那地方走,雖然在她之前我沒談過戀愛,但我知道男女談戀愛沒有身體接觸,感情是沒法產(chǎn)生質(zhì)的飛躍??墒俏也荒苡舱f不去,我得找一個不去的理由?!?/p>
“我急中生智,裝作很緊張的樣子對她說,別過去,我一個戰(zhàn)友正領(lǐng)著女朋友往這邊走。她信以為真地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那地方人很多,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我拉著她的手就往黑的地方走。她真乖乖地跟了過來。不等她醒過味來,我一把抱住她。她知道上當(dāng)了,一邊掙扎,一邊用手拍打我,也不是真打。這種打,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鼓勵。我豈肯放開她,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腦袋,嘴跟著就找她的嘴。她一邊拼命反抗,一邊緊緊地閉著嘴。就在我拼命開啟她雙唇的時候,一道手電光朝這邊掃來,干什么?公園巡夜的人喝道。我們趕緊松開,像學(xué)生作弊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那樣立馬端坐著。巡夜的人沒有過來,只是晃晃手電就走了。我們倆沒有說話,相對無言地坐著。她不說話,我以為她在生我的氣,我不說話,是因為我不敢說話,但這么相對無言地坐著也不是事呀!既然是我招惹她生氣,我總得吭一聲。于是我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她沒有說話。于是我又說,你要是生我的氣,就打我兩下?!?/p>
“我說完這話以后,她撲哧一笑說,討厭。”
“我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了。于是,我就跟她說我要上這兒來執(zhí)行軍事測繪任務(wù)的事。她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明天。她又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也許幾個月,也許半年,也許……永遠(yuǎn)回不來。她愣了一下,問我為什么。我說那地方正在打仗。我說完這話以后,她沒說話。這時候我突然來了情緒,我說小莉,我今天吻了你是不是有點自私?確實,我有點自私。因為我長這么大,還沒有親吻過女人,不知道和女人接吻是什么滋味,你是我親吻的第一個女人。本來,我想把這個初吻留到我倆的關(guān)系水到渠成的時候,可是我等不及,因為我上的是前線,那地方,三月份剛打了一仗,也許……我這一去,再也回不來,所以……我想在我走的時候,親一親女孩子,嘗一嘗親吻女孩子是什么滋味,這下,我滿足了,謝謝你小莉!”
“說到這兒,我也是淚人。我剛要說死而無憾時,小莉一把抱住我,她也哭了。她邊哭邊說,你一定能回來,你要好好的,我等你,等你和我一起見我爸爸,我已經(jīng)跟他說了。答應(yīng)我,你一定能回來,你說你一定能回來……我使勁地點點頭。見我點頭,她雙手抱住我的腦袋,嘴瘋狂地貼著我的嘴,我們就那樣親吻著,用她溫?zé)岬碾p唇,把我融化在她無邊的溫存中……”
“咕咕,咕咕……”一串異樣的聲音從窗外飄進(jìn)來,打破室內(nèi)的寧靜。大伙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窗外,這才發(fā)現(xiàn)天在不知不覺中亮了;風(fēng),也在不知不覺中停息了。沒有風(fēng),海又恢復(fù)了平靜。風(fēng)帶走了云彩,天變得更加湛藍(lán),藍(lán)得讓人哭泣,藍(lán)得讓人覺得血液里有一支蒼老的歌在傳唱。這時候,太陽出來了,紅彤彤的,在墨綠的海面上涂上金色的霞光。小毛打開門,“咕咕,咕咕……”迎著朝陽,他看見一只白鴿,正立在高腳屋之間的過道上,兩只圓圓的眼睛正警惕地看著他。眾人魚貫走出來,跟在小毛后頭,小毛輕輕走上前,鴿子驚恐地?fù)淅饬艘幌鲁岚?,奮力向前也只挪動了約一米遠(yuǎn)。
“別驚著它,它受傷了?!崩细咛嵝研∶f。
為了不讓它產(chǎn)生敵意,小毛找來一只空罐頭盒,倒上水,然后又在空罐頭盒邊上放了一把米。眾人后退,鴿子佯裝看別處,待眾人退到安全地帶,它一瘸一拐走上前,大概是餓壞了,它低著頭不顧一切地啄食起來。小毛輕輕地繞到它身后,趁它不注意,一把逮住它。這是一只信鴿,一只腳上套著一只鋁合金做的箍,箍上面寫著“高雄”兩個字。大伙一陣欣喜??墒牵@只信鴿為什么飛這么遠(yuǎn),飛到這兒來呢?哦,南沙太平島上也有它的兵哥哥,它一定是在給它的兵哥哥送信的途中遇到了這場臺風(fēng),它一定是在這場臺風(fēng)中受的傷……
“嘟嗚——”就在人們七嘴八舌議論這只信鴿的時候,悠揚的汽笛聲讓所有人都怔住了。這是他們魂牽夢繞的聲音。它的突然到來,讓他們猝不及防,讓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都愣住了。一兩秒鐘過后,循聲望去,看見一艘軍艦正披著霞光向高腳屋這邊駛來,當(dāng)他們看清是中國軍艦時,所有人都突然發(fā)瘋似的又跳又笑又擁抱……
21
接下來,梁建強像電影轉(zhuǎn)場一樣,一天一個地方,等回到墨都,已是隆冬。風(fēng)搖著光禿禿的樹枝,讓人感覺整個大地都在晃動。受多日思念的煎熬,一放下行李,梁建強便迫不及待奔向陳小莉單位找她。
