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朝時期人口販賣問題十分嚴重,尤以西南邊疆為最。西南邊疆的人口販賣問題既具有西南邊疆的一些特點,又具有全國的一些共性。經(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清朝的國家性質(zhì)決定了奴婢成為人口販賣的主要對象,清朝政府通過立法打擊使用不正當手段進行的非法人口拐賣行為,同時保護官方對奴婢的合法販賣行為,因此清朝對人口販賣既“禁”又“縱”,呈現(xiàn)出階級社會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清朝西南邊疆地區(qū)的人口販賣問題既受到全國范圍內(nèi)人口販賣活動的影響,同時也受到西南邊疆地區(qū)社會發(fā)展進程、民俗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因而比內(nèi)地和其他邊疆地區(qū)更為嚴重。至于販賣西南鄰國人口,則無合法與非法之分,清朝政府對出現(xiàn)的販賣鄰國人口事件進行嚴厲打擊,目的是睦鄰友好,維護西南邊疆的安全穩(wěn)定。
[關鍵詞]清朝;人口販賣;西南邊疆;睦鄰友好
[作者]馬亞輝,百色學院歷史學教研室教授,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生導師,韓國首爾科學綜合大學院大學博士生導師。廣西百色,533000。
[中圖分類號]K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4-0135-0008
人口販賣現(xiàn)象古已有之,其存在時間非常久遠,可以追溯到階級分化的時期,存在地域也非常廣泛,遍及世界各國。我國清朝時期存在著非常嚴重的人口販賣問題,人口販賣對象并不僅限于婦女、兒童,也包括成年男性,甚至出現(xiàn)過販賣鄰國人口的事件。目前關于清朝人口販賣問題的研究已有論文發(fā)表,有對清朝特定的人口販賣對象進行的研究,如喬素玲的《清代打擊拐賣婦女犯罪之考察》從立法和司法兩個方面探討了貴州等貧困地區(qū)拐販婦女的問題;[1]也有對清朝某一時期、某個特定地域人口販賣問題進行的研究,如張中奎的《略論滿清政府嚴禁西南人口販賣政策之流變——以“改土歸流”前后的貴州為例》[2]和《論清代前期貴州苗疆人口販賣屢禁不止的原因》[3]72~76,哈恩忠的《略論雍正年間清政府對貴州販賣人口的整飭——以鄂爾泰打擊川販為中心》[4]等,而祁睿的碩士論文《雍正年間云貴川地區(qū)人口販賣與整飭研究》[5]對雍正年間云貴川三省人口販賣的嚴重性、社會原因、危害、整飭等進行了初步探討。但上述研究并非是針對西南邊疆進行的,且不涉及販賣西南鄰國人口事件,本文擬對整個清朝西南邊疆地區(qū)的人口販賣問題做一個淺顯研究,兼議乾隆年間對出現(xiàn)的販賣西南鄰國人口事件的打擊。
一、清朝西南邊疆人口販賣問題的特點
清朝的人口販賣是指清朝時期將人口作為貿(mào)易對象進行買賣的行為,既包括利用欺騙、脅迫等不正當手段進行的人口拐賣,也包括清朝官方所認定的合法的人口買賣。人口販賣對社會的危害是非常嚴重的,可使家庭破裂,骨肉分離,還會激化階級矛盾。清朝從定都北京至滅亡,始終對人口拐賣問題進行嚴厲打擊,但卻屢禁不絕,而對部分人口販賣現(xiàn)象卻給予官方支持,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范圍內(nèi)普遍存在,而在西南邊疆地區(qū)尤為突出。仔細研讀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清朝西南邊疆的人口販賣問題既具有西南邊疆的一些特點,又具有與全國共通的一些共性:
第一,從時間跨度來看,西南邊疆地區(qū)販賣人口的現(xiàn)象較為持久,貫穿清朝始終。清朝初期,西南邊疆便存在著人口販賣現(xiàn)象,各個土司常將一些土民販賣為奴。順治九年(1652),明清鼎革正在進行,西南邊疆尚未納入清朝管轄,此時清朝官方文獻中已經(jīng)載有販賣人口之事。清世祖諭刑部:“今有一等市棍,稱為人販子者,不守本分貿(mào)易,或誘拐無知,私禁土窖,從而外販;或?qū)M洲婦人、子女圈誘販賣;或略賣民間子女?!盵6]493~494雍正年間,西南邊疆的人口販賣現(xiàn)象尤為突出。雍正三年(1725),云貴總督高其倬奏報“黔省境接川楚,奸棍頑苗,互相勾結,販賣人口一事,最為地方之害”。[7]473雍正十二年(1734),云南巡撫張允隨又奏報“昭通、東川二府,曲靖府之宣威、尋甸、平彝等州縣界連川黔二省,山徑險僻,倮仲雜居,頑苗匪棍易于藏匿,所以拐販捆擄之風未能一時盡息”。[8]135乾隆十八年(1754),云南鶴慶府屬之維西一隅與麗江府屬之怒江兩岸,多有土司放債,“折收黃連,其無黃連者,即折算人口、子女帶回康普,或抵給土弁、頭人作為額規(guī),或輾轉(zhuǎn)售賣,以償資本”。[9]144~145而在嘉慶年間及以后,有關西南邊疆人口販賣的記載并未見減少,直至光緒年間,仍然有朝臣奏報“兩廣、湖南地方,拐帶之風甚熾等語。匪徒拐販人口,貽害閭閻,全在地方官隨時查拿,并嚴禁胥役等通同舞弊,庶使奸宄斂跡”。[10]171
第二,從地域來看,清朝販賣人口問題從內(nèi)地到邊疆,無處不有。在清朝官方文獻中就有很多關于東北、西北、西南、東南,以及北京、四川、云南、貴州、廣西、海南、湖南、湖北等省拐賣人口的記載。直至清末,內(nèi)地的人口販賣現(xiàn)象依然大量存在。光緒十五年(1889),余聯(lián)沅奏報
“潛江、監(jiān)利、沔陽交界處所,有刀匪掠人販賣等事”。[10]700光緒二十年(1894),又有奏報“有內(nèi)務府鑲黃旗拜唐阿趙姓夫妻,平日販賣人口”。[11]499類似史料不勝枚舉。但總的來看,清朝販賣人口較為嚴重的地區(qū)多為邊疆地區(qū)。如雍正元年(1723),清朝政府“禁止奸棍私販中國幼稚出口,賣與蒙古”;[7]233乾隆四十七年(1782),葉爾羌參贊大臣復興、特通額奏報西北邊疆“回民購買外夷為奴”。[12]585而邊疆地區(qū)的人口販賣問題,又以西南邊疆最為嚴重。目前歷史學界針對雍正年間云貴川三省人口販賣問題進行了一些研究,本文開頭已有論述,由此可知云貴川三省販賣人口現(xiàn)象之普遍。事實上,人口販賣現(xiàn)象在廣西也多有存在,如乾隆五十三年(1788),曾發(fā)生婦女廖氏被拐賣之案,此案甚至驚動了乾隆皇帝。[13]502同治十年(1871),馮子材奏報廣西署太平府知府兼理龍州同知徐延旭“幕友包攬土官販買人畜分肥”。[14]215在廣西的一些地方志中,還記有通過典妻、卷伴等手段拐賣婦女的事件。西南邊疆成為拐賣人口的重災區(qū),涉及到多種因素。既受到清朝人口販賣大環(huán)境的影響,也與當時西南邊疆各民族相對落后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有關。
