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
(1.江蘇大學 京江學院,江蘇 鎮(zhèn)江212000; 2.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德里達(Jacgues Derrida)以前的西方哲學認為,世界存在某種絕對的參照物,并且事物都能與參照物之間發(fā)生確切的關聯(lián)。在這種哲學邏輯思維下,翻譯也被看做是純粹的二元對立,即譯文是原文的對立項,譯者是作者的對立項。而德里達提出的解構主義打破了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結構主義,以差異作為本源,將翻譯解讀為對意義的多重闡釋。在德里達解構主義翻譯觀的啟迪下,各種翻譯理論應運而生。韋努蒂 (Lawrence Venuti) 深受德里達的影響,在吸收解構主義思想的同時,又提出了自己的文化翻譯觀。韋努蒂的翻譯理論時而被歸于解構主義學派,時而又被歸于文化研究學派,這說明韋努蒂和德里達的翻譯思想既有相通之處,又有所區(qū)別。筆者認同蔣驍華和張景華在《重新解讀韋努蒂的異化翻譯理論——兼與郭建中教授商榷》一文中的觀點:韋努蒂的翻譯理論與解構主義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其思想屬于文化學派[1]。除此之外,筆者認為韋努蒂翻譯思想是德里達翻譯思想在文化領域的“延異”。
筆者從兩者的思想基礎、可譯性、忠實性等共同之處展開討論,進而探討韋努蒂在主體間性、“他者倫理”、文化構建、翻譯目的及標準、翻譯方法五個方面對德里達思想的“延異”,以便進一步厘清二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相互差別,思考解構主義翻譯觀在政治、文化領域帶來的深刻變革。
德里達《語音與現(xiàn)象》《論文字學》《文字與差異》這三部著作的出版標志著解構主義的誕生。德里達的解構主義主要集中在哲學和文學領域,但是他對翻譯也發(fā)表了很多看法。
首先,德里達將翻譯定義為“一種閱讀活動”,并通過解構式的閱讀策略提出“去中心化”的解構思想,從而提出了解構主義翻譯觀。
其次,德里達提出“延異”的概念,是德里達解構主義思想的核心。在他看來,文本的意義不再是恒定不變的,而是處于不斷流動、不斷改變的狀態(tài),一切事物都具有差異性。在“延異”的基礎之上,德里達又提出了“存異”的翻譯主張,即“所有譯文都是另一個早先存在的翻譯,因為歷史文化的含義,譯文中的詞語被不同人的解讀,我們習以為常的原文可能是一種歷史上的互文,或者說更早被翻譯過的文本,翻譯實際上是回歸或者連接一系列意義的鏈條,是不斷修改或推遲意義的過程”[2]299。
再次,他提出了“印跡”“播撒”和“可重復性”的概念。在德里達看來,“所指”只是一個符號,應當與意義相分離,意義要通過語境得以確立。而“印跡”則是“所指”或意義在不同語境中所代表的流動的存在物,因此“印跡”的概念說明文本意義具有不確定性。因為“延異”的緣故,意義被“播撒”到了四面八方,文本意義的流動性被無限擴大,于是語境成為文本翻譯的關鍵,意義需要上下文語境,換言之,只有在具體語境中才能確定意義。然而德里達并不是一味強調(diào)意義的無限流散,相反他承認結構具有穩(wěn)定性。文本結構的穩(wěn)定是文本得以理解的前提,文本的“印跡”是語符的重復。值得注意的是,德里達所說的穩(wěn)定是相對的。“差異”和“延異”是德里達理論的基礎,文本是建立在歷史性的“差異”和不斷“延異”之上的,在不同的語境中并不總是穩(wěn)定不變的。
最后,德里達提出“relevant translation”(相關翻譯)的概念,并且提出翻譯的“債務說”。在德里達看來,原文自身的結構就具有翻譯的需求,原文在產(chǎn)生的那一刻開始就需要翻譯,甚至請求被翻譯,因此翻譯是一個償還債務的過程。好的翻譯就是人們所期待的翻譯,是完美傳達信息且無語法問題的翻譯,這也是一種絕對理想的狀態(tài)。
