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 佳 徐德榮
內容提要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朗士的兒童文學作品經久不衰、享有盛譽,具有很強的現代性。然而學界一直缺乏相關的深入研究,對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特質不甚了了。本文以他創(chuàng)作的童話《蜜蜂公主》為例,從思維方式、敘事人物形象、幻想范式等方面研究這部作品所反映的現代性,彰顯這位文學大家在進行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時,在語言、情感表達、想象力等方面所體現出的獨特風格和藝術特質。法朗士的兒童觀具有兒童本位特質,他善于從民間童話中汲取靈感和養(yǎng)分,結合時代特點進行創(chuàng)新,將兒童性與文學性相融合,對傳統(tǒng)的民間童話進行現代性的反思與超越,具有變化、發(fā)展的現代性意義。
縱觀法國兒童文學發(fā)展史,我們會發(fā)現一個突出的現象:許多廣為人知的作家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創(chuàng)作出一些適合兒童閱讀的經典作品。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便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法朗士是法國著名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和文學批評家,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aise)院士。1921年,他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他輝煌的文學成就,它的特色是高貴的風格、深厚的人類同情和真正高盧人的氣質”②鄭克魯.《法國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第1232 頁。。然而讓人料想不到的是,這位在世時聲名顯赫的作家逝世后卻成為20世紀超現實主義抨擊、批判的對象,被認為是“過去”“過時”的代表。③董強.《插圖本法國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隨著20世紀現代文學的全面展開,法朗士的名字逐漸銷聲匿跡,被人遺忘。除了少數代表作和兒童文學作品以外,他的大部分作品在法國已經不再出版。盡管有一部分作家和研究法朗士的學者為他正名,認為之前對他作品的評價太過極端、不公正,甚至是傲慢的產物,但整體來說,公眾對法朗士印象的改觀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在中國,對法朗士的譯介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就已經開始了。其間,他的名字也曾一度被遺忘,然而慶幸的是,因為有像吳岳添先生這樣的翻譯家和評論家的不懈努力,法朗士在中國一直具有影響力,尤以“人道主義斗士”的形象最為深入人心。④許鈞.《法朗士在中國的翻譯接受和形象塑造》.外國文學研究,2007(2):117—127.就兒童文學而言,中國很早就開始關注法朗士為兒童而寫的篇章。穆木天譯的《蜜蜂》早在1924年就在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友人之書》(Le livre de mon ami)也在1927年發(fā)行中譯本。在當代,以《蜜蜂公主》(Abeille)為例,目前能找到超過10 個版本的中譯本,《蜜蜂公主》也屢登童書暢銷榜。
