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翠翠
寫給媽媽
(2019年10月20日)
今天,是你走的第49天。我開車來你的房子里看你。你臥室里的陽光很充足,被子被曬得暖暖的。我把臉貼在你平時睡覺的位置上,仔細聞著被子里的味道。我在洗衣液的香氣中細細尋找,尋找哪怕一絲絲你的氣息。
爸爸走進來,看我趴在床上便問:“你怎么來了?”
我想答他??墒?,我怕自己一張嘴,便再也忍不住。
“睡著了?”爸爸湊過來看我。
我還是沒動,只是肩膀微微顫著。
我們都是愛你的,那么愛你,又不知道該怎么愛你。所以,你愛過的,我們又替你重新愛過一遍。
可是,我們終究不是你,不似你那般虔誠與篤定。我們愛的,只是你。你必定也是愛我們的。從生病到你走,你從容、淡定、樂觀,你用積極的情緒和行動編織了一個巨大的屏障,把我們仨,緊緊地罩在你身邊,把悲傷隔離在外。你帶我們讀書、唱歌、去大草原呼喊,我完全忘了,你已經(jīng)被死神牢牢抓在手里。
我去外地采訪,你怕我著急,用手機給我唱《放下難解的緣》,你的聲音像一輪小小的太陽,照著我一路狂奔400公里。即使,我已淚流滿面心底卻涌著濃濃的幸福。
你已骨瘦如柴,你已無力行走,你連自己翻身都做不到了,可是你仍然笑著告訴我:身體病了,心卻不會病。
四個月,你給我補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生死、聚散。你向我們展示了生、死、別、離中的智慧。
132天,你讓我們相信,方生方死、不生不滅。若心中無畏,哪怕是死,也可以極為美好。
四個月,你在我的心里,種下一顆愛的種子。愛秋天里那些最平凡的小花;愛枯葉上那些最丑陋的蟲子;愛風,愛雨,甚至愛那當空的烈日。那份愛清淺卻持久,像一條流也流不盡的小溪。
是的,你如煙花一般絢爛綻放。這是你一生最美的樣子。你成為我心中永不熄滅的一束光。
我陪你走過最后的春夏,見證了、經(jīng)歷了一場最美的告別。在你的努力和支持下,我們一起記下了十六萬字的生命日記。我以為,聰明的我以這樣的方式鼓勵你,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其實是你在鼓勵我,你想給我找一件事做,讓我沒有時間沉浸悲傷。
可是,你不知道這一字一句,便是你用行動為我們建造的精神圣殿,更是我心中的豐碑。
你走了,我原本疾馳的腳步一下子慢了,對于生命、生活的思考、探索和感知,代替了我的悲傷。你曾說,色與空對立而統(tǒng)一 。我費盡心思終于猜出你的用意。你是想告訴我,如今你將換一種形式存在。自由自在,卻無處不在!
難道不是嗎?你在的時候,你在海南,在你南湖大路的房子里,在我電話的另一端;而如今,你不再受形與相的束縛,你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身體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想念里。正是從你形體消失的那一刻,我才完完全全真正擁有了你。
所以,你走了,我似乎并不那么悲傷,我只是默默地到處尋找。
那小小的花,是你嗎?那么美!
那低低的草,是你嗎?那么茂盛!
哪怕是經(jīng)過一只貓,我也會俯下身子仔細地端詳,然后在心里問:媽媽,是你嗎?
你會以怎樣的方式回來呢?我還能認出你嗎?你還會記得我嗎?
于是,我看什么都是溫柔的、可愛的、美的,我再不敢那樣粗心大意,連走路都要格外小心,不敢傷到誰一分一毫,萬一他(它)們是你呢!萬一她們曾是我的媽媽呢!
今天,是你走后的第49天。聽說,你轉(zhuǎn)身再來之前,可以最后回一次家。
今天,你會回來嗎?
你會回來看我們嗎?
如果,你回來,
如果,你看到我,
媽媽,再抱抱我,可以嗎?
無常
(4月24日)
我終于還是走不動了,兩條腿像失了筋性的面團。報告單被一張張打印出來,一塊比一塊更巨大的石頭壓得我無法喘息。我調(diào)動了所有的精氣神兒,勉強拔出一口微弱的、短短的氣。然而,鼻翼輕輕一張,這口氣便盡了,脊背隨之癱垮了一大截。
“右肝見異常陰影若干,最大為9×10cm,Ca可能性大……”媽媽的肝臟彩超報告單還帶著打印機的溫度,附在下方的文字將病情的嚴重程度描述得十分清晰。我的手不停地抖,半個身子都麻了,連頭皮都是麻的。
如風燭殘年的老婦,我無助地癱坐在吉大一院的一塊電子屏幕下。吵鬧的醫(yī)院突然被消了音。腳,到處是腳。不同的腳。紅的、黑的、白的、花的,向南、向北、向東、向西,匆匆然、亂嚶嚶,如無頭的幽靈,無視我或踐踏我。
對面的門開了。各種各樣的腳迅速涌向那門,那是他們求生的門。我的腳以更快的速度縮回來,兩只胳膊緊緊抱住膝蓋。我害怕那門,不敢去聽門里的宣判。
“肝癌!已經(jīng)太晚了!”門里的白大褂兒推了推眼鏡,淡然地宣判了。雖然我和弟弟都已經(jīng)有了心里準備,但還是一怔,過了好一會兒,弟弟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最壞還有多久?”
“三兩個月吧!你們明天來檢查各項指標,看看是否具備手術(shù)的可能性……”
“…………”
肝癌——這似乎是我們家無法擺脫的魔咒!我還未出生時,爺爺死于肝癌;剛剛能記事,三舅死于肝癌;十歲時大舅因肝癌去世;然后是二舅;再后來,我的奶奶……這個字眼兒,讓我恍惚,更讓我感到徹骨的寒意。
厄運總會在你覺得最幸福的時候,總是在你覺得未來可期的時候,給你當頭一棒??赡苤挥羞@樣,習慣于自大的人類才會知道自己的渺小和無力,才能深刻的感知命運之神的絕對權(quán)威。
難道不是嗎?我的媽媽剛滿66歲,身體好到連一場感冒都不得,年輕時的少白頭,到了晚年竟變成了一頭烏發(fā)。她的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她看起來永遠是那么健康,那么樂觀,那么活躍。就在三天前,她在海南與我視頻聊天時,還說她和爸爸在海南很好,每天游泳、打乒乓球。爸爸上午和老朋友“走?!?,她就坐在露臺上讀書,在網(wǎng)上和姐妹們分享收獲和感悟。她還說,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光,無憂無慮,像神仙一般……
弟弟紅著眼睛站在醫(yī)院走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坐在地上,依著一扇鐵門。爸爸一遍又一遍給我們打電話催問結(jié)果,并叮囑不管結(jié)果怎樣,一定要如實告訴他和媽媽,這是對媽媽最起碼的尊重?;蛟S是爸爸篤信,在這個家里,媽媽永遠是最堅強、最智慧的那一個?;蛟S,他僅僅是對病情的判斷太過于樂觀了。
回家前,我和弟弟商量好,隱瞞的同時,要向媽媽透露一點病情。一是因為媽媽并不糊涂,如果不告訴她,她或許會想得更嚴重。更關(guān)鍵的是,媽媽這幾年一直在關(guān)注癌癥患者,給她們做臨終關(guān)懷。為了更好的開導癌癥患者,讓他們勇敢地面對生活,她還建立了五個微信群。她對癌癥的各種癥狀的了解,比我們多很多。
晚飯,弟弟依照媽媽的口味,精心做了六道素菜。他已經(jīng)把她肝上長了腫瘤的診斷告訴了媽媽,但沒有說是癌癥。媽媽情緒十分低落,吃得很少。
家里一片沉寂。弟弟在網(wǎng)上查資料。爸爸拿著彩超報告單來找我,小聲卻飽含希望地問:“這個Ca可能性大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肝硬化,陰影9×10,應該就像指甲蓋一樣吧?!蔽姨ь^望望他,不知道他是問我,還是說給媽媽聽,我點了點頭,心里苦笑:“哪里有雞蛋一樣大的指甲?。 ?/p>
“那沒事兒,還能治?!?/p>
“嗯!能治!”我說。
睡覺前,媽媽沖我笑了笑,然后又拍了拍我的后背,眼睛里是滿滿的溫柔和珍惜,或許還有安慰和無奈吧!或許,這僅僅是個苦笑。
我們背靠背地躺著,誰也沒再動。
夜,很靜。靜得可以清楚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此刻,我們已經(jīng)枕頭挨著枕頭,面對著面了。我看著熟睡的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臉,并在心里對她說:“媽,你怎么能病了呢?你怎么可以生這么重的病呢?”突然,我的手停下了,懸在半空中,又趕緊縮了回來。如果此刻她醒了,我該如何解釋我這反常的舉動呢?又將如何壓制我即將噴薄而出的情緒呢?我看著她,一直看著,真想把她牢牢地裝進眼眶子里,讓她永遠也走不掉。
媽媽依然睡著,那么平靜,似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此刻都與她無關(guān)。如果,她能一直保持這樣平靜、無憂該多好啊,我們還像從前一樣,一起快樂的生活,長長久久。
就在昨天,媽媽還沒有被確診為癌癥,我曾天真地鼓勵家人:“咱們都得堅強起來,有病咱就治病,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一家人在一起,要快快樂樂的。”現(xiàn)在看來,這個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我的心越來越壓抑。既然人終究是要死的,那么這或短或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親愛的人總是要經(jīng)歷這樣痛苦的分別,那我們?yōu)楹芜€要結(jié)婚生子,去制造那么多親愛的人呢?
