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萍,女,羌族,1989年生于茂縣,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就職于汶川縣文聯(lián)。作品在《草地》《中國鄉(xiāng)土文學》《阿壩師院報》《羌族文學》《川經(jīng)瞭望》《阿壩發(fā)展》等報刊發(fā)表,論文入選《四川藏羌彝走廊研究》等多種選本,與人合著出版歷史文化圖書《禹跡岷山》。主編出版《走進羌族——lt;羌族文學gt;欄目作品精選集》《閱讀與欣賞——lt;羌族文學gt;欄目作品精選集》等圖書。
每當輕輕推開大門,便可以看見屋外的那棵核桃樹。而我也總喜歡在閑暇的時間里,最妙是云淡風輕的晴天,搬一把竹藤椅子,閑適地坐在樹下納涼。核桃樹很高,高過屋墻,透過屋墻,抬頭仰望著這已是遲暮之年的它,一直從每個春天到冬天,從樹腰到樹頂。就這樣看看吧,一直看著它走過綠意盎然的春天,到烈日炎炎的夏天,再到果實累累的秋天,最后把自己裹進冬天的銀裝里,看它的風華正茂,看它的嫻靜靜穆,和我們那回不去的童年。
日子,一天追趕著一天,核桃樹也愈發(fā)滄桑,綠色的葉子稀稀疏疏在枝干搖曳。遠遠望去,清晰可見那十多米高的軀干表面,皸裂得像老人的皮膚,那厚實的外殼已失去了以往的光澤而略顯蒼白。走到樹下,把頭探近,那上躥下跳的螞蟻們正在裂開的槽縫中忙碌。打我記事起,這棵核桃樹就已經(jīng)長在那里了,一半依偎在靜謐泥土里,一半飛揚在四季的熱鬧里。日復一日,心之所念,都成了過往,回想那時的核桃樹下,還是我們兒時玩耍、乘涼的好去處,如今卻不知所終。
寒冷在春日里漸行漸遠,陽光灑下,多了些暖意。每年雨水節(jié)氣這天,父輩們都會用刀在樹根離地大概一米處的地方割上一刀,以前是爺爺來割,后來是父親,老一輩說這是給樹“放苦水”,阻斷由根部向上輸送的一些營養(yǎng),控制樹頭過旺生長,這樣核桃樹的產(chǎn)量也更高??此坪芎唵蔚牟僮鳎瑢崉t不簡單,在樹根哪個位置開口,以及刀口的深度這些都是要把握好的。因為那時年紀太小,大人們也沒詳細地講那么多為什么,小孩也沒認真地聽那么多的為什么。只是蹲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又過些時日,它那寬大的身軀,慢慢地冒出綠芽,然后開花,開成一條條毛毛蟲似的樣子,綠油綠油的,看似慢悠悠地長著,但又在不經(jīng)意間“毛毛蟲”們就掛滿了枝頭。核桃樹開的花可是一道美味,只是得來工序比較繁瑣。午后的時光,便等風來,滿樹的花兒也跟隨著微風悠然自得地在空中蕩漾。每當一陣稍微猛烈點的風刮過后,核桃花被蕩到了地上,鋪得滿地都是,像綠絨絨的毯子。那些沒被吹掉下來的核桃花還在樹上繼續(xù)悠然自得著。小時候,最期待這一刻的到來。每當聽到風的聲音和下一刻核桃花掉在地上的聲音,我和妹妹就欣喜地拿起簸箕往屋外跑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核桃花撿完。街坊四鄰路過也會撿,熱鬧極了。有時候撿得不過癮,就去樹上摘,當然,被家里的大人們看見,免不了一頓說教。原來被風吹掉和摘下來的核桃花結(jié)局是不同的,只有被風吹掉的核桃花才可以最終結(jié)成果子,所以不能人為地去扒拉。撿回來的核桃花,用手抹去上面的塵土和絮狀小花朵,呈現(xiàn)出的那根如牙簽般粗細的長條,再經(jīng)過后續(xù)的晾曬烹飪就可以上桌了。別看它綠油油的,等抹完那些花絮,手也被染黑了且久久不掉。等到完全晾曬干,嫩綠嫩綠的花桿也慢慢成了黑色。最后用袋子裝起來,封上袋口,可以放一些時日。想吃時,就抓適量,用水泡軟,再焯水,或炒臘肉,或涼拌。唇齒間,淡淡的苦澀中夾雜著濃郁的香,那味道沒有肉的油膩也沒有菜的寡淡,是它帶來的獨特味覺記憶。
