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園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300071)
元代隱逸之風(fēng)盛行,文人們動輒以隱者、逸者自居。以“隱”“逸”為字、為號,名居、名齋、名亭、名堂等;請人作文、傳記以揚“隱”“逸”之心;稱贊他人品行高潔,為隱者、逸者;贈隱者、訪隱者、寄隱者、賦隱者、憶隱者、悼隱者、挽隱者……這些構(gòu)成了元代文人生活的一道獨特景觀,展現(xiàn)了元代文人生活的獨特一面。
任士林曰:“隱者之道有二,其身隱,其道為天下后世用,而不可泯也。其心隱,其跡在朝市進退間,而不可窺也”[1]。元代文人的“隱”主要沿著“身隱”與“心隱”這兩條道路發(fā)展。元代文人的“逸”高于“隱”,相對“身逸”來說,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元代文人追求“逸”,表現(xiàn)為崇尚“逸興”“逸氣”,日常生活的優(yōu)游、閑適,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現(xiàn)等。
元代隱士之多,如《元史·隱逸傳》所說:“元之隱士亦多矣!如杜瑛遺執(zhí)政書,暨張?zhí)亓⒕庸僦瑒t非徒隱者也。蓋其得時則行,可隱而隱,頗有古君子之風(fēng)。而世主亦不強之使起,可謂兩得也已”[2]。不僅如此,元代隱士的類型,更是多樣,較普遍的,如“吏隱”“書隱”“桃源小隱”、托花木以隱等。
范梈曰:“焉知魏闕士,隱與吏相關(guān)?!保ā逗S對雨書懷》)元代文人的“身隱”,首先是“吏隱”?!袄綦[”,目前學(xué)界主要有兩種認識,一種是羅竹風(fēng)先生主編《漢語大詞典》解釋:“不以利祿縈心,雖居官而猶如隱者”。另一種是蔣寅先生在《古典詩歌中的“吏隱”》一文中所述:“它特指地位不高的小官僚詩人居官如隱的一種處世態(tài)度”[3]。元朝在用人政策等諸多方面都表現(xiàn)出迥異于其他朝代的獨特性,尤其是元代“吏”隊伍的龐雜,如《元史·選舉一》所說:“矧夫儒有歲貢之名,吏有補用之法,曰掾史、令史,曰書寫、銓寫,曰書吏、典吏,所設(shè)之名,未易枚舉,曰省、臺、院、部,曰路、府、州、縣,所入之途,難以指計”[4]。更使“吏隱”成為元代文人一種普遍的選擇,如耶律鑄:“吏隱廳西小隱園,小池塘在臥房前”(《小隱園擬樂天》)。趙孟頫:“廊廟不乏才,江湖多隱淪。之子稱吏隱,才高非眾鄰”(《寄鮮于伯幾》)。釋大:“興在林泉道自存,不妨吏隱駐高軒”(《為余姚同知□賦林泉》)。郭鈺:“始信封侯馳萬里,不如吏隱近滄洲”(《送萍鄉(xiāng)袁茂才歸縣試吏》)。丁鶴年:“最愛行藏兼吏隱,詩成應(yīng)擬百花潭”(《巽江草堂為章貢鄧尚忠賦》)?!瓱o論是上層的達官顯宦,還是下層的微官小吏、僧人、隱士,皆追求、頌揚“吏隱”。在元代文人的“吏隱”中,隱于儒官較為突出,如戴表元曰:“書生不用世,十九隱儒官”(《送陳養(yǎng)晦赴松陽校官》)。元代儒官地位低下、俸祿微薄,多被文人譏為“冷官”,而其實際上,與“隱”無異,如元人黃溍即曰:“所謂山長者焉,名不上于三銓,秩不滿于百石,豈其祖、父之所望哉?……惟不必于仕,故崇臺邃館,不以為慕;惟不必于不仕,故寒齋冷廡,不以為厭。其出處之際,慮之審矣”[5]。