絕望,把我一次又一次置身于無盡的黑洞,看不到光亮,尋不到出路,仿佛置身于無盡的輪回,一遍又一遍摧毀我脆弱的靈魂。我卷曲著身子向媽媽靠了靠,把頭埋向她的胸前。此刻的我,竟是那么虛弱、渺小、稚嫩。我根本不是一個快40歲的已然做了母親的人,我還只是一個孩童,不,我該是一個嬰兒吧,此刻,我是那么需要媽媽的擁抱。
夜,很長很長,長得像永逝一樣。媽媽的呼吸很勻稱,看起來安然又踏實,甚至還微微地打著鼾,溫柔的、細細的。我翻過身,按亮了手機,已是凌晨1點。我胡亂翻著微信,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那些刺眼的檢查單和醫(yī)生淡然的臉。媽媽突然咳嗽了一聲。我趕緊關(guān)了手機,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并沒有醒。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拉著她?!皨寢?,你真的會離開我們嗎?你真得舍得離開我們嗎?”我在心里問。
我想靠她更近,于是又佝僂了一下身子,把臉埋在濕露露的床單上。我感到孤單,我希望她能像從前一樣,和我說說話??墒?,我更怕她會醒,怕她醒了,會像我一樣難過。
黑暗總是比光明更加漫長,就像痛苦總是比快樂多一樣。我躺在床上無所事從,鼻子也不通氣。索性就坐起來。
絕望!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死亡或許是一瞬間的事兒,可是絕望,是無窮無盡……
我坐在黑暗里,像一只癟了的氣球。此刻,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束光照進來,告訴我天亮了,就像我盼望能有一個醫(yī)生告訴我一個不一樣的結(jié)果,哪怕是善意的欺騙也好。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熟睡的媽媽,心里突然升出了一種力量,一種判斷,一種選擇,一個決定——不能把實情告訴她!我不能讓她像此刻的我一樣,一個人坐在無邊的黑暗里,承受這無盡的煎熬。
真相,太殘酷了!我得給她留一束光,不管這光有多么微弱或是昏暗。
選擇
(4月25日)
凌晨4點,媽媽終于醒了,我的孤獨感也立刻消散大半。6點,全家出發(fā)去醫(yī)院。
媽媽只知道她的肝臟上長了一個腫瘤,但她并不知道,癌細胞已經(jīng)長滿了她的右肝。醫(yī)生建議,切除整個右肝。如果手術(shù)成功,最樂觀她還有三到五年的壽命。今天預約的是術(shù)前體檢,評估她身體各項指標是否能達到手術(shù)要求。
媽媽一向反對過度治療,我們也拿不準她對手術(shù)治療的態(tài)度。所以,我和弟弟只告訴她,這些檢查是為了排除惡性腫瘤的可能性。
爸爸心里總是不落底,到醫(yī)院后,他讓弟弟陪著媽媽,他陪著我。路上,我把實情告訴了他。其實,早晚是要告訴他的,必定他是一家之主,重要的決定,都得他來做。
爸爸不同意手術(shù)!
“咱們還是保守治療吧!你媽那么瘦,怎么能經(jīng)受住這么大的手術(shù)呢?”爸爸的眼眶紅了。必竟是40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誰也沒有爸爸更了解媽媽,誰也不如爸爸更心疼媽媽,誰也不如他更舍不得媽媽。
其實,我也不希望媽媽手術(shù),右肝切除風險太大了。僅依靠一塊小小的左肝能維系媽媽的生命嗎?媽媽術(shù)后的生活將會怎樣?能像現(xiàn)在這樣有質(zhì)量的活著嗎?她一輩子剛強,她能接受整日臥床靠人照顧的生活嗎?而且,但凡手術(shù)都有風險,一旦下不來手術(shù)臺,我們便連最后相守的機會都沒了。
排隊的時候,弟弟打來電話。媽媽想要爸爸去陪她。她說只有和爸爸在一起心里才踏實。我知道,此刻的媽媽雖然看起來平靜,但心里一定比我們更加恐懼和不知所措,不然,一向獨立又堅強的她,不會如此依賴爸爸。
醫(yī)院的人很多,每檢查一項都得排很長的隊。抽血時,一年輕小伙兒和醫(yī)生吵了起來。雙方互不相讓的樣子,讓媽媽的情緒更加煩躁了?!斑@大醫(yī)院人太多了,沒病也得擠出病來。我都檢查了快一周了,還得做多少檢查啊!”自從來醫(yī)院看病,媽媽的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話少了,雙眼也不聚神了,連路都走不動了。不知怎的,媽媽抽完血,要去排下一項檢查時,突然就鬧起情緒,說什么也不檢查了。一家人站在樓梯口做她的思想工作。最后,記不清是誰說漏了嘴,告訴媽媽這是術(shù)前檢查。這話一出口,媽媽便急了。
“誰要做手術(shù)?你奶奶死的時候,我就和你們說過,以后我得了這種病,死也不會做手術(shù)。你們沒聽見嗎?”爸爸站在媽媽身邊一句話不說,弟弟一直耐心地哄著媽媽,和她講昨晚剛在網(wǎng)上查到的醫(yī)學知識。
“這么大的事兒,你們不和我商量嗎?我還沒老糊涂呢?我的身體,我說了算!”媽媽完全陷入焦躁和憤怒當中。
“我決不能渾身插滿管子,躺在醫(yī)院里沒有尊嚴的活著……”媽媽拉著爸爸向出口走去。
我怕弟弟失望,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那就先不檢查了,回家歇一天,勸勸她再說吧?!钡艿芎莺莸爻榱艘豢跓?,垂著頭跟著我們回了家。
下午,我托人約了省里的腫瘤專家,和爸爸一同去咨詢。
路上,我問了爸爸關(guān)于是否手術(shù)的問題。爸爸雖然嘴上說不愿意讓媽媽手術(shù),但我在字里行間聽得出,他并不堅定,他只是順著媽媽的意思而己。
“如果能手術(shù)當然是最好的了,就怕現(xiàn)在手術(shù)也太晚了!”腫瘤專家給我們詳細講解了病情,以及病的嚴重性。
“能保守治療嗎?”爸爸問。
醫(yī)生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爸爸,問:“你是她什么人?”
