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萍
摘要:葛亮小說的關鍵詞是“相遇”,不同階層之間的相遇、鄉(xiāng)村和城市的相遇、不同地域文化的相遇抑或是東西方文化的相遇?!跋嘤觥碑a(chǎn)生故事,產(chǎn)生文化的沖突和理解,葛亮帶著包容的心態(tài)面對相遇的一切,以世界主義的視野觀照邊緣群體和外來者,這與他游走世界的位置密不可分。但是葛亮過于熱衷文化氛圍的營造,使得其小說的人物塑造并不突出,如同山水畫上的人物背景,這是缺憾。
關鍵詞:相遇;文化差異;包容
葛亮是這幾年較為耀眼的文壇新星,一個年輕作家?guī)е鴷r代的滄桑走進讀者視野,在文壇引發(fā)一股新古典主義的旋風。葛亮的出場似乎又讓讀者回歸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在的他和當時的蘇童、葉兆言等頗有點相似。他們都執(zhí)著于文字的凝練精致、特定時代氛圍的營造、溫文爾雅的情緒基調(diào),也難怪葛亮的作品令人慨嘆,“文字敘述的感覺、文學的感覺是如此之好,如此老到,我想,必定是一位嫻熟的隱匿許久的老作家。”[1]縱觀葛亮的小說,我認為“相遇”是其主題詞,本地人與外來者的相遇、知識分子與普通百姓的相遇、此地與他鄉(xiāng)的糾葛,葛亮特別喜歡在小說中安排不同類型的人相遇,讓他們之間激發(fā)出火花,形成特定的文化互滲。這種對自我和他者關系的認識,恰恰源于葛亮自身的文化經(jīng)歷,從南京到香港,他穿行在不同的城市和文化之間,形成了獨特的跨文化視野?!翱缥幕恼嬲饬x,在于打破對于自我與他者關系的實體想象,把握事物的要素在機能層面流動的過程;在這個流動過程中,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并不是靜態(tài)和分明的,而是相互糾葛相互纏繞的。當跨文化作為一種認識論真正成立的時候,它并非意味著對于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超越,而是意味著對于這種關系的重構?!盵2]葛亮鐘愛寫文化的跨越和交互作用,他關注文化相異帶來的陌生和新奇,也更注重自我與他者相遇帶來的挑戰(zhàn)和改變,這種敏感和自省在他的作品里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一、異質文化的相遇與碰撞
《朱雀》是一部典型的反映文化相遇的小說,作者選取蘇格蘭華裔子弟許廷邁作為敘事人,通過他來游走、發(fā)現(xiàn)南京,以一個局外人的視野來觀照南京這座城及其文化歷史內(nèi)涵。特殊敘事視角的選擇其實就已經(jīng)奠定了《朱雀》的跨文化態(tài)度,而小說中幾代女性與外來者的情感糾葛事實上都在歷時性地呈現(xiàn)南京這座城市里發(fā)生的文化“相遇”。從葉毓芝與日本人芥川,程憶楚與南洋華僑陸一緯,程囡與美國人泰勒、許廷邁、芥川之子,語言學老師李博士與非洲學生等這幾對涉外的婚戀關系中,可見葛亮對這一議題的熱衷和偏愛。三代家族女性都愛上了外來男子,并如浴血鳳凰般不顧生死,忠貞不二。王德威先生認為“《朱雀》里的南京雖然未必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卻突出另一種空間的輻輳力量。南京的吸引力讓一批又一批的外來者到此一游,以致流連忘返”[3]。言下之意,南京自身的歷史文化恰是吸引這些外來者的地方,而在《朱雀》中葛亮著意的并不是那個保守、傳統(tǒng)的幽幽南京城,而是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后現(xiàn)代南京樣貌。主人公許廷邁雖有華人血統(tǒng),對中國文化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印象,對南京更是陌生。在夫子廟轉尋南京底色時,結識他認為是南京最佳代言的程囡。他與程囡的相見、相識及相愛,恰是文化間的相互吸引與彼此接受,程囡的冷、靜和歷經(jīng)磨難,如這座城市一般,表面冷峻高傲,內(nèi)則充滿激情與豐富的內(nèi)涵。而由此展開的程囡家族歷史的追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對異文化或他者的興趣似乎成為家族基因,烙刻在這些女性身上?;蛟S這是葛亮詮釋南京特性的一種方式,試圖在守舊的南京刻板印象中突圍而出,為她的開放和包容留下印記。
