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媛媛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作為一種古老的自然崇拜,山岳崇拜起源久遠,在很多國家和地區(qū)都能找到這種崇拜的影響痕跡。而在中國,最突出的山岳崇拜要數(shù)五岳崇拜。其中,華山作為五岳之一的西岳,歷來享有崇高的地位,特別是在唐代,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更是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視,被納入國家祀典的范圍。然而與之相對的,卻是中晚唐小說中屢次出現(xiàn)的華山神作惡故事,其中的華山神形象極度惡化,成為致人于死的邪惡神靈。這些故事情節(jié)固定、人物形象鮮明,細究下來,有著超越文字層面的深層文化內涵。
像世界上許多民族一樣,中國先民也很早出現(xiàn)了對山岳的崇拜,并在不斷的演化發(fā)展中,完成了山岳崇拜的人格化核心:山神崇拜。考察我國山岳信仰及山神崇拜的形成,可發(fā)現(xiàn)一條明顯的演化痕跡:即由最初的山體崇拜過渡到山精(山鬼)崇拜,最后成熟和定型為山神崇拜[1-2]。其中,山神崇拜又可大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短暫地流行過一段時間的女性山神崇拜,后期則主要是以男性山神為主。
一般來說,最早的女性山神形象可追溯到屈原的《山鬼》篇。此篇雖名為“山鬼”,但通過郭沫若等眾多學者的考證,現(xiàn)在普遍認為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國祭神的歌曲,實乃《九歌》的“尾聲”部分。從其中內容的描寫來看,整篇充斥著一股淡淡的憂愁氣息,而篇首對“山鬼”的描寫:“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3]24,一個美好、多情、善感的女性山神形象分明躍然于紙上。至于后來宋玉在《高唐賦》中所描寫的“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3]95的巫山神女,更是十分確定為定居巫山的女神。
然而要注意的是,我國古代畢竟還是一個長期封建的男權社會,也因此,女性山神存在的時間十分之短,很快就被男性山神所取代,占據(jù)了歷史的舞臺。兩漢以后文獻中記載的山神形象基本以男性為主,其中又以五岳神為山神中的最高代表。所謂“五岳”,東漢的《白虎通德論》中引《尚書大傳》的說法,稱:“五岳,謂岱山、霍山、華山、衡山、嵩山也?!本凸P者目前檢索到的資料來看,唐代以前關于五岳山神的記錄和描寫基本都偏向于正面,茲舉幾例以作說明:如司馬遷的《史記·趙世家》中就記載了霍山神與趙襄子之間的一場“合作”,說霍山神傳書給趙襄子,稱:“趙毋恤,余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將使女反滅知氏。女亦立我百邑,余將賜女林胡之地?!保?]1795在這里,霍山神答應幫助趙襄子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條件是要求趙襄子為他建立百邑進行祭祀。很顯然,此處的霍山神是以戰(zhàn)爭輔助神的形象出現(xiàn)的,可以決定戰(zhàn)爭的成敗和獲得土地的多少。此外,曹丕的《列異傳·蔡支》中又記載一條有關泰山神的故事,稱一個叫蔡支的縣吏途中迷路,行到泰山腳下,“見如城郭,遂入致書。見一官,儀衛(wèi)甚嚴,具如太守?!保?]170這位形象如人間太守的“官員”其實就是泰山神,他在與凡人蔡支的交往中,彬彬有禮,溫潤謙和,不僅設席款待,還十分信任他,請求他為自己送信給天帝。于是,蔡支在山神的引介下,又去到天界認識了天帝,從而獲得天帝敕命,使已故的妻子由死轉生。同樣的,在干寶的《搜神記》一書中,《張璞》[6]49故事里的廬山神也被刻畫成一位充滿人情味的山神形象。在此故事中,太守張璞家的婢女不敬神明,指著廟中的神像與小姐作配,這在古代的民間信仰中,無疑可視作對神明的一種“口頭承諾”。于是,張家人不得不將小姐投入水中祭神。而此時,作為被凡人“戲弄”的廬山神卻沒有理所當然的享受祭品,而是派人將兩位小姐送還陽間,展現(xiàn)出山神性格中充滿的人情味與正義感的一面。
