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
好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站在一座古橋上看風景。那是秋天,我從北方一個城市到蘇州不久。我有了一個戀愛。
我記得當時,滿城正飄著桂花香。我第一次意識到,城市是有氣味的,蘇州的氣味就是桂花的氣味。河水在我的味覺上,是甜的。河岸邊正在開的花,結(jié)的籽,長的草,在微微的風里,也是甜的。我循著一行白鴿,從橋的這頭,望到那頭,望到望不見時,我對著那片望不見盡頭的河水,問:這個站在橋堍上發(fā)呆的人,有一天要在這里生活了,你知道嗎?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驀然想起,那座古橋,就是覓渡橋。覓渡橋下的流水,就是運河水。
我對于運河水的過去,許多源于我的先生。對于一個有過河邊生活經(jīng)驗的人來說,他固執(zhí)地認為,河流在夜晚的時候,是一天中最吵鬧的時候。因為機動船經(jīng)過的馬達聲,在夜晚具有強大的穿透力。這種力量,足以讓一個五歲的男孩,在許多年后回想起往事,依然能聽到那種“噠噠噠”的聲音,穿透綿延千里的時間之水,一次次地抵達記憶的漩渦。那是20世紀70年代,他的外公在太和面粉廠上班。據(jù)說當時,太和面粉廠、鴻生火柴廠、民豐鍋廠、華盛造紙廠、蘇州米廠、裕華肥皂廠……都是民國時期陸續(xù)興起的民族工業(yè),分布在閶門外大運河沿岸一帶。這個從安徽一個叫壽縣的地方只身一人來到蘇州的年輕人,憑一己之力,讓他的兄弟姐妹,在運河邊擁有了十來間平房,從此過上了傍水而居的生活。我先生住在其中的一間平房里,常常企圖通過河水的流速,來判斷一條河,什么時候是快樂的,什么時候是憂傷的。而實際上,河水很多時候是靜默的。只有運貨的駁船經(jīng)過時,才會發(fā)出輕微的,類似喃喃低語的吞咽聲。他十八歲那年,在目睹了運河上船來船往的繁忙水運后,和另外兩個男同學,萌生了去外面看看的想法。于是,初夏的一個傍晚,他們?nèi)齻€,肩頭各扛著一輛永久牌28英寸自行車,興沖沖登上一條開往杭州的夜航船。他們枕著運河水,一夜清夢地漂流而下。天蒙蒙亮時,船到了杭州。我先生走出船艙,站在船頭,望著溫風如酒的兩岸,恍惚覺得,時間在船上和在岸邊,發(fā)生了奇妙的錯位。船上的時間已經(jīng)夠慢,而岸上的時間更慢,慢得幾乎要凝固了,慢得河岸對于一條黎明即將停泊的船只表現(xiàn)得渾然不覺。
河流在自我的流動中是縱行的,而河流與河流之間的流動卻是并行的。
當我先生在運河邊長大的時候,我在家鄉(xiāng),北方的一條河邊,以相同的時間在長大。我家鄉(xiāng)的那條河,叫清水河。從我家出了門,不緊不慢地走,出一道古城門,過一片白樺林,就到了清水河。庇護著河的,是一座連綿起伏的大山。我經(jīng)?;貞浧鹪S多年前,我坐在自家的書桌前,透過后窗張望那條河流的情景。毫不夸張地說,我小時候,和水有關(guān)的所有記憶,都離不開那條河。我所有的心事,那條河都聽見過。夜里,我即使聽不到河水的流動,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只不過是在山的臂彎中,同我一樣,憨憨地入夢了。和南方的大河大流相比,她瘦小多了。遇到枯水季時,河床上經(jīng)常長滿荒草,布滿砂石。但她卻是寧夏境內(nèi)流入黃河最大、最長的支流。因此,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哪條河流能夠取代家鄉(xiāng)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等我考上寧夏的一所大學,要離開清水河,我并不十分難過,因為我離黃河更近了。我是奔著母親河的母親去的,我并沒有走遠。等我大學畢業(yè),打算去南方發(fā)展,我開始惆悵:南方的水養(yǎng)人,但南方的水容人么?等我在蘇州生活下來,慢慢地,我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因為,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江河湖海,云朵雨露,人的眼淚和心血,人類的悲歡,都是相通的。水,從這里消失了,從那里再蒸騰出來。所以,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有著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利萬物而不爭,化大象于無形。如此看來,我雖然走了很遠,卻并沒有走遠。因為我和我的母親河,從未分開過須臾。猶如血與水。
蘇州的大運河,是我的第二條母親河。
