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虹
(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西安 710065)
滿族女作家葉廣芩的京味家族小說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其系列京味三部曲《采桑子》《狀元媒》《去年天氣舊亭臺》以家族的變遷展示了滿族貴族后裔在清末、民國、解放初期、文革時期、改革開放后各個歷史時期的不同命運。葉廣芩是慈禧太后的侄孫女,在她出生之際,顯赫的家族已經(jīng)衰敗,葉廣芩真實地記錄了家族子弟艱難的生活、多舛的命運。同時,她也看到了在急遽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傳統(tǒng)文化的流失。葉廣芩的京味家族小說以特有的懷舊情懷細致地展示了滿族貴族的生活習俗,敘寫了他們的文物賞玩和文物收藏活動,以此挖掘民間藝術特有的審美價值,展示民族文化的魅力,抒寫人情和人性,感悟人生百態(tài)。
葉廣芩的文物收藏書寫別具一格,借文物鑒賞活動品味傳統(tǒng)藝術的韻味,體驗北京民俗文化之美,把文物的審美、賞玩的情趣與不同時空人物的命運、精神世界勾連起來,以人物的氣質、命運為線索,凸顯北京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市民文化的意蘊,展示了清末以來不同時期人物的生活和地域民俗文化。
《采桑子》《狀元媒》等作品描寫了滿族貴族的古董賞玩與文物收藏活動,介紹了大量的文物收藏和鑒賞知識,以文物展示悠久的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采桑子》通過文物鑒定專家金家老三金舜錤對古玉的鑒定,介紹了漢代玉器精美的藝術價值。他鑒定的陜西咸陽漢墓出土的玉璧,認為“璧為水蒼玉,有龍紋,陰刻細線,有跳刀,這是漢玉的重要標志”[1]116。玉璧為新疆和闐玉,質地細密,色澤溫潤,西漢張騫出使西域后,和闐玉大量進入中原,集于長安、咸陽一帶,為豪門所喜愛、收藏。另一塊古玉是璜形玉佩,來自北京潘家園文物市場,是北宋時期的陪葬品,為清末古玩家吳大澂所藏。“佩上的龍形頭窄長,嘴的上下唇薄。眼細長,發(fā)向后飄,爪似雞爪,具有典型宋代風格?!盵1]116兩塊古玉從玉質、造型、紋飾、工藝諸方面都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是特定時期審美藝術的結晶?!妒坝耔C》中赫鴻軒的定情信物是祖?zhèn)鞯木G玉鐲,正宗俄羅斯風格的青瑯工藝,鐲子底色純正,紋理細膩。赫家祖上是收為滿洲正藍旗的俄羅斯佐領,綠鐲從故鄉(xiāng)帶來,經(jīng)過中國工匠精湛的雕刻工藝,成為傳世之寶。
葉廣芩借文物展示了不同時代各種工藝高超的制作水平,既是高度發(fā)達的物質文明的體現(xiàn),也是審美藝術的集大成。漢代的玉器,不同時期的瓷罐、瓷瓶、瓷碗等瓷器,明清時期的茶晶花瓶、象牙雕、鼻煙壺、珠寶帽飾不一而足。“古玩這東西伴隨而生的是文化,中國幾十代人的精神,幾千年的歷史都在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著,三代鼎彝、漢玉佩件、秦磚漢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兒都跟人牽連著。”[1]117文物不僅是讓人留戀的藝術珍品,而且是情感的寄托。這些文物能讓人充滿藝術想象和對歷史的追懷。