法朗士成人文學作品的冷清凋零和他兒童文學作品的炙手可熱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人不禁發(fā)問:他的兒童文學作品是因為哪些特質而獲得了眾多大小讀者的青睞?鑒于這一領域的相關研究甚少,本文擬通過對《蜜蜂公主》一書的文本分析,從思維方式、敘事人物形象、幻想范式等方面研究這部作品所反映的現代性,力求挖掘法朗士這位文學大家在進行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時,在語言、情感表達、想象力等方面所體現出的獨特風格和藝術特質,體會他如何在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穿行自如,傳承過去的精髓又順應當時的歷史發(fā)展潮流,從而構建出自己特有的兒童文學世界,對于民間童話的現代性轉化和發(fā)展也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對于“現代性”的概念可謂眾說紛紜,內涵極為豐富且多樣化。作為文學現代性,從時間尺度來界定,它并不是一個時代性的概念,并非指向當代,而是泛指自西方啟蒙運動之后,延續(xù)到今天,還在繼續(xù)下去的時間段。它是一種新的時間意識,指向前進的時間軸,并不斷趨向未來。根據法國文學現代性研究教授伊夫·瓦岱(Yves Vadé)的觀點,“現代性的含義是一種發(fā)展的過程”⑤伊夫·瓦岱.《文學與現代性》.田慶生譯.北京:北大出版社,2001,第2 頁。。所謂現代性意識,主要強調的是一種發(fā)展、變化與進步,強調現在與過去相比發(fā)生的變化和出現的差別,強調在線性時間軸上新舊對比和變化發(fā)展。
我們嘗試將文學現代性的觀點應用到創(chuàng)作童話中。創(chuàng)作童話與民間童話相對應,又叫作文學童話、藝術童話、作家童話等?!皠?chuàng)作童話是作家懷著為兒童讀者寫作的意識完成的作品;創(chuàng)作童話在早期階段與民間童話有著明顯的傳承關系……”⑥朱自強.《兒童文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第210 頁。可以說,早期的創(chuàng)作童話是對民間童話的現代性轉寫?!睹鄯涔鳌肥欠ɡ适亢苡写硇缘囊徊縿?chuàng)作童話小說,發(fā)表于1883年,屬于法朗士的前期作品,是他寫給兩歲的女兒蘇珊的。這部童話作為兒童讀物獲得了讀者的高度認可。它以民間童話故事為靈感和素材,融合了多個民間故事的情節(jié),是對民間童話的一種傳承。從題材上來看,它延續(xù)了幾個世紀以來王子和公主的悲歡離合,講述了一段發(fā)生在中世紀城堡的故事;從敘事的情節(jié)和結構來看,這部作品也延續(xù)了民間童話的固有類型:克拉瑞慈城堡的公主蜜蜂和布蘭齊蘭德城堡的喬治是從小在一起的玩伴,兩人被神秘大湖吸引,偷偷溜出城堡去探險,結果喬治王子被湖下的水妖抓走,囚禁起來;蜜蜂公主被困在地下矮人國,矮人國的國王洛克希望她能嫁給自己,永遠生活在矮人國。公主和王子歷經千辛萬苦,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夫·瓦岱指出:“在思維方式、情感反應、想象范式以及敘事模式(尤其是童話類型)方面存在著一些恒定不變的,我們可以說屬于人類學研究范疇的特性。既然人類的思想要面對未來世界,那么神話中與人類最古老的精神結構相關的部分內容無疑就有其頑強的生命力。遺傳下來的神話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文學不能割棄它,更不能割棄那些它能夠重新加以創(chuàng)造的神話,否則文學就會自己損害自己,變得極為貧乏。”⑦伊夫·瓦岱,前揭書,第7—8 頁。由此可見,從民間童話中汲取靈感和養(yǎng)分,并將其進一步創(chuàng)新,賦予它時代意義和價值,對于創(chuàng)作童話的發(fā)展來說至關重要。
在思想理念上,《蜜蜂公主》流露出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童話中一些價值觀念的重視和堅持。我們不妨以貫穿這部童話的“緞子鞋”作為例證。喬治為了維護男子漢的尊嚴,臨時起意帶蜜蜂公主去大湖探險,蜜蜂走得倉促,穿的是一雙緞子鞋,結果鞋子里進了一顆小鵝卵石,弄得她腳疼走不動路,最后又累又餓在湖邊睡著了。喬治在湖邊等她醒來時被水妖抓走,拖入湖底。蜜蜂公主則被矮人們帶到矮人國。當國王洛克問她想要什么的時候,她的回答就是想要一雙鞋子,可以穿著回家。被困大湖獲救后,喬治也是憑借鞋子這個線索,最終找到了蜜蜂?!熬勛有痹谖闹谐蔀閮扇烁星槭冀K如一的見證。