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之鶯
我們似乎處于一個喜劇空前繁榮的時代。雖然晚會小品的輝煌歲月已經遠去,但舞臺上“開心麻花”式的演出和各類電視喜劇大賽層出不窮。這些作品大多基于幾個無傷大雅的誤會,小丑似的人物在臺上左支右絀。觀眾哈哈一笑,再次證實自己比劇中人更為高明,獲得精神上的快感??扇魞H將現今充斥著熒屏和舞臺的“笑劇”當成喜劇,把機械性地引人發(fā)笑作為喜劇的唯一功用,未免大大貶低了這一在黑格爾看來足以超越悲劇的戲劇類型。
至少陳佩斯與毓鉞就堅信喜劇同樣能承載并不輕松的話題。二人首次搭檔創(chuàng)作的《戲臺》便展現了強權與藝術之間的沖突,以笑聲嘲諷權力的庸俗?!稇蚺_》一票難求,既叫好又叫座,可見觀眾的確期待看到一出真正嚴肅的喜劇。《驚夢》作為陳佩斯“戲臺三部曲”的第二部,從宣發(fā)之初便深受關注。而陳佩斯與毓鉞也再次超越了觀眾的期待,《驚夢》毋庸置疑是當今中國舞臺上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一、民間邏輯與戰(zhàn)爭邏輯
《驚夢》延續(xù)《戲臺》,依舊講述了一個戲班在亂世中掙扎求存的故事。歷史悠久的昆曲大班和春社應富少常少坤的邀約,來到平州小城準備演出。怎料剛進平州,一場國共間的拉鋸戰(zhàn)便在此打響,將戲班困于其間。共產黨野戰(zhàn)軍希望戲班能為戰(zhàn)士演出《白毛女》以鼓舞士氣,國民黨也想用演出來提振渙散的軍心。班主童孝璋為了眾人的衣食,也為了和春社的金字招牌,只得艱難支撐。
編劇在《驚夢》中展現出超越前作的野心,正面碰觸了喜劇較少涉及的一個話題——戰(zhàn)爭?!稇蚺_》中也有戰(zhàn)爭。它賦予了軍閥洪大帥至高的權力,使他可以隨意改戲,決定眾人的生死;也最終剝奪了這種權力,在一個必死的境地下解救了全戲班的性命。但《戲臺》中的戰(zhàn)爭是隱形的,無論城頭如何變幻大王旗,戲院里照樣三天戲票全部售空,名角兒還有余裕為情傷神。戰(zhàn)爭自身的殘酷性被回避了,轉而表現強權如何侵入這座仿佛遺世獨立的藝術殿堂?!扼@夢》則完全相反,童孝璋與和春社才是外來的闖入者,一頭撞進戰(zhàn)爭的中心,常少坤修建的古戲臺沒有為他們提供一絲庇護。他們困在槍林彈雨中無處可逃,成為這場拉鋸戰(zhàn)的受害者,戰(zhàn)爭敘事便從《戲臺》里的隱再轉為了顯在。
《戲臺》將喜劇中較為常見的由誤認造成的角色錯位作為核心手法。一個荒腔走板的包子鋪伙計被沒見過世面的洪大帥當成臺上的名角兒,眾人只能各出奇招來蒙混過關?!扼@夢》中也有兩次誤認,穿著國民黨軍服外出找糧食的笛師邵武被共產黨野戰(zhàn)軍的戰(zhàn)士們當成殘余敵軍;拿著野戰(zhàn)軍司令給的通行證要逃出城的小生何鳳岐又被軍統(tǒng)當作共產黨潛伏在城內的間諜,戲班兩次被軍隊圍捕?!稇蚺_》中,觀眾實質上是以笑聲對庸俗的洪大帥進行懲罰。但《驚夢》里,觀眾的笑聲卻不針對任何一方。穿著敵軍軍服、拿著通行證的自然可能是敵軍,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戰(zhàn)爭邏輯。而套上軍服免受亂軍所害、拿著軍方證明以便逃生同樣是民間樸素的生存“智慧”。我們可以笑戰(zhàn)士們過于神經緊繃,竟把戲班的刀槍把子當成真正的武器;也可以笑戲班眾人在政治上太過天真幼稚,但兩種行事邏輯都是合理的。