《采桑子》在敘寫金家子弟曲折人生的過程中,涉及了金家的綠菊鐵足鳳罐、大紅雙耳瓶、樞府瓷碗等瓷器珍品,融匯了瓷器收藏知識。綠菊鐵足鳳罐出自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定窯,因為定窯離北京最近,所以北京定窯的瓷器珍品最多。此罐來自官窯,“泥胎配制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鐵色,質硬似鋼,擊之發(fā)金屬音,其色與綠菊色相近”[1]407,與哥窯的豆綠和清代雍正御廠仿燒的豆青不同,“綠中暗含水汽,流光溢彩,變化無窮,極為罕見,是宋瓷綠水釉中僅存精品”[1]407。當時官窯百余窯僅產龍罐、鳳罐兩件傳世珍品。宋高宗南逃后,龍罐落入金人之手,不知所終,瓷史上記有龍罐、鳳罐卻未見實物。金家老七金舜銓為祖父遷墳時,使世間僅存的鳳罐絕品重見天日,他將此罐交給國家。金家的大紅雙耳瓶是咸豐年間的宮廷賞賜,為宋代五大名瓷之一的均瓷,均瓷有“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之奇特,燒制時捕捉不定,難以把握,成功甚少,有“黃金有價均無價”之說。金家的雙耳瓶古樸典雅,晶瑩剔透,有人用“紅似朝霞欲上時”贊譽此瓶。金家老五金舜锫收藏的樞府瓷碗是元代瓷器藝術的結晶。樞府是元代的最高軍事機關,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鎮(zhèn)為樞密院定制了有“樞府”銘文的瓷器,樞府瓷為卵白釉,厚胎,小底足,銘文“樞府”印在內壁口邊沿下,瓷質細膩、樸拙而厚重。樞府瓷數(shù)量極少,有銘文者更少,后代也曾燒制,但樣式、色澤遠不如元代,元代樞府瓷成為了瓷中珍品。
《采桑子》極盡書寫皇族金家各種擺設的奢華,即使太師椅上的坐墊也非同一般,“夏秋為棉龍緞,冬春為黑狼皮,內中所實亦非棉,而是南海鶴絨”[1]394。金家女仆劉媽回安徽老家時,三格格送了一枚金鑲珠石云蝠帽飾,為慈禧賞賜。蝙蝠造型的帽飾鑲嵌了兩粒罕見的東珠,東珠大而圓潤,采自東北烏拉寧古塔的河水急流處,百余蚌不見有一珠。分重不足、光澤不夠的則放回河內。只有皇親貴戚才能佩戴東珠,親王可佩戴九顆東珠,郡王、鎮(zhèn)國公、宗室分別戴八顆、五顆、四顆東珠。金家的物件不計其數(shù),蒙古王爺?shù)母x舅太太送給“我”傳世的寶貝避火珠,世上僅有兩顆,一顆在宮中藏書的文淵閣,另一顆在瑞郡王手里。瑞郡王六格格是舅太太。
旗人有愛鳥、養(yǎng)鳥的習俗,鳥籠也是文物收藏品。《采桑子》中金家父親和老四舜鏜的鳥籠都是大內用品,極為罕見。金家有一對白銅雕花紫漆鳥籠子,做工精細。
《祖墳》展示了御用宣紙制作的考究,從選料到洗料、切料、打漿、抄紙、烤貼,經(jīng)數(shù)百道工序,需一年時間。采用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強酸強堿,纖維損傷少,強度極高。金家一批御用宣紙因為無字,“文革”中幸免于難,雖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除顏色微微泛黃外,柔韌無比。作為“舊紙”存放,洇墨性能更佳,潑墨作畫時層次豐富,能顯出理想效果。
葉廣芩通過文物賞玩和收藏活動真實地記錄了清末充滿民俗色彩的民間文化活動,敘述了五光十色的文物之精美,展示了古代藝術的魅力,對傳統(tǒng)藝術由衷地贊美,對一些傳統(tǒng)藝術的流失又充滿了惋惜之情。同時,她也描摹了特定時期貴族文化中的享樂主義以及這一現(xiàn)象民間化的傾向。滿族男子依靠俸祿生活,將畢生精力花費在追求生活的趣味之中,自我陶醉,缺乏進取精神,茍安混世,得過且過。這種生活態(tài)度雖然不是北京市民文化的主流,但上層貴族的價值觀不知不覺地影響著整個社會群體。滿清入關以后對漢文化的吸收并沒有使?jié)M族文化獲得新的發(fā)展,反而處于停滯狀態(tài),甚至日趨腐朽化。享樂和茍安的貴族文化習氣被帶到了民間,這就構成了近代北京市民文化的特有形態(tài),既有曠達和趣味性的一面,也有茍安、敷衍、妥協(xié)、妄自尊大的特點。葉廣芩對這些陳腐的末世貴族習氣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對他們過度追求“生活的藝術化”有著嘲諷的一面。
