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磊
“通史家風”是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通史的優(yōu)長在于系統(tǒng)地表達對歷史的總體性認識。20 世紀上半期,史學界涌動起一股編撰中國通史的熱潮,“其中較近理想的,有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中國通史》、鄧之誠《中華二千年史》、陳恭祿《中國史》、繆風林《中國通史綱要》、張蔭麟《中國史綱》、錢穆《國史大綱》等”。[1]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81 頁。這些著作除《中國史綱》外,都對清代乾嘉史家趙翼(1727—1814)的史學成果有所借鑒。近代以來,許多著作“或直接摘引舊書之文,或據(jù)《廿二史札記》等書轉(zhuǎn)引舊史之文,非出于自身熔鑄成書”。[2]王樹民:《中國史學史綱要》,中華書局,1997 年,第194 頁?!敦ザ吩洝贰八演嬪N煉的大量典型史料和精辟論述大多成為近代眾多通史著作的史料來源和論述基礎”。[3]白興華:《趙翼史學新探》,中華書局,2005 年,第203 頁。趙翼著作對呂思勉(1884—1957)的中國通史撰述影響尤大。本文以呂氏《白話本國史》《呂著中國通史》《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為中心,[4]《白話本國史》全名《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約60 萬字,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年初版?!秴沃袊ㄊ贰肥窃谏虾!肮聧u時期”(1937—1941)編撰的,分上、下兩冊,共約40 萬字,先后于1940 年和1944 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是對1924 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學制高中本國史教科書》進行通俗化處理后的白話文著作,約40 萬字,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 年初版。2015 年,中華書局重新整理出版該書,并將書名改為《中國通史》。運用史源學方法,以文獻對照和邏輯推演的方式,對趙翼著作與呂思勉中國通史之間的關系進行實證考察,以期揭橥兩位跨越古今的史學大師之間的學脈關聯(lián)。
呂思勉在展開中國通史撰述時,對趙翼立論的諸多問題饒有興味,對其考史、論史成果多有借鑒,并對其考證結(jié)論和歷史認識有所拓展、深化或駁正。以下選取幾例二人均有較濃興趣的問題進行實證考察。
政體反動和階級反動,是呂思勉敘述戰(zhàn)國、秦、漢史的兩條線索。前者表現(xiàn)為郡縣制取代封建制,后者表現(xiàn)為自下而上的平民革命。兩條線索彼此勾連,相互影響,共同構成這一歷史變局的基本圖景。其敘述和認識直接受到《廿二史札記》卷二“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條的啟發(fā)。
關于先秦時期布衣將相之局的演進,趙翼考述道:自行封建以來,諸侯世襲君位,卿大夫世居其官,延綿數(shù)百年,似乎理所當然;隨后此制度弊病叢生,荒淫暴虐之君層出不窮,貴族內(nèi)訌頻仍,王室遭到挑戰(zhàn),政治崩壞,積重難返;列國紛爭,并為七雄,爾攻我伐,民不聊生;世侯、世卿之局相沿已久,難以遽然改變,故而自下而上開啟變局;有徒步而為相者,有白身而為將者,布衣將相之局逐漸形成。[1]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漢初布衣將相之局》,中華書局,2013 年,第36—37 頁。
呂思勉標注參閱趙翼的這些成果,并從貴族和平民兩大階級因應封建制度破壞后的時局著眼展開敘述。他稱:
到戰(zhàn)國時代,貴族階級,日益腐敗。競爭劇烈,需才孔亟。而其時學術發(fā)達,民間有才能的人亦日多。封建制度既破,士之無以為生,從事于游談的亦日眾。于是名公卿爭以養(yǎng)士為務;而士亦多有于立談之間取卿相的,遂開漢初布衣將相之局。[2]呂思勉:《中國通史》,中華書局,2015 年,第76—77 頁。
趙翼采用歷時性的論述思路,逐層深入,揭示變局,分析階級反動的成因。呂思勉接受其見解,從官制、兵制和成文法改革著眼,結(jié)合交通、風俗和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等因素進行分析。他斷言:“封建郡縣的遞嬗,純是世運的變遷,并非可以強為的。”[3]呂思勉:《中國通史》,第75 頁,第167 頁。他認為在世運漸趨統(tǒng)一的歷史背景下,郡縣制取代封建制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是難以抗拒的趨勢。
關于平民勢力抬頭,趙翼作出了精彩的論述。他首先敘述了漢初君臣之出身,隨后稱:
一時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將相,前此所未有也。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渚绕鹱圆家拢涑家嘧远嗤雒鼰o賴之徒,立功以取將相,此氣運為之也。天之變局,至是始定。[4]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漢初布衣將相之局》,第36—37 頁。
