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莉
(寧夏大學 回族研究院,寧夏 銀川 750021)
民間故事是傳統(tǒng)民間社會的口頭敘事藝術,它早于書面文學存在,產生于民間社會、傳承于底層民眾,是群體早期表述能力和敘事傳統(tǒng)的延續(xù),具有突出的文化遺產價值。民間故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民間故事包括民間文學散文體中所有的體裁,即凡產生并流傳于民間社會的散文體敘事文學均可稱為民間故事,如神話、傳說、故事等。而狹義民間故事則指那些幻想性較強的童話故事、動物故事和現實性較強的生活故事等。[1]
流傳在寧夏南部的民間故事極富特色,包括神話故事《柳毅傳書》《人祖阿丹》《曼蘇爾》;地方風物傳說、《六盤山和尚鋪》《米缸山》《胭脂女的傳說》等等。[2]隨著時代的變遷,現代文娛及傳媒形式日新月異,這些民間故事的文化生態(tài)發(fā)生前所未有的改變,其原本的活態(tài)傳承鏈條斷裂,講述場域、講述者和聽眾群體逐漸消失,民間故事傳承走向瀕危。正因如此,作為區(qū)域有代表性的民間故事,寧夏涇源回族民間故事于2014 年被命名為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納入地方非遺保護進程。
然而,由于民間故事瀕危程度高、活態(tài)保護難度大,具體保護實踐出現重視作品搜集,輕視傳承人保護;關注故事文本,忽視動態(tài)講述行為;注重故事記錄,缺失“傳承場”及語境關照等問題。民間故事的保護因此成為非遺保護工作的難點,民間故事傳承機制與動力系統(tǒng)、活化傳承路徑亦成為民間文學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重心。另一方面,新興媒體推動故事講述出現于視頻直播,遺產地的景觀再造推動民間故事轉化為旅游敘事,民間故事傳承空間得到延伸、傳播形態(tài)正在演進。如何基于特定區(qū)域民間故事的現實傳承,探索適應性傳承及保護機制;如何挖掘民間故事的時代價值內涵,引導其以適應當代民眾生活方式多樣性的方式傳承;如何在自媒體語境下引導民間故事進行自我重塑;特別是伴隨著非遺嵌入旅游的展示體驗體系的產生,如何在景觀敘事中展示本區(qū)域民間文化,使其在建構地域形象、提升遺產地價值上發(fā)揮積極作用。對這些問題學理層面的討論將推動口頭傳統(tǒng)類非遺歷時傳承和共時傳播問題的研究;在實踐工作層面的展開也將直接影響民間故事作為非遺的傳承動力的延續(xù)。應該說,上述問題的討論不僅是當前口頭傳統(tǒng)保護實踐走向深入的必然要求,也是非遺語境中口頭傳統(tǒng)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tǒng)村落社會中民間故事的傳承遵從特定規(guī)律和路線,“民間傳承路線大體分為血緣傳承、業(yè)緣傳承、地緣傳承、江湖傳承以及書面?zhèn)鞒形孱悺盵3]。這些傳承路線的延續(xù)需要特定的文化空間、講述語境、講述主體和聽眾的動力傳承系統(tǒng)。其中任何因素的變化都將影響到故事講述行為的延續(xù)。
民間故事是在生活中口耳相傳、集體傳承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活態(tài)的文化形式,民間故事存活在傳承群體的記憶里,傳承人群體是重要的承載體。我們從地方非遺代表性項目的早期申報材料來看寧夏涇源民間故事講述者基本情況。資料顯示早期有代表性的講述者共六位①。從年齡結構來看,這些故事講述者在首次非遺普查時平均年齡76 歲,高齡化特征突出。倘若不盡快做搶救性挖掘和記錄,在有限的醫(yī)療條件及生活境遇中,傳承人一旦離世,就將會對寧夏民間故事的收集整理、講述傳統(tǒng)及敘事傳統(tǒng)研究、傳承變遷的研究造成損失。田野調查發(fā)現,對于上述故事講述者當前的生存現狀、故事傳承情況,在相關記錄中并不明晰。我們已很難再追蹤他們的故事講述活動。