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另一個著名的民間童話《灰姑娘》,水晶鞋是王子尋找灰姑娘的引線,維系著兩人的感情姻緣。在文學、藝術作品中,“鞋”常常被附于情感的特殊意象,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中蘊含著獨特的人文價值。在西方文化史上,“鞋”是一種傳統(tǒng)的契約見證。在克洛岱爾(Paul Claudel,1868—1955)著名的戲劇《緞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中,“緞子鞋”是女主人公在圣母瑪利亞雕像前定下的契約,帶著基督教的文化色彩,象征著對愛情的忠貞。法朗士通過“緞子鞋”的意象象征,讓蜜蜂和喬治之間定下了一段最純真、最無瑕的“情感契約”。“緞子鞋”不僅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還暗含著內在靈魂的寄托,可以說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一種堅守和執(zhí)著。
對傳統(tǒng)觀念的堅守并不妨礙作品同時蘊含著伴隨時代發(fā)展而生成的價值取向。在這部童話小說中,“陽光”被賦予了隱喻的意象。被困地下的蜜蜂公主,對自由有著強烈的渴望和追求,石縫里透進的一束陽光,在她看來異常珍貴。作者通過蜜蜂的敘事視角,細膩描繪出陽光的光彩變幻:“小蜜蜂注視著那一縷陽光,心里感到一陣凄涼和孤獨。陽光灑滿了整個大地,沐浴著大自然的一切,它的光輝擁抱著在地球上生活著的所有人,包括路旁的乞丐。漸漸地,這縷陽光變得蒼白,它金色的光輝變成了淡藍色。夜晚降臨在大地上了。透過石縫,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雹喟⒓{托爾·法朗士.《蜜蜂公主》.于維瑩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第60 頁。下文引自此書處均只夾注頁碼。對陽光的渴求代表著尋求自由與光明的意志。這種價值形態(tài)并不以物質財富的誘惑而轉移。作為對比,法朗士用高度客觀、寫實的筆觸來給讀者科普了洛克國王珍藏的一塊塊寶石的名稱:“只見保險箱里有紫水晶和三種綠寶石——一種是深綠色,一種是祖母綠,還有一種是藍綠色,也叫綠玉……”(54)。同樣是對于顏色的描寫,在公認的語言大師法朗士的筆下,卻給讀者營造出不同的視覺感性體驗:陽光的絢麗色彩令人感覺撲朔迷離、心向往之;而本應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珍奇異寶卻淪為了陳列架上一塊塊沒有生氣的石頭,只能通過顏色來加以區(qū)分名稱而已。
19世紀中期以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念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金錢成為衡量事物與人的價值的重要標準。面對這種價值觀、金錢觀的盛行,作家所宣揚的卻是在物質、金錢面前不改初心、不變本心、堅守自我的精神。時至今日,這種精神仍然有重要的現代性意義?,F代性作為一種價值評判尺度,強調以理性、科學、民主、自由、人道主義等作為評判事物的標準??档拢↖mmanuel Kant,1724—1804)認為思想啟蒙的條件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⑨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第24 頁。,從而把現代性確定為理性和主體性的勝利。這一理念對于構建兒童價值觀起著重要的引導作用。法朗士并沒有采取直接說教的方式來諄諄教導,而是選用了文學性的修辭方式,將文本的深意隱藏在隱喻意象之中,讓小讀者用聯想的方式,感性的認知,自己體會自由意志的重要性,從而加深了故事的韻味和哲理。馬克·索里亞諾(Marc Soriano,1918—1994)在《兒童文學史話》(Guide de littérature pour la jeunesse)中提道:“真正的藝術家和聰明的教育者,在攻擊這些無聊的讀物時逐漸認識到,如果要兒童讀物發(fā)生作用,而不過分暴露它的教育動機,那就首先需要引起讀者的興趣,使讀者愛不釋手,簡單地說就是需要一個真正的藝術品?!