他認識到這一變局,富于洞見;但以“氣運”來解釋,有些乏力。呂思勉標注參閱其文,指出繼卿大夫革諸侯的命之后,又發(fā)生了平民革貴族的命,并以“社會組織的變遷”來解釋。[5]呂思勉:《白話本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177 頁。結(jié)合語境,對照文意,借鑒關系一目了然。
不過,二人的視角、思路和具體見解有較大差異。在趙翼看來,劉邦集團大多出身平民,只有張良等極少數(shù)人出身貴族;他們最終奪取天下,乃時勢和氣運使然,是政權自貴族滑向平民的趨勢決定的;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是戰(zhàn)國以降平民革命的最后一環(huán),至此完成權力下移。在呂思勉看來,秦崩、楚亡、漢興,是封建、郡縣兩種政體激烈交鋒的結(jié)果;陳勝首義之后,封建制死灰復燃;劉邦集團崛起并定鼎天下,又摧毀了封建制;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是封土建國的第一次失敗和平民革命的第一次成功。
呂思勉站在新的時代高度,因應新形勢,運用新史觀,將這一變局納入到階級和政體的雙重反動之中去考察,得出發(fā)人深省的見解。湯、武革命乃諸侯革天子之命。春秋以降,禮崩樂壞,天子式微,諸侯坐大。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開啟戰(zhàn)國時代,乃大夫革諸侯之命。秦吞滅六國后,在全國范圍內(nèi)廢封建、置郡縣,然而世人習于列國分立,視之為理所當然,秦行郡縣反倒是一個變局,致使人心思亂,四海鼎沸。秦亡之后,封建政體的反動力大張其焰,諸侯紛立乃勢所必然,項羽行分封也屬順理成章。漢初布衣將相之局乃社會組織變遷使然,是平民革貴族之命的結(jié)果。漢朝建立后并未蕩除封建制,侯國猶存,功臣、宗室、外戚三大集團對朝廷形成離心傾向,“七國之亂”也由此釀成。繼后統(tǒng)治者逐步削藩,加強中央集權,直至武帝后封建制才名存實亡。[6]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169—173 頁。
呂思勉對中古歷史演進的敘述,深受趙翼考論成果的影響。此處從文化、政治與社會三個方面各選一例予以闡明。
趙翼考察了漢儒對災異的認識及其對政治的影響,并將之納入上古以來天人關系的認知框架中,揭示了時代愈古則愈敬畏天意、時代愈近則愈崇尚人力的演進趨勢。[7]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漢儒言災異》,第39—40 頁。呂思勉隱括其意,敘述道:“兩漢時代的迷信,并非下等社會才然,即上流社會,也是如此。試看當時政治上,遇天災而修省,或省策免之公等,都略有幾分誠意,和后世視為虛文的不同?!盵8]呂思勉:《中國通史》,第75 頁,第167 頁。此處明確標注參閱《廿二史札記》卷二“漢儒言災異”條。事實上,同卷之“漢重日食”“漢詔多懼詞”“災異策免三公”等條也與此大有關聯(lián)。
不過,二者的主旨和認識不盡相同。受時代局限,趙翼對敬畏災異的現(xiàn)象并不持全然拒斥態(tài)度。他稱:“雖其中不免附會,然亦非盡空言也”;“漢儒之言天者,實有驗于人,故諸上疏者皆言之深切著明,無復忌諱”;“如果與人無涉,則圣人亦何事多費此筆墨哉。”[1]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漢儒言災異》,第39—40 頁。呂思勉對之雖有所借鑒,卻未必完全接受。更重要的是,其主旨并非對此種歷史現(xiàn)象進行歷時性的考述,而是將此置于中古文化變遷的范疇內(nèi)去審視。他認為:“從兩漢到魏、晉,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轉(zhuǎn)關。其要點,在破除古代的迷信,而從事于哲理的研究。”[2]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67 頁,第195 頁,第173 頁。將兩漢迷信視為破除的對象,含有否定和貶斥之義。將由破除迷信到從事哲理研究視為中國文化轉(zhuǎn)關的要點,是一種富于洞見的進步思想。
趙翼考述了周、唐之間千余年達官顯宦自擇下吏的現(xiàn)象:
漢時郡國守相皆自置吏,蓋猶沿周制?!菘ま蚶簟⒍洁]、從事,則牧守自置之?!挚な刂棉?qū)俨⒔杂帽究ぶ??!?、晉、六朝猶仍牧守置吏之制。……天下官員盡歸部選之制,實自隋始也。唐時亦尚兼用漢制。[3]趙翼撰,曹光甫校點:《陔余叢考》卷十六《郡國守相得自置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269—270 頁。
其論據(jù)豐富(引文省略部分),論證有力,認識通達。呂思勉擷其精華,隱括大意,沿其思路,以簡潔明了的文字敘述道:“漢世郡縣之佐,都由其長官自辟。所辟的大都是本地人。歷代都沿其制。隋文帝才盡廢之,別置品官,悉由吏部除授?!盵4]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67 頁,第195 頁,第173 頁。他借之闡述中古選舉制度的變遷,指出官吏由長官自辟演變?yōu)槌⑷蚊?用意主要是“防弊”,而非“求才”,由此引入到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