隨著保護工作的推進,三位故事講述者被納入最新公布的寧夏第五批自治區(qū)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名錄中。他們是目前開展故事講述活動的突出代表②,生活在寧夏涇源傳統(tǒng)村落社會,平均年齡75 歲,其中女性傳承人1 人。調查顯示,這些故事講述者由于年齡、身體等原因,相關的挖掘、記錄工作進度緩慢,其本人的講述和傳承活動也時斷時續(xù)③。除了這些非遺普查發(fā)現的有代表性的故事傳承人之外,在遺產地村落中有些年長者也能講述一些地方民間故事,在他們記憶深處保留著對于本地歷史的個人經驗,以個人講述的形式延續(xù)著群體的敘事傳統(tǒng)。但這些講述者同樣也面臨著年老體弱的困境,很難再集中開展故事的講述、搜集和整理等實踐活動。
隨著生活方式變遷,現代文娛形式主導村落社會的休閑生活,手機移動網絡成為人們了解聯系外界和社交的重要工具。村落社會中的年輕人有更多休閑方式的選擇,很少有人能和伙伴們聚到一起圍坐在炕頭聽老人講述故事,或是關注包含區(qū)域文化及村落歷史信息的民間敘事活動,也很少有人能作為聽眾進行互動,并將相關的文化因素積淀下來,成為民間文化積極的傳承力量。我們在遺產地村落調查時隨機采訪村落中的年輕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表示在閑暇時間很少聽或者講民間故事,他們更愿意手機上網或者看電視。對于故事的講述者,就很難找到愿意跟隨他們講述故事的后輩傳人。另一方面,現階段遺產地村落的大量農村人口脫離土地進入城市,尤其是青年一代。他們離開原本生活的農村社會,在城市務工或經營生意。這種鄉(xiāng)土社會的人口流動致使民間文化的傳承群體萎縮,代際的傳承主體自然消失、家庭傳承氛圍淡化。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2 年伊斯坦布爾公報《無形文化遺產,文化多樣性的鏡子》指出:“主要因沖突,不寬容,極端重商主義,無控的城市化和鄉(xiāng)村衰敗等原因,無形文化遺產面臨消亡和邊緣化的危險?!盵4]特別是在國家現代化發(fā)展進程中,民族地區(qū)快速的現代化、城鎮(zhèn)化進程,傳統(tǒng)村落日益減少,很多農村轉變?yōu)槌鞘薪紖^(qū),農民轉變?yōu)槌鞘芯用?。由于生活方式的急劇變遷,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逐漸喪失。以家庭、家族、寺坊及村落為傳承母體的民間故事面臨困境,自然傳承途徑消解。民間故事的傳承規(guī)律隨之發(fā)生改變,造成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存土壤改變,社區(qū)傳承機制難以維系?!胺俏镔|文化遺產保護之所以出現問題,正是因為市場經濟、都市化及人口流動等現代社會的基本動向已經導致傳統(tǒng)社區(qū)逐漸解體,并促進地域社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從而使以社區(qū)和地域社會為依托的文化傳承機制難以維系”[5]。當鄉(xiāng)土社會傳統(tǒng)生活方式發(fā)生變化時,民間文化就會失去它的文化生態(tài);原有的傳承途徑、方式無法適應新的文化生態(tài)時,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就會面臨瀕危。這也正是民間故事傳承面臨的困境。
民間敘事行為與傳統(tǒng)農業(yè)(或牧業(yè))社會的民俗生活息息相關,講述和展演過程具有高度生活化的特征?!懊耖g文學是民眾宣講故事、抒發(fā)情感、記憶過去、闡述觀念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不是來自某些人,而是由生活本身提供的?!盵6]而“敘事是普遍的、永恒的、跨文化的:它就存在于那里,就是生活本身”[7]。因此,民間口頭敘事是自然流淌在民眾的生活中,作為“交流的模式”而存在,民眾隨心隨性的講述和展演,完全是他們情感的交流和表達。然而,鄉(xiāng)村社會急劇變遷,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不再成為主導。生產勞動、節(jié)日慶典及禮儀民俗等故事的傳承土壤隨之發(fā)生變遷,依托其上的鄉(xiāng)土敘事傳統(tǒng)日益衰落。而這種改變對于傳承范式相對單一、對生活文化依附程度高的民間故事來說就很難適應調和。