雹廪D引自方衛(wèi)平,前揭書,第111 頁。對于為兒童寫作,法朗士自己的總結便是用心來感知兒童的所想所思,將自己設身處地融入其中,語言要生動有趣,給讀者以宏偉、壯觀的感官體驗,彰顯并豐富人性中的美好品質,而不是帶著成人的態(tài)度和預設來刻意說教孩子:“當您給孩子寫東西的時候,千萬不要刻意為之。用心去想,用心去寫。在您的故事中,一切都要生動、宏偉、壯觀、強烈。這是博得讀者芳心的唯一秘訣。”?阿納托爾·法朗士.《小友記》.陳燕萍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第190 頁。
法朗士在為兒童創(chuàng)作作品時,語言清晰、靈動、大氣,充滿童趣,貼近兒童的閱讀能力和審美體驗。更為可貴的是,他尊重兒童的獨立人格,行文遵循兒童的行為方式、思維習慣和成長規(guī)律。19世紀以前,法國的童話創(chuàng)作還沒有真正把兒童定位在具有獨立的人格和精神需求的讀者位置上。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自然教育思想,盡管面向兒童讀者,但主要將兒童視為受教育的對象。繼盧梭之后的許多作品都帶有明顯的說教性,卻忽略了真正的兒童藝術審美的重要作用。從19世紀開始,兒童文學作家才逐漸認識到兒童世界的獨立性和兒童在感覺、價值觀、人生態(tài)度方面與成人的巨大差異,逐漸領會兒童獨特的生命空間的概念,從而建立起兒童本位的兒童觀。這種兒童觀“從兒童自身的原初生命欲求出發(fā)去解放和發(fā)展兒童,并且在這解放和發(fā)展兒童的過程中,將自身融入其間,以保持和豐富人性中的可貴品質”?朱自強.《經典這樣告訴我們》.濟南:明天出版社,2010,第41 頁。。法朗士承襲的正是這樣一種具有現代性的兒童觀,用貼近兒童的筆觸,來展現兒童的心理活動和行為方式,使得作品在趣味性、幻想性、成長性等方面都體現出兒童文學的特質,從而將兒童性與文學性很好地結合起來,既給讀者愉悅的閱讀體驗,又將人生觀、價值觀、愛與美的教育理念潛移默化地融入作品中,使作品獲得更豐富的藝術表現力。
在藝術特質方面,除了語言和修辭方式貼近兒童的審美特點之外,法朗士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也獨具匠心。在敘事學的相關理論中,“功能性”的人物觀將人物視為從屬于情節(jié)或活動的“行動者”。情節(jié)是首要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作用主要是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其中的典型代表是俄國民間文藝理論家普羅普(Vladimir Propp,1895—1970)。他認為所有神奇故事按其構成都是同一類型(2006:20)。他分析了一百個俄羅斯民間故事,認為故事中的人物盡管名字和特征變化無常,其已知的功能項卻是有限的,行為功能只有31 種,人物的角色功能只有7 種。而與之相對的“心理性”的人物觀則認為人物具有心理可信性,是具有鮮明性格特征和形象的角色。作為代表人物的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在《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中提到,傳統(tǒng)童話中經常塑造千篇一律的“扁形人物”,即“基于某種單一的觀念或品質塑造而成的人物”?E.M.福斯特.《小說面面觀》.馮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第57 頁。,這樣的人物設計,使得童話形成了一個二元對立的固定模式:人物形象善惡分明,辨識度很高,但個性單一。而“圓形人物”則更為立體、復雜,更注重人物性格形成的過程。與傳統(tǒng)民間童話相比,法朗士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對于人物性格、情感、心理的描寫更加豐滿生動,擺脫了“扁形人物”的束縛,開始設計塑造起更為豐滿的“圓形人物”。人物形象走向多元化,更加真實、深入地揭示了人性的復雜。顯示出作者從更深層面對于兒童本位的兒童觀的理解與認知。