呂思勉對中古時期階級問題的敘述較大程度上因襲、借鑒了趙翼的考論成果,大多明確標注了出處。如,他隱括了趙翼關于六朝尊崇門第至唐末五代門第觀念消融的歷時性考述,[5]趙翼:《陔余叢考》卷十七《六朝重氏族》,第287—290 頁,第290 頁。并從兩個方面分析這一變遷的原因:“(一)因自六朝以來,所謂世族,做事太無實力。……(二)則世族多貪庶族之富,與之通婚;又有和他通譜,及把自己的家譜出賣的?!盵6]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71—72 頁。前一點借鑒了《廿二史札記》卷八“南朝多以寒人掌機要”條和卷十二“江左世族無功臣”條,后一點借鑒了《廿二史札記》卷十五“財婚”條和《陔余叢考》卷十七“譜學”條。
趙翼對魏晉南北朝閥閱觀念、忠節(jié)觀念以及士庶地位升降等問題考辨頗詳。他論述道:
歷觀諸史,可見當時衣冠世族積習相仍,其視高資膴仕,本屬分所應得,非關國家之簡付。毋怪乎易代之際,莫不傳舍其朝,而我之門戶如故也。甚且以革易為遷階之地,記傳所載,遂無一完節(jié)者,而一二捐軀殉國之士,轉(zhuǎn)出于寒人。[7]趙翼:《陔余叢考》卷十七《六朝重氏族》,第287—290 頁,第290 頁。
江左諸帝,乃皆出自素族。……其他立功立事,為國宣力者,亦皆出于寒人?!^高門大族者,不過雍容令仆,裙屐相高,求如王導、謝安,柱石國家者,不一二數(shù)也?!c時推遷,為興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雖朝市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以是為世家,迥異于庶姓而已。此江左風會習尚之極弊也。[8]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十二《江左世族無功臣》,第268 頁。
呂思勉對此借鑒頗多,通過敘述世家大族極少建功立業(yè)而寒庶勢力功勛卓著的現(xiàn)象,闡釋兩大階層權力變遷和地位沉浮之因;通過敘述士族鮮有與國同休戚者而庶族多與國共榮辱的現(xiàn)象,闡釋世變之由。如,他敘述道:
魏晉南北朝,正是門閥制度如日中天的時代。此時的貴族,大抵安坐無所事事。立功立事,都出于庶族中人,而貴族中亦很少砥礪名節(jié),與國同休戚的。富貴我所固有,朝代更易,而其高官厚祿,依然不改。社會不以為非,其人亦不自以為恥。這真是階級制度的極弊。[9]呂思勉:《中國通史》,第167 頁,第195 頁,第173 頁。
他不僅敘述了歷史現(xiàn)象,還將趙翼所論風習積弊引向深入,用來論證階級制度的弊端。此外,他通過敘述財婚現(xiàn)象,揭示以財幣為紐帶的跨階層通婚模糊了門閥界線,通過敘述偽造譜牒和士庶通譜的現(xiàn)象,闡明譜牒遭到破壞反映橫亙在士庶階層之間的障礙被清除,同樣借鑒并發(fā)展了趙翼的考論成果。
趙翼對上古至明代使用錢幣的歷史進行了一番詳細的梳理和考辨,[1]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銀》,第562—566 頁。又對金銀由以斤計到以兩計的演變過程進行了考述。他稱:“漢以來金銀皆以斤計,……南北朝時猶以斤計,……金銀之以兩計,起于梁、陳、隋之世也?!盵2]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金銀以兩計》,第566 頁,第567 頁。接著分析道:“古時金銀價甚賤,故以斤計,后世金銀日貴,故不得不以兩計也?!盵3]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金銀以兩計》,第566 頁,第567 頁。此外,他還對慣稱的“一金”進行了考辨:“今人行文以白金一兩為一金,蓋隨世俗用銀以兩計,古人一金則非一兩也?!胖唤鹉艘唤锒!盵4]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一金》,第567—568 頁。綜合而論,他認為金銀的價格呈現(xiàn)出由賤而貴的趨勢,計量單位呈現(xiàn)出由斤到兩的趨勢,前者是后者之因。他表達了“古時不以白金為幣,專用黃金,而黃金甚多”的觀感,舉出嬴秦至新莽諸例論證;指出漢代以后黃金數(shù)量日漸減少而價格日漸昂貴的趨勢,將之歸因于兩點:一是開采殆盡,產(chǎn)量減少;二是佛事耗損,難以復原。[5]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三《漢多黃金》,第66 頁。
呂思勉受到趙翼啟發(fā),卻不認同其見解。他敘述了金、銀、紙幣的演變歷程,發(fā)出疑問:紙幣之弊為人深知,為何不代之以金,而要代之以銀?接著論述道:
從前的人,都說古代的黃金是多的,后世卻少了,而歸咎于佛事的消耗。顧炎武《日知錄》,趙翼《廿二史札記》《陔余叢考》,都如此說。其實不然?!糯嗣裆畛潭鹊?。又封建之世,服食器用,皆有等差。平民不能僭越。珠玉金銀等,民間收藏必極少?!怨糯^金多,并非金真多于后世,乃是以聚而見其多。后世人民生活程度漸高;服食器用,等差漸破;以朝廷所聚之數(shù),散之廣大的民間,就自然不覺其多了。讀史的人,恒不免為有明文的記載所蔽,而忽略于無字句處。[6]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第208 頁。
無論是事實認定層面的考實性認識,還是原因分析層面的抽象性認識,他都對前賢之見提出了明確的否定性意見。他認為,古時金多而后世漸少只是一種直觀感受,并非實然;究其原因,乃古時黃金積聚于朝廷和達官顯貴家中而后世散落于民間所致;前人僅據(jù)文字記載的表象而未深察其故,以致形成錯覺,得出不確切的判斷。
