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城駿 楊黃東
摘 要: 梁君璧在生活重壓下養(yǎng)成了獨斷專行的性格,這種性格不僅導致了韓家上下兩代人的悲劇,也使其自己的人生充滿悲劇色彩;梁冰玉主體意識超前,卻不被理解,只能以離開姐姐、愛人、女兒為代價來維護個體獨立,但這也導致了其一生孤苦。二人分別代表了近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傳統(tǒng)女性和知識女性,其人生悲劇折射出歷史變革下全體女性生活的不幸。
關鍵詞:《穆斯林的葬禮》 梁君璧 梁冰玉 悲劇原因 現(xiàn)代化進程
《穆斯林的葬禮》是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被劉白羽稱為“穆斯林的圣潔的詩篇”a。全書共十五章,可按時間分為民國時期與新中國時期兩部分。除最后一章“玉別”外,講述民國時期內(nèi)容的章節(jié)均帶“玉”字(以下簡稱“玉章”),介紹新中國時期發(fā)生故事的章節(jié)皆有“月”字(以下簡稱“月章”),兩部分內(nèi)容交替進行,以雙線并進的方式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穆斯林家族六十年間的興衰沉浮。其中,月章之“月”自是指韓新月,而玉章之“玉”則既指“玉王”韓子奇,更指新月之母梁冰玉。此外,玉章與月章也是全書另一重要人物——子奇之妻、冰玉之姐梁君璧——的人生分界點。b本文即從梁君璧、梁冰玉兩姐妹的人生悲劇及其原因展開論述,兼及對作者悲劇設計意圖的探討。
一、梁君璧的悲劇及其原因
梁君璧,原奇珍齋主梁亦清長女,天資聰穎,剛強穩(wěn)重,亦頗負心計。亦清猝死后,她在家破人亡的境地中,以一己之力撐起全局,維持住了梁家寡母孤女三人的生活;待子奇歸來,二人結合,她本欲安心相夫教子,無奈時局動蕩,子奇出國,只得再次一人照管家業(yè);終熬到子奇歸國,卻又因他與妹妹冰玉間的感情及二人私生女新月備受打擊,從此更加蠻橫霸道、獨斷專行,并由此導致了韓家上下兩代人的悲劇。
有學者認為,君璧是韓家“一系列悲劇的發(fā)起者”c。這自然不錯:于公,君璧不近情理,冤枉賬房老侯,將他掃地出門,這不僅間接導致奇珍齋的破產(chǎn),更為1966—1976年間中韓家的徹底破敗埋下隱患;于私,君璧強悍偏激,在精神上挾持丈夫,令子奇郁郁不得志,只能于憤懣悲戚中度過余生;對子,君璧嫌貧愛富,精心布局讓兒子韓天星戀情無疾而終,造成了天星、淑彥二人同床異夢的婚姻悲??;對女,君璧冷漠固執(zhí),加速了新月的病發(fā)離世,使楚雁潮生不如死,新、楚二人最終亦天人永隔。總之,君璧作為韓家實際上的一家之主,她的獨斷專行確實造成了眾人的愛情、人生悲劇,但同時,君璧也是這所有悲劇的受害者:作為東家,她眼看奇珍齋破產(chǎn)卻無能為力;作為妻子,她能用手段讓丈夫言聽計從,卻無法得到子奇真正的愛;作為母親,她機關算盡只求兒子婚姻“圓滿和諧”,不料卻反使母子心生嫌隙;作為信徒,她以新月生命為代價所維護的伊斯蘭教教規(guī),其實早已被自己親手打破,所謂信仰,早已蕩然無存。再加上父親死后她所遭受的風刀霜劍,子奇出國后十年苦守的無依無靠和驅逐親妹妹時的心如刀絞,這些,無一不是君璧一人承受,甚至可以說,子奇、新月、天星、淑彥等人的悲劇僅僅是失去愛情的苦痛,而君璧的悲劇,則是在愛情之上,還層層疊加著生活之苦、離親之痛、信仰之滅。韓太太梁君璧叱咤風云的威勢之下,內(nèi)心的悲痛凄苦其實不亞于書中任何一人。