第三,西南邊疆地區(qū)人口販賣的對象不只是婦女、兒童,還包括成年男性。清朝史料中關于販賣婦女、兒童的記載很多,但也有男性成為人口販賣對象的記載。如康熙二十五年(1686),“旗人郭良臣、伙同督捕司書辦張子和等販買逃人,應按律追擬”。[15]344此處的逃人包括男性。再如《大清律例》載:“凡買賣男、婦人口,憑官媒詢明來歷,定價立契,社載姓名、住址、男女年庚,送官鈐印。”[16]416明確記載男性也在被販賣之列,且由官方定價鈐印。女性被販賣多與婚姻有關,兒童被販賣多是出于收養(yǎng),而男性被販賣的情況相對復雜一些,有自愿賣身者、戰(zhàn)俘、罪犯、家奴等。
第四,清朝出現(xiàn)販賣鄰國人口的現(xiàn)象。上文提到的乾隆年間“西北邊疆回民購買外夷為奴”,便是指買賣鄰國人口。販賣鄰國人口的現(xiàn)象主要發(fā)生在西北邊疆與西南邊疆,尤以西南邊疆最為突出。據(jù)清朝官方史料記載,乾隆三年(1738),瓊州鎮(zhèn)總兵武進升奏稱:“瓊州客民,私買安南番仔、男女多人,事干嚴禁?!盵17]121可見乾隆年間出現(xiàn)了販賣越南人口的事件,販賣對象包括成年男女。為了維護與鄰國的友好關系,避免邊境滋生事端,清朝政府通過立法對販賣鄰國人口至國內(nèi)的行為予以嚴厲打擊。
第五,清朝不但在民間存在販賣人口之事,還有大量的官方販賣人口現(xiàn)象?!洞笄迓衫芬?guī)定:“盛京、烏喇等處居住之人買人,仍照例用印行買外,若不詳詢來歷,混買人者,系另戶,連妻、
子發(fā)往江寧、杭州披甲......凡外省民人有買貴州窮民子女者,令報明地方官用印準買,但一人不許買至四、五人帶往外省,仍令各州、縣約立官媒。凡買賣男、婦人口,憑官媒詢明來歷,定價立契,社載姓名、住址、男女年庚,送官鈐印。”[16]416意思是在買賣人口時,不但要經(jīng)官方用印,還要詳細詢問被販賣人口的來歷,才能定價立契,否則按律例懲處。因此,有學者根據(jù)以上史料,在論述清朝西南地區(qū)的人口販賣問題時,認為清朝政府才是人口販賣的主犯。
從清朝西南邊疆人口販賣現(xiàn)象的特點不難發(fā)現(xiàn),人口販賣問題是十分復雜的:時間跨度長,地域范圍廣,包括男女老幼、鄰國人員。更加令人不解的是,清朝政府一邊嚴厲打擊人口販賣現(xiàn)象,從順治年間到光緒年間,皆制定有嚴禁人口販賣的法律或政策;一邊又公開參與人口販賣,所有被販賣之人,需經(jīng)官方查驗,蓋章用印后方可上市交易。有歷史學者曾撰文對清代前期貴州苗疆人口販賣問題屢禁不止的原因進行了探討,認為原因有四:一是有著滋生貴州人口販賣問題的外部環(huán)境;二是清朝政府對人口販賣現(xiàn)象既有“禁”,也有“縱”;三是受到流官吏治腐敗的影響;四是
“諸苗”搶殺捆賣之風盛行。[3]該分析有著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仍然未能信服地解釋清朝人口販賣問題的根源,尤其是對清代前期人口販賣現(xiàn)象“禁”與“縱”的看法,仍然停留在對事物認識的較淺表象。
二、清朝人口販賣非法與合法的界定
清朝西南邊疆人口販賣的特點,與全國范圍內(nèi)人口販賣的特點有著非常多的共性,說明清朝西南邊疆的人口販賣問題與全國的人口販賣問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是清朝政府一方面立法嚴打民間私販人口,另一方面又公然支持官方販賣人口,對人口販賣既“禁”又“縱”的現(xiàn)象,著實讓人困惑。在清朝《大清會典》中明文規(guī)定人口販賣屬于犯罪行為,但《大清律例》中同樣規(guī)定了官方進行人口販賣屬于正常的受到國家法律保護的貿(mào)易活動。張中奎的論文中也曾提到:清代前期很多地方存在進行人口交易的“人市”,從事人口交易者被稱為“牙人”,而貴州客民在買賣貧民子女時,甚至要報官用印后,方可買賣。[3]清朝政府不會制定自相矛盾的法律來治理國家,因此,清朝人口販賣現(xiàn)象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問題,應該有著更深層次的其他原因,可從清朝政府對人口販賣的既“禁”又“縱”這一貌似矛盾的政策著手,更清晰地分析這一困惑。