元代前期,一些宋、金遺民及其后裔不愿出仕新朝,但又苦于生計,儒官無疑提供了他們一個絕好的選擇,如“河汾諸老”中的段成己特授平陽路提舉學(xué)校官、陳賡弟陳庾也被薦授平陽路提舉學(xué)校官、房祺任大同路儒學(xué)教授,段成己子段思義任平陽路儒學(xué)教授、段克己子段思誠任河中府儒學(xué)教授。又如戴表元作有“錢塘數(shù)友皆不免以學(xué)正之祿糊口,鄧善之得杭、屠存博得婺、白湛囦得太山、仇山村得鎮(zhèn)江、張仲賓得江陰,一時皆有遠別,因善之有詩次韻,藉之此二首屬善之”,可以看到宋遺民為儒官的狀況,而戴表元自己,曾任信州教授。
從地域上看,元代文人隱居,多非隱于名山大川,而是選擇在家隱居,如蔣星煜先生《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一書統(tǒng)計,先秦至清代218名隱居廬山、嵩山、武夷山、天臺山、青城山、衡山等名山的隱士,唐代有52人,宋代有56人,至元代,則降為15人,明、清更少,明代13人,清代5人。元代文人在家隱居,讀書、著述是主要內(nèi)容,并因此,元代出現(xiàn)了名目繁多的“書隱”,如“萬松書隱”“半山書隱”“梅南書隱”“石澗書隱”“漁村書隱”“云麓書隱”等?!皶[”,早在《晉書·皇甫謐傳》中就有皇甫謐不仕,“耽玩典籍,忘寢與食,時人謂之‘書淫’”[6]。宋末元初,“書隱”多為人名,如何夢桂《上夾谷書隱先生六首》、吳渭《月泉吟社卷》中的“第二十四名安定書隱”、張炎《寄葉書隱》等。至元代,“書隱”作為“隱”的一種類型,開始興盛起來。元代文人的“書隱”,大體分為三種類型。一種是閑居不仕而讀書的,如方回在《書隱齋銘并序》中所說:“大抵嗜美仕者,必廢書,閑居不仕,必有讀書之暇,是之謂‘隱于書’,本無他奇說也”[7]。一種是潛心經(jīng)傳而無意利祿的,如鄭元祐《題石澗書隱記后》中描述的俞石澗先生:“于書無不讀,而尤潛心于《易》,其為注成書,而先生物故。今幾三十年,而先生之子子玉將以《易》說刊行于世,且建‘石澗書隱’于采蓮里?!保?]還有一種是雖出仕而仍標榜為“書隱”的,如虞集《書隱堂記》中描述的莆陽林泉生,已經(jīng)登至順庚午進士第,仍名其家曰“書隱堂”,虞集以:“蓋‘隱’有潛心之義焉,匪直藏其身之謂也”,稱贊林氏父子:“仕而不忘隱,吏而不忘書。父兄子弟之間,所以相激勵儆誡者,豈常人之見也哉。”[9]無論哪一種類型,以“書隱”為尚,多少來說,都能使文人安心于屋廬之中,尋經(jīng)問典、博覽全書,而這反過來也加深了元代文人對“隱”的認識,如徐明善在《書隱詩集序》中說道:“自《墳》《典》《丘》《索》以來,世益遠,書益多,仕者雖欲博,不暇也,必隱者然后能博。出處,君子之大端,經(jīng)著其義,史錄其人,論世尚友,得仕與隱之權(quán)度焉。非時冒進者,書有不博,必博者然后能隱。隱而書愈博,博而隱愈確?!保?0]
楊維楨在《桂隱記》中說道:“余謂山林之士,托草木之芳以隱者多矣?;蛞跃?,或以蒲,或以瓜,或以松,或以竹、以梅、以橘、以李、以槐者,不一足也?!保?1]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隱,頗為瘋狂,不僅百金購花、千里移根,而且世代種植、規(guī)模極大,如劉敏中:“丈人自高隱,寄意彼幽園。百金購一花,千里移寸根”(《謝完顏長司惠月桂栽》)。金守正:“黃氏世家劍江上,十畝之地多種竹”(《題豐城黃尚英竹山隱居》)。