趙翼的籍貫陽湖和呂思勉的籍貫武進,都屬于今天的江蘇常州。兩人生活的時代雖相隔百余年,但共同的桑梓地是相近學緣的天然紐帶。趙翼史學嘉惠后學,誠匪淺鮮。作為一位自學成才的史學家,呂思勉史學與家鄉(xiāng)的學術文化底蘊緊密相連,自然受趙翼史學的影響。
呂思勉敬重這位同鄉(xiāng)前賢,幼時便在父母、姐姐指導下閱讀《廿二史札記》,“雖僅泛濫而已,亦覺甚有興味”。[7]呂思勉:《自述》,《呂思勉論學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第742 頁。他于青少年時代在家鄉(xiāng)求學,之后在家鄉(xiāng)執(zhí)教,期間時常研讀趙翼著作;后離開故里,先后在多所高校執(zhí)教,仍研讀不輟,終其一生都深受教益。
趙、呂均深受昆山顧炎武的影響。趙翼以顧炎武為人格楷模,將其思想、理念奉為圭臬,治學亦祖述之,《廿二史札記》即有模仿《日知錄》的意味。呂思勉與顧、趙學緣關系較近,曾自述:“少時讀史,最愛《日知錄》《廿二史札記》?!盵8]呂思勉:《自述》,《呂思勉論學叢稿》,第756 頁。其遺稿中有一份“古書名著選讀擬目”,首先開列的即是這兩部書。他稱:“此兩種可先閱之,以見昔人讀書之方法?!庇衷谌块_列書目之后稱:“以上所舉,皆第一步必讀之書,……過此一步,則自有門徑,自有樂趣,不覺其茫無津涯矣?!盵9]李永圻、張耕華編撰:《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965—967 頁。向后學指示門徑,也反映出自己步入史學門徑所依憑的經(jīng)典。
趙翼是一位頗具淑世情懷的讀書人,既有“內(nèi)圣”之念,又有“外王”之意。其入世欲望強烈,中年以前沉浮于官場,致仕后濟世理想猶存,報國之志彌堅?;呸窠?,經(jīng)世致用,是其史學生命力強勁的重要因素。與同時代沉湎于舉業(yè)、局促于簿書、依違于格令的學人不同,他熱切關注國家盛衰、生民休戚,對歷史上的治亂興衰尤為重視。《廿二史札記》“于前代弊政,一篇之中,三致意焉”。[1]孫星衍:《趙甌北府君墓志銘》,《趙翼全集》第六冊《附錄二·趙翼生平與傳記資料》,鳳凰出版社,2009 年,第39 頁。李保泰評價道,該書援古證今,指陳貫串,折衷往昔,斟酌時宜,對國家之大措置、民生之大興建多能識沿革之由、利病之故,竭力探尋維持補救之方,于當世之務大有裨益。[2]李保泰:《李保泰序》,《廿二史札記校證》附錄二,第922 頁。
呂思勉為人、治學均受顧炎武、趙翼的影響,稱賞《日知錄》《廿二史札記》“鉤考有關致用之問題”,[3]呂思勉:《中國史籍讀法》,《史學與史籍七種》,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87頁。同樣十分關注社會現(xiàn)實、民生日用。他懷抱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針砭時弊,立志改革社會,密切關注社會形勢的變化,有意識地將經(jīng)世致用精神貫徹進研究和撰述實踐中。其數(shù)部中國通史均是在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中完成的,均有略古詳今、關切現(xiàn)實的特征,就反映了這一點。
趙翼治史有大氣魄,器局宏闊,融會貫通,善于把握大勢。錢大昕評價道:“先生上下數(shù)千年,安危治忽之幾,燭照數(shù)計?!盵4]錢大昕:《錢大昕序》,《廿二史札記校證》附錄二,第920—921 頁。舒位賦詩盛贊:“誰識三千風月外,胸中別有四千年?!盵5]舒位:《瓶水齋詩集》卷一二《奉和趙甌北先生八十自壽詩原韻》,清光緒十二年(1886)邊保樞刻十七年增修本。日本漢學家內(nèi)藤湖南也稱他擅長“對歷史大勢的通論”,“通論中蘊含著一種創(chuàng)新的見識”。[6]內(nèi)藤湖南:《中國史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264—265 頁。蒙文通認為《廿二史札記》就是“自成體系的通史,只不過沒有把人所共知的史實填充進去而已”。[7]蒙文通:《治學雜言》,蒙默編《蒙文通學記》,三聯(lián)書店,1993 年,第3 頁。趙翼史學還有知常明變的特點?!敦ザ吩洝分乜疾臁肮沤耧L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于治亂興衰之故者”,[8]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卷首,第1 頁?!囤胗鄥部肌芬灿薪浦既?。
呂思勉“十分講究綜合研究和融會貫通,著重于探討許多歷史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及其前因后果,注意摸索重要典章制度的變遷過程及其變化原因”。[9]楊寬:《呂思勉先生的史學研究》,俞振基編:《蒿廬問學記:呂思勉生平與學術》,三聯(lián)書店,1996 年,第5 頁。其史學不僅有通、變的特點,還試圖求其因果,進而設法改良、補救。他稱:
歷史者,研究人類社會之沿革,而認識其變遷進化之因果關系者也。原來宇宙之間,無論哪一種現(xiàn)象,都是常動不息的;都是變遷不已的。這個變遷,就叫做“進化”。因此,無論什么事情,都有個“因果關系”。明白了他的“原因”,就可以豫測他的結(jié)果,而且可以謀“改良”、“補救”的法子。[10]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3 頁。
他研治史學的基本路徑是:首先攝其全體、觀其會通,進而認識歷史整體及其變遷,然后揭示因果關系,最終探尋應對之策。