“愛人!”
“你知道保守治療什么意思嗎?”醫(yī)生又問。
“我……”爸爸不敢回答。
“保守治療和放棄治療沒什么大區(qū)別,她這么嚴重,最多只有半年時間?!?/p>
“半年?”爸爸嚇了一跳。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你這是干什么呢?一會兒你媽看到該有心里負擔了。”爸爸從沒有這樣嚴厲過,樣子有些可怕。
我和爸爸到家時,弟弟還在勸媽媽接受手術(shù),他昨晚做足了功課,所以心里最清楚,如果不手術(shù)癌細胞會瘋長,我們很快就會失去媽媽。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床上。爸爸看著窗外一言不發(fā)。我們都了解,爸爸永遠都會站在媽媽一邊,無論她對與錯。
媽媽的態(tài)度很堅定的,無論弟弟怎么說,她也沒有半點改變主意的意思。在她看來,生命不能用長短來衡量,人要活得有價值、有尊嚴。她最反對為了活命,而進行過度治療,最后落得個家破人亡、人財兩空。
弟弟勸不了媽媽,便吞吞吐吐將病情告訴了她,他想讓媽媽明白,手術(shù)是唯一的出路。只是“癌癥”兩個字,他并沒有說出口。
媽媽盤腿坐著,腰桿挺脫得如樹一般。我也盤腿坐在她的對面,兩只手拉起她的兩只手說:“咱們就去查查,查完以后,再決定是否手術(shù),好不好?”
“這個病,我心里有數(shù)。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活多久?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拿出一大半的時間躺在病床上度過?那有什么意義?”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我想說:“媽,我舍不得你?!笨墒俏也桓?,我怕說出來,大家壓抑的情緒會崩潰。
媽媽把手從我的手心里抽出來,拍著我的手背說她不想像奶奶那樣,把剩下的時光都用來治病。遭了罪,卻換得人財兩空。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奶奶的樣子。她全身插滿了管子,戴著呼吸機閉著眼睛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得如同一張立著的紙片。七個兒女輪番在身邊精心照顧,可她早已經(jīng)不認識他們了。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我的媽媽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嗎?
“從查出來是癌癥,你奶奶只活了兩年,這兩年,天天換著醫(yī)院折騰,做了好幾次手術(shù),生生死死多少回,其中的痛苦,誰又能體會???”媽媽說,奶奶有一群孝子,可是正是因為這個“孝”字,讓奶奶在面對死亡時,受了更多的罪和委屈。
奶奶的死亡經(jīng)歷,或許是爸爸媽媽一致不同意手術(shù)的最直接原因。
當年奶奶被查出膽管癌,二姑為了能留住奶奶的生命,動用了她一生積累的人脈,把奶奶從小山溝直接送到北京最好的醫(yī)院醫(yī)治,又托了關(guān)系,找了最好的醫(yī)生??墒牵中g(shù)并沒有給予奶奶真正想要的東西:體力、精力以及過去的生活方式。奶奶手術(shù)之后,絕大部分時間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沒完沒了的輸液讓奶奶渾身腫得像個充足氣的皮球。
“你們做兒女的都是一片孝心,為了讓我們多活幾天??墒?,我們能永遠陪著你們嗎?早晚是要走的呀!這是自然規(guī)律,誰都有這一天。”媽媽撒開了我的手。
我啞口無言。手術(shù)的確是個未知數(shù),我們并不知道,結(jié)果會怎樣,會讓媽媽重獲健康嗎?會給她想要的有尊嚴又體面的晚年生活嗎?還是像奶奶一樣,僅僅是活著。
“好端端的,誰會舍得去死呢?可是如果就是無力回天了,就不要再悖天而行了。更不能為了你們盡孝,而傷害老人的體面和尊嚴。”媽媽看著窗外,若有所思。我無法判斷,那表情是心如止水,還是徹底絕望。
我仍然記得,送走奶奶那天,媽媽坐在炕沿上告訴我:“翠兒,等媽到了這一天,千萬不要這么對我。讓我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后的日子……”
我重新拉起媽媽的手,把頭靠在她的胳膊上,一股熱乎乎酸溜溜的東西,在我的心里流淌。我從沒想過,這一天真會到來,而且來的這么快,這么出乎意料。這一刻,我好舍不得我的媽媽啊。我想把她放在我的手心里,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口上,像疼愛孩子一樣,仔仔細細地疼愛她一遍,好好護著她。我怎么舍得讓她遭奶奶那樣的罪呢?可是,我又怎么敢放棄手術(shù)呢?難道我要眼睜睜等著死神找上門來,眼睜睜看著她離開我們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不知道該不該勸媽媽手術(shù)。我只是把頭靠在她的腿上。
媽媽耐心地撫摸著我,說:“生老病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克幬锘蛘哒f靠營養(yǎng)液維持的生命,沒價值!好閨女,你記得,媽不手術(shù),如果有一天,你看媽不行了,也千萬不要去搶救,別折騰,讓媽安安靜靜地走。好閨女,媽把這事兒交給你,你能辦到嗎?”
我終于還是沒忍住,趴在媽媽懷里念念道:“媽……可是……我舍不得你……”我的身體,在媽媽的懷里不停地抖動,毫無聲息地抖動,我狠狠地把那些噴薄而出的淚,壓抑到心里,它們竟是那么熱,那么火辣辣的。
“我有你們這一雙兒女,有你爸爸,有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這一輩子,我很幸福,不管什么時候走,我都知足了……”
媽媽哭了,因為心疼我們!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她落淚。我們也哭了,因為心疼她!房間里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從臉上滑落下來。屋子里的氣氛壓抑極了,悲傷、絕望、無助、心疼、不舍……糾纏著、撕扯著每一個人。整個房間快要被這些壓抑著的情緒撐爆了,只要有那么一點點外力,或是一點點聲音,所有情緒將瞬間爆發(fā)。
我不知道,此刻一家人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一場會不會更好,可是,誰也不敢開這個頭。因為,我們不知道抱頭痛哭后,又該如何收場,會不會讓媽媽更難以面對。
媽媽早早躺下了,背對著我,我知道,她還在默默地流眼淚,和我一樣。爸爸和弟弟分別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真怕天黑,怕那漫長的夜,怕它像死神那巨大的手一樣,籠罩著我可憐的媽媽。
我更不敢躺在床上,我怕聽到媽媽的眼淚聲,那樣,我真會忍不住,我必定會趴在她的懷里,嚎啕大哭。我不能營造這樣的氣氛,我們倆必需得先有一個人從這氣氛里走出來。
我坐在地板上,打開電腦。想和自己說說話,或者,對著電腦,和心里的媽媽說說話?;蛘?,只是簡單地記錄這痛苦的一天。
這的確是令人無比痛苦的一天!它打碎了我們所有的希望!