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Morphologie du Conte)中認為主人公的特殊身份預示他在推動故事敘述發(fā)展時的主要功能。主人公的行動構成了敘事的主線。然而,在《蜜蜂公主》這本書中,擁有男主人公光環(huán)的喬治王子卻僅僅出現在這部童話故事的開頭和結尾,沒有太多的存在感。中間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推進和高潮的核心角色是矮人國的洛克國王。法朗士塑造的洛克國王其貌不揚,外表不夠帥氣閃亮,然而勇敢、睿智、富有、尊貴,擁有知識、財富和權力,對蜜蜂公主的愛也真摯感人。然而帶著“野獸”這個童話人物標簽的洛克,并沒有因為這些優(yōu)點而收獲“美女”的真愛,最終,蜜蜂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喬治。“美女與野獸”的預設結局在這部創(chuàng)作童話中并沒有再現。
值得關注的是,作者不僅細膩地塑造了洛克的外貌、性格特征,更是著重描寫了洛克一連串的內心獨白,來體現他的心理變化:在對愛的期待、憂傷、痛苦、嫉妒、掙扎中最終學會放手和成全,實現自我的蛻變和成長,這也是一種偉大的愛。成長性是兒童本位的兒童觀的一個重要特點,對于兒童情感與心理成長等方面的人文關懷,是兒童文學關注的焦點之一。洛克在向蜜蜂表達愛意被拒后是很痛苦的,他被嫉妒心咬噬,內心極不平衡,所以當他得知喬治被水妖關押在水晶宮時,他最初的反應是放聲大笑:“他在那兒嗎?”國王叫道,“就讓他在那兒待一輩子吧!”說著他搓了搓手,“希望他過得開心!”(70)這樣的描寫是真實人性的體現:哪怕尊貴如國王,也有自私的陰暗面,也有善與惡的共存與沖突。只不過,洛克并沒有就此沉淪,背負良心上的不安與自責,在經歷了一番痛苦掙扎之后,他最終選擇了勇往直前去湖底拯救喬治。見到喬治之后,他的評價只有一句:“不過是個小屁孩罷了!”(81)也許就是這一定位讓他最終釋懷了。出乎所有傳統(tǒng)童話故事的套路,洛克并不是一個非善即惡的人,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柔軟的善意。為愛放手讓他變?yōu)橐粋€更為寬容、更有愛心的人。洛克心理的一系列轉變會讓兒童讀者感同身受,讓他們?yōu)檫@個親切可愛的矮人打抱不平,為他感到惋惜,也由此理解善與惡并存,“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共同存在的人才是一個完整、真實的個體。洛克從而變成了全書的靈魂人物。值得一提的是,《蜜蜂公主》被英國著名的文學家安格魯·朗格(Andrew Lang)改編入《朗格橄欖色童話》(The Olive Fairy Book,1997),改名為《矮人國國王洛克》(Story of Little King Loc),這一次,洛克國王終于升級做了男主角,只不過故事的結局并沒有改變,他依然是那個為愛犧牲的人。這種方式的愛加深了作品情感表現的深度,賦予了作品現代生活的價值觀和愛情觀。
洛克與喬治的對抗也代表著作者對于傳統(tǒng)與現代觀念的反思。中世紀的法國是騎士制度的中心,騎士文學在法國文學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喬治單純善良、英勇無畏,極其看重尊嚴和榮譽,是典型的中世紀騎士形象的代表。洛克國王則象征著現代的理性、科學、智慧,也不乏勇氣和善良。這場較量,可以視為感性與理性的較量,傳統(tǒng)的騎士精神與現代的科學觀的較量。盡管洛克代表的理性和科學思維預示著人類發(fā)展的未來,喬治所體現的人類傳統(tǒng)的精神氣質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力量和作用。法朗士所做的創(chuàng)新探索是基于人類傳統(tǒng)精神的寶藏,從中提取出永恒持久的東西去堅守、發(fā)揚,并賦予作品時代的價值、批判的意義,從而超越了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那條不確定的界線。