以“通”論之,呂思勉是近代會通派史家的代表,治史有通貫、周贍的特點。他力倡“通人之學”,主張“觀眾事之會通以求其公例”。[11]呂思勉:《沈陽高師中國歷史講義緒論》,《呂思勉詩文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年,第329 頁。他一生著述宏富,但最能體現(xiàn)其治史風格的還是幾部中國通史;以“變”論之,呂思勉重視歷史現(xiàn)象的變遷和處于轉(zhuǎn)折期的人物、事件。進化,是“變”的高級形式。他反復論說:“才說現(xiàn)在,已成過去,欲覓現(xiàn)在,惟有未來,何古何今,皆在進化之長流中耳”;[12]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38 頁。“一切可以說明社會變遷的事都取他;一切事,都要把他來說明社會的變遷。社會的變遷,就是進化。所以:‘歷史者,所以說明社會進化的過程者也?!盵13]呂思勉:《中國通史·例言》,第6 頁。他自覺運用進化史觀,善于以進化的思維縱論古今;以“因果”論之,呂思勉編撰中國通史的核心旨趣即在于從通、變之中抽繹演進軌跡及內(nèi)在動因。他將“歷史”定義為“研究人類社會之沿革,而認識其變遷進化之因果關系者也”。[1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緒論》,第3 頁。他對因果關聯(lián)措意甚多,尤其善于探尋“從前——現(xiàn)在——將來”的因果關系,稱:“史也者,所以臧往以知來。蓋凡現(xiàn)在之事,其原因皆在于從前;而將來之事,其原因又在于現(xiàn)在。必明于事之原因,然后能豫測其結(jié)果,而謀改良補救之術。故史也者,所以求明乎事之原因,以豫測其結(jié)果者也。”[1]呂思勉:《沈陽高師中國歷史講義緒論》,《呂思勉詩文叢稿》,第333 頁。職此之故,他總能見微知著、閔亂思治、盛必慮衰,既可對歷史進行精辟的分析,又可對未來展開天才般的預測。
趙翼是乾嘉歷史考證學派的重要人物,治史崇尚篤實,是呂思勉效仿的主要對象之一。呂思勉稱:“我治史的好講考據(jù),受《日知錄》《廿二史札記》兩部書,和梁任公先生在雜志中發(fā)表的論文,影響最深?!盵2]呂思勉:《從我學習歷史的經(jīng)過說到現(xiàn)在的學習方法》,《呂思勉論學叢稿》,第580 頁。他之所以重視考證,是因為認識到確切的事實是揭示因果、闡釋規(guī)律的基礎。他一再強調(diào):“要明白一種現(xiàn)象的因果關系,先要曉得他的‘事實’”;[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5 頁,第9 頁?!把芯繗v史,最緊要的就是‘正確的事實’。事實不正確,根據(jù)于此事實而下的斷案,自然是不正確的了”。[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5 頁,第9 頁。他自述編撰中國通史時“所引的書,自信都較為可信;引據(jù)的方法,自信亦尚謹嚴”。[5]呂思勉:《中國通史·例言》,第5 頁。
善于撰寫札記,頗能反映二人務篤實的特點。趙翼自述:“日夕惟手一編,有所得輒札記別紙,積久遂得四十余卷”;[6]趙翼:《陔余叢考·小引》,第1 頁?!半既槿照n,有所得輒札記別紙,積久遂多?!盵7]趙翼:《廿二史札記·小引》,第1 頁。他運用百花采蜜的方法,以集腋成裘的方式,形成了一條條札記?!囤胗鄥部肌贰敦ザ吩洝肪鶠樵浗Y(jié)集而成。呂思勉也以讀史、鈔書為日課,自述:“往者吾嘗晝夜孜孜,以從事于抄書矣。祁寒盛暑,罔敢或輟,即有小病,亦嘗不肯自休也?!盵8]呂思勉:《國體問題學理上之研究》,《呂思勉論學叢稿》,第270 頁。他自少年時代起即開始作札記,筆耕不輟,直至終老,撰寫札記達數(shù)百篇,上百萬言。有學者指出,其斷代史著作“采正史,拆解其材料,依照自己的組織系統(tǒng)加以凝聚組合”,“直以札記體裁寫出,每節(jié)就如一篇札記”,“其實即把誠之先生四部斷代史全作有系統(tǒng)的札記看亦無不可,內(nèi)容博贍豐實,豈不過于趙書耶?”[9]嚴耕望:《通貫的斷代史家——呂思勉》,《治史三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80—181 頁。呂思勉深通博觀約取之道,閱讀大量資料撰寫札記,將札記作為建構學術體系的基石,然后由博返約、厚積薄發(fā),最后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和撰述。他的幾部中國通史就是在平日所作札記的基礎上形成的。
趙翼重視正史,自覺抵制炫博、獵奇、述遠之風?!敦ザ吩洝窌m為“廿二史”,實際上遍考“二十四史”,包括不被時人認可的《舊唐書》《舊五代史》。該書“小引”強調(diào)正史的價值,闡明采摭正史的緣由。以正史為宗本的史料觀一方面是藏書不足的客觀條件造成的,另一方面是他對正史與野史地位的認識決定的。在其頭腦中,正史處于史料序列的最高層級,經(jīng)過了史官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因此,他主張以正史為考證的基本素材和依據(jù),抵制野史對史學活動的干擾。章太炎稱《廿二史札記》“將正史歸類,其材料不出正史”。[10]章太炎著,傅杰編校:《清代學術之系統(tǒng)》,《章太炎學術史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399 頁。這一評斷不盡符合事實,卻可反映近人對趙翼史料觀的基本認知。《陔余叢考》雖非全然考史,然第五卷至第十八卷列有近200 個正史考證的條目,同樣多據(jù)正史參互考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重視正史的史料觀。