作為國家級非遺代表作,涇源民間故事的挖掘、保護和研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在具體的地方保護實踐中,受其本身傳承的瀕危程度、保護實踐的難度、民間文學遺產價值認知度等因素影響,民間故事保護還存在以下不足。
目前,對民間故事的保護主要集中在對故事文本搜集、采集和整理上,尚未關照到生發(fā)這些故事文本的文化生境及講述場域,對不同村落中故事講述者的保護措施沒有充分考慮其傳承特征。因此,其保護措施缺乏有效的針對性,保護實踐呈現出碎片化現象,缺少整體性的視角,“對故事文本的文化內涵及史料價值闡釋開掘不深”[8]。從文化生態(tài)角度,故事講述的生態(tài)鏈條重建和敘事傳統(tǒng)的再現是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單一的文本采集并不能完成保護實踐的任務。
在民間故事日漸萎縮的講述群體中,為數不多仍在進行講述的故事講述者是搶救保護的重中之重。所有的傳承活動都必須依托他們的傳承行為,保護工作的成效也取決于由他們帶動民間社會參與講述的實踐活動。然而,田野調查及相關的申報資料顯示,作為已進入國家級名錄體系的非遺代表性項目,截至目前涇源民間故事還沒有申報、認定國家級的代表性傳承人,自治區(qū)級的代表性傳承人只有3 位。其后輩傳承人的培育工作還在進行當中。這在一定的程度上表明早期非遺普查工作尚有不足,致使民間故事講述者的基礎數據薄弱,影響后續(xù)保護工作的有效開展。因此使得當前的保護傳承措施無法在遺產地村落民眾精神文化生活的層面上得到很好的落實和推廣。
作為區(qū)域民間敘事文學的突出代表,寧夏涇源回族民間故事傳承面臨上述困境。在不斷變化的區(qū)域民間文化生態(tài)中,民間故事需要基于共享的價值認知,轉換保護模式,在多重敘事場景中開展講述活動,拓展民間文學的演繹方式,實現多樣化傳承。
“作為百科全書式的藝術寶藏,中國民間故事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承載的不僅僅是民間的知識、經驗、智慧、情感,更凝結積淀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精神基因與價值追求,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壯大提供了豐厚滋養(yǎng)”[9]。民間故事也因其多樣性的思想內涵,與當今時代價值追求、民眾審美情趣需求相契合,“‘以共同的理解與情感為基礎’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歷久彌新的精神核心,建構并維系一個‘有秩序、有意義、能夠用來支配和容納人類行為的文化世界’”[10]。另一方面,民間故事是體現特定群體生產生活和社會記憶的載體,其講述活動關涉到群體、區(qū)域及文化的創(chuàng)造與記憶?!懊耖g文學在展現民眾的生產生活及心路歷程的過程中,是以社會民眾的視角及聲音來闡釋對歷史與人生的態(tài)度和看法,這些體現族群生活史、家庭史、社會史的邊緣性、底層性社會記憶,長久以來一直是被歷代所謂‘正史’忽略和遮蔽了的,是一種‘缺失’性的歷史記憶?!盵11]群體成員正是通過這種“共同歷史的記憶”來尋求群體感、傳統(tǒng)感、身份感和歸屬感[12],這種共同的“生活記憶”正是群體成員認識自我的有效途徑。保護工作需要從這一角度去認識民間故事的社會意義和價值,在民眾的社會生活和歷史記憶中挖掘其多樣的文化內涵,找到“基于‘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知識和共同的回憶編碼形成的文化意義’,人們才能在特定的傳播場域中展現對‘原初’民間文藝的回憶與想象”[13]。