《北鳶》中有關異文化相遇的案例也有著墨,如租界內(nèi)的中國寓公、西方教會與中國民眾、猶太人與上海人的混居等依然是小說里比較重要的枝蔓,尤其是盧文笙與葉雅各的交往。跟《朱雀》著重異質文化的書寫相比,《北鳶》顯然更關注中國不同地域文化的差異,南方襄城和北地天津間的風土人情、時事變遷乃至文化砥礪。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紅樓夢》中有關南北地域文化差異的描寫,甚至張愛玲在《怨女》中寫到銀娣從南方嫁入北方家庭的種種不適應。葛亮對這種相遇后產(chǎn)生的矛盾、糾葛和和解極為感興趣,在他的香港系列小說里,外來者與本土人的相遇就更為頻繁了,如果說《浣熊》還只是葛亮作為一個香港的暫居者對同樣具有遷徙經(jīng)驗的邊緣者的書寫,那么《飛發(fā)》則真正進入了香港人的世界,一個外來者如何在香港立足,與本土手藝人形成對抗最終和解的故事。這是葛亮所有小說中最具有港味的作品,終于身在此地書寫他鄉(xiāng)的故事可以暫時告一段落,讓讀者看到了地道的嶺南文化與南來文化的相互作用。
《飛發(fā)》以理發(fā)行業(yè)作為描寫對象,小說看似一部香港理發(fā)行業(yè)的變遷史,實質還是以“相遇”為話題,展現(xiàn)香港和上海為代表的兩種地域文化影響下理發(fā)行業(yè)發(fā)展的種種差異性。翟玉成是地道的香港理發(fā)師,年輕時輝煌一時,開過“孔雀”樓,而莊錦明則是揚州小販出身,到上海討生活后來到香港,粵派和海派理發(fā)各有講究,偏偏翟玉成的小兒子翟康然拜了對手為師,鬧得父子反目。海派理發(fā)的洋氣、西化以及規(guī)整的順序,程式化十分鮮明,而粵派的簡單、素樸、世俗,一人搞定所有洗頭理發(fā)的事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單人攤位。他們彼此對理發(fā)的行業(yè)規(guī)矩的理解頗有偏差,洗頭的不同姿勢、擅長的發(fā)型、理發(fā)時與顧客的互動等,包括理發(fā)店的命名、裝飾等也各不相同。如同香港和上海兩地在發(fā)展過程中的差異一般,上海老牌租借地的文化更多來自西方的影響,莊錦明的理發(fā)店叫“溫莎”,而香港無論如何被殖民化,世俗的市民文化依然強大,“樂群”理發(fā)店的選址和裝飾都帶有沿街小賣鋪特有的寒酸簡陋,卻不失親民氣質。無論如何,這兩者相遇了,并在翟康然的身上得到了融合,他成為新一代香港理發(fā)行業(yè)的繼承者。老者亦已老去,在翟玉成的病床上,莊錦明替他理了發(fā),完成了人生最后的一件大事。兩位老者惺惺相惜,恰是同行的相互尊重和彼此接納,而莊錦明在此地生活了二三十年也已然成為香港的一份子,滿嘴粵語,大上海早已是一個夢了。無論是港派或海派理發(fā),在“相遇”中完成了彼此的“變革”,最終融合為一體,葛亮以香港理發(fā)行業(yè)的發(fā)展變遷來表現(xiàn)外來者與本土文化的融匯,也似乎在其中揭示了不同文化相遇后的理想發(fā)展模式。
《飛發(fā)》是葛亮沉浸到香港生活的見證,他不再游離于香港的邊緣,在九龍新城、大嶼島去書寫邊緣的香港人故事,而是走進香港的街頭小巷,去寫這群扎根于此的世俗平民。并進一步憑借著他們的故事,展開對港地歷史的書寫,這一點恰和香港作家們?nèi)缍瓎⒄碌冗_成了一致,這個江南人正走向嶺南人的角色。葛亮曾經(jīng)在訪談中提到,香港是不適合寫長篇的,因為這里的生活讓人感受到一種節(jié)奏的韻律。也許,此話說得太早了,葛亮勢必能為香港找到一種適合的節(jié)奏,寫下長篇巨作?!稌场菲鋵嵰才c相遇有關,“我”遇到香港的修書匠簡,而南京時跟隨我祖父修復古籍的老董因而也在不同時空與簡相遇了,同樣的手藝令他們在空中連接,完成對古書修復行業(yè)的中西學派的交流和碰撞?!锻哓垺分性颇侠ッ鼾埲宓耐哓埡我詠淼轿鞑氐貐^(qū),成為守護神,而一個從北京清華大學來的寧懷遠竟和瓦貓的傳人榮瑞紅相遇成親,成就一段辛酸的愛情故事和人生傳奇。以制作瓦貓這一行當作為中介,連接了知識分子與民間藝人,更將此文化遠播異地,這種文化的再現(xiàn)和相遇不是更有值得人探尋的意味嗎?在葛亮新近的這個小說集里,我們看到了葛亮一以貫之的對文化歷史和民俗的興趣愛好,學院派小說家知識性的展現(xiàn),同樣也看到了一個文化間的行走者,在文化相遇帶來的驚喜中流連忘返。