一定要好好活著
(4月27日)
自從醫(yī)院測定媽媽的肝能量嚴重不足已經(jīng)沒有手術(shù)的可能,我和弟弟便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但聽說內(nèi)蒙古草原深處有一個專門醫(yī)治癌癥的中醫(yī)時,我們還是決定前往一試。
出發(fā)時,我的心里還陰云密布??墒菑膵寢屔宪嚨哪且豢唐?,我的心一下子晴朗起來。她拉開車門便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說:“我得挨著司機坐,憑我這歲數(shù),得混個副駕駛??!”
一路上,她說說笑笑,很快便把我們從悲傷和絕望中拉了出來。好像這一次出行,并不是為一個癌癥患者千里求醫(yī),而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浪漫旅行。
媽媽小時候家里窮,讀書只讀到小學二年級,但這一生,她從未間斷過學習。少年時,她常背著一本大字典在地頭讀報紙、看《西游記》。結(jié)婚后,便讀一些教人如何通過養(yǎng)殖、種植賺錢的書。我讀大學以后,她便讀各種經(jīng)書。最近四年,她開始專心研讀《法華經(jīng)》。一路上,她給我們講了許多經(jīng)書里的小故事,通過那些故事給我們講做人做事的道理。
媽媽很會講故事,也善于從普通故事里剖析人生道理。我記得在弟弟很小的時候,農(nóng)村并見不到幾本連環(huán)畫。媽媽去城里看病時,發(fā)現(xiàn)二姑家里有很多連環(huán)畫,里面都是她沒聽過的故事。媽媽不好意思借,就把那些連環(huán)畫一本一本背下來,背不下來的,拿筆記下來,回來講給弟弟聽。有時候,她還自由發(fā)揮,把常和弟弟在一起玩的小朋友也編在故事里,還讓弟弟分析,故事里的小朋友做得對不對。
經(jīng)過一片草地時,媽媽覺得很美。一家人便下車在草地上散步。突然,媽媽在一棵老樹下停了腳步?!澳銈兛催@些老樹,渾身長滿了瘤竟然還這么茂盛。人為什么不可以像它們一樣,和這些瘤和諧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我抬頭一看,果然是一棵渾身長滿了大疙瘩的樹,我細數(shù)了數(shù),這棵并不高大的樹上一共有12個大疙瘩,最大的一個長在主干上,把整個樹分成了兩截。這些丑陋的大疙瘩似乎并沒有影響樹的成長,綠綠的枝椏從一個個疙瘩里鉆出來,泛著油汪汪的光,繼續(xù)向天空伸展。
大約我們的生活里會有很多這樣的樹吧,我記得我家附近的小路上就有一排這樣的樹,只是我從沒像媽媽這樣仔細觀察過它,更沒有對它進行過任何思考。對這些看似病態(tài)又很自然的疙瘩,一向視而不見。
媽媽很善于觀察生活,善于在生活小事里感悟人生大道。小時候我和弟弟的作文多是媽媽指導,也常因為其中的哲思性,而成為全班或者全校的優(yōu)秀作文。近幾年,我開始嘗試寫作,她永遠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每次讀我的文章,她總會戴好花鏡,然后很認真地告訴我,這里有點“淺”,那里沒“真心”,絲毫不給我留情面。2018年,我出版的報告文學《最后的龍爪溝》,其中一大半的老故事都是她講給我的。村子里一些陳年舊事,我有些拿捏不好,怕惹麻煩,媽媽總是鼓勵我:“只要你確定自己寫的是事實就好,對與錯,留給后人評說?!?/p>
媽媽望著老樹,眼里閃著光,不知是滾滾的熱淚,還是綠油油的希望。
“人類總是喜歡高高在上,蔑視其他生命。其實,每一個細胞都是獨立而完整的生命。我身上的這些腫瘤,也是由一個一個細胞組成的生命。從更微觀的角度看,我們都是平等的。憑什么為了保住我的命,就得殺了它們呢?我為什么不能像這老樹一樣,和它們和諧共生呢?我活,它們也活,我死,我們之間的恩怨也就算是了結(jié)了?!眿寢屟鐾蠘?,像說給我們聽,又像說給樹聽,更像說給自己聽。
我跟不上她的思路,也并不同意她的觀點,卻也沒有辯駁。說到底,我們不是一個理論體系。在我的理論體系中,更相信眼睛能看到的,而她的理論體系,我不敢評價,只能說是更玄妙。如果再做辯駁,大約就是文化與信仰之爭了。從前,我們常因為這些而爭吵,甚至是翻臉。如今想想,這些爭論是多么無意義。
天色漸晚,弟弟找了幾家酒店,爸媽都嫌貴。我們只能繼續(xù)往前開。
我們?nèi)匀惶炷虾1钡牧陌×?。媽媽給我講什么是“共業(yè)”。為了讓我們能聽明白,她打了一個比喻。比如做父母的人,獲得了一筆不義之財,這筆錢財給兒女花了,那么兒女和父母就形成了“共業(yè)”,兒女和父母都要受到這筆不義之財?shù)墓麍蟆_@個比喻我聽懂了,這是媽媽在提醒我和弟弟,不義之財不能要。如果她和爸爸花了我們的不義之財,這筆債他們也是要一起還的。我笑了,把右手放在她的手上。心里暗暗驚嘆,媽媽的這套理論體系,比法律要求高多了,比道德標準還要高,而且,帶有“恐嚇”性質(zhì)。
電視臺的朋友打來電話,告訴我新書要播出了,是否要加一些鳴謝單位。我借機,告訴媽媽:“媽,你放心!女兒的錢,都是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血汗錢,是一根接一根白頭發(fā)換來的,放心花!”媽媽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背。
媽媽的胃口不錯,一路上吃了一小口李子,一小塊西瓜,一口酸奶。這是她生病以來,吃得最多的一次。
媽媽累了,肝部也擠壓得不舒服,她想把靠背放平。爸爸坐在她的正后方,趕緊起身幫忙。
“放平點,再放平點。壓不到我的,壓到我也沒事,壓著也挺得勁兒?!?/p>
我和弟弟笑出了聲。弟弟調(diào)侃爸爸,說:“老爸,咱不用這么主動吧,我媽看樣子根本沒考慮到會不會壓到你呢!”爸也笑了,笑得有些靦腆。
爸爸一生都這樣一心一意護著媽媽。小時候,我常常被后院的一個女孩子欺負。有一次,我又挨了打,媽媽氣沖沖領(lǐng)著我去女孩家評理,誰知女孩的爸爸不僅不管教自己的孩子,還出言侮辱媽媽。性情一向溫和的爸爸聽說,拎起鐵鋸便沖了出去。這是我和弟弟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憤怒,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我讀大學時,媽媽收留了一個“尼姑”,“尼姑”臨走時,不僅偷走了媽媽的8000元錢,還把附近鄰居騙了個遍。報警后,大家才知道她原來是個假尼姑。假尼姑跑了,被騙的鄰居們常來埋怨媽媽。媽媽精神上受到極大的打擊,精神恍惚。爸爸向單位請了假,寸步不離細心呵護,足足一個月,媽媽才漸漸好轉(zhuǎn)。
我畢業(yè)那年,媽媽被一個傳銷員迷惑,非要花1400元錢買一個能凈化食品的水盆。當時家里因為供我和弟弟上大學欠了不少債,我們都不同意媽媽買。為了打消她的購買念頭,我還特意找來曝光這個產(chǎn)品為傳銷品的新聞。爸爸對媽媽的支持有時候就是這樣無原則,他不僅不阻攔媽媽,還訓斥我們說:“你媽已經(jīng)辛苦了一輩子了,就算花1400元給她買個玩具又能怎么樣呢?”我和弟弟不敢反對,但我仍然很不理解,小聲叨咕著:“你可真夠?qū)櫹眿D的!我弟一年的學費才3800元。1400元,買個玩具?”如今想起這些溫馨的小細節(jié),竟讓人更加心酸。