中國人的文物收藏活動更多地體現(xiàn)為對古人的膜拜,充滿了崇古尚古情趣。他們以古雅為美,認同和崇拜祖先的方方面面。清代的復古行為最盛,從文物、文學、繪畫、書法篆刻、工藝制作、園林等各個藝術領域向古人學習,將古典美推向極致。清代也是中國古代藝術的集大成時期?!扒宕钔怀龅臅r尚便是對古人行為的追蹤和效仿,即以古雅為美。清代的崇古不是功利的,而是發(fā)自內心的熱愛,心理上向古人全面認同,是一種真正的全民性的文化活動。在復古方面,沒有一個朝代可以與之相比?!盵2]266這種尚古行為最突出的就是文物收藏與賞玩。文物是中國歷史文化傳承的活化石,是古人心靈世界和藝術審美的物質載體,對文物的收集和珍藏成為歷代社會特別是清代的時尚。
葉廣芩的京味小說反映了清末民初以來滿族貴族子弟及北京市民的生活和心態(tài),其中的文物收藏與賞玩敘事生動而鮮活。作者多維度地描寫了不同時期、不同類別文物的藝術品格和審美價值,從中窺視古人的文化底蘊和智慧,“找尋文化的、民族的、自我的根基”[3]。這些具有浪漫主義藝術情懷的文物充滿了個性和魅力,作者借此展示了多姿多彩的民族風采,挖掘深層的民族文化底蘊,以文物書寫人生百態(tài)?!皬囊粋€八旗世家的興衰,折射出中國歷史的發(fā)展、社會生活的變動。”[4]
清人在收藏活動中不惜錢財和精力,探究文物價值,文人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們博學好古,以文物考訂史實,睹物懷古,撫今追昔,尋找感情寄托,嗜古之風盛行。有時得到一件文物則撰文賦詩,甚至組織文化聚會,充滿了文人的雅趣。滿清時期,崇古潮流和文物收藏在民間也十分盛行,市民的文化活動充滿了古雅情趣,具有較高的藝術品位。在這一背景下,仿古藝術品也流行一時。清代宮廷玉器制造有“燒古”工藝,乾隆年間的仿古玉,如果不是題款是辨不出真假的。清代瓷器的特色就在于仿古,景德鎮(zhèn)瓷廠能遍仿歷代名品,其仿古瓷與宋代五大名窯的瓷器看不出差異。清代瓷器在對古人技藝的融合中形成了獨有的特色,在工藝技術極高的釉色、圖案、器型方面清代仿古瓷突顯出了濃厚的古典氣氛。清代文物收藏活動也超過了前代,那些玉器、銅爐、瓷碗、硯石、古琴、古畫都能夠勾起他們的懷舊情緒。
《采桑子·醒也無聊》中有描寫北京文物舊貨市場潘家園的繁盛場景:“潘家園的市場,逢周六、日開市,列肆一片,人群熙攘……日中時,市場上萬頭攢動,摩肩接踵,人有三六九等,話有地北天南,熱熱鬧鬧似開了鍋一般。攤位上鋪子里,商彝周鼎,秦鏡漢玉,晉書唐畫,宋瓷明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晃人眼目。”[1]254除了市場,還有正規(guī)店鋪,金舜锫之子金瑞為出售元代絕品樞府瓷碗來“蕓古齋”鑒別,“蕓古齋”祖上為清翰林院庶吉士?!耙婚g門面,打橫一個玻璃柜臺,三面墻是三個大博古架。玻璃柜臺里擺著漢玉佩件、象牙雕刻、繡品軟彩、絕代古瓷等精致小件,博古架上則是鐘鼎錞爵、秦磚漢瓦、唐的三彩俑、明的宣德爐,一派的古色古香。”[1]254通過潘家園市場的文物買賣,勾畫出當代文物收藏的一派盛景:“俯察品類之盛,物件之雜,實難一一說得清。金帛珠玉,異寶奇珍,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給。 ”[1]253
葉廣芩筆下的文物收藏書寫寄托著濃濃的情感,各種舊物都承載著家族的歷史和記憶,是顛沛流離的人物命運的見證物,如《拾玉鐲》中祖?zhèn)鞯氖骤C是赫鴻軒的定情物,是“我”洗三時的隨禮,如今在赫家后人赫兔兔手上?!芭f物承載著過往的歲月和故事,隨著時間流逝,家族瓦解,老舊的物品作為舊時舊景的見證就有了時代的滄桑感。 ”[5]
