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漸

一

“丁零零……丁零零……”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子猛然劃開了這個原本靜謐的黑夜。

蒙眬間，林茂瞥了一眼正在發(fā)亮的手機屏幕，凌晨三點，陌生號碼。

手機鈴聲不停地響著，宛如一陣陣急促的呼救聲，直到林茂瞇著眼睛按下接聽鍵才結(jié)束了這一“漫長”的求救。

“喂，哪位？”帶著一絲剛醒來的慵懶，林茂的聲音有些沙啞。

“請問是林茂嗎？”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焦急。

“我是。”

“我們是紫藤公安，接到路人報警。你的父親林正雄在路上突發(fā)腦出血，現(xiàn)已送到市人民醫(yī)院，正在搶救……”

接下來的話，林茂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覺腦袋嗡嗡作響，等回過神來后背已經(jīng)濕透。他慌忙起身，穿上衣服就趕往醫(yī)院，由于過于慌張，衣服紐扣都扣錯了兩個。林茂跑到路邊，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初秋時節(jié)的夜晚有點涼，略微的寒意也讓他稍稍冷靜了一些。

在黑夜的巨大幕布下，一切情緒和表情都能夠得到完美的隱藏。他的驕傲不允許自己把內(nèi)心的崩潰告知旁人，但只有林茂自己知道，僅一瞬間，他的心態(tài)已判若兩人。

二

林正雄曾是一名軍人，退役之后將部隊的很多習(xí)慣也帶到了家庭中。然而，少年時期的林茂卻受不了父親那些近乎嚴(yán)苛的要求，父子二人的關(guān)系時常處于緊張對立的態(tài)勢。

林正雄要求林茂每天早上六點鐘必須起床跑兩千米，不論寒暑，風(fēng)雨無阻;睡前必須書寫一張毛筆大字，待他檢查完之后才可以去睡覺。林茂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是對自己這個嚴(yán)厲的父親卻帶著一絲天然的膽怯。

本以為這種壓抑的日子會持續(xù)很多年，沒承想15歲那年母親獨自帶著林茂去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從此再也沒人對林茂作出諸多要求，他再也不用早起、不用練字……然而，期盼多年的松懈并沒有出現(xiàn)，林茂依舊早上六點鐘準(zhǔn)時起床，晚上依舊會練毛筆字。多年形成的生物鐘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打破。

多年后，當(dāng)旁人對林茂筆走龍蛇的書法發(fā)出贊嘆之時，他腦海中總是能浮現(xiàn)出一張堅毅而又不茍言笑的臉龐。

三

盡管做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盡管一路上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但是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林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預(yù)設(shè)的心理防線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隔著玻璃窗，林茂見到了多年未見的父親。厚厚的玻璃，連接著生死的兩端;咫尺的距離，卻又仿佛隔著難以跨越的千山萬水。

貼著玻璃往里看，父親虛弱地躺在床上，頭發(fā)不再是一絲不茍的模樣，身上多處插著管子。林茂既心痛又震驚，病床上的這個人哪里還有半分從前的模樣。記憶中偉岸的身材如今看上去卻是如此瘦弱。林茂很想問他這幾年過得好不好，但始終無法開口。林茂感到一陣鉆心的痛，痛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林茂坐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前的椅子上，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思緒一點點被拉回到很多年前。少年時代的回憶如洶涌的潮水，一旦開閘就不可遏止地漫天襲來，讓人猝不及防。

四

其實，記憶中的父親也不完全都是嚴(yán)厲的模樣。

9歲，林茂第一次學(xué)騎自行車，是父親教的。小小的林茂坐在高高的自行車上，內(nèi)心無比害怕，幾次都想要放棄。

“爸爸，我怕，我想下來?！?/p>

父親難得沒有露出嚴(yán)厲的神情，反倒伸出手拍了拍小林茂的肩膀，輕聲道：“別怕，我在?！?/p>

僅僅四個字，卻有著難以置信的安定的力量。小林茂鼓足勇氣，踏出了第一步。

“爸爸，你別松手，千萬別松手啊。”

“我不松，你只管往前騎，不要回頭?！?/p>

“爸爸，你松手了嗎？”

“沒有，你別怕?！?/p>

小林茂越騎越遠，父親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他停下車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松手，正站在遠處向他招手。那天天氣很好，逆著光，父親好像在微笑。

五

林茂13歲時，年級組織周末春游，要求所有同學(xué)都帶上自制的風(fēng)箏，屆時將舉行放風(fēng)箏比賽。第一名可以獲得一臺收音機。

林茂太希望能夠擁有一臺屬于自己的收音機，但是他并不會放風(fēng)箏，更加別提做風(fēng)箏了。父親得知此事后，冒著大雨，急匆匆地出門了。傍晚時分，父親回來了，只見他將一個黑色塑料袋緊緊地抱在胸前，因為怕打濕袋里的東西，父親的肩膀、后背都已濕透，一向從容的父親在細(xì)密的春雨面前也顯得有些狼狽。

塑料袋放在茶幾上，上面濺了幾滴雨水，帶著春天濕潤的氣息。林茂打開袋子一看，里面是膠水、紙刀、竹篾、馬拉紙，以及其他制作風(fēng)箏的材料。

林茂和父親熬了兩個晚上才將風(fēng)箏制作完成。風(fēng)箏上繪著兩只熊，一只棕色的大熊牽著一只白色的小熊。這只風(fēng)箏算不上美觀：大熊的嘴巴是歪的，小熊的眼睛也少了一只。但是林茂對這只不完美的風(fēng)箏卻十分滿意，并固執(zhí)地說棕色的熊是爸爸，白色的熊是他自己。

最終林茂還是沒能贏得風(fēng)箏比賽。春游回到家，林茂的書桌上卻多了一臺嶄新的收音機。

六

14歲，林茂考了年級第一。那天父親似乎很高興，雖然臉上并沒有過多的表情。父親帶林茂去了騎馬場，林茂選了一匹棕色的馬，父親選了一匹褐色的馬。父親牽著兩匹馬的韁繩，和林茂一起緩慢騎行在馬場。這是林茂第一次騎馬，但他并不害怕，因為父親就在身邊。

15歲，母親帶著林茂離開的那一天，父親站在門口，眼圈紅得可怕，囁嚅難言，最終只是拉住林茂說了一句：“茂茂……對不起！”父親有他的驕傲，他的背脊還是那么直，再也沒有說出第二句話。

父子相顧無言，林茂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林茂張張嘴，想說些什么，他知道此時此刻他應(yīng)該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說，甚至都沒有道上一聲保重。坐在車上，后視鏡中的父親在不斷倒退，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最終消失不見……

林茂靜默地坐在醫(yī)院的座椅上，年少時的回憶像是電影一般一幕幕放映……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時光機，林茂無比希望能回到那時那刻，在應(yīng)該說些什么的時刻，告訴父親：“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我很好，望你多多珍重。還有……謝謝你！”

后記

少年時代的我們，總是錯誤地想要以父母的渺小來彰顯自己的偉大。等再大一些時，才頓覺曾經(jīng)種種行為的幼稚。父愛無言，但父親所有的付出終將在時光的磨礪中變得熠熠生輝，并不斷照亮我們前方的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其實人生中很多事情并沒有那么多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