此外,非遺保護的“縣域”實踐中,被“遺產化”的民間敘事開始以多種演述方式向遺產地以外的區(qū)域延伸,跨界向不同群體傳播拓展。在這一進程中,作為當地代表性的非遺項目,涇源回族民間故事逐漸與地方形象塑造和旅游敘事相關聯,生成新型的價值指向。因此,我們需要在多元的價值生成體系中認識作為非遺的民間故事的價值特性。
1.開展以“記錄”為主的搶救性保護。民間故事多樣傳承的基礎是以“記錄”為主的搶救性保護。作為一項有著嚴格學術規(guī)范的實踐工作,搶救性保護的基礎是規(guī)范、深入的田野調查。當前保護進程凸顯的問題恰恰反映出民間故事的普查記錄是保護實踐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筆者認為,民間故事“搶救性”記錄至少要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在民間故事傳承的集中區(qū)域所在的遺產地村落進行“地毯式”普查。普查應將廣度和深度相結合。“從作品題材角度出發(fā),看看哪類題材代表了本地的標志性文化?!缓蠹芯Γ瑢@類標志性遺產進行深度挖掘?!盵14]在涉及廣度的基礎上也要突出重點,對反映地域等標志性文化的民間故事深度挖掘。比如這一區(qū)域有些地方流傳紅色故事,有些則流傳地方名勝和地方風物傳說(比如關于古城的傳說、六盤山系列傳說等),還有的地方流傳地方歷史名人傳說,應在不同區(qū)域中重點關照并挖掘出具有上述代表性的故事進行記錄,同一個故事應記錄不同講述人講述的不同“文本”。
另一方面,尋找并發(fā)現有代表性的故事講述者,通過“地毯式”普查,對村落年長者的故事講述情況進行摸排。遴選出村落中優(yōu)秀的民間故事講述者,對這些故事講述者的家庭情況、生存現狀、傳承脈絡乃至人生史、從藝史等進行詳細記錄。這是傳承人梯隊建設和培育的基礎。對這些突出的故事講述者,在其身體和精力允許的情況下,完整地記錄同一個傳承人所能講述的所有故事文本。同時,也記錄其家庭成員的情況及故事講述史,追溯對其進行民間故事講述啟蒙的親屬講述人并記錄相關信息。我們需要以突出的故事講述者為中心,輻射其周邊的親屬群體,以了解其講述民間故事的習俗化進程。這一基礎性工作需要在文化行政層面上加強,發(fā)揮地方研究機構、相關研究者的積極作用,為規(guī)范的記錄性保護工作提供學術支撐。
2.推動數字化保護及其數據庫共享??陬^傳統(tǒng)研究范式強調由靜態(tài)文本向動態(tài)“演述”轉變的學術路徑,強調“多聲部”民族志的記錄方式,而“現代技術作為內化于口頭傳統(tǒng)發(fā)展脈絡中的自我選擇,朝向數字化是口頭傳統(tǒng)記錄工作的規(guī)律使然?!詫W術旨趣和保護理念為規(guī)訓,是數字化技術能夠真正受惠于口頭傳統(tǒng)記錄和建檔工作的實踐取向”[15]。作為民間文學類非遺代表作,民間故事的保護實踐亟待采用數字化技術,實現數字化的保護進程。
數字化保護的主體應當包含民間故事講述活動和故事文本兩方面。從現有保護現狀來看,民間故事傳承人講述活動的數字化采集迫在眉睫,是當前民間文學類非遺保護的基礎性工作。依據《非物質文化遺產數字化管理專業(yè)采集規(guī)范》“民間文學門類特性要求”中3.7.4.“代表性人物”的相關規(guī)范,除了要求采集者用錄音、錄像、視頻的手段記錄下代表性傳承人的代表性作品的口述全文和現場演唱或講述過程外,還要求記錄下該傳承人的相關信息,包括基本信息(姓名、出生日期、性別、籍貫、出生地、民族、家庭住址、職業(yè)、文化程度等)、代表作品、學藝和帶徒情況、主要藝術成就。對其既往的如照片、器物、抄本、唱本等歷史資料,采取復印、翻拍、掃描等方法復制。[16]“對于代表性傳承人講述或演唱的作品,記錄文本與錄音并重,要忠實地記錄下他們的語言,他們的形象化的語言、方言土語、諺語歇后語,使他們的講述和演唱繪聲繪色,詼諧幽默,風格獨具。……除了他們的代表性作品要全文實錄(錄音或錄像)并轉寫成普通話文本外,還要把他們會講唱的作品的全部目錄記錄下來。”[17]