商人以好古裝點門面,附庸風雅,商業(yè)化的操作使文物市場染上了世俗的色彩。由于商人的介入,文物價格被推波助瀾,市民因極高的價格望而卻步,一些商人花了大價錢卻買回了假貨。滿清貴族的物品成了貨真價實的暢銷品。文人的收藏愛好、商人的逐利行為、貴族世家的附庸風雅都帶動了文物收藏行業(yè)的興盛。
收藏活動的過度商業(yè)化,使文物的收藏、賞玩變成了牟利行為,甚至出現(xiàn)一夜暴富的現(xiàn)象,收藏行業(yè)興盛不衰,直至清末民初?!恫缮W印返榷嗖孔髌范济鑼懥耸兰易拥芪奈锸詹鼗顒雍偷官u文物的行為。金家雍正時期的牙雕和匏器鼻煙壺出現(xiàn)在琉璃廠隸古齋時,父親知道是金家不肖子所為。民國時期,世家公子偷拿家私倒賣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金家亦是如此。老二將明代茶晶花瓶送了人,老七將均窯大紅雙耳瓶作了定情物送人,老四偷著當了一對白銅雕花的紫漆鳥籠子和桃花雪洞鳥食罐,老三將乾隆仿漢玉圭賣了換錢。曾經(jīng)的王公貴族已經(jīng)沒落,錦衣玉食的生活已經(jīng)喪失,葉廣芩在批判他們墮落的同時,為末世貴族唱著挽歌。人生的起伏、世事的無常都被展示無遺。作者對末世貴族生活和藝術品位也有認同的一面,“葉廣芩的家族小說在離愁別苦的底色之外,還總能品味出一絲淡雅超然的敘事韻味”[6]。她關注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審美價值和魅力,欣賞滿清貴族追求精致、典雅生活的一面,但更多地批判滿族文化中的病態(tài)和缺陷,批判了他們缺乏進取精神,嘲諷了他們性格中慵懶、墮落、過分追求享受等因素,寫出了他們在時代大潮中必然衰敗的歷史命運。
葉廣芩還敘寫了清末以來古董行流行的文物鑒賞知識和文物造假狀況。文物造假中常見的方法是土沁,用油炸、火烤等方法使玉看似浸土,更簡便的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顏色透入玉理。辨別玉器真假的最佳時間是天陰霾重或下雨時,玉器行有“雨天辨玉”一說。天氣陰雨時假文物顏色鮮艷,真文物則較為黯淡,無懸浮色。玉器鑒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還看血沁。血沁干澀浮躁則非人血所浸。尸血陰冷污濁,沁出的顏色溫靜晦暗。血沁是將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線縫好,三五年取出,玉上有血絲沁入,冒充傳世古玉,被稱為“羊玉”。作假的血沁血絲多浮于玉的中上層,深浸者少,沒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浸埋的效果?!恫缮W印分薪鹚村Z鑒定的玉佩是埋藏多年的出土文物,有明顯的土沁、血沁。“凡玉在土中,五百年體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無有不沾染顏色者?!盵1]117出土于陜西的玉璧顏色發(fā)黃?!拔魍琳?,燥土也,玉受土沁,顏色發(fā)黃,是為間黃;玉佩隨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顏色發(fā)赤,是為棗皮紅,乃血沁。”[1]117
各種文物收藏、賞玩、倒賣、鑒別活動是特定時代北京市民另類生活的真實寫照,作者描寫了他們在社會巨變中的艱難掙扎和復雜心態(tài),抒寫了他們對過去生活的留戀和惋惜,前代遺物彌足珍貴,成了他們的心靈寄托和安慰。收集古董并非清人所獨創(chuàng),前朝各代皆有,可以說是中國人的一種審美喜好,清代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成為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266。