與民間童話相比,創(chuàng)作童話更能彰顯作家的個性和藝術特質。因為“創(chuàng)作童話是作家自主創(chuàng)作、獨立思考和感悟的結果,具有作者個人的特點”?徐德榮,張麗娜.《創(chuàng)作童話的文學性及其在翻譯中的再現》.翻譯論壇,2017(4):30。。而與成人文學相比,創(chuàng)作童話的特殊性還表現在兒童文學的特性上。除了語言的趣味性、心理關懷的成長性以外,注重幻想性也是兒童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兒童獨特的審美情趣。兒童具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無論作品中描述的幻想世界多么新奇和不可思議,兒童讀者都愿意欣然體驗。關于想象力這一點,法朗士跟18世紀的盧梭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盧梭把想象力視為危險的思想,強調作品的知識性,否定神怪和幻想的正面作用。而法朗士則宣揚想象力對于兒童成長必不可少,他極力推崇想象的力量?!睹鄯涔鳌氛孔髌烦錆M奇思妙想,帶著夢幻的色彩。例如,法朗士塑造的矮人國世界處于很深的地下,然而這里卻并非一片黑暗:“只有少數幾個地方和洞穴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其他地方都被照得亮堂堂的。照亮這些地方的不是油燈或火炬,而是星星和流星發(fā)出的奇異而夢幻的光”(47)。矮人國里最有學問的人獲取知識的途徑并不是靠書本,而是靠各種各樣的望遠鏡。通過它甚至連過去發(fā)生的事情也能了解到:
因為這些住在洞穴深處的小矮人擁有一種法力,可以從浩瀚無垠的蒼穹召喚遠古時期的光,還能召喚有關過去一切事務的形狀和顏色的光。這些光曾經照射過人類、動物、植物和巖石,并記錄了它們的形狀和顏色。千百年來,這些光在蒼茫的宇宙間飛閃而過。通過重新整理這些光的碎片,小矮人們可以重現過去的影像。(70)
我們看到法朗士的想象力是非常超前的,他并沒有停留在傳統(tǒng)的童話世界的城堡里,他對于未知的世界敢于探索發(fā)現、大膽想象,甚至可以說帶著科幻的色彩。然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些想象又并非完全的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任意馳騁。法朗士總在刻意為它們加入現實的因素,加入一定的自然科學解釋。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與19世紀以奇思異想、天馬行空為特質的英國兒童文學(例如《愛麗絲夢游奇境》)有很大的差別。民間童話、幻想故事的確充滿奇思妙想,給了兒童充分的幻想空間,貼近兒童的藝術心理,這也是它們能一直擁有生命力和活力的原因之一。但是這樣的文學樣態(tài)也普遍遠離兒童的實際生活。魔法世界無論多么誘人,在現實生活中遇到困難時,孩子們不可能期待仙女教母揮著魔法棒來解救。因此,“貼近兒童的現實生活情境,貼近兒童的現實情感體驗,是兒童文學發(fā)展進程中遲早要面臨的一個藝術課題”?方衛(wèi)平,前揭書,第93 頁。?;孟肱c現實是兒童文學的兩翼。法朗士正是遵循這條原則,用他的文學手筆解開了這一藝術課題。他的想象力可以說是“寫實的想象力”“依托科學的想象力”。他調和了兒童在了解現實和需要幻想這兩方面彼此抵觸的要求。上文舉例中小矮人能窺探過去的法力并不是呼之即來的,并不是依靠水晶球之類的魔具,而是依靠自然科學界用于觀察物體所必不可少的望遠鏡。而且法朗士還非常詳細地解釋了遠古時期的光的強大作用,在浩瀚的宇宙間的運行軌跡,試圖給這種穿越過去的行為一種科學可行的假定。