20 世紀上半期,史學界興起一股輕賤正史的學風。不少學人熱衷于從“碧落”“黃泉”之中搜求所謂新史料、珍稀史料,而視正史等常規(guī)史料為廢銅爛鐵。與此學風有異,呂思勉并不刻意搜討所謂珍稀史料,而是極重正史,常置于案頭,隨時翻檢。他對“二十四史”非常熟悉,曾通讀數(shù)遍,早已在學界傳為美談。其通史、斷代史、專題史著作,多以正史為基本史料。他盛贊《廿二史札記》“專就正史之中提要鉤玄組織之,以發(fā)明湮晦的事實的真相”,是“現(xiàn)在治史學的好模范”。[11]呂思勉:《呂思勉自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 年,第324 頁。這從側(cè)面反映了他對正史在研治史學中的地位的肯定。
趙翼雖以考史家著稱,但頗具識斷。有學人稱他“既非如考據(jù)家之僻搜,又非學究家之不考而擊斷,最為可法”。[12]劉咸炘:《劉咸炘論史學》,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 年,第241 頁。還有學人稱他洞察力敏銳,“通達世故,所以有著相當敏銳的議論”,“筆觸機敏,讀起來很耐人尋味”,[13]內(nèi)藤湖南:《中國史學史》,第264—265 頁。故而“能在眾多紛紜的史實中,攫取最關系歷史演進變遷者,予以排比綜合,以致近乎西方歷史解釋的新論叢出”。[1]其書審訂諸史曲直,既指其瑕,又彰其瑜;斟酌時事,既不蹈襲前人,又不有心立異,實乃有體有用之學。[2]
呂思勉治史不以材料見長,而以識斷取勝。他認為學問之道貴在自得,“學問固貴證實,亦須重理想”,[3]杜維運:《趙翼傳》,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3年,第297頁。“心思要靈,眼光要遠,方能辨別是非,開拓境界”。[4]錢大昕:《錢大昕序》,《廿二史札記校證》附錄二,第920—921 頁。他以一己之力編撰的幾部中國通史,對許多問題的認識獨具只眼。顧頡剛評價道:“編著中國通史的人,最易犯的毛病,是條列史實,缺乏見解;其書無異為變相的《綱鑒輯覽》或《綱鑒易知錄》之類,極為枯燥。及呂思勉先生出,有鑒于此,乃以豐富的史識與流暢的筆調(diào)來寫通史,方為通史寫作開一個新的紀元?!盵5]呂思勉:《叢書與類書》,《呂思勉論學叢稿》,第541 頁,第541 頁。此言得之。
呂思勉在撰寫中國通史時依憑的傳統(tǒng)史學資源頗為豐富,僅以類別劃分就有正史、雜史、別史、政書、史論、史評、方志、掌故、檔案,以及經(jīng)、子、集諸部文獻,其中對趙翼著作的借鑒明顯較多。除前述二人的諸多相通性因素之外,趙翼著作的特點與呂思勉中國通史的撰述旨趣相契合,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呂思勉的幾部中國通史的編撰初衷,是當作大、中、小學生的教材或青少年自修讀物。歷史教材通常具備三個特點:一是開示門徑,二是激發(fā)興趣,三是呈現(xiàn)歷史梗概、揭示演進大勢。趙翼著作具有的便于入門、趣味性強、觸及重大問題的特點,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呂思勉編撰教材的需求。首先,開示門徑。呂思勉致力于為學生指示治學的“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所引他人的考據(jù)議論,也都足以開示門徑”,[6]呂思勉:《叢書與類書》,《呂思勉論學叢稿》,第541 頁,第541 頁。且一貫主張治史當由正史入門?!敦ザ吩洝肥墙^佳借鑒對象。張之洞將該書視為“讀正史之資糧”。[7]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第81 頁。梁啟超將該書推薦為入門讀物,稱:“學者讀正史之前,吾勸一瀏覽此書。”[8]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序例》,第1—2 頁,第1 頁。曾校注該書的王樹民也稱該書“為初讀廿四史者指示途徑之作”,“初讀廿四史者,藉此得窺門徑,實為其書主要價值所在”。[9]張之洞:《勸學篇》,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第27 頁。其次,激發(fā)興趣。無論是教材,還是自修讀物,都主要面向青少年,“必先覺有興味,乃能引起其探求之心”。[10]梁啟超:《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讀書指南》,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1 頁。趙翼著作與乾嘉時代其他著作相比少了幾分艱澀、枯燥。梁啟超稱《廿二史札記》可為治史者“得常識、助興味”。[11]王樹民:《前言》,《廿二史札記校證》卷首,第1 頁,第3 頁。金毓黻也稱該書“本末洞然,富有逸趣,讀其書者,乃至不忍釋手”。[12]呂思勉:《中國通史·例言》,第2 頁,第4 頁。再次,呈現(xiàn)歷史梗概、揭示演進大勢。歷史容量廣闊無垠,發(fā)展線索千頭萬緒,唯有觸及重大問題,抽繹出主線,采取以簡馭繁的策略,方能勉力為之。呂思勉深諳此理。他稱:“須知‘常事不書’,為秉筆者的公例?!