媽媽的確累了,安靜地靠在椅背上,好一陣沒說話。
每天睡前,媽媽是一定要讀經(jīng)的??墒墙裉焖哿?,我們舍不得她。于是,勸她躺著,今天的經(jīng)由我們仨輪流讀給她聽。
我們一邊讀,媽媽一邊躺在床上掉眼淚。不是難過,而是感動。
媽媽說:“你們太好了,這么好的一個家庭,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我一定要好好活下來……”
平常日子竟是這樣珍貴
(5月4日)
媽媽被確診為肝癌的消息,被我們四個不約而同地“封鎖”了。所剩的日子不多,我們四個只想緊緊地抱在一起,過那些極為平常又平淡的生活,安安靜靜,沒人打擾。
媽媽一向不喜歡被安慰或是被同情。那些好聽的安慰話,都是穿著不同外衣的負能量。安慰并改變不了事實,所有的安慰,最終都將成為一種暗示或者強調(diào)。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小心翼翼的話里所夾帶的信息都在提醒病人,你病了。媽媽說,這時候,她最需要正能量,這種正能量誰也給不了,必須從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升起。實際上媽媽從未喪失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她正用自己的方式與病魔抗爭。她所追求的最終目的也不是活著,當然也不是死亡,而是與二者既相關(guān)又無關(guān)的解脫。按我的理解,解脫,是一種存在狀態(tài),活著也可以解脫,死亡也可以是一種解脫。而對于我們?nèi)齻€來說,我們此時的追求,便是能和媽媽在一起,過最為平常的日子。
仔細數(shù)算,我們四個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有這樣長時間在一起了。1998年,我離開他們?nèi)タh里讀高中。2001年,媽媽來長春陪我讀大學,爸爸在家?guī)У艿?。我畢業(yè)了,弟弟又上大學。之后,我便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家,弟弟也一直在外地工作。而1998年之前的那些時光,即使我們每天在一起,也從來沒有好好感受過,只是拼命地往前奔。他們奔著生計,我們奔著長大。
媽媽的診確報告,讓我們疲于奔命的腳步戛然而止。我們終于肯暫時放下那些無味的社交,所謂的事業(yè),開始好好體會生活,享受親情。
現(xiàn)在,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在一起撫摸這如斯的歲月,細細品砸每一個細碎的日子。弟弟不再抱怨父母起得太早,我也不再挑剔家里過于吵鬧。只要四個人一個都不少,一切就都是最好的。
早飯時,我們四個人圍坐在飯桌前,有說有笑,時不時還互相打趣。我突然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腥婚g,像回到了二十年多年前一樣。
那時候,家里并不富裕,但在鎮(zhèn)上卻小有名氣。爸爸是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師范畢業(yè)生,功底深厚,一手好字。在中學教語文,綽綽有余。工作之余,他和媽媽做人參加工生意。媽媽雖然讀書少,但是肯干又有經(jīng)濟頭腦,很快就把人參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媽媽每天很辛苦,做飯的手藝也并不太好,但她是愿意學習的。電視里的好菜譜,鄰居家的拿手菜,她都會學著給我們做。有一次,我在抗戰(zhàn)劇里看到一個國民黨兵抓了村民一只雞,串在棍子上烤著吃。我饞了,吵著非要一只可以用手撕著吃的整雞。那個年代,農(nóng)村還沒有見過燒雞,雞肉都是剁成小塊,摻著一大鍋的土豆、蘑菇、粉條燉著吃。孩子挑肉吃,大人多是吃些配菜。媽媽琢磨了一會兒,竟然用大鐵鍋真給我燉了一只整雞。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雞了。不大不小的一只,擺在盤子里,表皮上閃著誘人的油光。那天,我和弟弟真正享受了大口吃肉,野蠻手撕的大快朵頤。香嫩深處,還隱約帶著絲絲的甜。那味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此刻的我們也一樣。只不過情境剛好倒過來。我們姐弟倆正試著扛起照顧他們倆的責任。弟弟每天上班,我在家里照顧媽媽,順手也做些家務。媽媽有時候也會突發(fā)奇想地想吃小時候的酸湯子、榆樹錢玉米干糧、油炸刺嫩芽……我們就到處想辦法找原材料,然后舉著手機百度,邊學邊做。
二姑是唯一知道媽媽確診消息的親人,她答應爸爸會保守秘密。但她還是提醒住在長春的大姑和小姑“老嫂如母”,要常來看看媽媽。大姑和小姑來串門的次數(shù)多了,有時相約著一起來,有時單獨來。每次都帶著不少水果和營養(yǎng)品。二人一向節(jié)儉,從她們挑選水果的價格上來看,即使她們還不知道實情,大約也猜出了幾分。因為我們有意瞞著,她們也并不好多問。大家只聊些平常話題,和病情毫無關(guān)系。
看著我們一雙兒女都圍在媽媽身邊,大姑和小姑難免羨慕。說她養(yǎng)了兩個好孩子,孝順又有出息。這當然是媽媽最愛聽的話了。從前,有人夸我們時,媽媽總是很謙虛地說我們兩句不好,現(xiàn)在,她連兩句客套和謙虛也沒有了,只是笑著回:“嗯。這倆孩子都好!我每天都很幸福!”
我在遠處看著她,看著她臉上浮現(xiàn)的滿足,心里隨之一酸。是我騙了她嗎?是我根本沒有盡力,卻在這里假意孝順?我為什么沒有選擇帶著她四處求醫(yī)?若是我選擇了那樣,我選擇了不顧一切為她散盡家財,為她負債累累,或許此刻,我的心里才能平衡和好受一些。至少,我可以告訴自己,我盡力了。而現(xiàn)在呢,我正坐在家里,若無其事的坐在她身邊,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時刻。我像不像一個吸血鬼,貪婪地匍匐在她的身上,連她最后的時光都不肯放過?然而,不管我怎么選擇,她都會這樣滿意,都會滿足,都會替我找到充足的理由,證明我的對的,是好的,是最最孝順的。這就是母親。
爸爸的同學葉叔叔來長春買車,晚上要住在家里。爸媽都不想讓他們知道實情,于是,便把貼在墻上的吃藥作息表撕了下來。家里沒有任何與病人有關(guān)的信息。媽媽說,爸爸有些老了,越發(fā)像個孩子,心里放不下事兒,更別說藏住事兒了。從聽說老同學要來,他就開始忙上忙下,地掃了一遍又一遍,菜單改了一次又一次。
早上九點,媽媽催促我先把菜都洗好備好,她站在廚房門口親自指導我。一整天一家人都在忙碌著,媽媽每天要睡的午覺也沒睡成。爸爸見到老同學很開心,和葉叔叔一直翻著十幾年前的老影集,回憶著四十年前的青春歲月,媽媽也撐著身體陪她們聊天。
葉嬸嬸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媽媽抬頭定定地看我,然后問:“累壞了吧?”