上述以文字和影像手段記錄的民間故事講述活動及文本,應建立數據庫進行保存。興建在形式上具有互動性和開放性,在內容上包括圖、文、聲、像的民間故事遺產數據庫。這些影像資料及文本,應及時向公眾開放,以網絡方式實現面向社會大眾的資源共享。英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經驗表明,建立有效的電子平臺和相應的數據庫非常必要,現代化手段的運用為民眾構建了一個認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環(huán)境空間、對民眾進行知識和文化的普及有利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存與傳播。[18]同樣將會“在教育、科研及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建設中,在國際文化交流中發(fā)揮巨大作用”[19]。
3.確認、扶持并培育故事講述者,實現傳承人階梯式發(fā)展。已發(fā)現的故事講述者是民間故事保護工作的重心。地方文化部門需要給予他們全方位的扶持,助力傳承人實現階梯式的培育。在最初的保護工作中應給予有代表性的講述者經費扶持,鼓勵他們先從家庭內部開展講述活動。引導其在日常生活中給本家族、本社區(qū)的孩子講述地方民間故事,繼而在村落公共文化活動中開展故事講述,在所在地的小學課外拓展課堂開展故事講述,帶動并組織孩子們積極參與講述過程。另一方面,鼓勵優(yōu)秀的故事講述者在日常生活中對本村落年長者的民間故事進行記錄。作為村落文化精英,他們對本村民間講述者群體的情況最為清楚,應培養(yǎng)他們成為民間故事遺產價值傳達的積極力量,動員其記錄故事講述文本,利用其在村落社會中的影響力,加大遺產知識體系的宣傳,營造民間故事保護的社區(qū)氛圍。由村落故事講述者自己所記錄的民間原始講述文本資料,是我們進行深度挖掘、整理和研究的基礎。總之,“對民間文學保護、傳承的思考要重視民間立場”[20]。應充分發(fā)揮民間作用、借助民間力量延續(xù)他們自己的故事講述傳統(tǒng)。只有如此,才可能在“自上而下”的保護實踐中,激發(fā)出民間社會自發(fā)、自覺的原生動力。
4.整體觀指導下開展民間故事立體文化系統(tǒng)的保護。羅伯特·A·喬治斯強調故事講述活動是“傳通活動……社會經驗和獨一無二的人類行為的表達”。[21]對于民間故事的保護實際上是對于民間講述傳統(tǒng)的場域延伸和動力激發(fā),應當遵循整體觀原則,注重在日常生活中延續(xù)講述傳統(tǒng)?!皩γ耖g文化進行保護,唯有持一種整體性視角,將‘文本’連同‘文本語境’共同納入保護范疇,才不至于使這筆遺產成為后世民眾無法破解的‘文化之謎’,進而使文化史的建構更加完整,更加人性,抑或是更加接近于本原的真實。”[22]民間故事的傳承有賴于故事講述語境,它和講述者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連接民眾日常生活與口頭敘事的講述總是與現實保持聯系,無論什么樣的口頭敘事類型,脫離了日常生活,注定要走向消亡??陬^敘事每一次獨特改變的興起都是在它的敘事者生活的沃土,敘事者總是扎根于自己社會階層的經驗圈和日常行為的社會活動圈”[23]。因此,需要在整體上保護口頭傳統(tǒng)的講述系統(tǒng),在多場域借助多種演述方式,讓民間故事講述以契合現代生活的方式回歸生活實際,以多種藝術形式為載體納入人們的休閑娛樂活動,進而成為人們延續(xù)文化記憶、綿延文化基因的有效方式。
實現民間故事傳承區(qū)域的“在地化”代際延續(xù),通過改變載體,將民間故事融入地方民間習俗化教育的體系。民俗個體幼時習俗化過程往往離不開民間故事的熏陶,語言表述習慣的養(yǎng)成也離不開民間敘事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因此,優(yōu)秀的民間故事是民俗個體成長的重要啟蒙讀物④,可以基于本真性原則將民間故事文本改編為本區(qū)域鄉(xiāng)土兒童啟蒙讀物。結合地方風物習俗、名勝古跡及自然景觀,通過故事文本閱讀,傳遞其中所蘊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精神財富,在民眾習俗化的進程中實現民間故事的代際傳遞。