盵13]梁啟超著,夏曉虹、陸胤校訂:《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新校本),商務印書館,2011 年,第348 頁。歷史上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不必盡記,只須記得“足以使我成為現(xiàn)在的我的事情”,[14]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商務印書館,2010 年,第345 頁?!笆股鐣蔀楝F(xiàn)在的社會的事情”,[15]呂思勉:《歷史研究法》,《史學與史籍七種》,第18 頁,第4 頁。就足夠了。他將這一理念貫徹進中國通史撰述中,表示要把中國歷史上緊要之處的重要史事通過鈔錄原文(有刪節(jié)而無改易)的方式摘揀出來,而將己意注明于后。[16]呂思勉:《歷史研究法》,《史學與史籍七種》,第18 頁,第4 頁。趙翼的考論成果能夠觸及關乎歷史走向的重大問題。梁啟超曾論:“彼不喜專論一人之賢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時代之特別重要問題,羅列其資料而比論之,……能教吾儕以抽象的觀察史跡之法?!盵17]呂思勉:《中國通史·例言》,第2 頁,第4 頁。這種理念和風格驅(qū)使他能夠“很快找到歷史上富有關鍵性的大問題”。[18]杜維運:《趙翼傳·序》,第8 頁。趙翼著作注重對國計民生、盛衰興亡、經(jīng)驗教訓以及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緊密的史事的考證和評論,與呂思勉的撰述需求相契合。
呂思勉中國通史對趙翼史學成果既有因襲和借鑒,又有發(fā)展和超越。統(tǒng)歸起來,大略有如下諸端:
其一,科學精神和方法。中國傳統(tǒng)史學科學精神淡弱,以致史料雖豐富卻如無序亂絲,阻礙了史學事業(yè)進步。欲擺脫這種困局,就要運用科學方法來整理史料。乾嘉歷史考證學是前現(xiàn)代科學化史學的典范。趙翼治史頗具科學精神,運用科學方法的技藝較嫻熟。呂思勉史學更勝一籌。他認為治史宜有科學的眼光,“處處以科學之方法行之”;[1]呂思勉:《沈陽高師中國歷史講義緒論》,《呂思勉詩文叢稿》,第329 頁。倘若缺乏科學精神,不運用科學方法,實難有所成就。[2]呂思勉:《研究歷史的感想》,《呂思勉詩文叢稿》,第356頁。所謂“用新方法整理舊國故的精神”,[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序例》,第1 頁,第2 頁。實際上就是科學精神和方法。
其二,歷史觀。趙翼批判厚古薄今和一治一亂的歷史觀,認為今勝于古,后勝于今,呈現(xiàn)出樸素的歷史進化觀,但受時代局限仍難跳脫舊史家的思維。呂思勉頭腦中的歷史進化意識很強,一掃崇古卑今和循環(huán)往復的歷史觀,轉(zhuǎn)而以進化史觀為指導從事歷史撰述。歷史分期頗能反映這一點。趙翼著作以時代、文獻、問題和類別為線索展開考述,先后次序基本上按照歷史發(fā)生的時代和文獻出現(xiàn)的時代,分期意識較弱。呂思勉著作的歷史分期意識較強,且突破了以朝代更迭為線索的分期標準,以社會、制度、文化、風習等的變遷為準繩來劃分歷史階段,并呈現(xiàn)階段性特征。如,《白話本國史》分為上古、中古(上、中、下)、近古(上、下)、近世(上、下)、現(xiàn)代五個階段。呂思勉除了運用進化史觀外,還運用了唯物史觀。如,他認同百姓日用對社會發(fā)展的基礎性作用,重視揭示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和內(nèi)在動因,贊賞從物質(zhì)經(jīng)濟因素解釋歷史演進脈絡和法則的思路。
其三,民族國家意識。趙、呂均具有強烈的淑世情懷和經(jīng)世意識。所不同者在于,趙翼生活在由盛世向衰世轉(zhuǎn)折的時代,充滿憂患意識,著作多關乎國計民生;呂思勉生活于內(nèi)亂不絕、外患頻仍的時代,其著作是風云激蕩的產(chǎn)物,重在啟迪民智、強化民族國家意識。具體論之,趙翼眼中的“天下”大略是指“中原”和“四夷”,所謂“國家”依然是指舊史書中一家一姓的朝廷;而呂思勉歷史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天下”是指新航路開辟以來的全世界,與之相對應的“國家”已經(jīng)是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其中國通史對歷史上的民族問題措意較多,一方面表彰漢人抵御異族的斗爭,另一方面逐漸突破華夷秩序的敘述框架,對關涉“其民族遂入于中國,變?yōu)橹袊幻褡逭摺睌⑹鲚^詳,[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序例》,第1 頁,第2 頁。撰述宗旨是闡發(fā)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這對弘揚民族精神、激發(fā)愛國熱忱、鼓舞民族斗志大有助益。
其四,體系性。趙翼著作是退居鄉(xiāng)里期間讀書心得的匯集,體系性較弱?!囤胗鄥部肌泛汀敦ザ吩洝分械拿恳粭l或一組札記相對獨立,與其他條目和組別的關聯(lián)度不高。呂思勉各種著作是一個整體,聯(lián)系緊密,渾然一體,往往由一個共同主旨統(tǒng)攝全書。這與其“全史”意識有關。他主張開闊學術眼界,不能拘拘于局部的、狹窄的范圍,“求學的初步,總以博涉為貴”。[5]呂思勉:《孤島青年何以報國》,《呂思勉論學叢稿》,第360—362 頁。他注重將歷史與社會相結(jié)合,稱:“夫歷史者,說明全社會者也,惟全社會能說明全社會,故昔之偏舉一端,欲以涵蓋全史者,無有是處。而在今日,則歷史與社會兩學,實相附麗。歷史所以陳其數(shù),社會所以明其義也?!盵6]呂思勉:《中學歷史教學實際問題》,《呂思勉論學叢稿》,第543 頁。