我一怔,這不該是我問她的嗎?她已經(jīng)小半天沒休息了。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不累,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一會兒吧?!?/p>
“不用扶,我自己回去?!比~嬸嬸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媽媽客套幾句,便轉(zhuǎn)身回臥室了。大家都以為媽媽得了重感冒,誰也沒有把關(guān)注點放到她的身上。
晚飯后,我要趕我的兩篇稿子,便也鉆進了媽媽的臥室。她坐在床上聽經(jīng),我坐在地板上打字。爸爸陪著葉叔叔到另一間臥室繼續(xù)聊。
夜已深,萬家燈火己滅。媽媽合上書準備睡了。她向我看了一眼,說:“早點睡吧,我已經(jīng)給你暖好被窩了……”
我真有點累了,心里卻有點幸福的感覺。
紅門叩拜
(6月8日)
“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蔽蚁矚g史鐵生的這段話,因為,我們一家人此刻恰好就被逼進這“科學的迷茫之處”與“命運的混沌之點”,無論是科學還是命運,都沒給我們留下一條生路,它們已經(jīng)逼得我們走投無路。所以,在沒有任何高人、圣賢、神明指引的情況下,我們跟隨著媽媽,開始“乞靈”于精神。不計較對錯,不執(zhí)著成敗,也不問結(jié)局,我們只陪著她,走過最后一程。讓她知道,無論何時,何地,是何境遇,我們一家人都會在一起,都深愛著她,都支持她。哪怕有一天,她累了,倦了,厭了這世間的一切,她想走了,我們也允許,接受,并幫助她,走得沒有遺憾和牽掛。所以,從她生病的那天起,我們便盡最大的努力,給她最好的精神陪伴,我們不僅是她的家人,更是她的同行者。
凌晨3點鐘,媽媽便醒了,開始準備她要帶去彌陀寺的書和生活用品。我睜了眼,頭有一點沉,但沒過多一會,我便清醒起來。睡在她身旁的感受總是那么好,是那種從未體驗過的清靜。這樣清清靜靜地一夜,讓我的整個早晨,都處在一種舒服的平靜當中。
今天大雨,我們在雨中一路前行。高德導航顯示,寺院的正門在一個城中村里。進村的路又窄又泥濘,許是剛剛那場急雨的緣故,路上的水泡一個接一個。我們是第一次來,還無法判斷它們的深淺,便仗著膽兒直沖過去。路越走越窄,好像要進入人家一樣。多少年沒來過這樣落魄的村子了,我越發(fā)懷疑我們走錯了路。幸好,我們詢問了路過的村民,不然我們一定會調(diào)頭出村。車子繼續(xù)緩慢向前,濺起的泥水打在倒車鏡上竟有種開船的錯覺。又走了一段窄路,突然前方有一片空曠之地,像被簡單清理過的廣場。前方有三條更小的路,我們正不知道該走哪一條,突然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右后方有一個高大的紅門。我們已經(jīng)到了。
這是我見過最簡陋的寺院了。雖然之前已經(jīng)在百度上查了關(guān)于它的資料,了解了它建寺的不易和歷經(jīng)的磨難,但眼前的簡陋仍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入寺門便是一個小院兒,紅磚鋪成的地面年久失修,凹陷或者破損之處積滿了水。一位師父帶我們進入一間安排好的“客房”,并向爸媽介紹著寺院的規(guī)矩以及作息時間。我環(huán)視著這間“客房”,它看起來比剛剛經(jīng)過的院子更加簡陋。此刻,我竟回憶不起那墻面是水泥的還是紅磚的。屋子里光線昏暗,兩張單人床面對面,并各自靠墻。我坐在床上的時候感覺像坐在了水里一樣又潮又涼。
客房外,十多個師父正在用各式工具清理院子里的積水。水瓢、水桶、掃帚、鐵鍬,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我和弟弟放好行李便和師父們一起勞動。弟弟負責把師父們盛在桶里的積水,一桶桶拎到寺院外倒掉。我則和師父們一起將那些積水一瓢瓢一勺勺裝進桶。
到了誦經(jīng)時間,我們便跟隨師父們到了念佛堂。真巧,今天她們誦念《法華經(jīng)》。從媽媽生病以來,我們?nèi)胰硕几黄鹱x這本經(jīng)書,弟弟和爸爸已經(jīng)讀完兩遍。我雖然一遍還沒讀完,但總是不陌生。在寺院誦經(jīng)和在家讀經(jīng)天壤之別。我們在家讀經(jīng)時,邊讀邊思考每一句經(jīng)文的意思,這大約是從小學習文言文養(yǎng)成的習慣,一時難以改變,而且,讀書嘛,不明其中道理,讀它又有什么意義呢。寺院里誦經(jīng)的形式、語調(diào)以及氛圍和電視劇里的差不多。起初,師父們讀得很慢,一句一字都能聽得清楚,只是斷句和我們從前在家時斷得不一樣。她們拉著長音,像唱歌一樣好聽。這樣的誦念只持續(xù)了一會兒,速度便越來越快。我和弟弟跟得有些吃力,踉踉蹌蹌跟幾行又落幾行,再跟幾行又落下,最后只能等著師父們翻頁時繼續(xù)從下一頁跟起,再后來,我們不僅是嘴跟不上連眼睛也跟不上了。
我索性閉了眼,不再去看那些經(jīng)文。只一遍遍聆聽那歌聲一般的誦念聲,以及那誦念間斷處的空寂。當我閉了眼,那聲音便由近漸遠,像從遙遠的山谷里傳來,帶著山與樹的回響;像從更虛無的另一個世界而來,帶著某種神秘和期盼。在那間斷處的空寂中,我竟以為,會有某種天喻或者神明來指引,于是,我竟在這一聲聲誦念中找到了等待的目的和意義,我期待通過那短暫的空寂,得到指引。我等了一個空寂又一個空寂,直到那間斷越來越短越來越少。接著,間斷沒了,變成更為急迫的碎碎念,突然,“噹”的一聲,誦念聲戛然而止,只有那銅器碰撞的余音還在空氣中環(huán)繞。緩慢而洪亮的誦念聲再次響起,莊重的、慈悲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從這樣的誦念聲中聽出了慈悲,但我確定,在我心中確實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感受,那感受我不知道為什么非要篤定地叫它“慈悲”。我最終也沒能在那空寂中得到任何指引,誦念便結(jié)束了。呈現(xiàn)于眼前的,仍是這個真實的世界。
走出念佛堂的時候,我問媽媽:“這連念帶唱得這么快,能明白經(jīng)文里講得是什么意思嗎?”
