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不要錢的陽光,多好呀!母親感嘆。
坐在老家的臺階上,冬天的陽光像長了翅膀的鳥兒,穿過老屋前廊的落地玻璃,撲啦啦地,成群成群地飛進來。
陽光浴。我的腦海里立刻跳出這個詞。
咖啡色的斷橋鋁,通透的落地玻璃,配上老屋原有的尖頂、灰瓦、紅柱子,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穿上了一件簇新的外套。極具滄桑美感,又蘊藏著無限心事。
84歲的老父親泡在陽光里,擺弄他的花花草草。
那些花花草草一律被暖暖的陽光浸泡著,幸福地伸展著胳膊腿兒。要開花的,熱情高漲地籌備著。要長葉的,拼盡全力地綠著。
父親愛養(yǎng)花,以前沒給老屋前廊做封閉的時候,冬天只能把花搬進屋里。顏值高且有開花潛能的花草,擺放在窗臺上。
其他的花就堆放在角落里,或者放在床下面。漫長的冬季,它們可從沒享受過這么充足的陽光。
那盆跟了父親多年的蟹爪蘭,在陽光里蓄勢待發(fā),每個螃蟹腳爪的頂端都鑲嵌著一枚粉紅色的小珠子。眼見著那些小珠子,被太陽的溫暖一點點泡軟,膨脹起來。
83歲的老母親泡在陽光里擇菜,那只肥碩的貓,瞇著眼,慵懶地臥在旁邊打盹。隔一會兒,那只貓已經(jīng)把自己團成一個球,打起了呼嚕。
二
父親怕冷。天氣一冷,腹部下墜,厚棉褲、厚棉襖、厚襪子早早穿上,外加貼暖貼,還是覺得冷。老屋雖用天然氣取暖,但房屋封閉性、保溫效果不好,溫度上不去。
哥哥給父母在城里買了樓房,他們卻一直拖著不去,說等以后動不了再說。
從前年冬天開始,他們決定到城里過冬。
老家離縣城不到10公里,開車十幾分鐘就到??墒前峒仪?,父母沒有喬遷新居的欣喜,只有背井離鄉(xiāng)、拋家舍業(yè)的無奈。
收了院里的白菜,把秋天種的蒜、菠菜用草氈子蓋好,屋里屋外的東西一樣一樣歸置好,給貓狗安排好一周的口糧,父母才在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中,來到城里過冬。
怕他們不放心老家,二哥還讓人安裝了監(jiān)控。每周末,我們開車拉著父母回一次家,喂貓喂狗。父親每天早晚都要看一下手機上的監(jiān)控,看看貓和狗是不是安全,貓食狗食有沒有吃完。有一次他在查看監(jiān)控時,發(fā)現(xiàn)看不到小狗,只看到一段繩子。父親趕緊叫來二哥,開車回家。到家一看,才發(fā)現(xiàn)拴小狗的繩子被纏住了,小狗被吊在了半空,幸虧回去得及時。父母唏噓一番,覺得人不在家,貓狗都抱了大屈。
父親畢竟是退休工人,來城里以后,很快就適應(yīng)了新環(huán)境。每天吃完早飯,飯碗一推,就到對面的小公園聊天散步。沒多久,就有了一群談得來的老伙計。母親卻不適應(yīng),電器不會用,上下樓又費勁,不習(xí)慣去超市買東西,畏手畏腳、失魂落魄,整日念叨老家的貓狗和屋里屋外的一切,翻著日歷牌過日子。一開春,母親就急不可耐地張羅著回家。我們勸她,天還冷呢,再等幾天回去。母親就掉眼淚,好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母親的根在老家。在老家的母親是活色生香的,是氣定神閑的,是與周遭的環(huán)境完全融為一體的。喂貓喂狗,洗衣做飯,清掃庭院、種菜種花……老家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一磚一瓦皆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掌控之中。
三
老屋是1990年翻建的,這里以前是村隊部。上世紀八十年代,房子競拍,父親拿出全部積蓄,又舉了債,以2750元的高價買下。因為有兩個兒子,父親必須得未雨綢繆準備房子。
一共五間房子,三間“磚包皮”的正房,兩間敞棚。房子破舊不堪,兩扇木板門,老式木格子窗,里面黑咕隆咚。敞棚是泥棚子,生產(chǎn)隊放柴草的地方。院子正中還有一個幾米深的大豬圈。但,比起街里的老宅,優(yōu)點也很明顯。門前就是馬路,再也不用鉆小胡同了。父親說,這房遲早是要翻蓋的,得緩幾年再說??刹坏镁従弳??父親是工人,工資很低。母親是農(nóng)民,靠天吃飯。債要還,還得供我們兄妹三人上學(xué)。
父母如小鳥銜食一般,開始了建設(shè)家園的漫漫征程。