5.創(chuàng)新民間故事的衍生產品,拓寬傳播渠道。把握現代生活中民間故事的傳承特質和傳播機制,發(fā)揮民間故事本身所具有的敘事傳統(tǒng)優(yōu)勢,“充分利用現代化媒介進行推廣,并使其參與到自媒體傳播與創(chuàng)意產業(yè)鏈條中,借此來豐富與拓展自身的展演形式和傳播渠道”[24],加強民間故事的可持續(xù)性保護和開發(fā)。這是民間故事融入現代生活的重要方式,也是激發(fā)民間故事傳承動力的重要途徑。注重對包括民間故事內容體系、價值內涵等方面內容的梳理和提煉,深入挖掘寧夏民間故事中傳承的文化傳統(tǒng)和地方記憶,書寫其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新時代精神文明建設要求相契合的價值內涵。繼承“民間文藝的精神內核和審美理想”,找到其與現代人們思想觀念、審美方式的契合點,把故事講述納入現代民眾生活情景中實踐。依靠網絡直播、短視頻等現代傳媒手段,拓展口頭講述及現代演繹方式,開展誦讀、創(chuàng)作、征文比賽等,使當地民眾通過民間故事喚醒對地方文化的回憶。積極探索和創(chuàng)新寧夏民間故事的形式和載體,優(yōu)化民間故事展示傳播載體,開展以傳統(tǒng)民間文學為題材的影像化實踐,比如劇目、電影、動畫等。借鑒國外文化產業(yè)發(fā)展的成功經驗,開發(fā)民間故事的文創(chuàng)產品,包括書籍、漫畫、手機APP、小程序、明信片等相關的衍生品。
重視民間故事等非物質文化遺產與本區(qū)域物質文化遺產和歷史、自然景觀的聯結。將神話、故事、傳說的敘述與區(qū)域景觀的維護、整合、提升相結合。將紅色資源的文化記憶引入寧夏六盤山區(qū)域的故事講述中,把紅色記憶、地方風物、歷史名人傳說故事等融入當地的旅游敘事中,通過“沉浸式體驗”的方式提升遺產旅游中民間故事傳承的參與程度,在一定程度擴大區(qū)域民間故事的傳播覆蓋面。
20 世紀90 年代以來,隨著西方敘事學理論及口頭傳統(tǒng)理論的不斷引入,國內口頭敘事/民間故事研究日益深入。如“劉魁立對中國民間故事類型學的研究、劉守華對比較故事學的探討、呂薇對神話的重新闡釋、戶曉輝對民間文學現代性的追尋、陳建憲對民間文學理論的思考、萬建中對禁忌類故事的深層分析、江帆對故事家譚振山的追蹤研究”[25]等等,還有對口頭文學敘事特征、講述傳承人、敘事行為、敘事場景的研究,都推動著口頭敘事文學/民間故事研究走向新高度,成為國內民間故事研究的新導向。這些研究成果為民族民間文學、區(qū)域民間故事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依托,為民間故事的傳承保護提供了學術支持。
1.借助口頭傳統(tǒng)理論深化特定區(qū)域的民間故事研究?!翱诔行浴保∣rality)是民間故事講述的重要特征之一,它直接決定了民間故事傳承與變遷的動力系統(tǒng)。因此,口頭傳統(tǒng)理論中的民間故事研究,不同于傳統(tǒng)民間文學的文本研究,強調在田野調查基礎上對民間口傳基本素材的記錄、觀察、描述、采集與語境的分析,強調民間故事動態(tài)立體的研究范式和方法。因此,應當重視對民間故事進行“表演民族志”(ethnography of performance)的書寫和研究,把故事文本放在具體生動鮮活的社會生活中去觀察、記錄,借助表演理論(Performance Theory)、口頭程式理論(Oral Formulaic Theory)等相關理論進行分析,把握其敘事結構、模式和符號體系,探討其傳承變遷規(guī)律的動力系統(tǒng)與影響因素,探索其在現代民間社會中的文化傳承機制和方式路徑,探尋民間敘事類口頭傳統(tǒng)在區(qū)域民眾的日常生活、地方記憶及文化認同中的意義。另一方面,關注故事講述者的講述行為及其變化,研究其具體的講述行為,在不同場景中的講述活動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同的故事“文本”。當前,民間故事講述的形式一般是在遺產地村落中自然發(fā)生“講述”和保護實踐中組織發(fā)生“展演”兩種方式相結合。故事的講述者也會根據不同語境安排進行有差別的故事講述活動。前者在村落生活中進行,有較大自由性和偶然性;后者有較強的目的性和組織性,講述動力來源于基層文化行政力量對展演的要求。如地方保護工作的匯報、視察、評估等場景,更多可能在學校、社區(qū)、景區(qū)等地方開展講述活動。應當從上述不同情境中的故事文本,分析其“講述”的動態(tài)過程和文本不同的表現內容等,從而探尋民間故事講述行為的動力影響因素,把握其講述規(guī)律。
