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穎華

（福建開放大學，福建福州，350003）

一、引言

中國人將茶視為物質(zhì)與精神的復合體?！墩f文解字》釋‘德，升也’，茶德應該指的是茶在良好的狀態(tài)中發(fā)揮良好的功能，人們品飲后能感悟之，并將自己與之相類似特性充分發(fā)揮出來達到的境界。從秦漢、魏晉、隋唐至宋元明清，基于每個時代茶的特性，把茶的天然屬性與人的品德相類似的內(nèi)容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隨著歷史與文化的演繹衍生出豐富而深刻的“茶德”精神內(nèi)涵。梳理中國茶德的形成歷程，“茶的自然本性，如儉樸、精清、中和的勢質(zhì)，以及解膩、去煩、輕身、提神、解毒、致和的生理功效，應是我們確立‘茶德’內(nèi)容的基石”，[1]并對茶德的基本特質(zhì)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

二、茶德的萌芽：“以茶示儉”理念的確立

唐以前的茶書更多關(guān)注茶的天然屬性及生理效用。如東漢的華佗在《食論》中說“苦茶久食，益意思”，認為長期飲茶可以促進人的思維。三國時張輯所著《廣雅》說“其飲，酒醒，令人不眠”，開始用茶來解酒、提神。西晉杜育在《荈賦》寫道：“調(diào)神和內(nèi)，倦解慵除?！闭f的是飲茶后神清氣爽，困倦頓消，慵懶盡除。魏晉南北朝時期，茶葉開始成為貢品、商品、祭祀品、酒的替代品。當時很多名士大儒由于政治上的失落和壓抑，常通過放蕩不羈、酗酒放達等行為發(fā)泄憤懣。茶醒腦提神既有生理效用又符合人們的心理追求，人們開始關(guān)注它除了醒酒、提神等生理效用之外的精神慰藉作用。如中國南朝宋時期的一部主要記述魏晉人物言談軼事的筆記小說《世說新語》中就記錄了不少當時文人的茶事活動，展示了當時的文人游離于規(guī)范之外的風雅，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茶的精神慰藉作用。

這一時期也是中國茶德形成的萌芽期，茶已不完全是以其自然價值為人所用，開始進入精神領(lǐng)域，并產(chǎn)生一定的社會功能。雖然還未出現(xiàn)關(guān)于茶德的具體理論闡述，但“以茶示儉”的理念已經(jīng)通過生動具體的歷史故事被確立起來。如《晉書·桓溫傳》中記述東晉桓溫為揚州牧“性儉，宴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2]《晉中興書》記載東晉吳興太守陸納因為侄子陸俶擅自準備一桌美酒佳肴待客，狠狠打了陸俶四十大板。陸納反對侄子擺酒請客，希望用茶果宴招待謝安是要表示提倡清操節(jié)儉。用茶果、茶食、茶點配合茶飲作為待客的正式筵席，以上是“以茶示儉”行為的較早記述。在兩晉南北朝時期門閥制度業(yè)已形成，上至帝王貴族下至一般官吏乃至士人皆以夸豪斗富為美，崇尚奢靡之風。以上桓溫和陸納所為有矯正時弊的積極作用，在當時崇尚奢侈的情況下很難得。此外，南北朝時南齊世祖武皇帝死前下遺詔，說他死后喪禮要盡量節(jié)儉，靈位上只放些干飯、果餅和茶飲便可以，并要“天下貴賤咸同此制”，以茶為祭祀品大約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

以上種種說明在茶德形成的萌芽期，“以茶示儉”主要表現(xiàn)為行為上的自我約束，無論是以茶待客還是以茶祭祀，都是為了對抗當時的奢侈之風，“希望通過飲茶建立有節(jié)制的生活理念，培養(yǎng)內(nèi)心的強大去戰(zhàn)勝人性中的原始欲望”[3]應是中國茶德萌芽時期的主要精神內(nèi)涵。