文物收藏鑒賞活動與審美藝術密切相關,既蘊含著豐厚的文化內涵,也具有極強的商業(yè)性。葉廣芩在展示文物收藏知識的同時向深度挖掘,探討了文物收藏背后人性的復雜性,解剖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都市社會物欲和金錢對人靈魂的侵蝕?!恫缮W印窋⑹隽恕耙慌e一動都合著世家出身的規(guī)矩”的金家老三金舜錤在金錢面前的墮落與心靈的扭曲。他的母親出身于安徽桐城書香世家,從小受父親偏愛,父親得到的古玩總是叫他一起鑒賞,并賞給了他。他看不起商人,不和商人打交道,不和商人聯(lián)姻。他認為凡和“商”字沾邊,沒什么好人。他似乎已經(jīng)進入“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境界。家族沒落后,他過著斤斤計較的拮據(jù)生活。在金家?guī)资昙绎L的影響下,他成為了文物鑒賞專家。文物部門為他鑒定鼻煙壺付了600元酬金,他還記著不能經(jīng)商的祖訓,覺得靠“玩物喪志的本事”收錢不合適,有商人味道。他不能接受同母胞妹二格格嫁給商人,在二格格離世前,仍不愿和她見面。后來鑒定文物成了全家的經(jīng)濟來源,他反而抱怨鑒定費給得少了。他買了高級公寓,走在了致富的前列。他曾經(jīng)固守的祖訓變成了“‘窮且益堅’只能過癮,‘富且益奸’才能生存”,他成了自己最厭惡的奸商。鑒定古玉時,為壓低價格把真品說成假貨,讓兒子去收購。老五之子金瑞有其父傳下的瓷器絕品樞府瓷碗,金舜錤鑒定時據(jù)為己有,公然搶奪。他還悄無聲息地侵吞了三格格的遺物東珠帽飾。對金錢的欲望腐蝕著金家的人倫關系,兄弟之情遠比不上值錢的文物。一些金家子弟道德淪喪,早已沒有了禮儀之家應有的教養(yǎng)和做人的底線。金舜錤還保持著虛偽的假清高,他家中堂掛著“老去無端玩古董,閑來隨分種胡麻”的對聯(lián),表面上追求閑散,骨子里實則是對金錢的瘋狂追逐。“失去了對傳統(tǒng)價值的皈依,貴族精神已瓦解,而尚未形成的現(xiàn)代市民意識又無法為其提供心理支撐,他處于價值虛無的狀態(tài),唯有通過物質才能感知存在。”[7]
金舜錤之子金昶曾經(jīng)是劇作家,但早已遠離藝術,成了文物販子,他的紫檀多寶閣上放著搜集來的真真假假的文物,文物在他眼里不是文化、歷史和藝術,而是變換金錢的籌碼。這個詩書禮儀之家被金錢打敗了人情和道義。他們的靈魂被物欲所吞噬,人格喪失,淪為金錢的奴隸。作家在痛惜傳統(tǒng)文化失落的同時,批判了金舜錤、金昶之流的精神墮落。
《采桑子》《本是同根生》《祖墳》書寫了金家老七金舜銓等另類滿族貴族后裔。金舜銓是有才華的畫家、有教養(yǎng)的世家子弟,雖經(jīng)濟窘困,但精神境界高貴,始終堅持自己的人格操守,淡泊、寧靜,不為物欲所左右。他身上既有儒家修身養(yǎng)性、安貧樂道的一面,也有道家?guī)煼ㄌ斓?、內心自由的一面,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高尚人格的寫照。他迷戀國畫藝術,以繪畫為終生職業(yè)。他以自然為師,以萬物生機為運,苦研畫技。他不會鉆營,不懂世故,不愿意為賣錢而敷衍作畫,堅持心目中的藝術之本。在外人看來他潦倒落魄,但精神世界是自由的。他得了絕癥后治病缺錢,卻把保存完好的絕世文物綠菊鐵足鳳罐捐獻給國家。他重義輕利,偶然在夾墻中發(fā)現(xiàn)父親遺物后不想獨吞,在同輩到場時當眾打開楠木盒子。他不愿用金家的名號換錢,拒絕了富商李成志重金題字的要求;他鄙視長兄的薄情寡義,拒絕了從臺灣歸來的老大贈送的2萬美元?!拔译m不富,然憑一技之長足以養(yǎng)家糊口……金家‘舜’字輩十三個兄弟姐妹,雖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親情永存,血脈木連,這情誼絕不是兩萬塊錢所連結的!”[1]389金舜銓的妻子出生于小市民家庭,妻子、女兒、妻弟充滿了市儈習氣,貪財好利,為錢財不擇手段,兩個小舅子在拆遷前搬走了金家的紫檀隔扇。
