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嚴平
有人問,寫稿子苦嗎?
我點點頭,苦。
真是苦。有時就像負重登山,體能耗盡,舉步維艱,山峰卻遙不可及;有時又像被困在四面高墻內,奮力沖撞,卻找不到出路。
然而,在這常態(tài)的苦中卻是潛伏著快樂的。那內心的表達找到出口時的酣暢淋漓;那稿子播發(fā)后,無數(shù)讀者共鳴的心聲。那一刻,你會感覺,你的心和千千萬萬顆心連在了一起,你會知道,那一束燦爛的光,正折射出千千萬萬顆心靈的光芒。我感覺溫暖,感覺有力量,感覺胸懷敞亮。
所以,無論如何苦,29年難以舍棄。
我下過鄉(xiāng),在春天鄉(xiāng)野之夜,曾聽到過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從沒想過,多少年之后,我竟在自己的內心也聽到了這種聲音。我告訴自己,做記者、寫稿子,讓你成長了。
為這份成長,我深深感恩。
感恩記者這個工作能讓我擁抱那么廣闊的生活,擁抱那么多善良美好高貴的心靈。我原本一顆混沌如木的心,被他們點燃,我感受到了被點燃之后的喜悅激動和幸福。
感恩記者這個工作能讓我把一顆被點燃的心掏出來,化為一顆火種,燃燒在我采訪的一個個人物之中,向更多人傳遞著生命與心靈的火焰。
在這種被點燃與傳遞之中,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義。
有朋友開我玩笑,你總是采寫美好的人事,沒寫傻了吧?
我懂朋友的善意。我知道,生活不是童話,也從沒幻想它是童話,童話不會給人厚重的激情。生活是真善美與假惡丑交織的萬花筒,是幸福與苦難并存的悲喜劇。我為每一點真善美感動,同樣為每一絲假惡丑鄙夷憤怒。我能體會到許多人內心的幸福與快樂,同樣能深刻地感受到那些讓人心痛的苦難。
記得一個大年三十的傍晚,我趕完稿子,拖著疲憊的身體乘地鐵回家。車廂冷冷清清,一個鄉(xiāng)下模樣的女人沒有坐在空著的位子上,卻是蜷縮地站立著。少許,她靠近我,怯怯地問:
“大姐,國家信訪辦怎么走?”
“你是上訪……?”
她低下頭,點一點。
我努力平靜地把地址給她說清。轉過一站,她下車了。望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進入年夜的站臺,我淚流滿面。
□ 圖為2008年5月23日,新華社記者余曉潔(左)、張嚴平(中)、張麗娜(右)在汶川地震重災區(qū)——北川縣采訪。(新華社記者 劉大江/攝)
生活的萬花筒,人生的悲喜劇,像冰火兩重都在滋養(yǎng)著我,點燃著我?;鸱N不是童話世界的無根花朵,它是我們生活中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而催生的激情與向往。
所以,我更深地摯愛那些善良美好高貴的心靈,我幸運自己被他們點燃,成為一顆火種,將這份光亮通過文字傳遞出去,便收獲了更多的光亮。
閉上眼睛,采訪過的那些人、那些事常常就像一幅幅油畫一樣在眼前呈現(xiàn)。馬班郵路上的王順友,雀兒山上的陳德華,蹬三輪的老人白芳禮,寫下死亡日記的陸幼青,導彈司令楊業(yè)功,航天發(fā)動機專家吳大觀,酷愛楓葉紅的女紀委書記王瑛,開小處方的好醫(yī)生王爭艷,敲響最后鐘聲的鄉(xiāng)村代課老師楊忠明,還有郭明義、楊善洲、李林森,以及汶川地震、玉樹地震、舟曲泥石流等重大災難中不屈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們都是我一生中無法忘懷的人!
初夏,去西藏采訪中國最小的行政鄉(xiāng)玉麥,那37個以自己的生命為祖國的坐標生活在國境線上的純凈、善良、質樸的藏族鄉(xiāng)親,至今印刻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念他們……
向記者這份工作深深鞠躬,無法想象,還有什么工作能讓我擁有今天這種內心的成長。
29年前,我就像一棵浮萍漂到了新華社。29年中,記者生涯的種種經(jīng)歷填滿了我的生命。我學會了聽,學會了看,學會了用心靈感受;懂得了生活的豐富,懂得了人心的遼闊,懂得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收獲了在不完美的現(xiàn)實中永遠朝向理想的勇氣與堅強。
向新華社這個溫暖的大家庭鞠躬,你80年鍛造的氣質、精神、追求、境界是我人生最豐厚的土壤。我為那些曾經(jīng)激情燃燒、才華橫溢的英雄的前輩們而驕傲,他們永遠是我人生的旗幟。我為蓬勃爛漫、英氣勃勃的同事們而自豪,他們總是我不敢懈怠的領跑者。
“理想如同星辰——我們永遠不能觸到,但我們可以像航海者一樣借星光的位置而航行?!边€會把記者做下去,還會把稿子寫下去。如果把這比喻成一種修行,我愿望這修行的正果永遠是把自己的心做成一顆火種,通過筆下的人物傳遞到更多人的心靈中,讓我們的世界迸發(fā)出越來越多越來越燦爛美好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