那這悲劇因何來?不少學者將其歸之于君璧自身性格 d,認為她精明過度,剛強有余而溫情不足,甚至用“殘忍”二字形容她的某些做法。這一說法有一定道理,卻未免浮于表面,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需知,君璧性格并非生來如此,而是經(jīng)歷了一段發(fā)展轉變的過程。全書伊始,君璧尚只是個尋常孩子,與妹妹嬉戲玩鬧,單純天真,幻想著八月中秋一家人暢游頤和園的光景。但緊接著的一個又一個生活突變,卻迫使君璧性格發(fā)生了無可奈何的轉變。首先是亦清之死,且看書中幾處描寫:
白氏和幼女玉兒猛地撲在梁亦清身上,號啕大哭,痛不欲生……
母親白氏完全亂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攤泥。玉兒沒命地喊著:“爸爸,爸爸!……”
被突然事變驚呆了的韓子奇直愣愣地望著璧兒:“師妹,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依白氏和玉兒的心愿,她們恨不能把亡人的遺體永遠留在家中。沒有了梁亦清,她們不知道將怎樣再在這個倒了頂梁柱的家中活下去?!?/p>
讓理智戰(zhàn)勝感情,卻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她只會哭,完全沒了主意,把兩肩上的責任,統(tǒng)統(tǒng)都交給女兒和眾位鄉(xiāng)老了。……
白氏淚如雨下,朝著如同索命天仙的蒲壽昌苦苦哀求……
母親的無能、父親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持家十年來,練出了一個剛強、穩(wěn)重的璧兒 ……e
梁亦清的猝死,徹底改變了君璧的性格。從上述引文可知,父親死后,母親白氏與妹妹冰玉方寸大亂,只知傷悲垂淚;即使是師兄子奇,亦反應不足。大廈將傾,作為家中長女,君璧必須也不得不做出安排,力挽狂瀾于既倒,這也才催生出了“她相信,即使父親喪生在荒郊野外,她也會把父親的遺體背到祖墳上”的剛毅。而待亦清身后事畢,這個家庭又即刻面對了來自蒲壽昌的“債務”、師兄韓子奇的“認賊作父”和生活的艱辛。在那個動蕩年代,三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想要存活,面對的風雨可想而知。于是乎,君璧性格中的“專橫霸道”“嫌貧愛富”便無須贅述,它實是一種生活重壓下的“無能為力”“自我防御”。接著,當子奇回歸梁家、重振奇珍齋,君璧打算安心過日子時,生活又給她以沉重一擊:戰(zhàn)火乍起,子奇“孤身”赴英,冰玉悄悄離家跟隨,偌大韓家,只剩君璧一人。留守前期,君璧雖有賬房老侯相助,但兒時經(jīng)歷讓她對老侯只有懷疑而無信任,到了后期,更是只靠她一人強撐??喟臼?,好不容易盼到子奇歸來,但子奇帶回來的,卻是與冰玉木已成舟的戀情和那個“多余的小東西”。君璧并非沒有女兒柔情,與闊別十年的子奇重逢,她用的稱呼是“奇哥哥”,與冰玉相見,她也首先是喜極而泣,但作為子奇之妻,她更需要掌控局面,保全丈夫尊嚴,因此,她所謂的鐵石心腸也就可以理解了。至此,可順便梳理出君璧性格發(fā)展軌跡:君璧強橫專行的性格,形成于亦清死后直面社會風霜的三年,強化于子奇赴英、苦守博雅宅的十年,極端于子奇、冰玉戀情刺激的瞬間。
綜上,君璧性格上的缺陷雖然導致了眾人的悲劇,但其偏激固執(zhí)亦有成因:生長環(huán)境的不幸造成了君璧性格的堅毅,而過分剛毅的性格又反作用于生活,使其在面臨變故時不自覺地采取強硬姿態(tài),繼而強化了這種性格。偏執(zhí)的性格與環(huán)境的重壓,二者互為前提,互動生長,在將君璧性格推向極端的同時也不斷地增添其生活的悲劇色彩。因此,面對君璧造成的悲劇,我們不應過分苛責。月章中那個專橫野蠻的韓太太自然應被口誅筆伐,但玉章里那個失去父親庇護、沒有丈夫陪伴、被親妹妹“奪”去枕邊人的梁君璧同樣值得同情。況且,若非這近乎殘忍的性格,她又如何帶領母親、妹妹熬過失去父親的三年,如何在動蕩的年代里苦守十年呢?