三、茶德精神內(nèi)涵的豐富：從行為約束至修身雅志行道

唐時國家統(tǒng)一、國力強盛、政治開明、文化繁榮，這樣時代背景下，飲茶習俗大眾化、多樣化，茶文化得以普及發(fā)展。唐代蒸青餅茶的制造過程已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唐代煎茶的規(guī)范性基本確立。唐代文化的開創(chuàng)性，特別是隋唐時期儒、道、釋三家互爭短長、相互吸收和逐漸融合，對唐代茶德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構(gòu)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一）陸羽“精行儉德”說

公元8世紀陸羽在《茶經(jīng)·一之源》中說：“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盵4]陸羽在前人“以茶示儉”基礎上提出了茶德“精行儉德”說。

“精行”一詞源自先秦原典，具有天文、中醫(yī)、儒、釋、道等多維意涵，是“精進修行”的縮略。首先陸羽《茶經(jīng)》從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共十章，構(gòu)建了茶事的完整規(guī)范。其次在《茶經(jīng)·三之造》中記述了唐代蒸青餅茶的制作程序化過程：“晴，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痹俅巍恫杞?jīng)·五之煮》中規(guī)范煎茶步驟為：炙茶→碾末→羅茶→擇水→取火→候湯→煎茶→酌茶→啜飲。最后《茶經(jīng)·四之器》中還詳細記載了二十四種茶用具?？梢婈懹鸬摹熬小币徽f是基于唐代的程序化的制茶法和飲茶法及唐代茶器具的講究。無論是制茶者還是品飲者在行進過程中須精神集中，靜心專注，嚴格把控，時時謹記“精”的標準，才可能得到口舌之外更為精進的享受。處處體現(xiàn)精益求精銳意進取的實踐精神，又傳達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堅固愿力。

《說文解字》釋“儉，約也”。段玉裁注云：“約者，纏束也。儉者不敢放侈之意?！标懹稹皟€德”說，毫無疑問繼承唐以前“以茶示儉”基本內(nèi)涵，他也在《茶經(jīng)·七之事》中引用許多“以茶示儉”的歷史典故?！恫杞?jīng)·五之煮》中“茶性儉，不宜廣”說的是茶湯的性質(zhì)受水的約制，水不宜多（講究茶與水的比例），否則茶湯就味淡香不全。唐代的蒸青茶屬于不發(fā)酵茶，其性寒，陸羽將茶所具有的“性儉”“味寒”“啜苦咽甘”等特性，與人格中的勤儉、樸實、自律、約束等內(nèi)容相融合。陸羽反對當時以常伯熊為代表的王公貴族們所樂見的講究排場的茶道形式，在“精行”的基礎上，去感悟茶內(nèi)斂淡泊的特性，獲得一種自律的道德自覺，使飲茶者均成為“精行儉德之人”。

顯然陸羽“精行儉德”已不再停留在行為的自我約束層面，如果說“精行”側(cè)重于如何處理人與茶、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話，那么陸羽“儉德”說應該包含了節(jié)約的“儉”與約束的“儉”兩層意思，節(jié)約的“儉”繼承了行為的約束意味，約束的“儉”更多地指向人的內(nèi)心，借由茶性的內(nèi)斂淡泊，強調(diào)人應約束克制自己獲得自律的道德自覺，引導人們思考內(nèi)在精神世界應該如何修煉。

（二）劉貞亮“以茶利禮仁；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

晚唐劉貞亮提出《茶十德》：“以茶散郁氣；以茶驅(qū)睡氣；以茶養(yǎng)生氣；以茶除病氣；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嘗滋味；以茶養(yǎng)身體；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眲⒇懥撂岢觥安璧隆闭f，在其歸納的十德中，有六德是從茶性、茶用的角度闡述茶與健康養(yǎng)生的關(guān)系。另有四德“以茶利禮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其中包含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天下”的思想元素。首先，“以茶可雅志”是從君子之德修成角度來實現(xiàn)“修身”的目的：茶在煎制的過程中需要清心靜氣，嚴格情緒控制，才能出一杯好茶，在品茶過程中冷靜自持才能自省和審己，讓自己的行為更加規(guī)范。茶自身的高潔與君子追求潔身自好、修身養(yǎng)性、樂天知命都是相通的。其次，唐以來茶入尋常百姓家，客來敬茶漸成風俗，民間開始在婚嫁禮儀、喪事祭祀中以茶入禮。茶禮蘊含的仁愛、敬意、友誼和秩序，有利于促進家庭內(nèi)部成員之間關(guān)系和睦，齊心協(xié)力、團結(jié)一致朝著一個目標前進，進而達到社會秩序的和諧、規(guī)范。最后，以茶可行“道”是指飲茶促進人們關(guān)系的和諧，讓百姓安居樂業(yè)，有助于構(gòu)建萬民和樂、天下太平的和諧社會，達到道德教化、美化人生和育化社會的目的。