現代性的信念由科學促成,相信知識無限進步,社會和改良無限發(fā)展。法朗士繼承了18世紀百科全書派的科學思想,在他看來,“人是絕對想象不出他不曾見過、聽過、感覺過和品嘗過的東西的”,“沒有一個超自然界的原子不是存在于自然世界中的”?阿納托爾·法朗士,前揭書,第198—199 頁。。這種相信科學發(fā)展的世界觀跟19世紀整個法國的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在19世紀,自然科學取得了巨大的發(fā)展進步。如果我們聚焦在這部童話創(chuàng)作出版的80年代,經歷了普法戰(zhàn)爭失敗的法國開始推行科學教育政策,整個國家籠罩在“客觀性”“科學性”的氛圍中。然而,不僅在自然科學領域,甚至在哲學和文學領域,也盛行自然主義文學觀。對于這種在文學中過于追求客觀性和科學精神的觀點,法朗士卻是持反對和諷刺態(tài)度的,他曾不止一次公開嘲笑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文學潮流。在法朗士看來,如果都用科普作品、理性思維來取代詩歌和童話,那就“再也沒有美麗的形式、高貴的思想,再也沒有藝術、品味,沒有一點人性的東西,只剩下化學反應和生理狀態(tài)”?同上,第191 頁。。在法朗士看來,詩歌和童話代表了人性靈魂某種永恒的需求,是科學無法取代的。反映在作品中,《蜜蜂公主》雖然依托現實,但是對于只重視自然科學,忽略想象力,忽略文學主觀性的現象卻給予諷刺,可以說是對于理性異化的一種反思與批判。從探求本質的角度而言,‘諷刺’也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伊夫·瓦岱,前揭書,第131 頁。。在書中,作者全力打造的小矮人擁有超凡的智慧和卓越的文明,代表著人類對于未來的憧憬。然而讓人吃驚的是,這些矮人并不是擁有魔法、悠然自得的仙人,而是一群終日生活在地下、酷愛工作的工匠:
整個宮殿里都回響著錘子的敲敲打打聲。嘈雜的機器聲甚至都沖到了洞穴的拱門口啦!你可以看到一群群礦工、鐵匠、金箔匠、珠寶匠、鉆石匠手拿鎬頭、錘子和鉗子,不停地敲敲打打,忙忙碌碌地,動作敏捷得像一群猴子,好一派令人驚嘆的景象?。?8)
作者用豐富的想象力勾畫出一副人類生活的未來景象:高度科學文明的結果不過讓人類重復一些機械的勞作,敲敲打打的錘子、轟轟隆隆的機器噪音籠罩著生活,人類甚至退化得像猴子一樣,不得不說作者對于未來的科學幻想是極度悲觀的。作為強調發(fā)展、變化、進步的現代性,除了具有感性和理性兩個維度之外,還有第三維度,即反思和超越性。“文學的獨立性追求,乃文學現代性意識之根本,追求文學的獨立性,實際上構成了文學現代性的反思維度?!?胡艷琳.《文學現代性中的生態(tài)處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第18 頁。法朗士對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中“充分發(fā)揮想象力”與“依托科學現實”之間的辯證思考體現了他對追求文學獨立性的執(zhí)著,使得作品的深層意義上升到批判—超越的哲思層面。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對于法朗士“過時”“陳腐”的批判對于他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來說并不成立。如果說具有政治傾向的藝術形式從美學角度來說可能會給人刻板、墨守成規(guī)的印象,法朗士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則擺脫了這種傾向。“在現代,思想敏銳、目光遠大的作家、學者卻對民間文學情有獨鐘,在其身上挖掘著思想和藝術的資源。”?朱自強.《民間文學:兒童文學的源流》.東北師大學報,2013(5):108。毫無疑問,法朗士位于此列作家之中。作為古典主義的杰出捍衛(wèi)者和奉行者,他擅于從民間童話、文學中汲取精華,與此同時,基于兒童本位的兒童觀,將富有趣味性、成長性、幻想性等兒童性與作品的文學性很好地融合,賦予了這些民間童話故事新的血液、新的詮釋、更多的活力和現代性。作為一部文學性很高的、創(chuàng)作童話,《蜜蜂公主》彰顯了作者有意識、有目的地為兒童所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出作者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情感、語言風格和審美傾向,在思想理念、敘事人物觀和幻想模式等方面都注入了時代特色和作者的個性色彩,是對傳統(tǒng)的民間童話的現代性反思與超越,具有變化、發(fā)展的現代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