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立強
近期新冠疫情、鄭州洪災等自然災害接踵而來,在人類歷史上諸如此類的突發(fā)災難不勝枚舉,疾病、洪水、地震、海嘯、塌方等各式各樣的劫難,已然成為人類生存與發(fā)展過程中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的噩夢般存在。
災難帶給人類的是欲哭無淚的傷痛、生死離別的悲情,甚至是血肉橫飛的慘象,災難降臨時我們曾束手無措,也曾彷徨不定,甚至是怨天尤人。歷史與現(xiàn)實告訴我們,災難來臨之時我們必須勇敢面對,除此別無他法。于是,在災難對我們的審視中,人類歷史上傳頌著大禹治水的英雄傳說,涌現(xiàn)著人道主義救援的感人場景,探索著消弭身心創(chuàng)傷的路徑方法。災難試圖摧毀人類,但人類在災難過后一次又一次地頑強生存著,在這樣循環(huán)往復歷史性發(fā)展規(guī)律之中,人類不斷螺旋式提升著自我對災難的科學認知與理性判斷。
既然與災難共存是人類無法躲避也無須回避的客觀現(xiàn)實,于是我們嘗試著用文字和影像去還原、認知與解構它們,借此進一步堅定人類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獲取生存的勇氣與毅力。
——張勇(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
中華文明幾千年,若問最強治水者是誰,毫無疑問當屬大禹。
在中華治水史上,李冰父子也是赫赫有名,都江堰工程至今依然在哺育著天府之國。天府之國,畢竟只是中華大地的一個角落,大禹治水,可是真正的重整乾坤,再造神州大地。一個是地方英雄,一個是中華英雄,大不同。
《理水》是魯迅1935年11月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收入《故事新編》?!独硭返闹魅斯?,便是大禹。魯迅以前,大禹治水的故事多見于神話傳說,大禹也近乎是神一樣的形象,或者說就是被當作了神,而在魯迅的筆下,大禹從神復歸為人,當然,作為人的大禹不是一般人,而是英雄。西方神話傳說中也有英雄,那些英雄其實是半神,體內流淌著神的血脈。魯迅筆下的大禹并不是半神似的英雄,而是被塑造成和最普通的底層人民相似的人,他的精神他的血也就是一般中國人的精神和血。因此,大禹應該被魯迅當成了中國的脊梁,是這脊梁的第一塊骨頭。大禹治水的故事,從神話傳說到魯迅的小說書寫,猶如經(jīng)歷了煉金術,出現(xiàn)了神奇的變化,一個黑瘦乞丐似的大漢形象從此烙在了廣大讀者們的心上。魯迅在小說《理水》中塑造的大禹,堅守抗洪救災第一線,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是一個真的治水者,當之無愧的中華治水第一人!
魯迅為何要寫《理水》?為何要寫大禹治水的故事?在眾多的解釋中,我想最不應該忽略的,便是一直關注民生疾苦的魯迅,應該感受了現(xiàn)實生活中水災頻發(fā)的危害。
水是生命之緣。自古以來,人就臨水而居。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人在利用水的時候,往往忘記了不爭的水恰恰又具備萬物莫能與之爭的能力。其實,也未必是忘記,像上帝發(fā)洪水、共工怒觸不周山,這類的事情,與普通老百姓的記性好不好著實沒有太大關系。上帝與共工是神話中人物,細數(shù)中外歷史上水淹敵軍的故事,那水恐怕也未必就只挑了戰(zhàn)士去淹。1938年6月,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堤被掘開,人為造成黃泛區(qū),幾百萬受災民眾懂不懂得生態(tài)保護著實也與這場水災沒有多大關系。我想,魯迅寫小說的時候,恐怕也無意于生態(tài)保護,《理水》中并沒有借上帝或共工等影射現(xiàn)實生活中水災的罪魁禍首。小說《補天》中,魯迅只寫女媧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共工的部下說是自己的主公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洪水發(fā)。從小說的敘述看,魯迅似乎無意將共工部下的話當成真的來進行敘述??傊?,這就是魯迅小說《理水》中大洪水的來源。大洪水的解決,在魯迅的小說敘述中分為兩步:首先,女媧補了上面的天;其次,大禹治好地上的水。