不得不說,葛亮在《飛發(fā)》里所下的功夫,尤其是人物對話的粵語呈現(xiàn),令人頗感親近。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或廣東地區(qū)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粵方言而今在嶺南地區(qū)的文學中極為少見了,粵港澳大灣區(qū)的文學特色究竟體現(xiàn)在哪里?自然不過是嶺南文化的色彩,而語言的靈動性及其傳達出來的文化信息才是最具有表現(xiàn)力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茅盾等人曾在香港發(fā)動過聲勢浩大的粵語方言文學運動,帶動了一批作家以方言入文的嘗試,雖有黃谷柳的《蝦球傳》較為突出,總體而言當時的方言運動算是失敗了[4]。這種語言的雜糅在葛亮的小說里得到了復現(xiàn),尤其是人物對話的粵語化恰恰將嶺南人的生活氣息、市民生態(tài)展露無遺,江南人寫嶺南并未失真,他懂得這語言背后的文化底蘊,懂得這些市井小民的生活態(tài)度,因而才會產(chǎn)生新的生命活力。這不就是跨文化帶來的新發(fā)展嗎?日本學人青木保就指出,“對異世界、異文化的向往,常常成為人類社會發(fā)展所必需的、進行變革的原動力。”[5]葛亮的文化相遇故事中,都透露著對跨文化境地的思考,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重新認識。
二、不同階層的相遇與互視
季羨林老先生在談到文化交流問題時指出,文化交流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今天我們習慣于把文化交流限定于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其實不必這樣拘泥。交流活動是不受國界、地域和時間限制的”[6]。葛亮的小說對這種無處不在的交流尤為關注,除了表現(xiàn)不同國家、民族、區(qū)域之間的往來互動,也很樂意描寫知識分子與普通百姓之間不同階層的相遇,這其實也是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重構。葛亮多次提及自己對民間立場的欣賞,“民間對我而言,不是一種題材,更多的是一種立場。你的知識積累可以是知識分子形態(tài)的,你可以有獨立的文化體系,但你發(fā)言的立場可以是民間的”[7]。他并不愿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去面對民間,而是希望能夠在不同階層間達到相互尊重、互為溝通的狀態(tài)。短篇小說集《七聲》就通過毛果,在南京人和外鄉(xiāng)人、知識分子和勞動者階層之間架構起一座橋梁,讓他們相互凝視。
《洪才》這篇小說通過知識分子家庭與普通百姓家庭的相遇寫出了城鄉(xiāng)之間的文化差異。小說寫得很生動,將城市知識分子核心家庭和象征農(nóng)村文化體系的幾代同堂式的大家庭進行對比,毛果不自覺地被這種大家庭氛圍所吸引,并在洪才家的小院子里找到了渴望的童年生活。成洪才一家是從六合遷來南京的,三代同堂,保留了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家庭結構,阿婆是家里的長者,有著不可動搖的威權,家中長幼有序,各司其責,卻又不失溫暖。阿婆把農(nóng)村生活傳統(tǒng)保留了下來:注重時令節(jié)氣,清明打青,端午掛艾等充溢著世俗之樂,在院子里栽種菜蔬,蓄養(yǎng)家禽,煙火氣十足。洪才家不啻是城市中心的一個小小世外桃源。毛果之所以樂意來洪才家,一來這種人情關系的緊密度顯然是在自己的小家庭里無法感受到的,父母均是知識分子,住機關大院,平時基本沒有時間與毛果親密接觸。父母對毛果的管束就是限制外出,而他與洪才的世界連接到一起,才使得他具有了更開闊的視野,對城市進行地理式的探尋,對各種隱秘生物產(chǎn)生了愛好如養(yǎng)蠶。另一方面,毛果也在洪才一家人的身上更具體地體味到了工人家庭所面臨的各種困頓:擁擠的住房,長子和次子為爭奪頂崗而鬧矛盾,女兒因談戀愛私奔導致家門受辱等。最終由于房子拆遷改造,這小片家園被勒令停止,阿婆去世,所有的東西都消逝了,與之一起溜走的則是童年。