媽媽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說:“雖然眼睛看的和嘴里讀的,都是一樣的字和句,但是每個人心里領(lǐng)受和獲得的卻完全不一樣。大家都是按需所取?!边@說法讓我感到新鮮。但細細品來,還真有道理。這不就是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嘛。也正是史鐵生講的,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我平時讀《大學》《中庸》時,也會因為最近的境遇不同,而讀出不同的意思,得到不同的啟發(fā)和指引。我們平時交友、評判事物,哪一樣不都是按照內(nèi)心所需而做出選擇嘛?只是我們在那個當下,以為自己是理性的判斷,而非依了心中的好惡。
“那你念誦出什么了?”我問。
“接受和放下?!眿寢屨f。
是啊,人都得學著接受,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我們在命運面前的無能,接受病苦,接受親人或是自己終將離去的現(xiàn)實。而媽媽此刻的境遇,最難做到的不就是心平氣和地接受與放下嘛。這不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嘛。
我們牽著手,在院子里慢慢地散著步,低聲地說著話(寺院是不允許說話的,特別不允許閑聊)。我和媽媽時常有這樣自言自語式地交流,像和朋友更像與另一個自己。媽媽說,自從她肝上長了腫瘤以來,很多推崇精神勝利的朋友來給她出主意。這些主意歸納起來,無外乎兩種:一種是溫柔派。他們主張要愛這個腫瘤,要與腫瘤對話,真心地向她懺悔并感謝她,讓她不要再長了,讓她慢慢消失。另一種是鐵腕派。他們主張以強硬的態(tài)度告訴腫瘤君,我不怕你,你我一體,我活你便活,我死你便死,若你不罷手,咱們就魚死網(wǎng)破。其實,無論是哪一種,最終都是一個目的——擺脫腫瘤君。說到其根本,還是一種不接受,一種逃避。這兩種方法,媽媽都嘗試過,軟的不行來硬的,硬的也不行便軟硬兼施,利誘加威逼??墒?,這些手段,都不奏效,談判最終都以腫瘤君快速變大而宣告失敗。腫瘤君們,沒有答應任何條件,它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接受它們承認它們。就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你不信,你不懂,它們便要更活躍起來,反復說明,直到你聽到、看到、懂得了。只有人們真正接受它了,承認二者將是榮辱與共、生死同期的一體了,才能不再執(zhí)著非要干掉它,干倒它了。不執(zhí)著才能真的放下了,放下了,才能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和解脫。媽媽說,人終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把這具身體看得太重。若是把目光,放大到全宇宙,那么人類的個體的生生滅滅,與塵埃、螻蟻,有何區(qū)別。而我們無比珍惜的這軀肉身,不過是承載我們心靈的一件衣服,如果沒有一顆健康的、有智慧的心靈,這件衣服便也失去了意義和價值。
“真的有來世嗎?”說起肉體和心靈,我突然想起靈魂不滅之說,便問媽媽。
“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說說,如何證明沒有來世呢?”媽媽反問。
“誰也證明不了有沒有來世。但如果真有來世,該多好??!如果有來世,咱倆交換角色,我來做媽媽,一定……”媽媽回過身,用兩根手指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安荒芟乖S愿,我們的每一個承諾,都將成債?!眿寢屨f。
天已經(jīng)放晴了,寺院的外墻上方,掛上了一道水靈靈的彩虹。
媽媽催促我和弟弟早點回家,留爸爸一人在寺院照顧她。雖然,臨行時,我們已經(jīng)答應得好好的,讓她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可此時,我們?nèi)匀簧岵坏门c她分開。媽媽執(zhí)意要我們走,并與我和弟弟約法三章:第一,沒有她的召喚,不準來看她。第二,誰也不準給她打電話,爸爸會每天早晚定時在群里報告她的情況。第三,大家都各自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兒,忘記她是一個病人,忘記我們有一個病入膏肓的媽媽。我們的媽媽叫李廷梅,一個正在學習和嘗試戰(zhàn)勝自己、實現(xiàn)精神超越的人。
我們終究還是要走了,爸爸把我們送到寺院門口。他讓我們先走,我們讓他先回去,彼此僵持了好半天,爸爸終是扭不過我們,先轉(zhuǎn)身回了寺院。
大紅門“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隨即便是嘩啦啦上鎖的聲音。一道鐵門,將把我們和我們的媽媽阻隔上百公里。
無以告別,我和弟弟跪于那紅門之外,雙手十合,額頭叩地:“諸方神明,若你們真的存在,若你們能聽得到,請減輕她所承的苦,請你們保估她在這諸多苦難中,實現(xiàn)精神的超越的愿望?!?/p>
珍惜最后的疼痛
(8月31日)
昨夜我剛?cè)胨?,便聽到媽媽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翠兒,怎么這樣難受啊?”媽媽從側(cè)身面向我變成平躺,兩只手無力地摔在床上。我爬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她,便問:“給你做做按摩吧!”她沒有反對,我便搬了凳子坐在床尾給她按摩。
“哪有身體,哪有病苦,一切都是一念心現(xiàn),是妄想……”她在床上翻滾,并不斷地告訴自己。
爸爸給她拿了鎮(zhèn)痛藥,她拒絕了。
“不是藥能解決的!我快走了,沒時間了,我要把身心分開……”
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還在嘗試在病痛中解脫的方法——心身分離。她緊瑣著眉頭在床上輾轉(zhuǎn)。我開始念經(jīng)文鼓勵她。我邊大聲念邊跪著敲打她的后背,越念越快越念聲音越大,很快汗便從臉上滴到她的身體上。她依然難受,但是安靜了很多,只是在口中念道:“哪有身體啊,我哪有身體啊!”
我大聲念著:“是身如泡,不能久立,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yè)緣起,是身不實,四大為家……李廷梅請銘記,此可患厭,當樂佛身,斷一切從生病者,當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嗯!”
“嗯!”
“嗯!”
我每讀一遍她都用最大的力氣回應我。她在承諾也在兌現(xiàn)。
半夜12點,她漸漸平靜了,但依然感覺渾身發(fā)熱。不知道她是醒著還是睡著,兩條腿一直祼露在外,只要有人一碰她便用力地捶床,表達她的不滿。我們用沾了水的沙布給她擦嘴唇以免她口干,她也皺著眉頭,或是用力搖頭。我走到她身邊時,她努力睜了睜眼,卻沒有睜開,但她知道是我,于是說:“告訴她們不要碰我,讓我好好感受……”
我馬上傳達了她的意思又關(guān)上門,在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安靜地等著。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竟沒有難過。我相信她在最后的時光里,在最難熬的時刻里,一定能找到她一直尋找的,或者說,她一定能放下她一直所放不下的,了無掛礙,身心解脫。我就這樣看著她,看著她時而眉頭緊鎖時而無比安靜。
天亮了,媽媽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爸爸已經(jīng)慌亂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一遍一遍地問,媽媽是不是好不了了,是不是等不到奇跡了。
“是的,沒有奇跡了,咱們該安排細節(jié)了!”此刻,我必須實話實說,不能再安慰他了。
“真沒有了嗎?也許你媽經(jīng)過這一場大折騰會徹底好了呢!”
“爸,對于我媽來說,不遭罪和少遭罪就是奇跡。咱們一家人不是一早就說好了嗎?”爸爸看起來更憔悴了。自從媽媽生病,他從沒離開過媽媽,我和弟弟常替換著陪夜,只有爸爸不肯替換,寧可睡地板,也不肯離開媽媽的房間。媽媽每次發(fā)出哪怕是一小點聲音,他都第一時間跑到床邊,媽媽難受,他就握著她的手問,怎么辦啊?怎么辦啊?樣子比媽媽還要無助。
家里今天不打算起火了,一是做飯有聲音,怕吵到媽媽,二是做飯有油煙擔心媽媽會聞到,總之,我們不能影響她的清凈心。
中午時,爸爸有些低血糖。我們單獨給他做了簡單的飯菜勸他吃點兒。他拿著饅頭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我提議大家都不要離開房間,盡量都陪在媽媽身邊。爸爸說:“我不行,我不敢看她,我一看她眼淚就嘩嘩淌,我控制不了自己?!比缓蟊闳チ藥R活D飯下來,他塞兩口饅頭,就要去一次廁所。
弟弟戒了三個月的煙,今早卻也戒不住了。我不讓他抽,他說,你們女生不懂煙的。我說,媽媽無論將來去到哪里都會看到的,她看到你抽煙會難過的。弟弟嘆了口氣:“我所做的一切,吃素、讀經(jīng)、戒煙,不是因為我信什么,更不是因為我求什么,這一切,都僅僅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讓我媽開心。”
是??!誰又不是呢!誰不是為了讓媽媽開心呢!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僅僅是為了到人生最后一程時,她說得話能有人懂,她的心思能有人理解,她無助和迷茫時,我們能找到她的精神依托……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和我們是否有宗教信仰無關(guān),如果,非要說這種堅定,也是一種信仰的話,那么這種信仰是愛!