待春風停了,夏天也到了,核桃樹也結(jié)了果。樹冠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密,軟軟的枝丫撐起了沉甸甸的葉子,沉甸甸的果。夏日里的蟬成群結(jié)隊地被烈日趕到了樹葉下乘涼,在樹上此起彼伏地唱著,這夏天的味道便越來越濃了。樹的旁邊緊挨著一個小草房,房背上堆放著玉米稈,是留著冬季給馬吃的口糧,爬上樓梯就是一排青石片砌成的石凳子,爺爺就經(jīng)常坐在上面抽煙,一坐就是好一會兒。碩大的樹冠形成一張綠色的大網(wǎng),剛好遮住房頂。屋里太熱的時候,我們也會爬上房背,坐在核桃樹下乘涼,踮踮腳尖,伸手便能摘到核桃。挨近點,聞一聞,澀澀的核桃葉,澀澀的核桃果皮香非常有辨識度。偶爾從樹上掉下來一兩條手指那么長,肉嘟嘟、圓滾滾、綠油油,滿身帶著刺的毛毛蟲。如果掉在手臂上,免不了被刺。坐在涼涼的青石板凳上,舔著兩三毛錢的冰棍,聽著蟬鳴,吹著微風。感覺時間也變得悠長悠長的,空氣里都是甜甜涼涼的感覺。直到落日的余暉,映紅了天空,映紅了它,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的脊背。
拾起一片落葉,便知曉了季節(jié)。入秋后,天氣還是很熱,這時候核桃樹上的核桃差不多成熟了,有的果子還在樹上就迫不及待地削尖了腦袋往外看,青色的核桃皮裂開了一條條口子。只待白露時節(jié)的到來,就可以用長長的竹竿將核桃敲打下來,將最外層的綠色果殼剝?nèi)?,然后曬干,或者就那樣砸開核桃殼吃新鮮的果肉,淡淡的,油滋滋的清香。秋季,挑幾個還嫩點兒的玉米棒,在柴火上烤熟,拍兩下,吹一吹灶灰,剝一把玉米粒配著一兩瓣核桃,放進嘴里大快朵頤起來,可香了。深秋,天氣轉(zhuǎn)涼,核桃樹的葉子也從油亮亮的綠,變成了暗暗的黃,偶爾飛來幾只鳥歇息在核桃樹上,嘰嘰喳喳地鬧騰著。這個瓜果飄香的季節(jié),感受著秋日陽光的恩澤,搭配點暖意,就少了些許深秋的凄涼感。到了中秋節(ji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院壩里借著月亮點的燈,剝著核桃嘮著嗑……陣陣寒風被冬天縱容著,樹干幾乎禿了。沒有葉子的遮擋,暴露的樹干顯得更加粗糙干裂,枝干依然朝著各自的方向努力地生長。再寒冷點吧,樹干上就堆滿了雪花兒。雪花兒的堆積,短暫地掩蓋住了那些粗糙干裂,顯得樹干恢復了以往的年輕。這棵老樹佇立著,像一幅蒼勁而靜穆的素描。冬天里,總有“咚咚咚”的空響,偷偷跑出門外去看看,原來不知從哪里來的啄木鳥,停在寬大的樹干上,用長長的嘴“咚咚咚”地啄著軀干里的蟲子,像是在和樹絮語。即使冬日里,我也期待陽光明媚的那一天??梢园察o地坐在院壩里,看著這棵樹。
如今的核桃樹不再碩果累累,核桃花稀稀疏疏在風中凌亂,落在地上,也已無人彎腰。小草房上的青石板凳子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不見的,還有那么多兒時的歡聲笑語,只有偶爾路過的鳥兒依然把它當成休憩的驛站。再也看不見有一個留著白色山羊胡子的老頭坐在青石板上拿著煙桿兒抽煙了,我經(jīng)常在想爺爺每次坐在樹下那么久都在想些什么呢,也許就是一種閑適一種恬淡吧。他們那個時代是不是都很慢,慢得像我們在核桃樹下的童年,沒有手機、沒有電腦、也沒有超市里多到眼花的商品,但是快樂卻是實實在在的。核桃樹旁邊的馬廄里養(yǎng)著的那匹老馬,那是比妹妹年齡還略長的老伙計了,除了爺爺和父親,沒人能牽得了,三十多年了,爺爺也離開我們十來年了,曾經(jīng)幾度有人花高價要來買走它,父親都不賣,說賣掉就被人拿去殺了吃肉,于是一直到現(xiàn)在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他都會出去給老伙計打草回來,怕它淋著還特意給馬廄新搭了頂。核桃樹是我和妹妹的童年記憶,而老伙計也許是父親的吧。在我和妹妹看著核桃樹最后一枝樹干被鋸下的不舍,我想也就是父親不愿賣掉老伙計的不舍吧。時代在變,但是一代一代的情感不會變,于我,要走的路還很長,想看的景還很多,常念的,最美的,還是家鄉(xiāng)的泥土里長出的這棵核桃樹。
本欄目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