那個無憂無慮在小院子尋找樂趣的童年再也不回來了,童年的伙伴也四散而去,于是城市和鄉(xiāng)村再次回歸各自的路徑。雖然曾經(jīng)有段時間毛果的父母和洪才的阿婆達成了一定的和諧,毛果被母親允許在洪才家做作業(yè)玩耍。不同階層之間的對視其實還是極為鮮明的,母親對毛果的管束包含著對一個鄉(xiāng)下“野孩子”的貶斥,而究竟“鄉(xiāng)野”和“文明”何種更好呢?毛果自然是有很明顯的判斷,如果不是洪才和洪才的家庭,或許毛果并不能領悟到世界的多樣化。在這篇小說里,文字間充滿著對鄉(xiāng)野世界的迷戀和對素樸農(nóng)業(yè)社會的向往,鄉(xiāng)野農(nóng)家或者說藍領工人家庭中的人味和情誼對童年毛果的滋養(yǎng)是豐厚的。阿婆執(zhí)著地要死在這片老房子里,寧死不搬,此情與毛果對阿婆的記憶不正如出一轍嗎?
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的葛亮,倒是很有興趣去深入城鄉(xiāng)遷移者的生活中,這既是對城市外來者的好奇,更有著對普通百姓的了解欲望,《泥人尹》《于叔叔傳》和《阿霞》均是這種視角的產(chǎn)物。有意思的是,在這些作品的敘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毛果這個角色完全可以隱去,用第三人稱視角對這些人物展開平實的敘述并不影響小說的質量。那么毛果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不妨把這幾篇連續(xù)起來閱讀,也就明白了作者的心意:首先,這是一本有關毛果的成長小說,自然他是不能被隱于幕后的;其次,毛果是非常重要的連接者,他連接了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的相遇,他成為城市外來者和本地人之間的溝通橋梁。如此來看,毛果的存在倒是必不可少的。《泥人尹》中,毛果作為父親和尹叔叔二者的觀察者,在知識分子和普通民間藝人之間形成一種勾連,《于叔叔傳》則是毛果連接知識分子的父母與普通工人于叔叔之間的媒介。由毛果之眼去看這兩個階層之間的互動和凝視,知識分子階層固有的干凈、整潔、執(zhí)拗、清高和勞工階層的隨意、隱忍、積極進取等形成對比,作者無意在這兩者之間進行價值判斷,然而民間有時產(chǎn)生出更強勁的力量沖擊著知識分子的世界。在少年毛果的眼里,顯然老尹和于叔叔的行業(yè)更有吸引力,無論是捏泥人還是做木工的技藝都較為毛果嘆服。尤其是在于叔叔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人情味是父母無法相比的,他與孩子相處、教孩子玩耍等都是勝過父母的,依鳳阿姨的美食、手工甚至審美也都超過媽媽這個知識分子。而老尹和于叔叔一家都是在時代潮流中搏擊過的人,憑著自己的技藝風光過,從他們的經(jīng)歷中毛果可感受時代變遷,印證自身的成長。老尹本來孤身一人照顧有病的兒子,后來成立了工作室有錢發(fā)達了,為兒子娶了媳婦,買房進城,終因勞累過度離開人世。于叔叔則從做木工活在城市立足,后來開了餐館生意興隆招致對手不良競爭,改行從事報亭生意,財大氣粗逐漸與依鳳阿姨產(chǎn)生了齟齬……此番種種,都是毛果了解社會發(fā)展變化的窗口之一,他們顯得那么活潑生動充滿質感。
及至長大,毛果開始自己闖蕩世界,《阿霞》中的阿霞便是在其實習時接觸到的一位來自底層的女孩。她對知識分子的崇拜,對不公平待遇的苛責,對身邊弱者的熱心都坦蕩地展現(xiàn)出來,雖然是一根筋得有點癡傻,但她的執(zhí)著和不妥協(xié)讓人感佩。阿霞對毛果喊出的那一句“你怎么跟他們一樣哦,你是大學生哎!”[8]頗有意味,因為這是毛果在覺得自己很容易適應社會環(huán)境,和一群餐館打工者混在一起,相互融洽的時候,阿霞似乎從某一個角落給毛果敲響了警鐘。知識分子應該有怎么樣的作為,如何樹立自身形象,又怎樣去影響他人,回望他從上班第一天開始就被看到的種種毛病中,階層之間的隔閡依然是清晰可見的。他遲到可以不扣工資,因為他是老板朋友的孩子,他有很多特權,而阿霞在底下執(zhí)著喊出自己的聲音,與周圍人形成強烈對比。她的傻和真在這個世界中已然成為稀罕物,也正如此,毛果才對阿霞另眼相待,他有一種對知識分子階層的自省,在她的映照之下,似乎毛果也開始逐步走向一種更好的狀態(tài)。