先是用秸稈扎了籬笆,再拉土填院里的豬圈。一年四季,除了三九天,父親每天都要擠出時間拉土。從村邊的坑塘裝土,爬坡,父親的背彎成一張弓,把一車車土,喂給那張饑餓的大嘴。直到我們搬進來,那個豬圈還沒有填平。不過它也不挑食,垃圾、爐灰、臟水,一律笑納。
接下來是處理房頂。房子年久失修,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雨季來臨之前,就得用泥抹一遍房頂。抹房頂?shù)臅r候,用兩根木頭,一豎一橫,挨著房子,綁一個支架,運用杠桿原理,把一桶桶和好的泥運上房頂,再一點點抹平。父親在房頂上抹,母親在下面和泥、運泥。這活兒,很是累人,一天下來,腰酸腿疼。
最后就是處理房后的地基。房后一角挨鄰排水坑,地基被水沖刷了好幾道深溝,需要拉土墊平,再加固處理。從坑底就地取土,爬坡往上運,不知道拉了多少車土,才填平了那些深溝。再請人夯實地基,埋上水泥排水管道。這才了卻了父母的一塊心病。
四
春天,我們從街里的老宅搬到了這里。兩間敞棚做了廚房和柴草棚。
父親開始在院子里種上月季花、葡萄、蘋果樹、桃樹,種上各種蔬菜。母親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狗。一個空落落的院子有了生機。
父母為翻建房屋做著漫長的準備,省吃儉用地計算著每一分錢。父親舍不得在單位食堂吃飯,每天中午騎自行車回家吃飯。冬天,父親搭起暖棚,養(yǎng)了幾十只雞,用雞蛋換零花錢。父親還在院子里培育了蘋果樹苗,母親負責(zé)趕集賣樹苗。母親不會騎自行車,只能推著手推車打來回,也就意味著母親要比別人走得更早回得更晚。不管多晚,母親都舍不得在集市上買個燒餅或者買根油條墊墊肚子。她最羨慕人家騎自行車馱著貨物趕集,特別希望有一輛輕便自行車,學(xué)會騎車子,就是這個小小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
母親每年都會種幾畝地的棉花,每天長在地里,一遍遍地鋤草、噴藥、捉蟲子。終于熬到摘棉花的時候,母親的眼里有喜悅,也有不安。棉花的價格像小孩子的臉,一天一個價,讓人心里不踏實。賣棉花還得千辛萬苦排長長的隊伍,忍受棉花收購站檢驗員的挑剔與斥責(zé),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才能拿到浸透著血汗的為數(shù)不多的錢。那錢,是我們的學(xué)費,還是將來翻蓋房子的錢。
房子雖破舊,也曾帶給我們數(shù)不盡的溫暖和幸福。夏天,一家人在葡萄架下吃飯,旁邊月季花開得肆意,桃樹上結(jié)著又大又紅的桃子,各種蔬菜長勢正好。站在院子里,隔著紗窗,能看到屋里西墻上貼著猛虎下山的年畫,北墻上貼著父親畫的對蝦圖。
房子先后發(fā)生過兩次小型的坍塌。一次是夏天,連續(xù)幾天陰雨連綿。頭一天晚上我們還熱火朝天地討論早晨吃啥,第二天早晨母親起床做飯時,發(fā)現(xiàn)兩間敞棚在夜里悄無聲息地坍塌了。做飯的大鐵鍋和滿滿一大甕麥子,都被埋在下面??粗黄瑥U墟,片刻的慌亂和惋惜之后,母親很快平靜下來,帶著我們清理了泥土,把麥子一點點扒出來。
兩年后,又是一個夏天,我在外屋做飯時,突然聽到臥室里轟隆一聲響。跑進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屋頂塌了一大塊,一堆土落在炕上。父親回家后,我心有余悸地告訴父親,父親說還好,還好,沒有砸到人。父親趕緊找來麥秸、木棍把屋頂臨時修補上。
啥時翻建房子,母親和父親商量了半宿。父親一根煙接一根煙地抽,一片片煙霧在父親頭上飄著。剛還清了買房子的債,三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都需要花錢,父親愁錢呀。
沒法再住了,萬一砸著人就壞了,母親態(tài)度很堅決。
父親終于拍了板,翻建房子。先是收拾東西搬家,然后拆房子。趕上暑假,全家老少齊出動,再加上幾個親戚一起動手,一面墻一面墻地拆,拆了半個月。把舊磚扒出來,用筐抬出去,碼到院子里備用。本著能省則省的原則,能自己動手的絕不花錢。
我們借住的地方是一個大車間,夏天、秋天還好,冬天很難熬。屋里用一個很小的煤爐子取暖,窗戶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花,屋里冷得像個冰窖,夜里經(jīng)常被凍醒。
整整一年,父母進進出出地忙,拉土,買磚,買木料,找了蓋房的班子,開始了漫長的蓋房之旅。眼見著他們又黑又瘦,嗓子經(jīng)常啞著,白頭發(fā)、皺紋都在增多,房子也終于建好了。