二、梁冰玉的悲劇及其原因
梁冰玉,原奇珍齋主梁亦清次女,在長姐君璧護佑下度過了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童年。她自小接受新式教育,曾就讀于燕京大學,思想開放,追求自我獨立。因初戀失敗,瞞著姐姐君璧跟隨姐夫子奇赴英,后在戰(zhàn)亂中與子奇發(fā)生關系并誕下新月。戰(zhàn)爭結束,二人攜女歡欣歸家,不料等待他們的卻是君璧的唾棄、責罵。一番爭論后,子奇無力亦不愿離開,冰玉只得孤身一人遠走他鄉(xiāng)。
梁冰玉形象最出彩處便是其女性自我意識的醒覺,但這意識卻又造成了她的人生悲劇。
作者霍達先是以一系列特寫鏡頭式的描寫展現(xiàn)梁冰玉的新時代女性形象:在“覽玉盛會”上,她以一口流利的英語與外國客人娓娓而談,舉止從容、落落大方;在燕大校園里,她支持抗日游行,為初戀男友的無恥行徑羞愧不已,心憂家國、是非分明;在倫敦,她更是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告訴子奇,“一個活著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我們是人,活著……就應該像一個人,有愛的權利”,勇敢獨立、敢說敢做。總之,不論是從外顯的行為舉止,還是內(nèi)隱的思想觀念來看,冰玉都是一個富于主體自覺性、敢于追求自我獨立的新青年??勺髡邊s偏又要讓冰玉因這自知自覺而與周圍人發(fā)生沖突,這在第十三章“玉歸”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本章中,冰玉帶著新月回到了北平,但迎接她的卻是親生姐姐君璧咄咄逼人的責罵和姑媽對她“做了‘小又不服小”的誤解。在一次次的羞辱中,冰玉最終看透了“在中國,要做個女人,只能做這樣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賤、自辱,持家的奴仆、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愛的權利”的現(xiàn)實,并決定和子奇、新月離開這個已不再是“家”的地方。然而,子奇并非冰玉,戰(zhàn)爭年代的他或許可以勇敢去愛,一旦戰(zhàn)爭結束,他便要考慮名譽地位、事業(yè)財產(chǎn)。故而,在與姐姐君璧兵戎相見后,冰玉很快又與相依十年的子奇分道揚鑣,以“女人沒有男人的保護也能活!既然我們錯誤的結合是羅網(wǎng),是牢籠,那么,擺脫了它,就是一個自由身了,這是我用過去的生命換來的,我將珍惜它”的決絕結束了與子奇的關系。
因以上情節(jié),學者們?yōu)楸窆谥浴芭砸庾R覺醒的第一人”“,有著新時代女性最無畏的靈魂”f,“新時期知識女性”g的美稱。這自然不錯,但也應認識到,霍達之所以設計這場沖突,除為突顯冰玉主體意識,也是為說明冰玉為守護這份人格獨立所付出的代價。冰玉臨行前雖告訴子奇“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樂的”,但結合全文分析,這種“快樂”不過一種“欲得之而不可”下的自我安慰:之前在倫敦,冰玉“想這個家,想得發(fā)瘋”,“不能抵御對姐姐的思念……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哪怕前頭是風,是雨,是山,是?!?,可等她回來,迎接她的卻是姐姐的仇恨和“她不是我的妹妹”的冷漠;在戰(zhàn)爭中,冰玉愛的“那個頂天立地、有膽有識的男子漢”如今“布滿血絲的眼睛閃爍著憂愁和恐懼”,用猶豫和懦弱告訴她“從頭到尾都錯了”;就連新月,這個“母親的心肝從此也將要摘下了”,“也許今生今世都沒有母女重逢了”。試問,失去原本所珍視一切——姐姐、愛人和女兒——的冰玉,又如何能快樂?其實,正如作者在“尾聲”點破的,“她不可能真正忘了這個家”,離開了愛人、姐姐、女兒的梁冰玉,也不可能真正快樂。也就是說,冰玉上演了一場“娜拉”式的出走,通過與過去一切斷絕關系以維護人格獨立,但付出的代價卻是一個人在天涯四海漂泊三十三年,把自己的后半生變成一場孤獨的悲劇。