無論是洪才、老尹、于叔叔或者是阿霞,對出生知識分子家庭、生活優(yōu)越的毛果而言都是他者,但從毛果的視角出發(fā),看到的是他們的淳樸、可愛、執(zhí)著和有情,他試圖改變自身知識分子具有的清高冷傲,而投入到他者的世界中,于是逐步在兩者之間形成一種新的存在方式。當葛亮如此來寫毛果的世界,將這些人物訴諸筆端,就已經(jīng)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他就如毛果一樣,要在此間做一個連接者,在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中重新考量,重建知識分子與普通百姓之間的關系。雖然這種相遇未必產(chǎn)生燦爛的火花,卻也是葛亮思索當代中國社會中不同階層關系的一個切入口,是對城鄉(xiāng)關系的一種思考,也是他對自身童年時光浪漫的回望。
三、濃墨重彩寫文化,輕描淡寫畫人物
葛亮從古城南京而來,又出身翰墨世家,這些因素潛移默化地融入了他的文字之間,成就其作品的文化意蘊,所以究竟是他的小說再創(chuàng)了一種復古之韻還是他本人就是古韻一曲著實難以分辨。文化是漸染而得,葛亮小說之所以給人老到沉穩(wěn)的感覺,恰恰是他與生俱來的,這種底蘊讓他在寫作中莫名地偏向對文化的熱衷,對器物的關注,因而在《北鳶》中寫風箏的制作,在《朱雀》中對古玩的賞玩,《書匠》中對修書技藝的好奇,《泥人尹》《飛發(fā)》等無不透露著葛亮的潛在愛好。他的祖父、那個玩弄器物的大家王世襄乃至其父親對他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這是他個人成長與經(jīng)歷對小說風格的影響,走向“舊物”及其歷史,在探尋中自然免不了各種知識的集合,形成了獨特的舊時光氣息。有評論者認為葛亮受到《紅樓夢》的影響極大,這是自然的,對器物的細節(jié)性把玩,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呈現(xiàn)在葛亮筆下都是可見的。我想他還更多、更直接地受到張愛玲的影響,并不是在人性表現(xiàn)的層面,而是在氛圍的營造上能夠承其特色,將那“三十年前的月亮”描繪得出神入化,《北鳶》中的民國色彩可見一斑,《飛發(fā)》中對香港五六十年代的時代精神亦敘述得可圈可點,尤其是對上海和香港兩種文化的對峙與理解頗能與張愛玲相媲美。張愛玲頗熱衷于寫雙城記,《沉香屑 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等小說對兩地文化之對比,不過張對香港文化的嘲弄是顯而易見的,“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盵9]葛亮倒是更有一種世界人的高度和包容力,他對香港文化的欣賞發(fā)自內(nèi)心,無論是高傲的上海人還是世俗的香港人,他們相互接納了,這種對峙已經(jīng)隨著時間消逝,最后逐步融合成一體。“香港反而更加有鄉(xiāng)愁,因為它的本土化歷程更加艱難一些。上海人覺得自己之所以作為一個上海人,是他與生俱來的現(xiàn)代性。而香港在被殖民的歷史中,非常強調(diào)本土元素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部分,呈現(xiàn)為一個土洋結合的文化形態(tài)”[10]。可以說葛亮始終抱有一種民間立場,他不會高高在上,而是站在更親和的立場上對某一人物、事物或文化進行描畫和理解,這種包容的態(tài)度著實難能可貴。
但是,我們也不能完全被葛亮綁定在文化氛圍內(nèi),他的小說著實能夠讓人沉浸在特定的時代氣息中,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對其中的人物產(chǎn)生深刻印象,似乎人物是氤氳在其中的模糊輪廓,就像中國山水畫中常見的,人物只不過是簡單幾筆,但整幅畫意在呈現(xiàn)那種意境和韻味?;叵敫鹆恋男≌f莫不如此,雖然《七聲》《問米》等集子里的作品好幾篇都是以人物命名的,但葛亮寫他們是沿襲古代的紀傳體寫法,“紀人物本事”的目的大于表現(xiàn)人性。因此,我們大概記得阿霞的直接、于叔叔的曲折經(jīng)歷等,大多數(shù)人物在我們的印象中都頗為模糊。程囡是什么個性的?盧文笙又是什么個性?似乎二者都有一種共同的氣質——冷淡。抑或翟玉成、簡等人也都帶著一種淡然的氣息,真要工筆描畫著實困難。