韋努蒂將翻譯放在社會、文化和政治的宏觀語境中進行研究,其代表作有《譯者的隱身》和《翻譯之恥》。首先,在《譯者的隱身》這部著作中,韋努蒂批判了主導西方翻譯史的歸化翻譯法,指出這種追求流暢的翻譯策略體現(xiàn)了西方霸權主義的價值觀。在韋努蒂看來,歸化和異化不僅僅是語言的選擇問題,從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看,兩種翻譯策略的選擇還體現(xiàn)了翻譯的倫理道德和文化身份認同等深層次問題。他提出了“異化翻譯”和“抵抗式翻譯”的概念,即在翻譯中保留原文中有異國情調(diào)的東西,有意抵制目的語的文化價值。“異化翻譯”將文本的異質(zhì)性重新納入考慮范圍,并且對目的語語言和文化始終采取批判立場。其次,韋努蒂認為翻譯不僅可以塑造文化身份,產(chǎn)生文化認同,而且對社會變革有深遠影響。異域文本和“他者”價值可以通過翻譯進入本土的主流文化,進行滲透、破壞或者建構,以此來改變本土的文化認同。不僅如此,韋努蒂還指出,翻譯無法擺脫其根本的歸化性質(zhì),因此會產(chǎn)生文化身份塑造以及塑造背后的權利問題。再次,韋努蒂提出了翻譯倫理的概念,他將歸化翻譯的倫理定義為“化同倫理”,將異化翻譯的倫理定義為“存異倫理”,然后他又解構了這一對二元對立的概念,提出了“因地制宜”的倫理。該倫理是韋努蒂從全球化角度出發(fā)思考翻譯對文化變革所起作用時所提出的概念。
對于翻譯的本質(zhì),德里達在《寫作與差異》中提到:“differance一詞中的字母a表明主動狀態(tài)和被動狀態(tài)的不確定,而且這種不確定也不再受二元對立的控制和構組?!盵3]也就是說,“能指”和“所指”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確定的,而是有差異的和不確定的。除此之外,德里達提出了“意義鏈”概念,他認為“意義是一條無止境的能指鏈上關系和差異的效果——多義的,互文的,受制于無窮的聯(lián)系”[4]。因此在德里達看來,“差異”是翻譯的本源,意義永遠是有差異和被延遲的,永遠都不可能是原文。韋努蒂繼承了這種觀點,他認為翻譯的目的就是要凸顯原文和譯文之間的差異性,并且他還指出,“翻譯是在譯者理解的前提下,用譯語的能指鏈條來替代源語文本中的所指鏈的過程”[5]。他的異化翻譯策略就是要盡力保留原文的語言和文化特色。這正好印證了德里達的“差異”思想。
德里達對“忠實觀”進行了解構,認為意義是流動的、開放的和不確定的[2]296。而韋努蒂借用了劉易斯(Philip Lewis)的“濫譯的忠實”概念,同樣認為原文和譯文之間的關系是隨意、不確定的[2]478。而韋努蒂的異化翻譯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原文不確定意義的一種呈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濫譯”一詞最早也是源于德里達。德里達認為,“好的翻譯一定會濫用文字,而且翻譯是引發(fā)對原文進行解釋的一種形式”[2]478。
對于可譯性,德里達在《巴別塔之旅》中提出了翻譯的悖論,“上帝把翻譯工作強加于人類,同時又禁止人類翻譯”[6], 即翻譯是必要的,但絕對意義上的翻譯是不存在的。換言之,要在語言的共性基礎上存在差異性,因此絕對翻譯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同時,德里達在提出“債務說”時認為,原文對于譯文而言,處在永不停歇的負債狀態(tài)中[7]。因此對于可譯性,德里達認為只能無限地接近絕對可譯,但永遠都夠不到[8]。反觀韋努蒂,通過他對“忠實觀”的解讀可以看出,他始終認為譯文永遠不可能忠于原文,永遠有缺陷,需要補足。因此,從韋努蒂的角度來看,絕對翻譯也是同樣不可能的,而只能是無限地接近原文。
