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九
一
因癡書法,案前必置文房清供,自然也不能缺了硯臺。古人認為,文房四寶,唯有硯臺恒久。宋代蘇易簡論及硯臺則曰:“四寶硯為首,筆墨兼紙,皆可隨時取索??山K身與俱者,唯硯而已。”作為文化消費品,硯臺并不像紙筆墨那樣經(jīng)常更換,且金石歷來為書家所重,時而會超越它的實用性,欣賞把玩,晨昏相伴,朝夕共處,自然也有諸般心事付與其中。
看榮寶齋出品的《寸耕堂硯叢》,得知書法家王鏞把自己云游中日等國所聚古硯百方逐一鐫刻銘文,結(jié)集展覽。這冊書展示的第一方硯臺,名為“寸耕硯”,“寸耕堂”是王鏞的齋館號,可見主人對這方硯臺的喜愛與重視。書中記載:“寸耕硯,長 307mm,寬128mm,長方形淌池研。淺覆手。色青黑中泛微黃。池中雕臥牛作回首狀。筋骨畢現(xiàn)??坦O精?!?/p>
烏犍烏犍。一見生憐。文角花蹄。無求無怨,伴我晨昏,以耕心田。甲午得之東瀛。乙未銘于寸耕堂。王鏞。
他就是蔡春生,一個藏硯,制硯,傳播硯文化,守護江南一方硯田的年輕人。
春生略小幾歲,和我也算同齡人,此前只知道蘇作天下絕倫,但僅限于緙絲、玉雕、核雕等,并不知蘇州也出產(chǎn)硯臺,而且硯雕技藝譽滿神州。
二
⊙ 蔡春生
如果以孩童眼神打量村子里的人們,大家都是忙碌的,大人從山里把石頭運到工廠,工廠里的工人用手中鐵筆按照圖譜把石頭雕刻成工藝品,揀選出好的出口日本等國,創(chuàng)造外匯。父親也是這個工廠的技術(shù)工人,但那時候的情況似乎有了變化,父親從工廠下班之后,還要在工作臺上勞作,這或許能增加一些家庭收入。那個熟悉的背影,總保持一個姿勢,成為無數(shù)個夜晚最常見的景象。第二天,父親把自己雕刻好的硯臺、茶壺,在景區(qū)附近賣給游客,偶爾也給他帶回一些小玩具。從那時候他就知道了,手藝變現(xiàn)后可以改善家庭生活。
孩童從來不擔心時間走得太快,通常每一天都在漫長的無聊中度過,唯一讓他感興趣的是父親工作臺旁邊的一本圖畫書,上面一張張黑白照片,內(nèi)容是硯臺的不同形制。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那些泛白的時光,那些圖片上的硯臺和書名《陳端友刻硯》,都已經(jīng)鐫刻在他的腦海之中了。
于是他有了一種沖動,他拿起了一支鐵筆,雕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件作品:一柄魚簍形制的石壺,簍上還爬了只螃蟹。那是1994年,13歲那年的暑假。因為有了這件作品,這個假期過得似乎特別不同尋常。時間過去20多年了,如今他已經(jīng)成為這個領(lǐng)域的青年領(lǐng)軍人物,但回憶起那個暑假和那件作品,仍然覺得那是一件無比美好的事情。很快,他的這件作品就被買走了。此后,他甚至已經(jīng)忘掉了這件作品,也回憶不起來這件作品的具體細節(jié),只是那種朦朧的感覺和興奮的心情,他還記憶猶新。
蔡春生的父親是老一代雕刻藝人,從小耳濡目染,他對硯臺產(chǎn)生了天然的親近感。2004年以后,他開始有意識地尋訪村古硯的足跡,追溯蘇州硯雕的古遠時光。在古玩市場里的每一次收獲,都給他莫大的鼓勵。那是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的論壇時代,志趣相投的人在論壇上互相交流淘寶心得,好不熱鬧,他說那情形,好似廟會。一來二去,蔡春生在古硯收藏界小有名氣。大學畢業(yè)之后,他進入報社工作,有了平臺,越發(fā)覺得對古硯有深入學習和研究的必要。于是,關(guān)于美學,書畫,歷史,以及有關(guān)硯臺發(fā)展的一切圖文資料,都買來學習,充實自己。