《驚夢》的喜感正是基于民間邏輯與戰(zhàn)爭邏輯在根本性上的沖突,所以即便誤認幾乎立刻被解開,故事也依然可以講下去。陳佩斯飾演的童孝璋遵奉“應了的戲就得唱”這條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但細究之下,這條決定了童孝璋所有自發(fā)行動的規(guī)矩其實稱不上是戲班的行事準則。當野戰(zhàn)軍請和春社演出對昆曲演員而言“哪兒都不是哪兒”的《白毛女》時,戲班的文丑堅持“師父沒教過的戲不唱”,拒絕出演;當宣傳科長提出用時裝代替?zhèn)鹘y(tǒng)行頭時,小云玲顫抖著以“寧穿破不穿錯”質問童孝璋。這才是戲班的規(guī)矩,是藝人對藝術的強烈自尊。相較之下,童孝璋堅持的規(guī)矩更接近于買賣人走江湖時講求的“信義”,允諾了主顧就必須提供相應的商品,如此生意才能細水長流地做下去。他為貫徹這種質樸的民間邏輯甚至不惜破壞戲班的規(guī)矩,讓眾人最終做出藝術上的讓步。這位主持著六十年大昆班的班主,實際上首先是民間邏輯的化身,其次才是一名藝人。
只有這種最樸素的,如同潛流一般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緩緩流淌的民間邏輯受到威脅時,它才有充足的力量去徹底松動戰(zhàn)爭的敵我邏輯。《驚夢》借由民間邏輯的視角,將戰(zhàn)爭中的雙方從無限小的聚合體還原為無限大的個體,對每一個生命的境遇發(fā)出沉重的喟嘆,完成了對戰(zhàn)爭的反思。所以觀眾無法再找到一個洪大帥般滑稽的反派,無法通過對某一個人物的嘲笑來緩解危機。因為造成一切危機的正是戰(zhàn)爭本身,人物不過是裹挾在其中,而觀眾正是通過笑聲發(fā)現他們的無力。
二、“喜劇”的憂郁
《驚夢》中有一處耐人尋味的處理。和春社稀里糊涂卻出色地為野戰(zhàn)軍演成了《白毛女》,大大鼓舞了士氣。于是,當再度占領平州的國民黨軍官要求演一場能提振軍心的戲時,政治上極度天真的藝人們便重演了一場《白毛女》,險些招來殺生之禍。在情報處長下令開槍的千鈞一發(fā)之際,短暫阻擋死亡的竟是《牡丹亭》里的一支[山桃紅]。和春社青梅竹馬的小生小旦在生死之際解開誤會,無視包圍著他們的槍口,自顧自地演唱起這支于他們而言戲里戲外皆是定情的曲子。士兵們也當真被他們的表演吸引,將長官的命令拋諸腦后,放下了手中的槍。
藝術之美竟能戰(zhàn)勝暴力,這是一種夢幻式的理想主義。但喜劇的妙處在于,觀眾只有在一定程度上冷靜抽離時才會發(fā)笑。雖然此時觀眾笑的是因無法掌控士兵而抓耳撓腮的情報處長,但我們也清晰地意識到其中的違和。我們一邊緊張地等待那聲必至的槍響驚碎這虛幻的夢,一邊徒勞地期望這場美夢能夠延續(xù)下去。原劇本中,槍響沒有來臨,藝術之美獲得了一次微小卻完全的勝利。但演出時,雖然創(chuàng)作者們終究沒有舍得將子彈直接射向身在夢中的情人,只是讓情報處長朝天放了一槍,可那震耳的響聲無疑揭露了藝術之美的脆弱。
《戲臺》相信藝術之美是一種堅固的存在。強權即使能用武力短暫侵入它,也必然會淪落為觀眾的笑柄。但在《驚夢》里,創(chuàng)作者已然發(fā)現了藝術之美的脆弱,所以處處展現出一種猶疑與憂郁。編劇筆下的和春社有著與契訶夫的櫻桃園類似的象征意味。班主童孝璋、“小云玲”童佩云和小生何鳳岐都是理想化的藝人形象,愛戲愛得不問世事。我們也毋需考慮當時早已瀕臨消亡的昆曲是否可能撐起一個名震大江南北的大班社,或者說編劇有意識地選擇了更為曲高和寡的昆曲作為至高至純卻脫離時代的藝術之美的化身。