對“差異”、傳統(tǒng)“忠實觀”的解構,以及對“可譯性”不能“同真”只能“近真”的認知,是韋努蒂對德里達思想“延異”的基礎。德里達“延異”思想的本質(zhì)就是衍生,而韋努蒂的翻譯理論正是對德里達翻譯思想在政治、文化領域的衍生。
1. 對主體間性認識的“延異”
在翻譯研究中,原文一直以來都被放在第一位,譯文是從原文中派生而來,譯文是依附于原文而生存。在這樣的觀念下,譯作作為原作的衍生物是不具備與原作相同地位和獨立性的,而譯者只能“隱身”以便給人一種假象:譯作是作者用目的語寫成的作品?,F(xiàn)代西方哲學解構了這種主客的二元對立,將目光轉向了“主體間性”,即“表征自我和他者的關系,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主體能夠達到或建立的客觀性”[9]。許鈞在《翻譯學概論》中將“主體間性”分成了四個層面:譯者與原作者、原文與譯文、譯者與文本、譯者與讀者[10]。據(jù)此,筆者從這四個層面分析德里達與韋努蒂翻譯觀對“主體間性”認識的不同之處。
對于譯者與原作者之間的關系,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學派認為“解構主義強調(diào)的是互文性,而不是作者,宣布上帝已經(jīng)死亡,力圖從根本上顛覆作者只作為意義來源的理念。因而解構主義翻譯理論否定了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1]。德里達將差異作為翻譯的本源,就是直接忽視了原作者,讓譯者直接與文本進行對話。而韋努蒂認為“作者、譯者與學者其實是在做類似的事情,創(chuàng)作、翻譯與研究并沒有嚴格的界限。原創(chuàng)并不是自生的,而是作者利用久已存在的文化素材,經(jīng)過重新整理,按照某種價值觀重新寫就的”[11]43。由此可見,韋努蒂和德里達一樣否認了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然而韋努蒂對德里達觀點的“延異”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否認原作者的存在。尤其是當他提出譯者的“隱身”觀點時,他所針對的是原作者高高在上而譯者自我被抹殺的傳統(tǒng)認知,“隱身”的前提就是原作者的存在。
對于原文和譯文之間的關系,德里達認為,譯文是原文的“重生”,不是譯文依賴于原文,而是原文依賴于譯文,并且譯者所追尋的文本意義隱藏在譯文中,而不是在原文中[2]298。德里達認為,如果原文需要補充,那是因為它在原出處就有缺點,不完整,譯者對原文并不是完全認同[12]。因此,在德里達看來,原文和譯文除了“重生”關系之外,還有互補的關系,原作從一開始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并且原文和譯文是平等和獨立的關系。也正是從這種關系出發(fā),德里達取消了原文的獨創(chuàng)地位,因為原文和譯文在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原文只不過是以前譯本的譯作,而譯文完全可以被當作原文的再次翻譯[8]。韋努蒂同樣打破了原文和譯文的傳統(tǒng)關系,認為譯文中有自由發(fā)揮的成分,對原文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忠實”。韋努蒂借用“濫譯的忠實”概念,即排斥主導當代翻譯實踐的流暢策略,支持與其相反的策略[2]478。換言之,韋努蒂否定了傳統(tǒng)的原文和譯文關系,否定了譯作對原作忠實的觀點。筆者認為,韋努蒂與德里達一樣,對傳統(tǒng)原文和譯文關系進行了解構,并在此基礎上,韋努蒂又進一步作出“延異”。與德里達認為原文和譯文互補的觀點不同,他將原文看作是譯文所參考的藍圖,譯文只能是對原文的一種詮釋和不透明的表述,但是譯文產(chǎn)生的源頭仍舊是原文。