2.以中國人類學派故事學的比較研究開展特定區(qū)域民間故事研究。開展寧夏民間故事和其他區(qū)域及群體同類型民間故事的比較研究,有助于我們認識其文化特征、挖掘其文化意義?!氨容^研究的出現,打破了以往故事研究的狹小天地,他們把個別故事置身于整個同型故事群體之中,把中國故事放在世界故事的大背景之下加以考慮,并把故事的演變和社會風俗、人類思維的進化聯系起來,從而比較科學地指出了各地故事間的某些必然聯系。”[26]在同一主題、類型的故事的比較研究中,除了注意到彼此之間相同部分,也要關注到在不同文本中存在的差異性,這些都有助于我們認識民間故事與地域文化、社會記憶、民間傳承機制等的關聯,以便從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角度去認知民間故事的文化價值。
3.開展本區(qū)域故事講述者的傳承史研究。延續(xù)民間故事的傳承,就應把握傳承方式和傳承規(guī)律,對民間故事傳承線路的研究是民俗傳承學的研究難題,也是民間故事傳承動力系統(tǒng)重構的重要途徑。因此,需要進行詳盡的故事講述者的傳承史梳理,口述史的記錄和分析工作。“每個故事家的故事傳承都不可能是單一路線的傳承,每個人也都會因身世、經歷不同,職業(yè)及文化程度各異,而各有側重。這是我們提出故事傳承路線研究的基礎和前提?!盵27]在寧夏民間故事的研究中,應注重對現有傳承人的口述史記錄和研究。通過傳承人的口述史資料,分析其傳承線路及類型,以更加清晰地認識民間故事的傳承特征。
4.開展故事社會學、故事生命史的研究。普盧默在提出一種故事的社會學時,界定出故事的不同面向:“故事的本質與內容是什么?這是一個關于文本的問題,它關注敘事的結構以及所采取的所有技巧或符碼,同時也關注說故事者在故事之中的定位等諸如此類的問題。生產與消費故事的社會過程為何?這個問題問及故事被生產出來的方式,以及人們如何在特定時刻里建構出自己的特定故事。說故事者是否擁有自己的故事,或者這些故事的作者權被轉移到不同的作者身上?哪些情況有礙于訴說故事,哪些情況又可鼓勵訴說故事?為什么人們要訴說這特定種類的故事,而不是其他故事?又是哪些社會與文化形式構成了這個故事?故事所扮演的社會角色為何?這個問題在于質疑特定故事的重要性,以及這些故事如何與廣泛的歷史和社會變遷有所關聯。在特定故事的訴說里涉及了哪些權力面向?誰能夠侃侃而談,誰又能保持沉默?為什么某些敘事變成了主流,其他敘事卻總是處于邊緣?”[28]普盧默的這些見解對我們故事文本的發(fā)生及其社會意義、故事文本與生活文化的關系等方面的思考和研究有很大啟示。這是故事社會學研究中的重要部分,也應當是我們研究區(qū)域民間故事的重要維度。這些方面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即在非遺保護實踐活動中,“故事敘事如何轉變?yōu)橐环N地方的文化資本,官方話語如何賦予故事優(yōu)越性和可信度;哪些策略可以誘發(fā)故事的訴說,而哪些策略了又壓制故事,使之無法被說出來(誘發(fā)者所扮演的角色)?誰具有接近故事、文化與經濟資源的權力?在民間的故事講述語境中故事講述的策略又是什么?…… ”[29]沒有孤立于民俗生活之外的故事文本,沒有孤立于建構之外的故事講述,因此,民間故事的傳承是復雜的動力系統(tǒng),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其傳承機制的重構才有可能,其意義才能凸顯。