其五,平民性色彩的社會史敘述。作為18 世紀的作品,趙翼著作打上帝制時代的烙印,關注對象主要是帝王將相、軍政大事、宮闈秘聞、典章制度、社會經(jīng)濟、科舉文化、讖緯迷信等,對下層百姓雖有同情之心,卻終究不能站在他們的立場,對自下而上的反抗斗爭多持貶抑的態(tài)度??傮w來講,其著作體現(xiàn)了作為統(tǒng)治集團一員的士大夫?qū)v史和現(xiàn)實的體認。作為梁啟超倡導的“新史學”的積極踐行者,呂思勉激烈批判舊史書不知社會為何物的弊端:
其病,是由于不知社會的重要。惟不知社會的重要,所以專注重于特殊的人物,和特殊的事情。如專描寫英雄,記述政治和戰(zhàn)役之類。殊不知特殊的事情,總是發(fā)生在普通社會上的。有怎樣的社會,才發(fā)生怎樣的事情;而這事情既發(fā)生之后,又要影響到社會,而使之改變。特殊的人物和社會的關系,亦是如此。所以不論什么人,什么事,都得求其原因于社會,察其對于社會的結(jié)果。否則一切都成空中樓閣了。……現(xiàn)在的研究,是要重常人,重常事的。因為社會,正是在這里頭變遷的。常人所做的常事是風化,特殊的人所做特殊的事是山崩。不知道風化,當然不會知道山崩。若明白了風化,則山崩只是當然的結(jié)果。[1]呂思勉:《中國通史》,第5 頁。
舊史書側(cè)重于記載所謂“大歷史”,而對社會生活層面的“小歷史”記述較少。其中國通史則較多地記述了社會結(jié)構、社會組織、社會行為、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心理等,力圖動態(tài)地呈現(xiàn)社會發(fā)展全貌。舊史書往往以“君”為中心、以政權興衰更迭為線索,貶抑被統(tǒng)治階級的地位和價值。其中國通史以“群”為中心、以“群”的演進為主線,重視平民性色彩較重的社會史,尤其重視百姓日常生活史,充分肯定民眾的力量。
其六,古為今用。趙翼史學有以史為鑒、借古諷今的特點,已為學界周知。呂思勉具有更加強烈的鏡鑒意識和現(xiàn)實關懷。他批判只在紙上而不在空間的學問,主張治史既要能為古人作忠臣,又要能為當世效實用,否則讀書似極無用。[2]呂思勉:《論國人讀書力減退之原因》,《呂思勉詩文叢稿》,第525 頁。他稱:
研究歷史,有一件最緊要的事情,便是根據(jù)著現(xiàn)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實的真相。這么一來,自然見得社會上古今的現(xiàn)象,其中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得了這種原則公例,就好拿來應用,拿來應付現(xiàn)在的事情了。所謂“臧往以知來”。歷史的用處就在這里。[3]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415頁,第204 頁。
繩古以論今,鑒往以知來,將歷史、現(xiàn)實、未來三者視為一個連貫性的整體來審視,是呂思勉史學的一大特色。他善于將當世之事與歷史之事互勘,“把古今的事情互相比較,而觀其會通”,[4]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415頁,第204 頁。又能根據(jù)對歷史的研判和對演進邏輯的認識,做出對未來的預測,提出建設性倡議或主張。其中國通史對歷史的記述不是盲目無序的,而是帶有明確而強烈的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出古為今用的理念。
呂思勉兼具舊學和新知,傳統(tǒng)學術根底深厚,又追求治學理念、路徑和方法的新取向。其中國通史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是新與舊、中與西有機融合的結(jié)果。其中,本土傳統(tǒng)史學的滋養(yǎng)是一個重要因素。呂思勉史學植根于傳統(tǒng)史學的沃土,對乾嘉史學的借鑒尤為顯著。處于古代史學向近代史學過渡環(huán)節(jié)的乾嘉史學居于承前啟后的地位,既有清理、總結(jié)既往成果的功績,又有開啟新型史學形態(tài)、范式、理論和方法的貢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本土與域外碰撞的過程中,乾嘉史學蘊涵的現(xiàn)代性因素十分豐富。近代以來,許多史學流派和不同風格的史學家均從中汲取學術養(yǎng)分。本文以個案研究的方式直觀地呈現(xiàn)本土傳統(tǒng)史學的近代價值,旨在闡明傳統(tǒng)史學尤其是乾嘉史學與近代史學之間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企望引起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重視。
呂思勉的治史理念、風格、方法在當時并非主流,因而時常有知己落落的孤寂感,但他始終堅守自己的治史道路,對自己的學術充滿信心。他曾賦詩《后三日復集》云:“豈以知音少,而疑吾道非。”[5]呂思勉:《蒿廬詩稿》,《呂思勉詩文叢稿》,第67 頁?;蛟S,他在同時代的知音很少。不過,百余年前的桑梓之地出現(xiàn)的一位大史學家,卻可以將他引為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