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壘
(作者系新華社新聞研究所原主任編輯,《中國記者》雜志原副總編。本文刊登于《新聞業(yè)務》2011年第43期)
說實話,我和張嚴平并沒有太多接觸,我甚至沒有面對面和她交談過。除了私下里聽朋友們講起她,一起議論過之外,最深入的交流不過是約稿時的幾番電話。雖然如此,在內心,我確實一直將她作為我的楷模,也因而自不量力地感覺和她有某種親切和契合。
掛完電話后,我在想,寫寫我的感受也許可以算是一個實驗:在一個遠離其衣食住行的“陌生人”眼里,在一個拋棄了一切細節(jié)的“局外人”心中,重點和輪廓或許能以不同的角度得以呈現(xiàn)。
記得最初采訪張嚴平時,我最好奇的一個問題就是:那些優(yōu)美感人的文字是如何從她的筆下宣泄游移?她如何錘煉寫作的技巧?或者說,除了天賦之外,她對于新聞、對于文字,還體會到了些什么?然而,她對此卻似乎談不出什么,她所關注的唯有兩個字——采訪。
她給我講了很多采訪的故事。一篇看似輕巧的文章,現(xiàn)場采訪往往要花去一個星期甚至更長的時間,一句看似再自然不過的語言,往往要從幾個筆記本中搜尋出來。說實話,我對這個簡單而樸實的回答并不滿意。我總是希望替我身后的記者們“挖”出些秘方來。
電話暢聊之時,張嚴平剛剛寫完紀念汶川地震一周年的大作《走向希望的春天》。張嚴平進一步向我描述他們如何翻山越嶺,花了十多天在地震災區(qū)一個村一個村地采訪,走進一個接一個人的內心。我們具體說了些什么已經模糊,但一個意象卻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在雄渾而又陡峭的群山里,一個不斷奔走的身影。
此時,或許才可以稍稍理解:所有以感性的文字噴薄而出的,并不是感性本身,而是背后大量、耐心、艱苦的工作。我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嚴平是一名中國的“記者”,而不是西方話語中的“改稿人”。
張嚴平所寫的許多報道是“命題作文”,甚至是組織安排的“集體采訪”。在不少人眼里,這種“立意在先”的“典型報道”并不符合新聞規(guī)律,甚至根本算不上是“新聞”。然而,張嚴平的報道卻實實在在地打動了許多人,在“宣傳”的非難中體現(xiàn)出了最樸實、最本質的真誠。
在一些男同事的眼里,女記者們最讓他們不屑的“佩服”就是“眼淚”,張嚴平也不例外,往往在采訪進行中,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流下來,寫作中間,她依然會默默地流淚,最動心時曾久久地哭泣。然而,我想,能夠被采訪對象打動,一定意味著記者進入了采訪對象的世界,一定意味著一種徹底的“投入”,一定意味著某種忘我的“理解”。
客觀是不是僅僅代表著冰冷和無動于衷?當我們報道的不是某個人、某件事,而是某種精神、某種力量時,我們又該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為什么我們不能夠滿懷熱愛去采訪、滿心同情去寫作?在我國的新聞史上,不少名篇往往都充滿了這種熱愛,難道“投入”和“熱愛”不應該成為評價一篇新聞的標準?不應該成為“新聞規(guī)律”的某種核心?
▲ 圖為2007 年7 月15 日,新華社記者張嚴平在阿布洛哈村林川希望小學問候村民。(新華社記者陳燮/攝)
▲ 圖為2009 年8 月12 日,吳大觀同志先進事跡報告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新華社記者張嚴平在作報告。(新華社記者李濤/攝)
娜·克魯普斯卡婭在《震撼世界的十天》俄譯本序言中寫道:“驟然看起來,好像很奇怪,一個外國人,一個美國人,不懂當?shù)厝嗣竦恼Z言和生活習慣……怎么能夠寫出這本書來呢?……約翰·里德并不是一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他是一個極為熱情的革命者、共產黨人,理解這一事件和這一偉大斗爭的意義。這種理解使他具有尖銳的眼光,而沒有這種眼光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書來的?!?/p>
沒有“投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理解”,一名記者就不可能獲得這種“尖銳的眼光”,而在我看來,這種“尖銳的眼光”才是發(fā)現(xiàn)真實、感受力量、并進而獲取成功的基石。
幾天前,和同事一起吃飯,席間談到新華社的名記者。同事感嘆,張嚴平每次寫完一篇大部頭的稿件,就像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幾乎耗盡了全部心力。長此以往,不知她能不能吃得消?
我不知道,張嚴平是如何看待她和作品之間的關系。但我想,她一定不是把寫作一篇作品視為簡單地完成一項任務,相反,她一定是把自己的熱情、自己的理想、自己的生命投射在了作品里。張嚴平告訴我,她寫作時經常糾結,抓狂,有時甚至不知最后是如何“走”出來的。
在西方人的世界觀里,一個人的全部本質只有上帝才能把握。人不能自己認識自己,而只有通過在對外部世界的改造和實踐中才能認識自己。一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世界,能在多大程度上給這個世界打上自己的烙印,就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認識自己。在這個意義上,把整個生命投射在作品里、投射在自己為改造這個世界而努力的事業(yè)中,正是一種高層次的自我實現(xiàn),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幸福。
讓人羨慕的是,張嚴平一直擁有這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