以上數(shù)例都涉及唐前文獻中對華山以外其他山神形象的刻畫。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些山神中,無論是輕盈美好、感情細膩的女性山神,還是儀態(tài)威嚴、氣勢肅穆的男性山神,其神格要么是中性的,要么是偏向于善良、正義的一方,比較符合傳統(tǒng)思維中對神靈形象的構設。下面具體分析五岳中的華山神形象及其演變過程。
作為五岳中的西岳,華山受到的關注直到唐代以后才猛然增多,在此之前能讀到的記錄非常少,有《后漢書》中記載的一條,稱“昔秦之將衰,華山神操璧以授鄭客,曰:‘今年祖龍死?!保?]1078在這里,雖然出現(xiàn)了華山神這一形象,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體現(xiàn)山神預知生死的能力,并沒有對山神性格進行善惡方面的刻畫。而進入唐代以后,由于華山地近長安的特殊地理位置,常常出現(xiàn)在其時的文學描寫中,如李白、杜甫等著名詩人都曾以此為題,留下許多傳世的精彩詩篇。至于小說中,華山神的形象也逐漸變得多樣、復雜起來,時間上大致以中唐為界,表現(xiàn)出前后兩個階段的明顯變化。
中唐以前,小說中對華山神的刻畫依然較少,并且依循傳統(tǒng),主要展現(xiàn)山神形象威嚴、正義的一面。如唐初王度所作《古鏡記》中,就寫貍妖變幻人形,逃竄人間作惡,伏法時自稱:“某是華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歲老貍,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為府君捕逐,逃于河渭之間?!保?]2此處的“老貍”可視作狐妖一類的精怪,在中國古代精怪小說中,狐妖、老貍因擅長魅惑、變換之術,往往為禍人間,凡人深受其害。于是在《古鏡記》中,這位“老貍”果然因此受到華山府君(即華山神)的追捕,四處逃逸,最終流落至河渭地區(qū)??梢钥闯?,此處出現(xiàn)的華山神依舊是崇高、正義的,在整個故事的發(fā)展中,他顯然是站在人類的一方,從護佑人類的角度著想,才四處搜捕逃亡人間的精怪。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中唐以后,小說描寫中不僅高頻出現(xiàn)華山神這一形象,更有甚者,華山神的神格干脆由善轉惡,成為一位遠近聞名的“惡神”。在這些山神作惡故事中,山神往往以強搶人妻、強召人魂的形象而出現(xiàn),且多表現(xiàn)出放蕩、輕浮的一面。考察具體細節(jié),其中明確提及作惡者為華山神的有三則,見表1。
表1 唐小說中幾篇華山神作惡故事概況
表中所舉雖僅有三則,但在當時流傳的范圍應是十分之廣,以致于形成一個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一般而言,出場的人物總是四個:作惡的山神,被召的人間女子,人間女子的丈夫,救人的道士。且這些人物都各自有明顯的特征,如被搶的女子或是有才,或是有貌,或是才貌雙全者,某天突然猝死,靈魂離體而去;而實施搶人行為的通常都是山神,更準確地說是華山神,橫行一方、肆無忌憚;至于女子的丈夫,地位都比較低下,只是人間的低級官吏;至于故事的最后,總會安排一個救助者角色的道士出場,道士法力高超強,通過“書符”的方式救人,且每次都能成功救回。