黃樞:“種松以萬計,秀色何彌漫。濃陰亙山谷,直干排云端”(《江彥名萬松書隱》)等。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隱,多有以花木來命名,如傅若金《竹深亭記》中記載有:“新淦之鵬溪,有廖隱君叔敏者,性嗜夫竹,自號‘竹窗’。其孫中山父,魁偉磊落人也。雅好賓客,而嗜竹猶其祖,故屋旁多植美竹,而作亭其中,名以‘竹深’”[12]。祖、孫均嗜竹,以竹自號、以竹名居。元代文人托花木以隱,還有以花木之氣味情性來比喻君子,如朱善《竹隱記》中的隱士熊景賢,性嗜竹,年近八十,齋外植竹數(shù)百竿,日徜徉其中,朱善曰:“若竹之為君子,則自古昔而已然,豈不亦以其中之虛而外之直乎?惟其然,是以君子于竹比德焉。則中之虛者,其體也,理之所從出也;外之直者,其用也,德之所由成也。體立而用行,君子之道滿矣,而豈可以一節(jié)名之哉?”[13]以竹之外直中虛來比喻君子之德。
元代后期戰(zhàn)亂頻仍,文人多有厭倦戰(zhàn)爭者,“桃源”就成了他們理想的歸宿,如元末李祁在《松蘿舊隱記》中說道:“予嘗聞古桃源故事,想其人于桃花流水間,謂與蓬萊神仙同一歸趣,然猶以為此特避世隱居者之為,非太平盛事,不足深慕。及亂離十五六年之間,東西奔竄,迄未有寧日,然后知向之居桃源者,真神仙流,未可以為荒唐而莫之信也”[14]。戰(zhàn)亂的顛沛流離使元末文人寧可相信“世外桃源”的真實存在,即便不可得而見,現(xiàn)實世界中也多有模仿,如元末顧瑛在《浣花館題句識語》中說道:
予別墅號“小桃源”,達秘書為余篆扁,諸名公賦詠疊筆。至正戊子春,故人張楠渠詩來,乃知其隱居之所亦號“小桃源”。嗟夫!天臺、武陵固不在論,今之托是名者又何多也?[15]
顧瑛的“小桃源”,楊維楨《小桃源記》有描述:“其(顧瑛)世家在谷水之上,既與其仲為東西第,又稍為園池西第之鹵,仍治屋廬其中,名其前之軒曰‘問湘’,中之室曰‘芝云’,東‘可詩齋’,西曰‘讀書舍’。又后之館曰‘文會亭’,曰‘書畫舫’。合而稱之,則曰‘小桃源’也”[16]。顧瑛的“小桃源”后改名為“浣花館”,又改名為“玉山佳處”,是元末文人雅集的勝地。楊維楨還作有另一篇《小桃源記》,中有:“淞隱君陳衡父氏,世家在泖環(huán)之西,既遺其子?xùn)|西第,又為園池東西地間,仍治屋廬其中,名其堂曰‘清暉’,樓曰‘明遠’,而又額其亭曰‘小桃源’也?!保?7]在這兩篇《小桃源記》中,楊維楨有相似評論:
余聞天下稱桃源,在人間世有武陵也、天臺也,而伏翼之西又以小云。據(jù)傳者言,則武陵有父子無君臣,天臺有夫婦無父子也。方外士好引其事以為高,而不可以入于中國圣人之訓(xùn)。矧其象也,暫敞亟閟;其接也,陽示而陰諱之。使人想之,如恍惚幻夢,不能倚信。雖曰樂土若彼,吾何取乎哉?[18]
相比傳說中虛幻、縹緲的武陵、天臺,元末文人更追求現(xiàn)實世界充滿人情味的“桃源”。
元代文人熱衷“隱”,但更重“心隱”,如元人李存在《心隱堂記》中說道:“跡之隱者或為人之徒,心之隱者多為己之徒。是故文茵華轂,有不足為之貴也;巖居草食,有不足消其馳也”[19]。
元代文人重“心隱”,首先源于元代文人對“大隱”“小隱”的認識。如陳旅:“人生貴適意,何必在丘園。所以曠達士,隱居京邑間”(《盧氏松菊堂》)。王沂:“古來真隱逸,原不在山林”(《舒嘯軒為謝庭學(xué)賦十三韻》)。釋良琦:“喧靜同一致,大隱即山居”(《春夜宿海云寺》)。倪瓚:“志隱寧須分小大,不論城市與山林”(《賦居延王孫德新小隱軒》)……可以看到,元代文人更偏于隱居京邑,或者干脆泯滅“大隱”“小隱”的界限。此外,(西晉)王康琚《反招隱詩》曰:“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對此,元代文人有自己的看法,如方回在《隱樂堂詩序》中說道:
王康琚《反招隱詩》,吾嘗評之矣。曰:“大隱隱朝市”,如此則金、張、許、史皆大隱乎?曰:非是之謂也。曰:“小隱隱山林”,如此則巢、許、園、綺皆小隱乎?曰非是之謂也。其所謂小隱者,謂身在山林而未能無意于斯世,索水北之高價,指終南之捷徑,其隱小矣。其所謂大隱者,謂身在朝市,而不敢萌穹爵厚祿之心。柳下惠不卑小官,老子為柱下史,莊生為漆園吏,邴曼容不肯過六百石,其為隱也,不亦大乎?……[20]
方回認為“大隱”“小隱”不在于隱居之地的朝市、山林,而在于“心”的歸屬,“心”之隱者,才為“大隱”。又如劉將孫不以“大隱”“小隱”論,而將“隱”分為“全隱”“半隱”,曰:
古今固無全隱也。巢由之隱,古矣。而其言、其跡,與被衣老龍吉者,傳之后世,語之當(dāng)時,竟亦與立功、立言者何異?于是塵埃之中,想望之如不及,山林之表,詠嘆之為無涯。則其隱之本心,不免于以名,未必不見笑于綿上之老媼也。而好事者遂從而傳《隱逸傳》《逸民傳》,髙士熾然而起,隱然與史冊同其流芳。而夷考之,而有所不盡然也。則遂壹反之,曰:“大隱朝市”。[21]
宋代陸游有詩曰:“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雜感》)。與劉將孫的這段話很是契合。既然是隱士,就應(yīng)該是銷聲匿跡的,已為世人所知,那就不是隱士了,如此,則“大隱朝市”也帶有諷刺意味。而劉將孫所說的“半隱”則是:“仕不仕之間,可以玩世;隱不隱之中,可以全生?!S埃赤日,視之如青山白云,石田茅屋,處之如通都大衢。至是,則半隱者無往而不遂,亦不待隱之跡矣”[22]。即仕也可,隱也可,隱不在于行跡,而在于心之超逸。
其次,“心隱”是元代在朝、在野文人的普遍選擇。元早期的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窩闊臺兩朝任職近30年,官至中書令,但多有歸隱之心,曰:“此身未退心先退,獨有龍岡識我情”(《用李德恒韻寄景賢》)。又如劉秉忠,以漢人入忽必烈幕府,參領(lǐng)軍政要務(wù),備受寵信,也有歸隱之心,曰:“懶性從來倦馳逐,坦懷元不厭蕭閑。平生游世東方朔,金馬門中是隱仙”(《閑中》)。還有胡只遹:“何時謝絕人間事,茅屋云山深復(fù)深”(《有感》)。曹伯啟:“所恨虧甘旨,斑衣愧老萊”(《和人游蔣山二首》其二)。張養(yǎng)浩:“此心外物不能降,投紱歸休父母邦”(《翠陰亭落成自和十首》)等等。相比之下,元代一些在野文人的“心隱”,內(nèi)涵更為豐富。如戴表元歸剡之前,曾在棠岙暫住,作有《坐隱辭》,曰:“不如掩關(guān)掃跡成坐隱,清齋永日一爐香”。前有小序曰:“‘坐隱’字出顏黃門《家訓(xùn)》,而其義非也。余雖移家棠岙,居猶未定,每往城南寓舍。城中無所營,交游益疏,或至堅坐逾旬不出。遂取二字榜其室,而作《坐隱辭》以儆之”[23]。《顏氏家訓(xùn)·雜藝》中有:“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24]。這里的“坐隱”是圍棋的別稱。而戴表元所說的“坐隱”則是“心隱”的一種,如戴表元在《廣坐隱辭》中闡釋道:“覆杯掩卷且默坐,氣定始覺如平常。因思世上百千事,是非榮辱俱可忘。……不如隨緣委運只塊坐,冥心徑往游黃唐”[25]。即以一種掩卷靜坐、冥心神游的方式超然世外。又如趙文《得中齋記》中有劍江佳士黃得中,朋友皆稱其為“心隱”,黃得中曰:
吾平旦而起,為今人,著今服,命唐天,食唐土,露香對天已。吾書教兒,常飯留客,茶罷清談,商略未有天地之先,既有天地之后。或問時事,吾不知。酒取交歡,不至亂性。詩貴言志,不必忤時?;蚱寤驂?,各取適意,爭則敗興。為商頑固不敢,名項籍亦不能。大官貴人,未嘗敢數(shù)踏其門。歲時稱觥上壽、為民之禮,不敢不盡,吾所謂得中者如此。[26]
黃得中的“得中”是以言談舉止的中禮、合道,來達到內(nèi)心的平衡、和諧,趙文稱贊道:“吾然后知君之友稱君‘心隱’甚當(dāng),不隱則污跡,隱則矯,隱不以跡而以心,斯得中矣。是‘心隱’即‘得中’,‘得中’即‘心隱’也”[27]。又如南宋琴師汪元量,號“水云”,宋亡后,汪元量在錢塘作小樓五間,曰“湖山隱處”,劉將孫為其作《湖山隱處記》,曰:
若水云之隱也,則閱其常也,如水之無味;玩其變也,如云之無心。澹與泊相遭,而晦與明不異。逍遙乎四方,而湖山無不在目。歸休乎四望,而宇宙之大,總不出幾案間,是足以隱矣。嗟乎!卻后百年,徘徊其處者觀于予,又以悉水云之平生,其亦可永慨矣乎。抑但以為觀覽之勝而已也。[28]
所謂“水云之隱”即以一種閱常的、淡泊的“水云”之心來觀照宇宙與人生,這是一種“隱”的唯心論,心不變,則外物不變,正如“水云”,百年之后,仍為觀覽勝地而已。元末社會動亂,文人多有隱于書、畫者,如王禮《雪隱記》中的宜春朱志德,工于竹梅,而名其游息之所曰“雪隱軒”,人亦稱之“雪隱”,有人問道:“雪可隱乎?”王禮曰:
志德精神心術(shù)與竹梅為一,有竹梅之清操,雪趣固在其中矣。殆將見竹梅,猶見志德,見志德猶見清水寒露之在玉壺,庸非“雪隱”云乎哉。[29]
在文人畫中,竹梅與雪多相互映襯,朱志德精神心術(shù)與竹梅為一,隱于竹梅,即是隱于雪,這是一種跳躍式的隱。“雪隱”并非隱于雪,而是與竹梅有關(guān),主要強調(diào)隱居者精神心術(shù)的貫注如一。元末還有李繼本《耕云說》中的隱士孫德恒,自號“耕云”,曰:
吾自謝事以來,居易之佳山水間,畎畒足安其身,聲利不渝其志。春陽鬯達,云氣坱圠,田彼南山。于云之下,釋耒而休,仗策以游。第見太行諸峰,逈與天際,居庸、龍門,蜿蟺秀雄,吐靈景而閟清氣。而流云萬頃,騰沓下上,如踞虎、如游龍、如奔馬、如長風(fēng)駕海,而崇濤稽天??慑?、可嬉、可嘯、可歌、可以狀無涯之世變,而自樂其樂焉。吾之得于耕云之趣,固在此而不在彼也。[30]
孫德恒所說的“耕云之趣”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以云之變化來參照君子之出處,這是一種“隱”的自然論,以自然之心來觀照人生,而順其自然。如此等等,還有很多,不再一一列舉。
“逸”本義為野兔逃脫捕獵,《說文解字》中有:“逸,失也。從辵兔,兔謾誕善逃也”[31]。但在元代文人這里,“逸”的內(nèi)涵較為豐富,如沈夢麟在《逸齋記》中說道:
余聞“逸”之為訓(xùn),曰超、曰縱、曰隱、曰遁,其義不一而足。處士以是名齋,將欲超逸乎萬物之表耶?抑將隱逸乎巖谷之間耶?今夫羅八珍于俎豆,實五齊于尊爵,吹竹彈絲,歌謳舞蹈,以夜繼日,沈湎濡首,此流俗之縱逸于驕奢者也。膏肓泉石,痼疾煙霞,或釣于水,或采于山,賦考盤之歌,享肥遯之利,此幽人之隱逸適乎性情者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此則孔子所謂逸民者。下此一等,若嚴光、周黨之徒皆是焉。[32]