對于譯者與文本之間的關系,德里達認為,“原文是一種被需要的狀態(tài),即本身處于匱乏或者流放的狀態(tài)。翻譯對于原文來說處于一種先在。原文的延續(xù)處于一種需要,一種被翻譯的需要,有些類似于巴別塔的需要:翻譯我吧”[13]。因此,每一次翻譯都給原文帶來了新的意義創(chuàng)造,甚至要求譯文比原文具有更強的生命力。德里達的“債務說”同樣也說明:譯者不再受制于原作,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再現(xiàn)原作。在德里達看來,譯者不再是原文意義的模仿者,而是原文生命力的創(chuàng)造者和守護者,原文成為提供意義創(chuàng)造的場所。德里達還指出,“如果譯者既不補償也不復制原作的話,那是因為原作可以繼續(xù)存活并在改變自身。翻譯就將真正地處在原作的發(fā)展時刻,因為原作在擴大自身的同時也在實現(xiàn)自我完成”[14]。不難看出,德里達雖然認為譯者具有創(chuàng)造性,但譯者還是應當本著再現(xiàn)原作特點的目的去再創(chuàng)造。筆者認為,韋努蒂提出的“抵抗式翻譯”是對德里達將譯者看作創(chuàng)造者觀點的繼承, 因為他一方面抵制流暢的翻譯,另一方面抵制原文,提倡對原文進行大膽的刪減以便讓原文特征更加明顯。例如,韋努蒂在翻譯意大利詩人安吉利斯的詩歌時,同時背離了源語與目的語的語言規(guī)范,使得譯本比原文還要晦澀、陌生。其譯文無論對于英美讀者而言,還是對于意大利讀者來說,都是陌生的[2]478。由此可見,德里達和韋努蒂都將譯者看作創(chuàng)造者,將文本看作譯者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參照,但韋努蒂的“延異”之處在于,他不認為文本對譯者有一定的約束作用,而是贊同譯者的“自由發(fā)揮”并不受源語文本的制約。
對于譯者和讀者之間的關系,以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學派認為,原作者和讀者之間不再有關系存在,讀者可以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自行獲得文本的意義[2]298。因此,文本的意義是開放的,“能指”也具有多樣性,意義的變化取決于讀者。同一作品出現(xiàn)不同的譯本也是以此為依據(jù)的。而韋努蒂雖然接受了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的觀點,“譯者要么盡量不打擾原文作者,讓讀者靠近作者,要么盡量不打擾讀者,讓作者靠近讀者”[15],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之所以提出“異化翻譯”的概念,前提就是他認為文本的意義是多元的、開放的,允許對文本做出獨特的解讀。韋努蒂心目中的譯者和讀者都是“文化精英”,因為“大眾的審美意趣是追求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錯覺,抹殺藝術和生活的區(qū)別,他們喜歡的譯文明白易懂,看上去不像是翻譯”[11]19。由此可見,韋努蒂同樣繼承了德里達關于文本具有開放性、多元性的觀點,他的“延異”之處就在于選取了特定的讀者群和譯者群,是在一個特定的框架內(nèi)研究翻譯。
2. 對“他者倫理”的“延異”
在德里達的“延異”和韋努蒂的“存異倫理”概念中,“他者”概念都是兩者理論的核心觀點。