五
灰瓦,尖頂,前廊,紅柱子,屋里四白落地,房子寬敞,明亮。
雖然家徒四壁,但是,院子里有各種花,還有蘋果樹,桃樹,有葡萄架。每到春夏,院子里紛紅駭綠,美不勝收。
歲月翻過一頁又一頁。
父親退休了,和母親種地、種菜。
我們兄妹三人都完成學(xué)業(yè),相繼參加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父母不用為我們的學(xué)費以及過日子的開銷操心了。多年形成的克勤克儉的習(xí)慣是改不了的。有一天,母親在家里穿著破衣服干活,再加上弄得灰頭土臉。正好一個親戚來家里,看見母親這樣狼狽,心疼得掉眼淚,第二天送來了好多舊衣服。我覺得沒面子,讓母親別穿那么破。母親不以為然,她覺得飯能吃飽,衣能遮體御寒就行。我們給她買的新衣服,她不是讓退掉,就是束之高閣,只在走親戚時穿一兩次。
2004年,父親得了冠心病,我們帶著父親去北京做了支架介入手術(shù)。12年后,父親心臟病再次發(fā)作,這次又有三根血管堵塞,父親再次接受了支架介入手術(shù)。母親身體還不錯,鬧過一次輕微的腦血栓,只是背駝得厲害。
父母老了,頭發(fā)白了,牙掉了,耳聾了。時間像火車一樣轟隆隆向前走,父母在這行走的時間里,一點點衰老著。
家里的地都流轉(zhuǎn)出去了,他們再也不用穿過那條車流不息的馬路,去種地了。再也不用深更半夜去洼地里澆水了,再也不用愁學(xué)費生活費了。他們也沒閑著,把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院子里,種花種菜。
現(xiàn)在的日子多好呀!那些年受的那些累就別提了,說起過去的生活,母親常常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她說,年輕的時候喜歡吃小蔥蘸醬,可是舍不得買小蔥。推著小推車趕集賣菜、賣樹苗,到了午后一兩點鐘,餓得心里發(fā)慌,也舍不得買個燒餅吃?,F(xiàn)在一口假牙,吃啥東西都費勁。
母親還說,有一次,家里先后收到我們兄妹三人在學(xué)校寄來的信,都是要學(xué)費的。當(dāng)時就是有制作票子的機器也沒那么快制造出那么多錢來。母親嘆,那日子真難熬呀!母親是笑著說的,我也是笑著聽的。能含著笑說出來的苦,已經(jīng)算不得苦了。
老屋像父母一樣,老相畢露。先說它外部的老。周圍的鄰居都蓋起了新房子,地基墊得一家比一家高,房子蓋得一家比一家高。似乎房子越高,越能顯示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我家的房子看上去顯得更加低矮。當(dāng)初父親蓋門洞時,覺得能通過一輛小拉車就夠了,還當(dāng)場拉過小拉車現(xiàn)場做試驗?,F(xiàn)在人們蓋的大門洞能通過一輛汽車還綽綽有余。歪歪扭扭的院墻因為太矮而失去它本應(yīng)有的功能,就很隨意地在上面碼了兩層磚加高。再說它內(nèi)部的老。老屋的門窗、墻壁、地板、桌椅、房頂被煙熏火燎后,留下了歲月的包漿。當(dāng)初白色的大衣柜和白色的床,成了老舊的暗黃色。電線也老化了,一使用大功率電器就容易跳閘。我們找了電工,重新布了線路,總算可以使用空調(diào)和一些大功率的電器了。
院子里父親親手種植的蘋果樹,也快40年了??车袅藥卓貌?,僅存的幾棵已進入了老年狀態(tài),結(jié)的果子不僅少,品相不好,而且甜度下降。想當(dāng)年,它們曾經(jīng)擔(dān)負著給我們換學(xué)費的重任,用豐碩的果實給這個家庭立下了汗馬功勞。
老屋老了,舊了,矮了,但父母離不開他們的家。
只來了兩個冬天,父母決定不再來城里過冬了。哥哥提前找人給老屋的后墻加了保溫層,又給前廊做了玻璃封閉。
只要有陽光,坐在前廊就可以泡陽光浴。
父親每年冬天都要在泡沫箱里育蔬菜苗。一開春,就可以移栽到院子里。這個冬天,父親的花,父親培育的西紅柿、辣椒、茄子苗,母親的貓,經(jīng)常在陽光下舒展著筋骨。蔬菜苗明顯比往年更茁壯。父親一有空就盯著蔬菜苗看。陽光涌進來,父親在陽光里放松、安詳。
有金燦燦的陽光照著,花是幸福的。有花開著,老爸老媽和老家的一切,都是幸福的。
老家就是老了的家。即使老了,那也是我們永遠的家。老了的家里,有80多歲的老爸和老娘,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