此處重點說說幾則故事中展現(xiàn)出的華山神形象:愛色享樂、放蕩縱情、無視法度。首先,從華山神的表現(xiàn)來看,他應該是一個喜愛美色、沉迷享樂的人,如《廣異記·河東縣尉妻》中,王氏就是一個“有美色,著稱三輔”的絕世美人,她被召至華山時,華山府君正“列供帳于山椒,與其徒數(shù)人歡飲”;至如《逸史·李主簿妻》中,華山神則是在女主人公拜神時見色起意,直呼“好夫人!”,下令左右扶歸院。種種情形表明,華山神作惡的原因,正在于其對美色和享樂的追求。其次,小說中的華山神又表現(xiàn)出放蕩縱情、輕浮狂肆的一面。《河東縣尉妻》中稱其“宴樂畢,方申繾綣”;《仇嘉?!分蟹Q“王見喜,方欲結歡”。兩則故事中的華山神都表現(xiàn)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昏聵模樣,輕狂、浮薄,神明的威嚴一掃盡。最后,唐代小說中的華山神還無視法度,不僅輕易拘役凡人的魂魄,更是在明知有錯的情況下依舊不知悔改,試圖逃開懲罰。幾篇故事中都插入了道士“書符救人”的情節(jié),但無一例外,華山神都要對此進行一番抵抗,以《河東縣尉妻》為例,華山神在面對第一次責問時,尚“猶從容,請俟畢會”,一點都不慌忙;直到第二次,受到太一神的怒罵后,才“大惶懼,便令送至家”。由此看來,在這一系列的山神故事中,華山神的形象是徹底地由善轉惡了,成為一位劣跡斑斑的惡神。
更有甚者,這類故事發(fā)展到后期,又影響及其他山神,使其他山神也隨之產(chǎn)生作惡行為,只是統(tǒng)計下來,數(shù)量畢竟不如華山神的多。如戴孚《廣異記》中就有一則《趙州參軍妻》[8]450,敘事模式和上述幾則一脈相承,只是將作惡的山神由“華山神”轉嫁到了“泰山神”身上。然而從故事內容及細節(jié)來看,此則故事中不僅增加了人物心理描寫,在道士與山神的斗法中更是進行了戲劇化處理,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情節(jié)更加生動。以此而言,此故事很可能是在上述“華山神”故事基礎上所做的加工和完善,與其說是泰山神作惡,不如說是“華山神作惡“的衍生,由“泰山神”代“華山神”受過了而已。
以上只是就山神本人作惡而言,此外,受華山神影響,甚至連唐代小說中的華岳系神靈也變得惡劣起來。如《廣異記·三衛(wèi)》[8]453中載北海仙女嫁華岳神第三子為婦,夫婿極惡,不堪受辱,于是向家中報信請求援助一事;而同書《李湜》[8]458中又載,開元中,趙郡人李湜過華岳廟,為岳神家中的三位女眷所迷,致使身帶邪氣,差點危及性命的故事。在這里,不僅是華山神本人,就連他的親屬也面目可憎、行為惡劣,失去了以往神明的威嚴、莊重。只是限于本文篇幅,不再作詳細討論。
綜上,在唐代小說中,華山神的形象發(fā)生過一次“變異”,原本的宗教正神應有的威嚴在此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充滿世俗性的人格特征,此時的山神形象及其行為舉止明顯偏向惡的一方,表現(xiàn)為一位劣跡斑斑的惡神。這一現(xiàn)象可謂是唐代小說中十分難得的一例,理應受到關注和重視。
那么,究竟是何原因導致唐代華山神形象的惡化?山神作惡故事又為何數(shù)量如此之多,流傳如此之廣?可以肯定的是,在小說發(fā)展史上,任何故事類型的產(chǎn)生都不是無根之萍,總能在相應的社會背景及文化思潮中找到依據(jù)。關于唐代華山神形象的變異,經(jīng)考證,或許有以下原因。
1)“影射玄宗”說??疾熘袊糯浼c文化,歷來有研究者注意到華山和玄宗的關系,這就是著名的“本命”說。本命之說源于《舊唐書·禮儀志》中記載:“玄宗乙酉歲生,以華岳當本命。先天二年七月正位,八月癸丑,封華岳神為金天王?!保?]904究其根本,是因為“十二支中,酉當西方,而在五岳中華山為西岳。”[10]正因為玄宗與華山之間存在這樣隱晦的聯(lián)系,而其在位期間又發(fā)生歷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亂”,導致唐帝國由盛轉衰,難免會引來不少明嘲暗諷。其中,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又向來被文人視為亡國的原因之一,在文學作品中多有暗示,而楊貴妃入宮之前的身份也較為敏感,常被人拿來大做文章。這種微妙的關系流傳到民間,或許就被當時人吸收改造,投放到華山神故事中來,塑造了華山神強搶民女、霸占人妻的邪惡形象。故而,學者賈海建提出此類小說乃“影射玄宗”的說法,認為:“收錄記載這些華山神及其子女劣跡故事的小說集如《廣異記》《宣室志》《異聞集》等都產(chǎn)生在玄宗朝之后……因此,唐代出現(xiàn)的大量華山神及其親屬的劣跡故事不無對唐玄宗的影射,至少是含有對當時統(tǒng)治階層的批判。”[11]