首先,德里達的“延異”理論將人們的注意力從符號本身轉移到與符號構成差異關系的“他者”身上,并以此無限推延,使得以往被壓抑、遮蔽和邊緣化的“他者”得以凸顯。韋努蒂提出,異化翻譯法可被看作是抵抗種族中心、文化自戀,以及反抗帝國主義行徑的方法[16]。由此可見,韋努蒂贊同德里達凸顯“他者”的觀點,認為那些處于邊緣、弱勢的文本更值得翻譯。
其次,德里達不認同利維納斯(Levinas)的觀點,后者認為“他者”是一個純粹被隔離起來的旁觀者。德里達認為,“自我”與“他者”存在辯證的關系,“他者”包含自我性,“他者”與“自我”之間可以相互對話、理解和命令。也就是說,差異存在的前提就是“自我”與“異相自我”的辯證存在。因此,在存異倫理和化同倫理問題上,德里達并不贊同兩者的絕對對立,他認為所有的翻譯都發(fā)生在一個“自成一統(tǒng)的介域”,在“絕對和最大限度的不相關,亦即徹底的異常和晦隔狀態(tài)之間獲得定位”[4]。而韋努蒂則認為“存異倫理”雖然“改造了在本土文化中占支配地位的那些文化身份”,可是這一改造往往“隨后發(fā)展為另外一種支配狀態(tài)和另外一種民族中心主義”[11]82。韋努蒂繼承了德里達關于“他者倫理”的辯證思想,否認了二者的純粹對立,將倫理看作一個矛盾的動態(tài)演變過程。此后,韋努蒂進一步提出了“因地制宜”理論,將翻譯放在復雜、動態(tài)的全球語境中考慮,無論是歸化還是異化,凡是能因地制宜促進文化更新和發(fā)展的就是好翻譯[17]。
因此,韋努蒂和德里達都持有翻譯要凸顯“他者”、“他者倫理”具有動態(tài)演變性的觀點,而韋努蒂進一步“延異”,將“存異”和“求同”作為“自我”和“他者”的辯證存在,根植于“因地制宜”的倫理。
3. 對文化建構的“延異”
解構主義是一種是非理性的懷疑主義思潮,雖然它有助于對結構內(nèi)部非理性因素的認識,但它本身缺乏統(tǒng)一的框架和綱領,并且在內(nèi)容方面也鮮有實質(zhì)性內(nèi)容。解構主義將翻譯放在語言的虛構世界中,與外部世界切斷聯(lián)系,讓翻譯活動成為一種語言的互相解釋以及意義任意生成的游戲,從而導致翻譯研究的混亂以及無政府狀態(tài)[18]。但解構主義在解構原文之后,卻沒有重新建構的模式或者方法。對于原文本所包含的文化因素,解構主義對其進行了解構,卻沒有提供具體的原則來進行拆解之后的重建。而韋努蒂指出,“翻譯有助于塑造本土對待異域國度的態(tài)度,對特定族裔、種族和國家或尊重或蔑視,能夠孕育出對文化差異的尊重或者基于我族中心主義、種族歧視或者愛國主義之上的尊重或者仇恨。從長遠來看,通過建立外交的文化基礎,翻譯將在地緣政治關系中強化國家間的同盟,抵抗霸權”[19]。因此,對于韋努蒂而言,翻譯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去文本和重構文本語境的歷史性過程。韋努蒂基于解構主義思想提出了在社會、文化的宏觀背景下研究翻譯的主張,他提出的異化翻譯與抵抗式翻譯構建了一個凸顯異族文化、抵制西方主流價值觀、促進本土文化認同的翻譯形象。韋努蒂主張以巨大的構建能力再現(xiàn)外來文化,他認為翻譯不僅能塑造文化身份,產(chǎn)生文化認同,還對社會變革有深遠影響。
對于文化建構,韋努蒂繼承了德里達對原文本語境消解的觀點,但德里達并沒有對消解之后的文化建構路徑提出進一步的建議。韋努蒂卻在消解語境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建構的新思路,將翻譯研究推向了社會、文化、政治等更為廣闊的層面。這正是他的“延異”之處。
4. 對翻譯目的及標準的“延異”