孔子將“逸民”分為三等,曰:“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quán)。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篇》)。沈夢麟也將“逸”分為三等,但標準與孔子不同,以“幽人之隱逸適乎性情者”為上,又加入了嚴光、周黨之徒。而將“逸”與“隱”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元代文人所說的“逸”顯然是高于“隱”的,如趙文《七逸畫記》中記載有:“集賢侍讀學(xué)士河?xùn)|李公出守清江,政事之暇,日與方外友無心段道恮、石田李允一、石崖黃介然、海印竺世發(fā)、三會劉師復(fù)、青山趙某游,時時行江路,過瑞筠山觀竹,或訪百花洲、高平橋,看柳賦詩而歸。清江人謂之‘七逸’”[33]。對此“七逸”,有客問道:“六君則逸矣,集賢公功名事業(yè),方將磊落軒天地,亦可謂之逸乎?”趙文解釋道:
古之所謂逸民者,不必皆隱逸之士也。柳下惠以官則士師,以采則柳下,而夫子以逸民稱之,以其超然世俗之外也。集賢公以是邦守相,而能忘其富貴之身,與山林之士友,此集賢公所以為員嶠真逸也。[34]
可以看到,元代文人所說的“逸”是不以仕、隱為限的,出仕而忘其富貴之身者,反而為“真逸”。
首先,元代文人的“逸”也包括“身逸”與“心逸”?!吧硪荨?,元代文人多持貶斥態(tài)度,如沈夢麟曰:“《易》戒冥豫,《書》謹無逸。又曰,毋始勤而終逸。圣人諄諄垂訓(xùn),寧不凜然可畏焉?”(《逸齋記》)這里的“逸”指身體之放逸不檢。相對來說,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如謝應(yīng)芳在《逸庵記》中說道:“夫人莫不欲四體之逸也,惟君子則逸其心?!m在官舍,視為逸庵,不亦可乎。一旦朝家,以七十之年,優(yōu)容里居,則吾心之逸與肢體之逸,熊魚兼得矣”[35]。這在那些出仕為官的文人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如劉秉忠:“長歌短詠行程里,心逸身忙百事休”(《行中》)。胡祗遹:“世事不投耳,心逸身寡病”(《登燕城南憶田園有感》)。王惲:“濯纓濯足終多事,已分心身到逸休”(《和東泉翁山中雜詠一十三首》)等等。
其次,元代文人追求“逸”,大體來說,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1.崇尚“逸興”“逸氣”?!耙菖d”“逸氣”并非元代才有,早在(魏)曹丕《與吳質(zhì)書》中就有:“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36]。這里的“逸氣”指劉楨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唐、宋時期,“逸興”“逸氣”更成為文人一種興致、精神狀態(tài),如王勃:“遙襟甫暢,逸興遄飛”(《滕王閣序》)。