首先看順治年間清朝政府禁止販賣人口的法律。前文有述:“今有一等市棍,稱為人販子者,不守本分貿(mào)易,或誘拐無知,私禁土窖,從而外販;或?qū)M洲婦人、子女圈誘販賣;或略賣民間子女;更有一種強悍棍徒,托賣身為名,將身價伙分者。似此惡習,若不嚴行禁止,為害非淺。自今以后,將人販子名色永行禁止,如有故違,后被發(fā)覺,定行治以重罪?!盵6]494此條史料中,特別強調(diào)一個“誘”字,即通過誘騙手段進行的人口販賣行為,會受到嚴懲。
再看康熙年間清朝政府禁止販賣人口的法律??滴跏辏?677),清圣祖下諭刑部,要求修改刑法,加重對人販的懲處力度,云:“律內(nèi)設方術誘取良人、與略賣良人子女者、罪止論戍......皆不至于死,是以犯者頗多,且其惡甚于牙販,而法輕不足蔽辜?!苯?jīng)過刑部商議,修改律例如下:
“嗣后凡犯誘取典賣,或為妻妾等事,不分所誘良賤、已賣、未賣,為首者立絞;為從者,系旗人,枷責;系民人,杖流。如止一人,即以為首論。被誘之人和同者,俱如為從之罪;非和同者,不坐。不知情而典買者,免罪,追價給還。其以藥物等項誘取者,俱如略誘人例治罪?!盵18]834~835這里也是強調(diào)一個“誘”字,凡是通過誘騙手段進行的人口販賣行為,也會受到法律懲罰。
仔細研讀清朝《大清會典》,所有禁止人口販賣的法律,皆與“誘”“用強”“劫掠”等不正當手段相關。下面以光緒年間的《欽定大清會典》為例來進行說明?!稓J定大清會典》中記載:“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為奴婢,及略賣良人與人為奴婢者,皆不分首從未賣,杖一百流三千里......因誘賣不從......若假以乞養(yǎng)過房為名,買良家子女轉(zhuǎn)賣者,罪亦如之......若買來長成而賣者......若和同相誘取在己,及兩相情愿,賣良人為奴婢者......若略賣和誘他人奴婢者......若略賣子孫為奴婢者......”[19]15134在上述禁止人口販賣的律例中,“誘”字多次出現(xiàn)。再看《欽定大清會典》中其他有關人口販賣的律例,依然是嚴禁通過“誘”等不正當方式進行人口販賣活動。如康熙十二年
(1683)題準:“凡以撲項、藥餅、邪術,迷拐男、婦、子女者,俱照設方略誘取良人為奴婢,及略賣良人與人為奴婢之例行。”[19]15140雍正三年(1725)奏準:“凡用強略賣為從者,俱發(fā)寧古塔為奴,無分別問革充軍之例......凡設方略而誘取良人與略賣良人子女,不分已賣未賣,俱問發(fā)邊充軍?!盵19]15135因此可以推測,凡是通過“誘”“用強”“劫掠”等不正當方式進行的人口販賣行為,包括販賣逃人的行為,皆受到清朝政府的嚴禁和嚴懲。順治十一年(1654),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在酌議窩逃罪時,其中有一條為“其保賣逃人者,若系逃人自行賣身,將保人斷作窩主”。[9]678雖然是有保人參與的逃人的自行賣身行為,但賣身者為逃人身份,即出逃的家奴,這種人口販賣情況在清朝同樣是不正當?shù)呢溬u行為,家奴出逃在清朝是一種犯罪行為,窩藏和買賣逃人自然也是犯罪行為,要受到清朝法律的制裁。