2)對社會風氣的反映。避開玄宗的影響不談,如果把目光放寬,順便考察一下唐代的野史筆記,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記載了大量類似華山神欺男霸女的奪妻、奪妾事件。如同樣是在中晚唐成書的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中,就記載了當時王公貴族奪人之妻的故事:“寧王曼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注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保?2]1239
此外,還有上級官吏掠奪下級僚屬寵妓的故事,如:“韓晉公鎮(zhèn)浙西,戎昱為部內刺史??び芯萍?,善歌,色亦媚妙。昱情屬甚厚。浙西樂將聞其能,白晉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餞于湖上,為歌詞以贈之?!保?2]1240
梳理這些被掠奪女子的特征,都是有色有貌,有才有藝的絕色美人,而她們被掠奪去的目的,也多是為了陪伴男性歡會飲酒、歌舞取樂。結合上述幾則山神故事,美人和才藝、宴會聯(lián)系在一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唐代的飲妓文化。
趙睿才在《唐詩與民俗關系研究》中認為,自天寶末年起,宴樂之風“便逐步席卷了社會各階層。以酒筵為媒介,歌舞伎藝蓬勃發(fā)展,成為中晚唐文化的一大特點?!保?3]126甚至在正史當中,也有對這種風氣的記載,如《舊唐書·穆宗本紀》言:“國家自天寶已后,風俗奢靡,宴席以喧嘩沉湎而為樂。而居重位、秉大權者,優(yōu)雜倨肆于公吏之間,曾無愧恥?!保?]485對比唐代都市中飲酒風俗的盛行與華山神作惡故事產(chǎn)生的時間,二者基本上是一致的?;蛟S可認為,唐小說中此類華山神作惡故事的產(chǎn)生與山神形象的惡化正是對中晚唐時期社會風俗變化的反映,同時也含有對當時社會黑暗現(xiàn)象及官場腐敗的批判。
3)受傳統(tǒng)民間造神思維的影響??梢钥隙ǖ氖牵瑦荷竦拇嬖诠艁碛兄?,不只是在唐朝,如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的許多民間神:麻姑、丁姑以及廁神等,都有過作惡甚至致人于死的行為。如干寶《搜神記》中所載“丁姑”求渡的故事:“至牛渚津求渡,有兩男子共乘船捕魚,仍呼求載。兩男子笑,共調弄之,言:‘聽我為婦,即當相渡也。’丁嫗曰:‘謂汝是佳人,而無所知。汝是人,當使汝入泥死;是鬼,使汝入水?!保?]61
因為被兩個凡人調戲冒犯,丁姑發(fā)怒,干脆就通過奪去兩人的性命以示懲戒,使用的手段雖偏激,但也見出神靈對普通人所行使的生殺予奪的大權。在這里,神靈殺人害人的行為似乎只是隨心所欲,并不受到任何約束。由此看來,神靈發(fā)威發(fā)怒,導致普通人受到損害的故事在民間傳說中并不罕見。也因此,唐代華山神形象的惡化就不再出人意料,而可看作是受民間造神思維的多樣性及不確定性的影響。畢竟,神本來就是人造的產(chǎn)物,人既然可以根據(jù)實際的需要抬高神的地位,自然也可以把種種惡行加諸他們身上,降低其神格。這點可通過古代民間祭祀的目的體現(xiàn)出來。歷來的民間祭祀,無外乎兩個目的:一為祈福,二為禳災。所謂禳災,就是通過種種祭祀手段討好神靈,不求神靈護佑,至少也祈禱神靈不要加害自己,最好能遠離人類的正常生活。
從歷代山神故事的研究來看,唐小說中的華山神形象作為一個特例,表現(xiàn)出有別于其他山神的獨特文化內涵。在這里,一系列的山神故事并非只是對神明作惡的簡單書寫,其發(fā)生與流傳已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當時的客觀環(huán)境及社會思潮的影響。因此,在考察這類故事時,就不得不深入到歷史的厚度及當時的文化內層,進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