李白:“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陳師道:“逸氣不應(yīng)供潦倒,刻談脫或致紛紜”(《和黃預(yù)感懷》)等等。元代文人的“逸興”“逸氣”有繼承唐、宋文人的一面,如段成己:“陳子少英邁,逸氣不可挫。典刑肖乃翁,出語輒驚座”(《題容安堂》)。陳旅:“城東有客過吾廬,揮麈高談逸氣舒。金馬豈無方朔技,石渠今取夏侯書”(《送朱運峰著書得官南歸》)。展現(xiàn)了人物的昂揚、積極進取。此外,元代文人的“逸興”“逸氣”主要用于描述文人一種優(yōu)游、淡泊的心境,如吳?!兑菖d亭記》描述的:
先生橫經(jīng)講道之余,肄業(yè)董成之暇,退諸生而罷賓客,棲遲俯仰是亭之上,雍容夷猶,容與相羊,境與情融,興由趣發(fā)。鳶飛魚躍,灼乎道體之著;風(fēng)輕云淡,油然真樂之形。庭草與吾意同,碧山若儀刑相對,撫萬物以自得,閱古今之往來,高懷獨詣,遐思無窮。眾人徒見先生之外,而不知其內(nèi)。故先生之興,超鴻蒙而溢六合,入風(fēng)云而軼埃壒者,先生不言,而人莫知,惟是亭獨知之。[37]
這種“超鴻蒙而溢六合,入風(fēng)云而軼埃壒者”的“逸興”在元代那些隱居不仕的文人中表現(xiàn)的最為明顯,如方回:“鳳凰山下隱君廬,水竹寬閑十畝余。稚子已能題砌葉,飲徒時許共畦蔬。杜同谷怨長镵柄,馬伏波思下澤車。何似此公一丘壑,澘心逸興酉陽書”(《次韻九月十七日飲陸君用見山堂》)。陶宗儀:“逸興每邀明月飲,雅懷常共白云舒”(《題沈繼先東林小隱》)。又如胡助:“宛陵春色有余芳,出郭清陰逸興長。云樹深藏金剎古,山花時拂繡衣香”(《陪廉使游昭山亭》)。陳孚:“臥聞黃帽郎,一曲歌欵乃??巯掀鸷椭?,逸興渺云?!保ā兑共戳退隆罚?。這里的“逸興”指游賞或旅途中的從容、閑適。此外,“逸興”“逸氣”還多用于描述文人的文詞及書畫創(chuàng)作,如曹伯啟:“披圖一回首,逸興高嵯峨”(《題胡府判趙生山水卷》)。程端禮:“逸氣振古稀,人花無間然。誰與散人裔,菊逸扁其軒”(《題菊逸手卷》)。陳鎰:“謾有篇詩酬逸興,可無尊酒沃愁腸”(《次前韻答王子如》)。而元末倪瓚更是曰:“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fù)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跋畫竹》)
2.日常生活的優(yōu)游、閑適。謝應(yīng)芳《逸庵詩為吳子明賦》描述有“逸庵叟”的生活狀態(tài):
“逸庵叟”日常生活的優(yōu)游、閑適同時也是元代多數(shù)逸人或逸士的生活狀態(tài)。又如黃溍《集賢大學(xué)士榮祿大夫史公神道碑》描述史惟良:
春秋佳日,駕青騾小車,意行林曲。遇園池之勝,輒徘徊其間,與田夫野老忘形爾汝,若將終身焉。[39]
史惟良,號逸翁,文宗時任中書左丞,是元代政壇史姓中僅次于史天澤、史弼的第三號人物。在繁重的政務(wù)中,史惟良能有如此閑情逸致,讀書、游園,實屬難得。還有吳澄《故梅埜逸士劉君墓志銘》中的“梅埜逸士”:
(劉君)種梅結(jié)亭,稱“梅埜逸士”,幅巾鶴氅,游息亭中。雅歌投壺,枰弈茗飲,與賓客賡酬為樂。酒酣興適,浩歌東坡:“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杯醉,陶然有余歡”之句,拊掌擊節(jié),殆不知世間有榮辱事。[40]