但是,有些學者也注意到,許多的人口販賣行為,并不在清朝法律的懲罰范圍,也就是說,在很多時候,人口販賣是國內(nèi)正常的貿(mào)易活動,而且受到清朝法律的保護,這一觀點同樣可以在《大清會典》等清朝官方史料中得到印證。雍正三年(1725)定:“凡外省民人,有買貴州窮民子女者,令報明地方官用印準買,但一人不許買至四五人帶往外省,仍令各州縣約立官媒。凡買賣男婦人口,憑官媒詢明來歷,定價立契,開載姓名住址,男女年庚,送官鈐印。該地方官豫給循環(huán)印簿,將經(jīng)手買賣之人登簿,按月繳換稽查,倘契中無官媒花押、及數(shù)過三人者,即究其略賣之罪。倘官媒通同棍徒興販,及不送官印契者,俱照例治罪。至來歷分明而官媒掯索,許即告官懲治。如地方官不行查明,將苗民男婦用印賣與川販者,照例議處。至印買苗口以后,給予路照,填注姓名年貌,關汛員弁驗明放行。如有兵役留難勒索,及受賄縱放者,俱照律治罪,該管員弁分別議處。謹案此條乾隆五年定?!盵19]15136細讀清朝政府關于人口販賣的“禁”與“縱”的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除“誘”“用強”“劫掠”等不正當方式以外的途徑進行的人口販賣行為,是合法的,主要為以下四類:自愿賣身者、戰(zhàn)俘、家奴、罪犯,甚至這些人員在被交易時有著官方明碼標價。如果未經(jīng)官方允許而進行人口販賣,則屬于“私販”性質(zhì)的違法行為,必定受到清朝政府的懲罰。雍正元年曾制定規(guī)條:“禁止奸棍私販中國幼稚出口,賣與蒙古。關口官員、兵丁不行查拏者,分別議處。著為例?!盵7]233光緒五年,都司王輔清等人便是以“販賣婦女”罪被革職。[20]323類似事例不乏于清朝史料。
從以上論述可以推斷,產(chǎn)生人口販賣問題的最主要根源是清朝的等級制度與奴婢制度,這是階級社會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是清朝人權觀念和法律觀念下的產(chǎn)物。自愿賣身者、戰(zhàn)俘、家奴、罪犯四類人員成為清朝合法的人口貿(mào)易對象,《清代奴婢制度》一書中對此四類人員的來源進行了詳細介紹。[21]清朝由于社會成員在財產(chǎn)、政治、血緣等方面的差異而出現(xiàn)階級分化,自愿賣身者多是基于財產(chǎn)原因進入社會底層,淪落為合法的人口販賣對象;戰(zhàn)俘是清朝政府通過戰(zhàn)爭手段獲得的人口,屬于因敵對因素成為合法的人口販賣對象;罪犯則是因其做出危害清朝社會統(tǒng)治秩序的事情受到法律制裁,成為合法的人口販賣對象;家奴的來源除上述三種原因外,還有一些是基于其父母身為家奴而世代為奴,自然也是合法的人口販賣對象。對于有自由之身的人員,包括外國人員,如果被強制販賣,或被通過不正當途徑販賣,皆被清朝法律禁止。
出于維護邊疆穩(wěn)定的需要,對于一些在內(nèi)地合法的人口販賣行為清朝政府在邊疆民族地區(qū)也明令予以禁止,并由政府出資,將被販賣的邊民原價贖出,還其自由之身。雍正年間,鄂爾多斯的蒙古人多有典賣妻子者,“查出雍正十二三年,邊民并延綏鎮(zhèn)及各將弁,共買蒙古子女二千四百余口。其雍正十一年以前,尚有邊民娶買乞養(yǎng)者,今亦查出”。[22]940清世宗命軍機大臣將被販賣的蒙古人口原價贖出,或令其回家完聚,或商酌予以安插,并下令曰:“嗣后該地方官務須嚴禁邊民,不得娶買、乞養(yǎng)蒙古人口,倘有故違定例,私自典買者,一經(jīng)查出,從重治罪,并將該地方官一并嚴加議處?!盵22]940乾隆四十七年(1782),葉爾羌參贊大臣復興、特通額也發(fā)現(xiàn)有“回民購買外夷為奴”,于是奏請“嗣后拏獲販賣人口商儈,除從重責懲外,仍按所買人數(shù),酌罰騰格錢,獎賞拿獲之臺站回民”,此舉得到了清高宗的許可。[12]585而對于邊疆地區(qū)發(fā)生的一些販賣鄰國人口的行為,即使不是通過“誘”“用強”“劫掠”等不正當方式進行的,但會嚴重危害邊疆安全穩(wěn)定,影響清朝與鄰國的友好關系,更是受到清朝政府的嚴格管控。