大街上到處都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急剎車的刺耳聲、自行車的鈴鐺聲和各種叫嚷聲,此起彼伏。長時間在礁上生活,面對此情此景,梁建強突然有點不知所措,有好幾次,不是他差點撞了別人,就是別人差點撞了他。但他并沒有因此放慢腳步。現(xiàn)在他一門心思想快點見到陳小莉,那種感覺就像新婚丈夫渴望快點見到小別的妻子一樣。
他就是帶著這種焦渴急匆匆地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來到南山區(qū)政府門口。突然不知怎么,他卻想不起來陳小莉長什么樣了。在礁上,陳小莉是清晰的,現(xiàn)在距離這么近,陳小莉的容貌反而模糊了,而且越想越模糊。他不知道陳小莉是不是也這樣。要是陳小莉出來他沒認(rèn)出,多尷尬。但他沒太擔(dān)心,他堅信只要陳小莉一出來,他準(zhǔn)能認(rèn)出她。要是實在沒把握,那就別說是誰找她。這樣她一出來準(zhǔn)會問誰找她,而這時他從一旁突然殺出,準(zhǔn)讓她又驚又喜。對!就這么辦!這樣想著,他走進(jìn)傳達(dá)室。
傳達(dá)室負(fù)責(zé)接待登記的是一位大爺。大爺問他找誰,他說找陳小莉。大爺問陳小莉是哪個部門的,他說不清楚,只知道她在這里上班。大爺說,這里好幾百號人,我怎么給你找?梁建強望著大爺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有點發(fā)窘。大爺過去也當(dāng)過兵,看梁建強穿一條綠軍褲,猜他是當(dāng)兵的,于是問他,你是當(dāng)兵的?梁建強說是。大爺說,我過去也當(dāng)過兵。可能因為都是當(dāng)過兵的人,接下來,大爺對他多了幾分耐心,問梁建強,你知道她具體做什么工作嗎?梁建強說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歌唱得好,還在紫竹公園搞過消夏晚會演出。大爺說那她不是文化局的就是工會的。大爺說著拿起電話,給文化局和工會打電話,問有沒有一個叫陳小莉的人。對方回答說沒有。大爺望著梁建強,見他臉上寫滿了失望,但又不死心,遂笑笑說,看在你我都當(dāng)過兵的份上,我把花名冊拿出來。大爺從鐵皮柜里取出花名冊,示意梁建強進(jìn)來和他一起找。兩人把厚厚一本花名冊從頭翻到尾,也沒找到一個叫陳小莉的人。
大爺疑惑地問梁建強:“你是不是記錯了。”
這句話一下子點醒了梁建強,他愣眼看著大爺,突然一拍腦門說:“天啦!我怎么跑這兒來了。”梁建強想起來了,真實的陳小莉是一名紡織女工,真實的陳小莉是個胖女孩,不漂亮……
不管怎么說,既然回來了,應(yīng)該打個電話給她。
回到宿舍,梁建強開始找電話號碼本,他記得電話號碼本就放在衣柜的抽屜里,可是他把抽屜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奇了怪了,難道它長腿跑了?不可能,一定是塞到別的什么地方了,這樣想著,他索性把衣柜里所有東西都掏出來。還是沒有。就在他望著一片狼藉發(fā)呆時,單高推門進(jìn)來了。
單高吃驚地看著他:“這是干啥呢?”
梁建強看著一地衣物說:“找陳小莉的電話?!?/p>
單高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小梁,有件事不知道現(xiàn)在跟你說好還是過兩天跟你說好?!?/p>
“啥事?說吧。”
“我怕你接受不了……”
“說吧,沒事。”
“陳小莉結(jié)婚了,跟一個北京籍戰(zhàn)士回北京了?!?/p>
梁建強像是沒聽懂似的看著單高。單高以為他要說點什么,但他沒有說。過了一會兒,他旁若無人地蹲下身子開始收拾東西。單高有點不知所措,他本想安慰他幾句,可又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句。他在宿舍里干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梁建強跟前,彎腰在他的肩上拍了兩下,轉(zhuǎn)身走了。梁建強沒有表示,他像跟自己斗氣一樣繼續(xù)收拾屋子。收拾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心里很亂,有點喘不過氣來,他站起身,煩躁地將手中的一件東西扔在亂糟糟的地上,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來到大街上,他跟丟了魂似的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不知不覺來到紫竹公園。冬天的公園空無一人,他索性來到他們曾經(jīng)幽會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就那么坐著,目光散淡地看著遠(yuǎn)處。湖水很靜,天空真藍(lán),藍(lán)得讓人心生蒼茫。
有那么幾秒鐘,他突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墨都還是在南海島礁上。
責(zé)任編輯??木??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