翻譯任務是針對翻譯目的而定的。對于德里達而言,翻譯是一種語言和文本對另一種語言和文本“有調(diào)節(jié)的轉換”,一篇譯文的價值在于其對語言差異的反映程度及對差異的強調(diào)程度,因此翻譯的目的是體現(xiàn)語言意義的差異。德里達提出了翻譯標準“relevant translation”。這個詞首先在德里達的論文《什么是相關的翻譯》中被提及,“relevant translation 是盡了職責,償還了債務的,可能的最好的翻譯”; 同時他又說道,“無法確定一種源語,能將‘relevante’ 和‘releve’相對應……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是一個單義詞,或者是包含多詞的同音異義詞或者同音異形詞”[20]425。由此可知,這個詞實際上只是一種文字游戲,意義并不能被確定。他借助這個詞語對自己提出的翻譯標準進行自我解構,其用意就是解構了尋求忠實、對等的傳統(tǒng)翻譯觀,解構了自封的對意義的把握、提煉和傳遞[7]。隨后德里達再次提出,“一切皆不可譯,一切又皆可譯”[20]427。為了達到體現(xiàn)差異的目的,他解構了傳統(tǒng)的可譯性和不可譯性,提出原作的不可再現(xiàn)以及譯作的未完成性,并且將可譯性和不可譯性放在同一水平線上,認為這兩者辯證存在于任何一個文本中,這無疑消解了具體的翻譯標準。反觀韋努蒂,他的翻譯目的同樣是為了表現(xiàn)差異。他認為翻譯的目的是抵制英美霸權,讓譯者“顯形”,而好的翻譯是具有陌生化傾向的翻譯,它能表現(xiàn)出語篇的異質(zhì)性,讓弱勢語言和規(guī)則得以顯形。由此可見,韋努蒂和德里達一樣,都認為翻譯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差異,但韋努蒂認為翻譯的目的不僅要表現(xiàn)語言差異,更重要的是要表現(xiàn)文化差異。對于翻譯標準,兩者都消解了傳統(tǒng)的譯文對原文亦步亦趨的標準,但是德里達在消解了翻譯標準之后無意提供一個“結論”或“解決方法”[7]。換言之,德里達并沒有提供一個有實際意義的翻譯標準,而韋努蒂卻按照德里達的“延異”思想進一步提出了“少數(shù)化”翻譯,之后又提出“因地制宜”的翻譯標準。
5. 對翻譯方法的“延異”
德里達在《什么是相關的翻譯》中提出了“經(jīng)濟法則”。該法則要求譯者要在“質(zhì)”和“量”的原則中尋求平衡,即譯者要用恰當?shù)恼Z言和方式將原文中所包含的內(nèi)涵和外延意義盡量呈現(xiàn)出來,但是譯者不能添加原文中沒有的東西,字數(shù)上也不能與原文的字數(shù)相差太多[21]。這個法則和德里達對于可譯性的認識相呼應,消解了具體的方法,轉而尋求中間路線。反觀韋努蒂,他所倡導的異化翻譯策略不僅在詞語上要逐字對譯,而且要在譯文中保留外來詞匯,突出原文的異質(zhì)性,哪怕這種翻譯有可能在譯文中造成陌生的表達方式。正如韋努蒂在翻譯德里達論稿時說到的:“盡可能地接近他的法語,盡量模仿他的句子結構、用詞風格和排印特點,努力創(chuàng)造出相似的效果?!盵14]韋努蒂與德里達在翻譯方法方面持有同樣的觀點,即要將原文的意義盡可能呈現(xiàn)出來,然而德里達的“經(jīng)濟法則”消解了具體方法,而韋努蒂意欲突出對異質(zhì)意義的傳遞,提出了陌生化的翻譯方法。
通過比較德里達和韋努蒂的翻譯觀發(fā)現(xiàn),雖然兩者的翻譯觀有相通之處,即德里達與韋努蒂都關注“翻譯之用”——翻譯理論,但韋努蒂畢竟是翻譯理論家也是翻譯實踐者,所以讀者可以從韋努蒂的翻譯理論中找到“翻譯之器”。他們的翻譯觀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德里達的翻譯觀提供的是一種翻譯的思維方式,而韋努蒂的翻譯觀卻是將翻譯置于社會和文化的背景中,將其看作是一種文化干預的手段。德里達的翻譯觀意味著,舊的思想中心需要不斷被打破,同時新的、不穩(wěn)定的中心需要被建立,而韋努蒂的“少數(shù)化”翻譯和“因地制宜”的翻譯標準為構建意義鏈提供了可操作性手段。因此,韋努蒂的翻譯觀是對德里達翻譯思想的繼承和在政治、文化領域的“延異”,帶給我們更多的是關于翻譯中政治和文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