在西南邊疆民族地區(qū),因社會發(fā)展水平相對落后,還存在著一些“以物易人”的人口販賣現(xiàn)象,清朝政府同樣予以禁止。乾隆十八年(1753),云南維西康普雖已改土歸流,但仍有夷俗舊例,該地土司每年越境放債,收租時如租戶無法完租,“即折算人口、子女帶回康普,或抵給土弁頭人作為額規(guī),或輾轉(zhuǎn)售賣以償資本”。[9]144~145云貴總督碩色認為怒江兩岸地方既經(jīng)流官管轄,不可再因循舊習,放債取利,準折人口,因此責令維西通判及麗江府約束拊循,時加稽察,無許再行越境放債,準折人口,倘再違犯,即照越境搶奪例治罪,該管地方官照失察例,一并參處。但是此項政策執(zhí)行并不徹底,乾隆二十一年(1756),清朝政府又發(fā)現(xiàn)維西等處有放債取利,準折人口之事。云南巡撫郭一?!帮喚S西通判將已革女土弁禾志明、頭人王芬等嚴加約束,不時稽查,毋許再赴怒地需索滋事”。[23]405“以物易人”的人口販賣多出現(xiàn)在邊疆民族地區(qū),在持續(xù)推行改土歸流后,隨著邊疆與內(nèi)地的一體化,“以物易人”的人口販賣現(xiàn)象才逐漸消失。
三、清朝對販賣西南邊疆鄰國人口事件的打擊
與清朝西南邊疆相鄰的有緬甸、南掌、交趾三個國家,在清朝的官方文獻中,目前僅發(fā)現(xiàn)關于販賣交趾人口事件的記載,關于販賣緬甸、南掌兩國人口的史料尚未見到。
乾隆三年(1738),瓊州鎮(zhèn)總兵武進升奏稱:“瓊州客民私買交趾番仔男女多人,事干嚴禁。”[17]121清朝政府立刻酌議,又據(jù)兩廣總督鄂彌達奏稱:“現(xiàn)在緝拏伙犯,追出買過番仔,實有若干,查交該管官收養(yǎng),一面咨明該國王,俟有便船,按名給以口糧盤費送回。但瓊州西南與安南接壤,客販往來,俱應立法查禁,以為經(jīng)久之計?!盵17]121清朝政府對內(nèi)地民人販賣鄰國交趾人口一案非常重視,避免因此影響兩國關系。為防止以后再有販賣鄰國人口之事,清朝政府專門制定相關法律,明令禁止販賣鄰國人口。經(jīng)刑部商議后,制定律例如下:“興販外夷人口,請照內(nèi)地略誘本律,不分首從,杖一百,流三千里。文武官弁,稽查不力者,分別議處。仍行文該國王,自行嚴禁,毋許串同通事,誘賣出境。”[17]121這項律例在《大清律例》中也有記載:“略賣海外番仔之內(nèi)地民人,不分首從,杖一百,流三千里。俟有便船,仍令帶回安插。文武官稽查不力,照外國之人私自進口,不行查報,交部分別議處。得贓者,以枉法治罪?!盵16]417~418在兩份歷史文獻中,清朝對販賣鄰國人口的人販的處罰,以及稽查不力的文武官弁的懲戒,皆與內(nèi)地販賣人口律例相同,不因人販為本國人員而加以袒護或減輕刑罰。此外,清朝政府對被販賣的鄰國交趾人口,待之以禮,妥善安置,俟有便船,即安排其回歸本國。在這場涉外事件中,清朝政府做得可謂是有理有節(jié)。
