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去那一個小店。
是平常的女子,穿不平常的衣服,繡花鞋,帶盤扣的衣服,黑發(fā),明亮的眼睛。我喜歡她穿藍或著綠,有著異乎尋常的妖氣。她不是太美,但有著與眾不同的感覺。入得屋來,墻上有畫,畫上有水,桌子是明清家具,老得有腐朽味道,花瓶是粗瓷的碗,永遠有鮮花。而她親手縫制的衣服,永遠只有一件。
她讓它們活色生香,對衣服有足夠的品味和尊重。她讓它們在女子身上附體,鮮衣怒馬,永不停息的美麗。
重要的是她的手提袋。
我是因了那袋子和她成為朋友。
牛皮質(zhì)手袋,泛著喑啞的光,沒有印刷品在上面,正是寫著“如意坊”三個字。是她用藏藍的筆寫的,背面是詩,她的詩。豎排寫著,近乎奢侈了,近乎懷舊了。每個袋子的詩都不一樣,是她的詩,“經(jīng)年的歲月,變得蒼綠,綠成一片痕,在你我的心里……”有誰把小店看到這樣細致?都有些膩到讓人發(fā)慌?有誰這樣在意這樣的細節(jié),讓人一看心驚?
她說喜歡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光,只為這四個字,她愿意一生都經(jīng)營好時光里的緣分。所以,每天晚上,她在那從尼泊爾買回來的燈下,認真地寫每個紙袋子。而她給我設(shè)計的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袍狀裙子,寬大飄逸,上面有九個紅色的盤扣,立領(lǐng),古典而惆悵。非常雪小禪,非常三十年代。
還記得去798,看女友畫家棉布的畫廊,緊挨著洪晃的雜志社,后現(xiàn)代的名字:“在3畫廊”。她親自動手為我做一個鐲子,半透明,里面裝上她設(shè)計的鏈子,戴在手上,宛如上天所賜,如此貼心貼肺。
她穿自己縫的衣服,家常而溫暖。光腳于水泥地上,木制椅子上有自己的畫,連那旁邊小箱子上亦是紅是紅綠是綠,桌上有芬芳的咖啡與茶。小小廚房,各式各樣的器皿讓人愛不釋手,因為形狀美到離奇,多數(shù)是她自己燒制。我還喜歡屋內(nèi)的音樂,如夢如幻。這里哪像一個畫廊,倒有尋常百姓家的溫暖。我擇綠菜,和她支著下巴說凡高、畢加索。一會兒飯菜的清香冒出來,我使紅筷子,她用綠筷子,連瓶里的玫瑰和滿天星都要嫉妒我們這樣的日子。
——也是鮮衣怒馬,但是尋常得這樣溫暖,處處驚艷,卻又不著痕跡。
午后的懶散時光里,和喜歡的人兒走在早春里,他著白衣,漂浮在春風(fēng)里,鼓起來,似白衣里有一萬只鴿子。我咬住嘴唇,心里充滿了喜悅,這春天,這風(fēng)里的喜悅,花粉一樣飛著,連這白衣都這樣配合。滿樹的槐花開得香,還有苦楝樹,紫得要發(fā)了瘋,長在民間,一點不起色??墒菍懺诨貞浝?,這樣生著香。
那是我曾經(jīng)的少年時光。
我跟在他后面,一句話不說。
我心里裝著鬼,那個鬼是我的秘密,我喜歡他,喜歡呀。多年后我看到鮮衣怒馬四個字,忽然想到那個午后,沉默不語的午后,十七歲的午后。是誰說過,十七歲是脆弱的敏感的十七歲,是永遠跨不過去的十七歲?
我不知道。
我只曉得,我對白有一種近乎癡的貪戀。有十幾件白襯衣,任由它們在時光中變黃,不負責(zé)任地變黃。我真任性到了極點,用84去漂它們,結(jié)果更黃了。
“如意坊”的女友送了我一條絲巾,碧綠到極點,圍到白襯衣上,青翠欲滴。我的手上,套著畫家女友棉布送我的鐲子,透明的那種綠。
我懶散地坐在陽臺上的紅沙發(fā)上,為自己沏了一杯午后紅茶,翻看著1991年席慕蓉的一本舊詩集,席慕蓉寫道:“從純白到藍紫,仿佛在說著我一生都在向往的故事?!?/p>
我一生都在向往的故事,也許就是那一小段光陰,沉默的,寡言的,白衣少年,鮮衣怒馬。而我的日復(fù)一日,只是不斷重復(fù)擴大它而已。只不過,在胸上盤了九個紅扣絆,在手上戴上透明的鐲,白皮紅瓤,我的心里,還是那個鮮衣怒馬的人兒呀!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劍氣森冷,暮色逼人,我狠狠地揪掉自己的一根白發(fā),然后看到鏡子中那個人。
那是我——一個曾經(jīng)貪戀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她的內(nèi)心,仍然是這樣的少年。只不過在素年錦時里,過得溫柔靜好。
選自《禪園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