（三）皎然“三飲便得道”

如果說陸羽、劉貞亮茶德精神之說為茶文化注入的主要是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那么唐代皎然主要從禪學角度來對待品茶活動。早在兩晉、南北朝時期，就有許多飲茶可羽化成仙、升空而去的故事、傳說的記載，人們已認識到茶的助禪效用。唐時大興禪教，僧人坐禪修行，茶的提神益思、消除疲勞的功效無疑有利于僧人修行。唐代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有記錄：“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更有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描寫了飲茶的三個層次：“一飲滌昏寐，情思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逼涞谌龑哟沃v到品茶修德，達此境界一切煩惱苦愁自然煙消云散。皎然關(guān)注茶的滌煩提神生理效用，通過品茶減去過多的欲望、負擔和煩惱，修養(yǎng)身心保持內(nèi)心的清靜、自然與安定。皎然在該詩的最后兩句“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表達他追求靈魂的凈化，超凡脫俗，志存物外，使飲茶者達到一種羽化成仙的思想境界。這種修行功夫做到極致，其實就是禪宗所提倡的無念、無相、無住的境界。

從陸羽的“精行儉德”、劉貞亮“以茶利禮仁、可行道、可雅志”到皎然“三飲便得道”，正是在唐朝“兼收并蓄”“有容乃大”的時代文化背景下，基于當時蒸青餅茶程序化的制茶法，和唐代煎茶規(guī)范化的程序及茶器具的講究，唐代茶德精神內(nèi)涵從行為的約束指向更為豐富的內(nèi)心修煉：既包含了儒家修身治國齊天下的人生境界，又有佛家的“無?！薄盁o我”的禪悟，甚至還隱含了對道家的“天人合一”的追求。中國茶德的基本格調(diào)與風貌已然呈現(xiàn)。

四、茶德精神內(nèi)涵深化：以俗為雅、以茶為本中舒放性靈

宋代的儒、佛、道三教中心義理進一步融合、吸納，其中儒家吸收佛、道二教的一些基本觀點和方法形成新形態(tài)的儒學——理學?！叭毯弦弧贝俪闪怂稳藢κ浪咨畹闹匾?，以俗為雅，認為一切形而上超越性的東西都蘊藏于世俗間萬事萬物當中。同時宋代以文治天下，文人成為宋代政治的實踐主體，從丁謂、蔡襄二人開始，宋代文人茶的品性便日漸突出，宋徽宗趙佶作《大觀茶論》[4]大大提高了茶書的地位，文人對茶德的豐富闡述也將宋代茶德精神內(nèi)涵進一步提升至歷史新高峰。

（一）宋徽宗“袪襟滌滯，致清導和”“沖淡閑潔，韻高致靜”

宋代在制茶上以工藝精致的貢茶為追求至極，宋代斗茶有著嚴格規(guī)范講究，宋代趙佶《大觀茶論》對宋代茶餅、茶具特別是點茶程序和效果作了詳細的介紹，充分體現(xiàn)了對陸羽茶德“精行”說的一脈相承，傳達出宋人由技巧而來的藝術(shù)性感受，由精修的行為帶來的精神享受?！洞笥^茶論》中說：“至若茶之為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袪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中淡閑潔，韻高致靜，則非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焉?！薄靶牻鬁鞙敝v的是茶的健身益思之效，“致清導和”強調(diào)的則是茶的精神凈化之功。宋徽宗結(jié)合宋代點茶的特性提出“沖淡閑潔，韻高致靜”。宋代點茶講究用蒸青的綠茶，多裝在黑色兔毫盞中襯托茶湯顏色發(fā)白，喻氣質(zhì)清白。茶湯的“咬盞”喻為敬誠守一。茶蘊天地之精氣，其性精清，其味浩潔，與人內(nèi)心淡泊、純和，氣質(zhì)閑雅、意態(tài)清高的追求極為相似，這不是那種舉止慌亂、手足無措的人能夠消受得起的情趣?！洞笥^茶論》中說“天下之士，勵志清白，競為閑暇修索之玩”。宋代飲茶高度普及，生活飲茶藝術(shù)化發(fā)展為點茶，又進一步發(fā)展為斗茶，宋代斗茶既要品評出茶品高下，還要決出烹茶技藝的勝負，與宋人所追求的悠遠意境和內(nèi)省雅致的時代心理極為相契，成為宋代的“盛世之清尚”。