魯迅自言欲以小說的形式寫中國人的文明史,最先寫出來的便是《補天》,按理來說接下來便應該寫《理水》。事實卻不然。魯迅在1922年11月創(chuàng)作了《補天》,與《理水》相隔十三年。據(jù)說,大禹治水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兩個十三年的巧合,未必沒有某種深意。就在《理水》寫完后,魯迅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采薇》《起死》《出關》。《理水》不是結束,作為民族脊梁的大禹形象的創(chuàng)造,并沒有成為浪漫劇的結尾畫面,魯迅總是不愿意給讀者一個廉價的希望,即便塑造出了一個民族脊梁式的人物,也并不讓他帶給讀者從此一切都改變了的印象。大禹雖是中華治水第一人,卻并不意味著在他之后永無水患,始終關注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魯迅深深地知道,水災不斷地重來乃是常態(tài)。僅以上世紀30年代為例,就有1931年的江淮大洪災,波及八省五千多萬人口,1933年黃河下游決口,洪水波及五省,1935年山東境內黃河多次潰決,漢江發(fā)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有統(tǒng)計說襄樊一地就淹死八萬多人。魯迅創(chuàng)作《理水》,既是書寫民族脊梁之源,也不無盼望真能治水者出現(xiàn)的意思。
誰是真正的治水者?答案當然是大禹!但是,大禹再能干,靠大禹一個人治水也不可能成功。在魯迅的筆下,大禹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個人再英雄,只有依靠人民的力量,他整治天下洪水的宏大理想才有成功的希望。大禹治水之所以能夠成功,就在于獲得了人民的支持!所以,包括大禹在內的人民,才是真正的治水者。
誰是人民?在《理水》中,文化山上的鳥學者、考察專員、持矛官兵、頭上被打出疙瘩的居民、水利局的同事、舜爺……似乎都應該算是人民。不是人民,難道是階級敵人?總而言之,在魯迅的小說《理水》中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似乎并沒有人民的敵人出現(xiàn)。但是,若將這些人物都視為人民,水利局里的大員們似乎不會滿意,作為讀者的我心中也頗不寧靜。這些人怎么會一樣?人民這個詞難道性善如水,無所不包,有容乃大?若真是有容乃大,我心自應平靜,事實卻并非如此,起碼,在魯迅的筆下,不難發(fā)現(xiàn)春秋筆法的痕跡。誰是真正的人民,誰是真正的治水者,沒有失掉赤子之心的閱讀者,讀完小說之后自然會有正確的判斷。
人民不等于群眾。群眾這個詞,才是無所不包,可以將阿Q那樣的人物形象納入其中。周作人讀過勒龐的《群眾心理學》,直言:
我是不相信群眾的,群眾只是暴君與順民的平均值罷了,然而因此凡以群眾為根據(jù)的一切主義與運動我也就不能不否認,——這不必是反對,只是不能承認他是可能。
然而,這樣的判斷也并非完全正確,只有當我們將阿Q視為國民劣根性的代表時,這個判斷才成立。在一些特殊的時期,人們將阿Q視為英勇的革命者,這時候的阿Q便是人民,不宜隨便稱呼為群眾。人民是一個帶有濃郁的政治色彩的詞語,本文無意于站在政治的立場上區(qū)分小說《理水》中的人民與群眾,而是將魯迅欣賞和肯定的人物視為人民,魯迅譏諷的不良人士稱為群眾,這種劃分方式肯定問題挺多,但是為了突出大禹所代表的真正的中國脊梁,劃分的標準及過程有些粗糙也顧不得了。自古以來,不乏碰傷誤傷者,如《理水》中被官兵在頭上打出疙瘩來的那位下民,事過境遷之后,不僅不以自己被碰傷為意,反而自摸傷處時頗覺與有榮焉。勒龐在《群眾心理學》中為那位下民似的群眾做過各種精彩的描述,他們是不配也不會成為中國的脊梁的,能夠成為中國脊梁的只能是大禹,還有緊緊跟在大禹身后的人民。
大禹雖然是小說《理水》的主人公,在小說中的正式出場實在有些晚。
《理水》共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寫文化山上的一幫鳥學者考證有沒有大禹這個人,第二部分主要寫到地方上考察水災的兩位大員,第三部分第三段大禹才正式出場,第四部分寫的是大禹治水成功歸來。
現(xiàn)實生活中,凡是開會,最重要的領導總是最晚出現(xiàn)。難道魯迅的小說《理水》也是有意安排主人公最后一個登場?最重要的領導,當然最忙。忙不開身,所以要勞他人稍等一等,這似乎也是應有之義。負責理水的大禹,的確是忙,但小說中似乎也沒有人在等他。他出現(xiàn),驀然就出現(xiàn),他走,驀然就走。就連禹太太,小說也寫成是在后面追著趕來,而不是像石頭一樣在道旁門邊死等??吹叫l(wèi)兵不放自己進去見大禹,禹太太只是待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轉身叫罵著離開了,并不在門口等大禹出來。這自然是寫大禹大公無私,化用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典故。另一方面,我以為小說這是寫出了真正的治水者能夠成功的訣竅,這訣竅不僅在于堵與疏的治水理論選擇,還在于大禹是實干家。什么是實干家?就是不做表面文章,不是只在領導看得見的地方治水,也不愿意借助文化山的力量大搞宣傳。只是默默地到遙遠的地方,到最需要自己的地方去治水。如何治,怎么治,文化山上的鳥學者和水利局里的大員們并不曉得,他們也不想真正地曉得,而大禹也不理會這些鳥人,只顧埋頭治理水災: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大禹就是埋頭苦干的人,像大禹那樣的人就是中國的脊梁,是中華文化自信的根基所在。