種梅結(jié)亭、吟詠浩歌,“梅埜逸士”的“逸”不僅表現(xiàn)為優(yōu)游、閑適,而且透著一種生活的“雅”。
3.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現(xiàn)。元代文人追求“逸”,還衍生出了元代一批奇人逸士,如胡助《大拙先生小傳》中的“大拙先生”:
……年踰六十,發(fā)不白,齒不衰,若四十許人。行步如飛,屢游京師,若有為者,然未始交權(quán)貴人。每于稠人中有所注視,或疑其善風(fēng)鑒,扣之即拂然怒。嘗自吟大拙詩曰:“我有大拙,知巧滅絕。不貴王侯,不愛田宅。衣冠不飾,飲食不擇。五湖四海,到處為客。一片襟懷,風(fēng)清月白?!保?1]
所謂“大拙”即大巧若拙,而“大拙先生”即胡助自己,他在《純白先生自傳》中說道:“嘗著《大拙先生小傳》,寓言以自況”[42]。胡助曾任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他所塑造的“大拙先生”暗含的是另一種往來江湖、淡泊名利的人生追求。又如貫云石,初襲父蔭為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卻讓爵于弟,在杭州以賣藥為生,葉颙《樵云獨唱》中有《第一人間快活丸歌,贈芙蓉峰蓑衣閑道人。貫酸齋,號云石,仕至翰林學(xué)士,休官辭祿,或隱屠沽,或侶樵牧,人莫測其機。嘗于臨安鬧市中立牌額,貨賣第一人間快活丸,人有買者,展兩手一大笑示之,領(lǐng)其意者亦笑而去》詩。歐陽玄《元故翰林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記載貫云石:
嘗過梁山濼,見漁父織蘆花絮為被,愛之,以紬易被。漁父見其貴易賤,異其為人,佯曰:“君欲吾被,當(dāng)更賦詩?!惫P立成,竟持被往,詩傳人間,號蘆花道人。[43]
此典故在后代多有流傳,(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記載有貫云石的《蘆花詩》:“采得蘆花不涴塵,翠蓑聊復(fù)藉為茵。西風(fēng)刮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毛骨已隨天地老,聲名不讓古今貧。青綾莫為鴛鴦妒,欸乃聲中別有春”[44]。元末張昱,字光弼,號一笑居士,劉仁本為其作有《一笑居士傳》,曰:
(一笑居士)婆娑夷猶,放情逸樂,芒鞵藜杖,葛巾野服?;蚝聘栝L嘯,或酒酣謔笑,無世累,惟適之從。人有問之事者,但一笑而已。周流淮浙湖湘間,在安慶時,與來錢塘,多所交游,日以暢飲文字相娛樂,而未嘗出口及時事。兩寓地人皆扁其室為“一笑”。爾后錢塘遭變,失其故宅。尋得敝居,湫陋不治,亦復(fù)以“一笑”顏之。[45]
“一笑居士”的三次“一笑”是其樂觀灑脫、無累于心的表現(xiàn)。元代類似的奇人逸士還有很多,如意氣簡傲、不為公侯屈色的吾丘衍;隱姓埋名、以澆水灌園為樂的抱甕子;賣藥金陵市中、負氣尚節(jié)的樗散生等等,不再論述。
“身隱”與“心隱”構(gòu)成了元代文人“隱”的兩條發(fā)展道路。元代文人的“逸”高于“隱”,相對“身逸”來說,元代文人更注重“心逸”。崇尚“逸興”“逸氣”,日常生活的優(yōu)游、閑適,以及一批奇人逸士的出現(xiàn),顯示了元代文人對“逸”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