晚唐裴汶曾在《茶述》中說“其性精清，其味浩潔，其用滌煩，其功致和”。裴汶與宋徽宗均在陸羽及前人強調(diào)茶的“儉”屬性之外，強調(diào)了茶“精清”“浩潔”“中淡閑潔”的自然屬性。如果說唐代裴汶所說的“其功致和”更傾向于茶的生理效用，宋徽宗“致清導和”則側(cè)重于精神修養(yǎng)。宋代點茶是將餅茶碾成茶末后置于茶盞內(nèi)，用茶瓶將沸水往茶盞內(nèi)滴注，同時用茶筅擊拂點湯，令茶水交融、泡沫泛起。整個點茶的過程既是一種茶飲儀式的流程，也是一種精神的聚會，更是一種極為精致幽雅的審美享受。特別是用茶筅擊拂點湯需要靈巧嫻熟的技藝，更需要內(nèi)心寧靜淡泊，專注于一碗茶，追求人茶相契，使人超然物外，遠離世俗功名，在經(jīng)歷塵心洗凈、冥合萬物的審美體驗中，促進飲茶者的思想境界和人格的提升，追求的是無欲無求、“天人合一”的高遠境界。

（二）朱熹“建茶如中庸之為德”

在《朱子語類·雜說》中朱熹品評建茶時說：“建茶如中庸之為德，江茶如伯夷叔齊?！彼^中庸，根據(jù)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引程頤的解釋，是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庸是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最高標準，是一種理想的、完美的德。建茶是指宋代福建建州建安縣（今建甌）的北苑鳳凰山一帶為主體的產(chǎn)茶區(qū)生產(chǎn)的茶，其中以北苑貢茶最具代表性。建茶是葉片肥厚、膏汁濃重的茶品，據(jù)宋代趙汝礪《北苑別錄》記述，其制作工藝主要有六道工序：揀茶、蒸茶、榨茶、研茶、造茶、過黃。“建茶之膏本偏于厚，制作時榨去過剩的膏脂，故其味不濃不淡，不厚不薄而歸于‘中’。再者建茶之味‘正’而長，而歸于“庸”。故而建茶，在諸茶中最具中庸之道?！盵5]建茶茶膏過厚則味苦、湯濁，刮去茶膏之后滋味濃淡相宜，味正韻長。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之前茶德說中側(cè)重從茶儉樸、高潔等屬性強調(diào)君子清廉、正直、公正等品行，朱熹中庸茶德說提出了宋代對君子人格追求的另一維度。朱熹的中庸茶德說具有“執(zhí)中”“權(quán)變”而“時中”的開創(chuàng)性內(nèi)涵。強調(diào)君子不論在何種的地位或何種的環(huán)境里，處貧不賤，處優(yōu)不貪，為富貴而不傷廉，不驕不懈、不貪不圖，以上在繼承了前人的“執(zhí)中”基礎上又強調(diào)“權(quán)變”而“時中”，要懂得因時因地因事制宜，做到與時偕行，體現(xiàn)了朱熹理學體系觀照下中國茶德說的深度。