人們常說,流水無情。其實,無情的不是流水,而是人。因為人總是在需要的時候,惦記起流水的好。而一旦不需要了,就會忘記她的存在。流水對于人的這種做法,永遠是包容的,永遠是等待的,永遠是母親待孩子。
在蘇州生活了二十多年,一日,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回覓渡橋看看。那天下午,我一個人駕著車,從南門路,一路自東向西,又自西向東,與運河水并行了好幾個來回。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大運河,還是覓渡橋,還是周圍的風物,都與我的記憶劃不上等號了。我沿著楊枝塘路,去了趟最早住過的里河新村。我按照腦海中的畫面,卻像進入博爾赫斯的迷宮似地找不到114幢,找不到那面裝有鋁合金窗戶、印著向日葵圖案的窗簾。后來,我按導航去了桂花公園。我再次試圖找到兒子七個月時喂鴿子的那片大草坪,卻發(fā)現(xiàn),公園已不復是我記憶中的公園。一切都是嶄新的,現(xiàn)代的,新鮮的,也是陌生的。
我把車子駛到覓渡橋下,在運河邊坐下。時不時地,我聽到頭頂傳來汽車經(jīng)過時的隆隆聲。從那種隆隆聲中,我感覺到橋身在微微顫動,那種波浪式的、令人略略暈眩的起伏,仿佛我坐在運河的一條船上,仿佛河水正在輕輕拍打船舷,仿佛我進入了河水深處。風,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卻吹不散我心中的留痕。驛亭、纖道、寺廟、古塔、祠堂、銘碑……猶如水退去后,曾經(jīng)被時間掩埋的這些東西,從記憶的塵封里,一一裸露。
覓渡,覓渡,人們覓渡的,其實是流逝的時間。事實上,流水與時間,自能開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見的歷史中,很多東西沉入了運河。水退去,時間和土掩上來。它們有的被長埋在地下,有的在千百年后,被打撈上岸,以文化遺產(chǎn)的方式,讓后世的人們珍藏與復原。
對于寫作的人來說,讓一條河流重新在記憶的河床上流淌,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文字去記錄。河流與文學,是永恒的母題。河流是文學取之不竭的源泉,而文學是河流奔向遠方的入??凇N蚁嘈?,每一個寫作者的內(nèi)心,都有一條河流,都有一個與河流有關(guān)的秘密。那么,書寫河流,就從河流的上游出發(fā),像一條魚那樣,潛入河水的深處,探訪河流的心靈。
在我的寫作道路中,清水河已不自覺地成為我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背景,也成為我成長軌跡和心路歷程的重要符號。我記得有一年,一場氣象記載中罕見的連續(xù)多日的暴雨,讓清水河變成了一頭洪水猛獸,房屋被沖垮,農(nóng)田被淹沒,家禽被淹死,路基下陷,河水漫流……我姥姥家和我大姨、小姨、小舅家,都是在那次洪水中被沖垮的。我們家因為住的是樓房幸免于難。我在匆匆趕去救援的途中,看到河面上時不時漂過貓、狗、豬等動物的浮尸以及其他漂浮物。這次發(fā)大水事件,被我寫進了《七色花》。只不過,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名叫塔頭鎮(zhèn)的地方,那條肇事的河流名叫鮫河。
還有許多童年時期與水有關(guān)的記憶,陸續(xù)被我寫進小說,或者說它們構(gòu)成了我寫作的文學資源?!妒n麻》中,那條傾聽女孩嗚嗚哭訴的河流,就是充滿慈悲之心的清水河?!镀簌Z溜冰場的月光》中,與發(fā)小下河摸魚,進小樹林摘野草莓、撿蘑菇的故事,清水河一定記得她們浪花般濺起的笑聲。
當蘇州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對河流的書寫,就像黃河與京杭大運河發(fā)生了時間上的交匯。文學源頭的水量更大了,流速更快了。而我每寫一篇,就覺得離母親河更近了一步?!跺\瑟》中,那個從小與外公最親,一起放紙鳶、叉銀魚、捏泥人的主人公簡白,在運河邊度過了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成年后的他,在虎丘的一次游玩中吐露了對年輕女子向錦的愛慕之情?!短K醒》中,離家出走的父親,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中,是在覓渡橋邊的運河上?!堵x山路》中,離山這座長年鐘聲悠邈、香火繚繞的山寺,取材于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寒山寺……
我最后想說的是,當你發(fā)覺心靈枯竭,請別忘了,去向河流借水。她會讓你的內(nèi)心,讓你的寫作,河水湯湯,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