這不是終點
(9月2日)
雖然已經(jīng)預料到與媽媽即將分別,但我的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確定——不會是今天。
她的狀態(tài)不錯,眼里泛著久違的光。
“精神和肉體分開了嗎?”我問。
“昨晚又失敗了。還是分不開??赡苤挥械搅瞬淮瓪獾哪且豢?,肉體和精神才會徹底分離,才能達到真正的解脫吧!”媽媽說話的聲音比往日更大一些,雖然嘴里說著失敗,但神情里并沒有半點沮喪,仍是一副斗志昂揚、信心滿滿的樣子。她一生都是這樣斗志昂揚的,腰桿總是拔得筆直,挺脫而向上。
“怎么能是失敗呢!嘗試本身就很寶貴,況且,無論是得出哪一種經(jīng)驗,都是一種成功。”我不是安慰她,而是真心敬佩。每次肝部疼痛或是腹部翻江倒海的時候,她不會像其他癌癥病人那樣喊叫,甚至滿床打滾。她甚至不去低抗,而是默默地嘗試著讓精神在肉體的疼痛中分離出來。我想象不到,她究竟如何嘗試分離。她一直試圖在疼痛中尋找精神超脫的途徑?;蛟S正是這種嘗試,減輕了她身體上的痛苦。誰能說,這種接納、嘗試、修煉的過程,不是一種解脫或是超脫呢?畢竟,她讓病痛有了另一層意義。
病痛不是來自過往或是上帝的懲罰,而是打磨生命意義的一種工具。
我扶她坐起來,她揚揚手示意并不需要幫助,然后一逶一逶地移到了窗邊。
早上的陽光很好,光線從窗子里斜射進來,正好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頓時光芒萬丈。
我打趣她:“喲,你今天可是‘眉間白毫,佛光普照’了。我都分不清,是太陽照亮了你,還是你照亮了整個世界……”
她回過頭頑皮地笑了。那光,更亮了。一雙眼睛,清澈無比。
7點鐘,弟弟要上班了。出門前,他小心地坐在媽媽身邊問:“今天,用不用我在家陪你?”
“不用,我今天可好呢!可舒服呢!”媽媽向上拔了拔腰板,又精神了幾分。
弟弟特別高興,問:“你都哪兒舒服?快跟兒子分享一下。”
“我啊,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能量……”她著力強調(diào)著“渾身上下”和“每一個細胞”。
我和弟弟不約而同向她伸出了大拇指。
8點鐘,媽媽坐累了便要求躺下休息一會,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爸爸輕輕敲了兩下臥室門,示意我出去。最近,他一天比一天緊張,一副慌亂無措的樣子。
“要不,咱們?nèi)メt(yī)院?”他問。
“為什么去醫(yī)院?去醫(yī)院能干什么呢?”我反問。
“打營養(yǎng)液吧。要是能保住,干點什么都行?”他開始語無倫次。
“別折騰她了。還是按照她的意愿,讓她走得順心圓滿吧?!?/p>
爸爸沒說話,低著頭、佝著腰進了臥室。其實,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只是還不愿意接受。
我還是請了醫(yī)生來。醫(yī)生到的時候,媽媽慢慢睜開眼睛,問:“是誰???”
“從前給你看過病的那個大夫!讓她來給你看看,行不行?”我輕聲問。
“嗯,行?!彼卮鸬煤軠厝?。神情,如孩子般純凈。
醫(yī)生走后,她從平躺的姿勢換成向右側(cè)臥。左手放在左大腿上,右手放在顎下。兩腿伸展微微彎曲。她的雙眼一直閉著,分辨不出是睡著還是醒著。
我心里很猶豫,有些事兒還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所以還是要盡早問一問。可是,這些話最難以啟齒。會不會惹她難過呢?會不會影響了她的信心呢?作為女兒,我不想她有一分一秒的難過,我希望她每時每刻都活得信心滿滿。
媽媽曾經(jīng)說過,死亡是生命中最關(guān)鍵的時刻,也是最為莊嚴的時刻,她希望那一刻,能得到尊重并獲得圓滿,她能走得體面并毫無牽掛。所以,她希望我們不要哭,而是念唱經(jīng)文給她祝福??墒?,這樣的心愿在醫(yī)學發(fā)達的今天卻最不容易實現(xiàn)。人老了,病了,一切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兒女們多數(shù)不理解老人真正想要的。一味強留,反而讓他們失了最后的體面。而另一方面,人久受病痛折磨會喪失自信,定力也會減弱。很多人在臨終前,因為種種干擾,會變得糊涂、不甘,甚至猙獰。
我不想做那樣的兒女,所以去學習她的理論跟她保持精神同步,我希望她能得到安詳和圓滿,希望她的生命注滿更神圣的意義。我必須為這一天做好準備。
我去客廳取了那本《西藏生死書》,翻到折好的頁,趴在她的耳邊說:“媽,我昨天讀了一段文字,寫得很好,咱倆一起學學。你一定要認真聽把它們牢牢記在心里?!?/p>
她閉著眼長長地哼了一聲。
“臨終前,有三種主要修習。上策是:安住在心性之中或回憶起修行心要。死亡是究竟解脫的時刻,證悟的冠冕時刻,是修行的極致。我們就像新生的嬰兒一樣,沒有一點牽掛和不舍……”
媽媽又長長地哼了三聲。
我有很不好的預感,更準確地說,我慌了。
“是不是難受了?要吃冰嗎?”我跳下床,光著腳取來了兩塊冰放在她嘴里。
她沒動,冰水從嘴里原原本本淌出來。
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知道她要走了。我們答應過她,讓她在家里走,我們會好好地送她,決不掉眼淚,決不讓她有任何牽掛。此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太難了,我根本做不到。
我趴在她耳邊問:“媽,找寺院的高僧來送你,行不行?”
她沒有反應。
“媽,送你去安養(yǎng)院,行不行?”
她仍沒反應。
“媽,如果你能聽到,點點頭或者動動手。如果你不動,就當你同意了……”
她還是沒反應。
“媽,你不答復我,咱們就去安養(yǎng)院。你別怪我。不是我不送你,我怕我忍不住哭,你走不好……”我的眼淚和著鼻涕掉在了衣襟上、床上、被子上。
她安靜地閉著眼,呼吸均勻而輕盈。像只微小的隱形蝴蝶緩慢而閑適地煽動著翅膀,那翅膀薄若游絲,每一次舒展或是落下,都唯恐驚起人世間的一粒塵埃。
一切都來不及了。或者說,一切都必須馬上開始。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跪在她的床前,引領(lǐng)著爸爸、弟弟一起念唱送她離開。大姑、小姑、二姐、辛姨陸續(xù)趕來,也隨著我們一起念唱。大家都清楚她的愿望,誰也沒有流淚。臥室里,沒有悲傷,只有她喜歡的熟悉的念唱聲……
均勻而微弱的呼吸延續(xù)了20次左右,她的吸氣開始變短,呼氣越來越長,然后是三次長長的微弱的呼氣……翅膀停止了煽動,那只隱形的蝴蝶消失了。一個世界停止了。
我不敢相信,人的呼吸竟然停止的這般容易,沒有掙扎,沒有抗拒,沒有焦慮,也沒有不舍,像個不染塵世的孩子進入了夢鄉(xiāng)。
上午9時35分。一天當中,陽光最好的時刻。我為她蓋上了陀羅尼被。她溫柔而寧靜地側(cè)臥著,身體像一座小小的山崗。陽光均勻地灑在“山崗”上,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
人越聚越多,念唱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有力。我在那洪流般的聲音中集中意念放聲唱著。
整整一天一夜,這黎明前的世界如虛空般澄清。天邊隱隱地一輪紅日隨著那巨大的無休的聲音正欲噴涌而出,在那山巔之上布散烈烈朝輝。
這個世界最寶貴的是永遠無法毀滅的,總有那么一天,在那小小的山崗上,一片耀眼的花朵,會綻放它們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