民俗學的研究認為傳承“意味著民俗、知識和經驗,甚至包括歷史記憶的跨世代的延伸,它既指民俗或文化在時間上傳衍的連續(xù)性,亦即歷時的縱向延續(xù)性,也可用于指民俗文化的傳遞方式”[30]。它強調傳承在歷時性向度上的延伸和運動過程。然而,在非遺保護中的官方實踐中,權力與利益相關方面的交織拓展了口頭傳統(tǒng)傳承的共時性向度。作為一種地方文化的符號,以民間故事為中心、被“遺產化”的口頭傳統(tǒng)以多種演述方式向遺產地以外的區(qū)域延伸傳播,不斷跨界向不同群體拓展,逐漸與地方形象重塑、旅游敘事和文化資本相關聯,呈現出多樣的“文化景觀”。面對這一趨勢,如何推動處在文化資本運作、知識生產和社區(qū)情景中的民間故事的傳承,激發(fā)社區(qū)或群體內部自發(fā)的傳承活力,寧夏涇源民間故事個案正是給了我們這樣的思考和啟示。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豐富其傳播方式,深度參與創(chuàng)意產業(yè)鏈條,參與“構建開放、包容、創(chuàng)新、共享的民間文藝話語體系”[31],最終將民間敘事傳統(tǒng)融入現代民眾生活情景中實踐,這應當是民間文學類非遺保護和傳承的核心任務?!肮适率巧鐣v史的產物,通過對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影響參與社會文明的進程?!盵32]挖掘并共享區(qū)域民間故事中所蘊含的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和地方記憶,提煉其中所傳承的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契合的價值內涵,書寫民間文化交流交往交融的歷史特征,發(fā)揮其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積極作用,這應當是口頭傳統(tǒng)傳承與現代生活融合的重要路徑。同時,維護講述的民俗場景、推動多形式展演傳播,讓口頭傳統(tǒng)的講述融入并扎根在流動的社會生活和民俗場景中。通過共同審美理想和文化記憶的導引,使其適應新的傳承土壤,在“開放、包容、創(chuàng)新、共享”[33]中實現口頭傳統(tǒng)的活態(tài)傳承。
注釋
①六位寧夏涇源民間故事的講述者分別是:QLY,男,75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涇河源鎮(zhèn)人。GZH,男,78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新民鄉(xiāng)人。YJT,男,79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黃花鄉(xiāng)人。MFY,男,79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涇河源鎮(zhèn)人。MBH,女,70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涇河源鎮(zhèn)人。HSHZ,男,76 歲,農民,未上學,涇源縣黃花鄉(xiāng)人。
②三位故事講述者(傳承人)分別是:QXW,男,漢族,生于1945 年8 月,涇源縣六盤山鎮(zhèn)和尚鋪村人,現年76 歲;YZF,男,漢族,生于1942 年2月,涇源縣六盤山鎮(zhèn)東山坡村,現年79 歲;YCL女,回族,生于1944 年12 月,涇源縣黃花鄉(xiāng)店堡村人,現年76 歲。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第五批自治區(qū)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公示名單。
③三位傳承人分別是:QXW,擅長講述地方傳說,如《和尚鋪城隍廟的故事》《黑云子溝》等;YCL,擅長講述神話故事和人物故事,比如《老龍?zhí)兜睦淆埻酢贰赌先獪稀贰秹难经h(huán)》《黑娃白娃》《烙碗記》《豺狼報恩》等;YZF,擅長講述人物故事,如《三個不孝女》等。
④比如很受小學生喜歡的《中國老故事》系列,親近母語研究院編著,中國老故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