二格格金舜镅被老三斥責為“傷風敗俗”,實則是金家有尊嚴的女性。為愛情她被逐出家門,在漫長的歲月里安穩(wěn)度日,恪守著金家后人不得經(jīng)商的祖訓。她的家教極嚴,子女沈繼祖兄妹以謙讓敦厚為處世原則,保持了貴族子弟應有的教養(yǎng),遠離商界,以教師等職業(yè)為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紛亂的世界里保持了一份寧靜。在金昶眼里他們是“啃死工資的窮酸”,但卻過得非常充實、愜意。他們將母親所得的慈禧賞賜的金鑲珠石云蝠帽飾還給了金家?!安恢罋v史跟金家的兄妹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1]129,老三喪失了應有的精神家園,貪婪而自私,他丟失的東西卻被二格格一家堅守著。
《扶桑館》述說了一個中日合璧家庭的坎坷命運,寫出了時代風云下小人物的卑微和操守。唐先生留學日本,娶了日本妻子。他曾在古玩店上班,日本投降后走街串巷收購舊貨,20世紀60年代以收破爛為生,“四清運動”時被抓去受審,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進了學習班。唐先生一家在動蕩的時代顛沛流離。七格格“我”小時候偷拿家中的古董和各種孤本藏書去唐先生那里變賣換錢。多年后唐先生鄭重地歸還了已很值錢的所有物品,并且一一登記造冊。在歷史變遷和政治動蕩中,唐先生始終堅守著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謹慎地保護著身邊的人,精心保存著一批批文物珍品,從未想從中牟利暴富。
葉廣芩“試圖通過自己的文學之筆為人們找到那喪失已久的精神家園”[8],她站在較高的層面對家族文化作了深刻反省,有著鮮明的批判色彩。作為滿族貴族后裔,她對曾經(jīng)的鼎盛家族有著留戀,作品充滿了懷舊情感,對北京民俗文化的生動書寫和款款情感滲透其間。她欣賞民族文化中富有審美價值的文物,展示了眾多文物珍品制作之精美、把玩之情趣。她肯定了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關注民族文化的傳承,感受到民族文化對人格塑造的影響;同時,也批判了沒落貴族的陳腐生活,鄙視他們講究奢華、體面、排場的生活態(tài)度。葉廣芩借文物收藏寫人性之美丑,鞭笞了沒落貴族的墮落,贊美了世家子弟的重義輕利、不卑不亢的傳統(tǒng)美德和高貴人格,這種品質是他們在家族沒落后漫長歲月中的精神支柱。
葉廣芩真實地記錄了清末、民國以來,直至改革開放后北平市民的生存狀態(tài),是北京民俗文化和都市發(fā)展進程的真實寫照。她曾經(jīng)擁有顯赫的家族背景,但出生之際業(yè)已衰落,日漸平民化,曾經(jīng)的皇室貴胄帶給她更多的是一份精神遺產。她深刻地反思了末世貴族物欲化的一面,贊美了另一類人高貴的精神氣韻、人格操守以及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的執(zhí)著。她借文物收藏寫出了她對北京市民文化的精致、高雅之美的欣賞,對漸漸喪失的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的惋惜與無奈。文物收藏和賞玩作為民俗文化的一個側面,是他們在對前人物品的欣賞中的審美體驗和內心愉悅,這種精神享受包含著值得傳承的民族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