另一方面,他時不時地回望一下硯雕的各種刀具,它們一排排整齊地擺放在工作臺上,看得他手癢。當他拿起鐵筆,端詳石料紋理的時候,少年時代看過的圖式再次在腦海浮現(xiàn)出來,此時的他已經(jīng)對硯雕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開始根據(jù)石料的特點隨形雕琢,人與石,心與物,一氣流通,情感迸發(fā),近乎癡迷。一鑿一刀,粉塵冉冉,滿面是灰,不以為意。逢到夜班,凌晨歸家仍用刀不止,直至窗外泛起魚肚白……
坐在古運河旁邊的工作室里,春生和我講述那段時光,窗外光陰漫過他的肩頭,那是往事,也仿佛就在昨天?!澳鞘且粋€創(chuàng)造力爆棚的時期,也許沒有誕生太過理想的作品,但是體驗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特有的瘋狂而美妙的狀態(tài)?!蔽矣幸欢螘r間,特別迷戀篆刻,尤其夜深之后,孤燈一盞,刀石相碰,劈啪作響,那聲音反而讓夜晚更加寧謐,甚至忘掉所有,如同靈魂出竅,恰如春生那種“瘋狂而美妙”。
硯臺從不是凡物,與文人相伴相守間,滋生靈犀般的默契。春生是治硯的讀書人,想必一定喜歡董橋。董橋著《愛硯說》一文,轉(zhuǎn)引清代書畫家計楠《十硯樓小記》片段,文字不長,刊錄于此:“憶我有好硯之癖。有識硯之名而無買硯之資。善價者我不能得。唯以賣藥錢擇其價廉而石美者買而藏之。積年既久。如所載若干方。亦足豪矣。當春夏之交?;渌鳌G锒H。菊黃梅白。小樓孤坐。摩挲諸硯。以詠以歌。石友論心。交可耐久。以視夫為名利者役志勞形。好冶游者問花斗酒。彼之視我。我之視彼。孰得孰失。我亦不得而知之矣?!弊x到這段話,春生也應(yīng)該會心一笑,我想古人這段話應(yīng)該說到他心坎里了。
二十余載,倏忽而過。如今,春生已經(jīng)是澄泥石刻代表性傳承人了?;赝斈昴莻€小小的身影在山下凝望繁忙的技工,他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硯癡”。無論如何,他可以坦然面對的就是自己收藏的數(shù)百方古代村硯。這些硯臺的生命遠遠沒有終結(jié),它們有屬于自己的語言和密碼,只有像春生這樣的“硯癡”才能窺測一二。在他的努力下,村硯的真相,蘇州硯雕的真相,已然在這龐然巨構(gòu)的收藏體系中悄然呈現(xiàn)。
三
春生著有《典范蘇州·雕刻》一書,鈐印贈我,展卷而讀,方知蘇州治硯歷史悠久,能工巧匠名家輩出,自有風雅蘇州,臥虎藏龍之感慨。
蘇州治硯,早見于春秋吳國,歷代不衰,兩宋時期,文人墨客多有青睞,明清繁盛一時,大師燦爛,領(lǐng)硯雕風騷。米芾《硯史》記載:“蘇州褐黃石硯,理粗,發(fā)墨不滲,類蘷石?!蹦纤沃鼙卮笤凇秴强ぶT山錄》中記錄了登靈巖山,入禪院,在長老引導下觀太湖的情景,“太湖數(shù)百里在眼中,至遠置酒勝集堂,傍有圓照禪師塔,塔臨石池,即硯池也,故此山號硯石山。近地別有村,其石可作硯及器用……”但那時候關(guān)于蘇州著名硯人的記載幾乎沒有,直到明朝末年,才出現(xiàn)了顧氏一家,蘇州硯雕才出現(xiàn)了具體而生動的典范人物。
顧德鄰是一個讀書人,可惜沒有考取功名,“讀書未就,攻琢硯”,上帝給他關(guān)上了一扇門,同時也給他打開一扇窗子,于是,蘇州硯史上翻開了輝煌的一頁。吳人朱象賢在《聞見偶錄》中說,“凡其出手,無論端溪、龍尾之精工鐫鑿者,固不待言,即村常石,隨意鏤刻,亦必有致,自然古雅,名重于世?!?/p>
“古雅”是顧德鄰硯雕藝術(shù)的核心密碼,也是那個時代文人的審美情趣,而原本繼承他事業(yè)的兒子,不幸短壽,孫子顧公望倒是頗有天賦,長大以后被招入內(nèi)府,服務(wù)帝王去了。這個家庭注定不平凡,而且這個榮耀的使命,竟然落在了一個女子身上,更頗顯傳奇色彩。
她是顧德鄰的兒媳,人們不知道這個女子的具體名字,人們只是稱呼她為顧二娘,因技藝超群,一些文人尊稱她為“顧大家”。
當時一位叫黃任的政府官員,是頗有名氣的詩人,因收藏十方名貴硯料,自號“十硯老人”,可見是一硯癡。他訪遍大江南北,最后不遠千里找到了生活在專諸巷的顧二娘,將十方頂級硯料,全都讓顧二娘雕琢,《香草齋詩》記:“余此石出入懷袖將十年,今春攜入?yún)?,吳門顧二娘見而悅焉,為制斯硯。”若非十分仰慕和信任,豈敢如此全部托付?