而與這種藝術之美對立的是時勢。童孝璋自豪地拿出厚厚一本戲單,但一句“戰(zhàn)士們看不懂”便徹底打消了他與戲班眾人的藝術自信。他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出在藝術上“哪兒都不是哪兒”的、夾生的《白毛女》竟然這么叫座。藝人們用考究的穿扮、聲腔、文辭筑成的美的高塔在時代大潮面前轟然坍塌,突然就成了不合時宜。和春社在此面臨的困惑是永恒且無解的,既是亂世里一個昆曲戲班的困惑,也是傳統(tǒng)戲曲在當代的困惑,更是所有藝術在某一時刻必將面臨的困惑。當然,編劇仍創(chuàng)作出兩位立場不同但真正懂戲愛戲的將領,創(chuàng)作出連昆曲是什么都不知道卻不自覺地被“小云玲”的表演吸引的野戰(zhàn)軍女戰(zhàn)士,以保留一絲希望,希望藝術之美即使一時被拋棄也終能擁有超越時勢的力量?!扼@夢》的結尾極富詩意,漫天大雪中,古戲臺獨自矗立在戰(zhàn)爭遺留的廢墟之上,和春社為所有逝去的生命正正經經地演了一場戲,演了一折在他們看來真正稱得上“戲”的《牡丹亭·驚夢》。這的確是相當美的一幕,可當童孝璋直接面向觀眾懇切陳情時,創(chuàng)作者們實際上背離了喜劇,開始呼喚觀眾完全的共情。他們盼望觀眾同劇中人一起認同、相信藝術之美能凌駕于一切。
原劇本中發(fā)了瘋的常少坤在最后那場為亡靈的演出前是念著《牡丹亭·驚夢》里花神的臺詞上場,而實際演出時改成了睡魔神的“睡魔睡魔紛紛馥郁,一夢悠悠何曾睡熟”。這一改動堪稱神來之筆,完全提升了作品的格調。花神以落花驚醒柳夢梅,睡魔神則是引柳夢梅入夢者。一句臺詞的改動,實則完全顛倒了劇中究竟何者是夢,何者是現實。如果沿用花神的臺詞,那么和春社此前遭遇的不合時宜不過是戰(zhàn)爭這一特殊情境造成的噩夢。戰(zhàn)爭結束,人們終于從噩夢中醒來,藝術之美還能繼續(xù)散發(fā)它恒常的光輝。而改以睡夢神的臺詞,則盡管童孝璋還在向著觀眾竭力呼喊,創(chuàng)作者們仍是猶疑地承認了此前的不合時宜才是避無可避的現實,這場超越戰(zhàn)爭、超越時勢以至超越生死的演出不過是一場徒勞的幻夢罷了。
《戲臺》或許因其結尾而沒能成為一部最優(yōu)秀的喜劇。不知情的演員沒有改戲,仍照著老本子演出。戲班班主看得熱淚盈眶,自我感動之余又再次確認了其藝術信仰的崇高性,沒能跳脫出來反觀自身?!扼@夢》卻憑著一句臺詞的改動,以相似的結尾完成了半步的超越。雖然我們仍未能在《驚夢》中找到莎士比亞筆下福斯塔夫那樣顛覆一切、真正超脫的喜劇人物,但至少創(chuàng)作者們已經展現出了這個趨向。諷刺的是,創(chuàng)作者在劇中一面自我安慰式地希冀昆曲作為一種美的象征能擁有超越時勢的可能,一面又不自知地在最后這場本應充分展現其光輝的演出中讓柳夢梅和杜麗娘穿上了漸變色行頭。這種完全不符合戲曲基本服化審美的新式行頭,恰恰是戲曲焦慮于自身衰落,強行追趕潮流的產物?!扼@夢》的創(chuàng)作者們卻將其當作昆曲美學固有的一部分來接受與展示,豈不是已經自證藝術之美在時勢變化面前的確是無力的嗎??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