大禹也是家天下的源頭。傳子不傳賢,家天下取代了禪讓制,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下閱讀《理水》中舜和禹談各自孩子的話,就顯得別有意味。舜談兒子啟,頗見愛心,禹則說:“生了阿啟,也不當他兒子看?!弊匝圆话寻攦鹤涌吹拇笥恚瑓s把天下傳給了兒子。或許,“不當他兒子看”也可以解作“把他當天子或天子繼承人看”。大公無私的意思,自然指的是奉獻,有時候也不免有劉邦那種以天下作為家產(chǎn)的意思。這樣解讀大禹,頗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然而,作為家天下的源頭,實在也不免有讓人腹誹的地方。
就小說的敘述而言,我覺得大禹不免有令人腹誹之處,他既是中國的脊梁之始,也是家天下的起點。魯迅的筆下,終究還是罕有完人。然而,實際上魯迅的用意也可能并非如此,反而可能意在表現(xiàn)大禹的另一種治水之功。所謂另一種,便是治人。老百姓是水,這也是中國文化固有的象征。
理水,理的是洪水。比水災危害更大的,是人災。何為人災?社會的墮落,人性的異化。
小說《理水》的第三部分,現(xiàn)身水利局大廳的大禹,聽著大員們的各種議論,心里想的卻是“放他媽的屁!”盡管大禹覺得那些大員都是放他媽的屁,卻并不當面說出來,只是簡潔地提出先前“湮”的治水方法不對,以后應該改用“導”。對于官員們的各種質詢,小說寫道:“禹一聲也不響?!边@句話單獨成一段,反復出現(xiàn)了兩次。大禹的一聲也不響,埋頭苦干,并非拙于言辭,只是一個人苦干,他有自己的依仗,就是那些跟在大禹身后的,“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边@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在文化山上沒有立足之地,在水利局里也沒有地位,他們是大禹發(fā)掘出來的似乎只能為大禹所欣賞的真正的人民的力量。
真正的人民的力量,只有中國的脊梁才能欣賞。當這股力量跟隨大禹來到水利局前的時候,衛(wèi)兵們先是不讓他們進,及至認出了大禹,才進了衙門,衙門里的官員們卻嚇得紛紛都想躲避起來。水利局的大員們外出考察水災時,撈水草的百姓躲避得遲了,便要遭到護衛(wèi)官兵的打。衛(wèi)兵橫亙在人民與官員之間,讓群眾知道威嚴之所在,讓大員們感到安全。周作人在《二非佳兆論》中談到出門警蹕時說:“古者,警蹕之制蓋起于人民自動,而非君王之意”,“今也乃由上頭發(fā)動,強迫人民之回避,是為近代之警蹕所由昉,以至于今日:其外表雖若威嚴,然其真相則甚可愧恥矣”。禹心里想著“放他媽的屁”的時候,想來他對舜治下的天下也是不滿意的。小說結尾部分,舜對禹說:有意見當面講,不要背后說壞話。大人物之間的對話,寒暄中也常見鋒芒。既然魯迅寫一聲不響的大禹心里能想著“放他媽的屁”,就表明大禹在人前的表現(xiàn)和真實的心聲之間有距離。當然,大禹似乎只是在京師,在舜、水利局大員們的面前,才只是在心里想“放他媽的屁”。在外治水,將中華大地分作五個圈的大禹,面對自己所立的五個頭領時,是否還是如此,小說沒寫,不好妄加揣測。小說結尾處寫禹爺回京,這次卻沒有敘及身后是否還跟著那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禹爺治人是否像治水一樣講究實效,小說沒有直寫,但是,一個自言不把兒子放在心上的人卻開啟了家天下的模式,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治人之術非同小可,這也可以算是魯迅小說言近旨遠的一個表現(xiàn)吧。
小說不是科學研究,從小說《理水》中總結治水經(jīng)驗無異于緣木求魚。但是,治水者是人,小說寫的是治水的人。從人的角度來說,《理水》的確為洪水災害的治理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地方。簡單地說,最重要的有三點。
首先,“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讓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情,用對人。大禹和他的老爸都是治水專業(yè)人士,但是那樣的洪水,需要的治水專家是大禹而不是鯀。
其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禹通過實地考察知道應該怎么去治水,想要治水成功,就要堅定自己的觀點,不去聽文化山或水利局那班人的胡說。
再次,人民是治水成功最可靠的保障。人民路線向來是戰(zhàn)無不勝的法寶,但是要有分清人民與群氓、實干家與忽悠死人不償命的大員等的區(qū)別。
雖然魯迅的《理水》沒有直接描寫大禹治水的場景,但不寫之寫才是其高明之處。因為有了上述三點,大禹治水成功是遲早的事情。往者可諫,來者可追。只要人類還沒有能夠徹底控制自然,水災總是難免,若是能夠像《理水》中的大禹那樣做到以上三點,又有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提供的種種便利,再大些的水災也不應像某些地方那樣造成那么大的危害。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