⊙ 高山流水硯(背面)
明清鼎革之際,時代的趣味性發(fā)生了變化,朱象賢在評價顧二娘的時候則說,“其所作,古雅之中兼能華美,名稱更甚,當時實無其匹。”
顧二娘的藝術(shù)風格中,已然多了華美,但又不失古樸,大都會博物館藏顧二娘一方鳳紋硯,款識為篆文“吳門顧二娘制”,通體鱔魚黃,美鳳如生,盤于硯頭,尾部繞轉(zhuǎn)背后,線條繁復(fù)逼真,絢爛華麗,不似凡間之物。
黃任便是被這種美學特點所吸引,寫詩贊曰:“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p>
顧二娘刻硯技術(shù)的高明,黃任就這樣被徹底征服。
“余喜其藝之精,而感其意之篤,為詩以贈,并勒于硯陰,俾后之傳者有所考焉……”情義之深,堪比金石。乃至得知顧二娘辭世,亦感懷賦詩以念之曰:“古款微凹積墨香,纖纖女手為干將。誰傾幾滴梨花雨,一灑泉臺顧二娘?!?/p>
吳門顧氏三代皆為刻硯高手,實則為風氣所及,俗話說,沒有君子不養(yǎng)藝人,市場的需求刺激,有了黃任這樣的君子,才有了如此傳奇的制硯世家出現(xiàn)。
晚清時期,出現(xiàn)了一個將吳門硯雕藝術(shù)推向高峰的人物,也就是前文說到,少年時代蔡春生反復(fù)觀摩的《陳端友刻硯》一書中的陳端友。
⊙ 老先生收藏的魚簍形石壺
陳端友出身寒門,少年時從蘇州“問古齋”張?zhí)綄W藝,1912年,跟隨師父到大上海發(fā)展,彼時西風東漸,陳端友在西洋雕塑中吸取了營養(yǎng),轉(zhuǎn)到治硯之中,豐富了刻硯技法,開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陳端友刻硯一絲不茍,精雕細琢,一硯之成,動輒數(shù)月,甚至十幾年磨一硯,他以一種近乎殉道的執(zhí)著,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顧二娘創(chuàng)造的“圓活肥潤”技法,把蘇作的寫實風格推向極致,影響了近現(xiàn)代硯雕藝術(shù)。
四
和蔡春生聊天,聽他講硯臺的故事,很愉快地度過了春天的一個下午。
他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我想肯定還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2018年我離開了原先的工作單位,專心從事硯臺事業(yè)?!彼罱K還是把愛好當職業(yè)了。這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媒體采訪他,文字發(fā)出去后,有一位老先生,通過蔡春生以前同事聯(lián)系到他,老先生說他是蔡春生作品的收藏者,并發(fā)來一張作品的圖片。春生看過圖片,立刻震驚了。那件作品并不美觀,甚至談不上什么工藝,更沒有什么設(shè)計思想,但正是這件“作品”,讓他一下子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一個孩子拿起刻刀打發(fā)無聊的時間,不經(jīng)意間制作了一個作品,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作品:一柄魚簍形制的石壺,簍上還爬了只螃蟹。那是1994年,13歲那年的暑假……
如今這件“作品”,居然穿越時空回來看他,他自己都感嘆:這是怎樣的一段奇緣!
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chǎn)生密切的聯(lián)系,再產(chǎn)生深沉的愛,以至到無法割舍,或許,這就是宿命。
詩人寫下的這句話,錄在此處,作為結(jié)語,也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