基于宋代講究制茶、點茶、斗茶的技藝，我們從宋徽宗“袪襟滌滯，致清導和”“沖淡閑潔，韻高致靜”、朱熹中庸茶德說中可以窺見宋人以茶安頓身心及“重視心性、重視個體、重視世間”[6]的茶德精神特質(zhì)。到了明朝，面臨著種種矛盾，內(nèi)憂外患，當時以程朱理學為統(tǒng)治思想，對文人實行高壓政策，文人很難抒發(fā)政見。許多在宦海沉浮中的文士，不禁心生山林之想。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廢團茶，改貢葉茶（散茶），同時唐宋時就有的炒青工藝被推廣，并逐漸成為制茶主流，隨之而來的是飲茶的方式也相應地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與宋代相比飲茶方式變得很簡單，意境的重要性凸顯出來，茶德的精神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變化。

（三）朱權(quán)《茶譜》：“志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

明嘉靖萬歷年間許次紓《茶疏》、張源《茶錄》均記錄“瀹飲法”：將茶葉置于茶壺中用沸水沖泡。陳師《茶考》中記載“撮泡”法是將茶葉投入茶盞注湯。“明清時期飲茶返璞歸真”，[7]制茶方式改革，提倡品飲散茶，茶飲方式簡化，回到茶之真味，客觀上拉近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更易于讓人們通過品茶跳出塵鏡，游離于具體的物質(zhì)之外，不與“世流”“時俗”同流合污。

朱權(quán)茶德說繼承了唐代皎然“三飲便得道”的精神內(nèi)涵。怎樣獲得這樣的茶德修養(yǎng)境界呢？朱權(quán)接下去說：“或會于石泉之間，或處于松竹之下，或?qū)圃虑屣L，或坐明窗凈牗?！痹趦?yōu)美的環(huán)境中“乃與客清談欸話，探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許次紓《茶疏·飲時》甚至列出了宜于飲茶的二十四種情境。明代茶人講究的品茗氛圍既指客觀的環(huán)境，也包括品茶者主觀的心境，二者相輔相成才是品茗的佳境。明代文人認為品茶的最高境界，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朱權(quán)的茶德主張充分體現(xiàn)了胸懷大志無處施展的明代文人“率性而行”或“率心而行”的人生價值追求。

茶是清高之物，品茶講人品是歷代愛茶人倡導茶德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理想的“茶侶”陸羽認為是“精行儉德”之人；南宋楊萬里認為是“故人氣味茶樣清，故人風骨茶樣明”；到了明代文學家徐渭《煎茶七類》中直接指出“煎茶雖凝清小雅，然要須其人與茶品相得”。茶品和人品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茶的自然屬性與人的社會屬性高度契合的關(guān)系：在松風竹月之下，與理想的茶侶品茗賞飲。陸樹聲只選四種人，即“翰卿墨客，緇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軼世味者”。許次紓亦有四條標準，即“素心同調(diào)，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明代文學家陳繼儒著《茶話》中寫“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獨啜是在孤獨中體味茶的神韻，對啜是在對話、清言、密語中品味茶的情趣，三人聚飲是在熱鬧的氛圍中體悟不同尋常的精神享受。“山之清幽，泉之清泠，茶之清淡，人之清談”[8]四者很自然地融為一體，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和諧感。超凡脫俗還不夠，還要“棲神物外”超越自身，體味生命存在的意義，最大限度獲得心靈自由。

朱權(quán)“志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時俗”茶德說引領(lǐng)了明清茶德的主流風格。如果說宋人借由點茶、斗茶技巧的講究追求由此而來的藝術(shù)性感受，進而感悟“天人合一”的境界，明清時期則通過極簡的飲茶方式，體悟深遠的意境，講究人與茶、人與環(huán)境、人與自然的和諧，進而感悟“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作為自然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超凡脫俗之外，要從自然中汲取靈感和智慧，領(lǐng)會到世間萬物的本質(zhì)真諦，讓自己的心靈與自然融為一體，揭示了中國茶德精神文化內(nèi)涵的另一維度的深度。

林語堂說：“茶之為物，性能引導我們進入一個默想人生的境界。”[9]古人論茶德沒有長篇大論，多是只言片語，卻讓我們在字里行間窺見不同歷史時期茶制作工藝、品飲方式不同，感受茶的屬性、生理效用在與人的社會屬性相互契合歷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特定時代共性文化特征及怡然自得的個體精神境界，也使我們意識到后人所歸納的茶德核心內(nèi)容如“廉”“美”“和”“敬”等元素都可在古人茶德論中找到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