乾隆三年(1738)瓊州客民販賣交趾人口之案,對清朝的觸動很大,因事關西南邊疆的安全穩(wěn)定,清朝政府開始密切關注中越邊境內(nèi)地人員販賣交趾人口的問題。此后多年,中越邊境只要有交趾人員進入境內(nèi),清朝政府便立即著手處理。乾隆七年(1742),廣西提督譚行義奏稱:“交夷韋福琯滋擾諒山一事。有廣西崇善縣革生葉蓁、廣東人周老六,私出外夷,誘教?,g,幫助為逆,事敗潛逃,入境被獲?!盵24]136后經(jīng)審訊,與韋福琯往來之民人葉蓁,并未在交趾境內(nèi)主謀多事,而周老六亦無誘教之事。不久,廣西巡撫楊錫紱又奏稱:“安南饑民流入寧明等州,每處三四十人。除老弱病饑者,暫給口糧存恤,俟其病愈,再行押送出關外。其尚能行走者,酌給口糧路費,遞送回籍。并嚴禁內(nèi)地民人,販賣夷人子女,希圖獲利?!盵24]136清高宗聞之,稱贊楊錫紱辦理事情頗屬穩(wěn)妥,但為了防止交趾饑民再次進入清朝境內(nèi),發(fā)生販賣交趾人口之事,清高宗對中越邊境的出入境管理事務作了指示:“滇粵界接安南,全在各處關隘嚴行盤詰,始不致彼此私行出入,以致滋擾,并或釀成事端。今葉蓁等私出作奸,而饑夷復偷入內(nèi)地,則是各處要隘,難免潛出竄入之弊,殊非防范邊境之道。爾等可寄信該督撫,令其悉心籌畫,嗣后應如何立法整飭之處,會同詳酌妥辦,具折奏聞。務使各關隘,盤查禁止,實在嚴密以靖邊疆?!盵24]136清高宗要求守邊官吏嚴行盤詰出入關隘的人員,目的是查拿人販等不法之徒,減少邊事,以靖邊陲。隨后署理兩廣總督慶復奏覆:“交地荒欠,饑夷流入內(nèi)地,良匪莫辨,已飭令查明。病餓者暫與存恤,強壯者酌給口糧,押送出關,并嚴禁民人,不得收留販賣?!盵24]227清朝政府對交趾饑民的處理同樣是待之以禮,妥善安置。為防止人販對交趾饑民趁火打劫,特地強調(diào)嚴禁境內(nèi)民人收留販賣。
中越邊境云南段雖然未發(fā)現(xiàn)販賣交趾人口的事件,清高宗也要求云南督撫加強中越邊境云南段的管理,嚴查出入邊境的人員。乾隆八年閏四月,署理云南總督印務、云南巡撫張允隨回復中越邊境云南段的出入境管理情況與交趾人口的流入情況。云南廣南、開化、臨安等府與交趾接壤,張允隨派撥官兵、土練,增設塘卡,防守中越沿邊要隘。馬白隘口是中越兩國貿(mào)易往來的一個重要通道,人販等不法人員易從此處潛混出入,張允隨請示清高宗,擬責成開化府同知設立腰牌,矜烙大印,凡遇客商出口貿(mào)易,查無違禁貨物,填給腰牌,注明姓名、年貌、籍貫及同行伙伴、挑夫人數(shù),并給以照票收執(zhí),發(fā)號出關,于進口時,將腰牌、照票繳驗查銷,如無腰牌、照票者,分別查究。對于流入清朝境內(nèi)的交趾難民,為防止被販賣圖利,張允隨也作了安排:“再交趾難民,如有流入內(nèi)地者,該地方官查明,實系難民,給與口糧、路費,押送出口;其流入夷人子女,倘有內(nèi)地奸棍哄誘,抑勒販賣圖利者,該地方文武嚴拿究審,從重治罪,庶奸匪不致偷越,而中外之防得以肅清矣”。[25]
清朝政府對販賣鄰國人口的處理是從兩個方面進行的:一是制定相關法律,用法律手段來打擊跨國性的人口販賣行為;二是加強邊境管理,通過嚴格的出入境審核制度來查驗出入境人員,并派兵嚴守邊境要隘,防止國內(nèi)外人員私自出入邊境。從這兩個方面不難發(fā)現(xiàn),清朝政府對中越關系極為看重,在處理一切有關交趾的涉外事務時,皆以睦鄰友好,邊境安定為宗旨,這在很多清朝官方撰寫的涉及交趾史料中皆有所反映,所以在處理販賣交趾人口問題時,清朝政府首先考慮到的仍然是維護中越邊境的安全穩(wěn)定,保持與交趾的友好關系,對被販賣的交趾人口給予錢糧資助,幫其歸國,而對拐賣人口者的懲罰,并不會因其是中國人員而有所寬松。
清朝西南邊疆出現(xiàn)販賣交趾人口,應該是多種因素交織的結果。中越兩國邊民多為同一族群,跨境而居,在生產(chǎn)、生活等領域的交往交流自古就十分密切,其語言、民俗極為相似,中越兩國邊民的跨境婚姻一直以來綿延不絕。乾隆八年,據(jù)署理兩廣總督策楞奏稱:“(廣西)俱樂隘口出入近便,又多娶有番婦,留戀往來,是以偷度不能禁止”。[24]604此處的“番婦”即指交趾女子。因此,或許是兩國邊民相近的歷史文化、習俗等,造成出現(xiàn)交趾婦女被賣至內(nèi)地與男性結婚,兒童被賣至內(nèi)地被家庭收養(yǎng)的現(xiàn)象。