這是葛亮小說最大的缺憾,他不擅長描畫人物,人性的復雜與淋漓確實難以感受得到。他雖然承傳《紅樓夢》、張愛玲或者嚴歌苓,卻沒有描摹人性的力度、溫度和深度。所以我們又再次回到開篇討論的那個毛果,還有他多篇小說里出現(xiàn)的“我”,他們的存在也許是阻礙了作者真正進入不同人物內(nèi)在的過程,觀察多過體驗,旁觀多過親歷。即便是《問米》這個集子,作者自陳是要寫特殊境地下人性的張力,“我覺得懸疑的意義就在于將所謂庸?;蚱匠5娜耍胖玫揭粋€非常境遇之下,在這種壓迫之下,人會迸發(fā)出一些我們意想之外的東西,一種深層次的人性張力,這種張力我覺得是有意義的。它更加明確地刺穿人性的偽裝,進入到我們內(nèi)心中最本原的一些東西,良善對面的邪惡也好,光明之初的晦暗也好,皆是如此”[11]。然而,無論是《問米》中的青年巫師阿讓還是《朱鹮》中的殺人警官,都沒有寫出他們應有的人性沖突,因而只能以偵探推理小說歸類他們,注重事件的原委真相而非人物的復雜性。這一問題在其長篇小說中也同樣存在,《朱雀》《北鳶》中寫了很多人物,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哪些呢?程云和和文笙的大姨是寫得頗為突出的兩位,其余的均不夠鮮明,即便是主人公盧文笙、馮仁楨和程囡都顯得極為單薄、蒼白,只是整幅文化圖景中的活動者而已。
葛亮還很年輕,在“70后”作家中已屬翹楚,他能夠在眾多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獨辟新路,以沉靜的心態(tài)書寫或追尋遺失的文化,建構頗有趣味的文化小說類型,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這種穩(wěn)重、踏實的心緒和喧囂的現(xiàn)實形成強烈的對比,使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令人訝異的老道和沉穩(wěn),與同時代人形成了逆向的發(fā)展路徑,這是葛亮的聰明之處。我們期待他在香港挖掘出更多屬于粵港澳大灣區(qū)的文化素材,書寫更精彩的嶺南故事。
[注釋]
[1] 張學昕:《光景里的聲音是怎樣流淌出來的——讀葛亮的短篇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1期。
[2]孫歌:《再版序:遭遇他者的意義》,《遭遇他者——跨文化的困境與希望》,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vii頁。
[3][美]王德威:《序言:歸去未見朱雀航》,《朱雀》,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4] 侯桂新:《戰(zhàn)后香港方言文學運動考論》,《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5][日]青木保:《異文化理解》,于立杰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
[6]季羨林:《季羨林論中印文化交流》,王樹英選編,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頁。
[7]盧歡:《葛亮:尊重一個時代,讓它自己說話》,《長江文藝》,2016年第12期。
[8]葛亮:《七聲》,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頁。
[9]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張愛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10]張玉瑤:《葛亮:作家是一面鏡子》,《北京晚報》,2018年8月17日。
[11]許金晶、孫海彥:《葛亮〈問米〉:在文學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做一個觀察者》,澎湃新聞,2018年7月30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730/c405057-30179178.html。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