關于清朝販賣西南鄰國交趾人口問題的探討,還有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即在清朝史料中,唯見有乾隆三年(1738)販賣交趾人口事件的史料,未曾發(fā)現(xiàn)清朝其他時期販賣交趾人口的史料。在清朝其他時間段內(nèi),是否發(fā)生過販賣交趾人口的事件,因缺少史料而無法驗證,成為本文的一個遺憾。
四、結語
清朝的人口販賣問題普遍而嚴重,這是由清朝的國家性質(zhì)決定的。清朝是一個階級社會國家,存在著較為嚴格的等級制度,整個社會等級大致可分為三層:以清朝統(tǒng)治者為首的地主階級處于社會的最上層,擁有自由之身的平民(農(nóng)民、商人、手工業(yè)者等)位于社會的中下層,而奴婢生存于社會的底層。清朝的國家性質(zhì)決定了地主階級對無自由之身的奴婢的大量需求,使得生存于最底層的奴婢成為人口貿(mào)易的最主要對象,而清朝的國家政權組織形式則要維護和滿足清朝統(tǒng)治階級的需求,并制定適合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法律來維護其利益,因此奴婢不但可以被交易,且在交易時,要由官方鈐印、定價后方可出售,這在清朝屬于合法的人口販賣活動,并因此出現(xiàn)專門用于人口貿(mào)易的“人市”,可以說,人口販賣現(xiàn)象在任何階級社會都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清朝人口販賣行為難以徹底禁絕的最根本原因。
清朝非法的人口販賣活動,主要是人販為獲利而通過誘騙等不正當手段進行的人口拐賣行為,這種為獲利販賣人口的犯罪活動在階級社會中極其嚴重,原因便在于清朝合法的人口販賣活動為非法的人口販賣活動提供了時代背景,對清朝非法的人口販賣活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清朝政府盡力打擊非法的人口販賣活動,擔心非法的人口販賣活動會打亂清朝等級制度的劃分,同時造成社會動亂,危及統(tǒng)治者的地位和利益,于是出現(xiàn)了清朝政府對人口販賣活動既“禁”又“縱”的現(xiàn)象,這是階級社會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受到全國范圍內(nèi)人口販賣活動的影響,同時佐以西南邊疆不同地區(qū)各民族社會發(fā)展階段不均衡、民俗文化各異等因素,清朝西南邊疆地區(qū)的人口販賣活動要比內(nèi)地和其他邊疆地區(qū)更為嚴重,且人口販賣的表現(xiàn)形式還存在“以物易人”的現(xiàn)象。至于販賣西南邊疆鄰國人口的問題,雖然也與全國范圍內(nèi)人口販賣活動的歷史背景有著密切關系,但卻淡化了階級意味,不存在合法與非法之分,清朝政府更著重從維護兩國睦鄰友好關系的角度出發(fā),對于無論何種原因發(fā)生的販賣鄰國人口的事件,一律給予嚴厲打擊,對人販從重懲罰,善待和資助被販賣的鄰國人口,送其出境回國,從而維護了清朝西南邊疆的安全穩(wě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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