可見,對女性獨立意識的過分強調(diào)導致了冰玉的人生悲劇,但除此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緣由。關于此因,可從“玉歸”章璧、玉二人爭論中管窺一二。冰玉、君璧二人的爭論可謂各執(zhí)一詞,而差異背后,折射出的則是她們立場、觀念的對立。首先,冰玉和子奇是在戰(zhàn)爭時期確立關系的,他們的愛情是經(jīng)受過生死考驗、不摻雜世俗規(guī)范的理想化愛情,因此,冰玉的抗辯便是站在人性角度的抗辯。她反復強調(diào)的“愛情的權利”“人生的價值”亦是從理想化的“人”的立場出發(fā),希望君璧理解并支持自己與子奇的愛情。但君璧并非如此,她與子奇的結合乃是在梁家末路之時,二人婚姻并無愛情基礎,就連子奇自己都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是愛情還是兄妹情,抑或只是對梁家收留、授業(yè)之恩的報答。但無論出于何種感情,君璧都是子奇的妻子,這是不爭的事實。因而,身為韓太太,“她決不能讓眼淚和感情模糊了自己”,必須聲色俱厲地掩飾、安排甚至驅逐妹妹冰玉以保衛(wèi)丈夫名聲、家庭穩(wěn)定。她的責罵,是一個妻子的控訴,更是一個傳統(tǒng)婦人不惜代價守衛(wèi)家庭的宣言。至于冰玉所希望的理解,對這個傳統(tǒng)女性來說,只能是一種不可理解。于是乎,兩人的爭論便成了新舊思想、現(xiàn)代價值理想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沖突:冰玉,作為接受過人文思想啟蒙的知識女性,她的言行舉止無不從自我出發(fā),追求與思考的立足點也都在個人,對她而言,愛情,高于婚姻;而君璧,作為一個傳統(tǒng)女性,“活著就是為了他(子奇)”,丈夫“是一切希望,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縱然“驅逐情同手足的妹妹,她也是痛苦的”,但“她(冰玉)必須走”。冰玉的悲劇,便是這兩種涇渭分明的觀念角力的產(chǎn)物。但更可悲的是,這兩種對立的觀念又各有其合理性:傳統(tǒng)倫理道德雖然愚昧,但就個體而言,梁君璧作為妻子,捍衛(wèi)家庭穩(wěn)定無可非議;現(xiàn)代價值理想對人性的高揚值得肯定,但平心而論,梁冰玉也應當考慮韓子奇對君璧母子需要承擔的責任??稍诋敃r條件下,君璧不能理解冰玉從人文視角提出的訴求,過分強調(diào)精神獨立的冰玉也看不到君璧婚姻中的合理性。于是,兩種觀念本身的合理性就此演變?yōu)槊艿牟豢烧{(diào)和性,以“理解”來平息這場矛盾的可能性被徹底斷絕。而冰玉,作為弱勢一方,便只能成為犧牲品。
三、璧、玉人生悲劇的創(chuàng)作意圖
在君璧、冰玉人生悲劇及其原因的論述基礎上,還可進一步探討作者霍達創(chuàng)作二人悲劇的意圖與理論依據(jù)。
首先是君璧。君璧以傳統(tǒng)女性形象出現(xiàn)書中,其性格因生活壓迫而從原來的剛強堅毅變得冷漠固執(zhí),并由此導致了自己與周圍人的悲劇。但君璧絕非“君璧”一人而已?;暨_在“后記”中寫道:“必須真正理解‘歷史無情這四個字。誰也不能改編歷史、偽造歷史?!県可見,作者是將君璧作為歷史中的人——尤其是作為重大歷史變革時期中的人——來塑造的。因為,無論是梁亦清的離世,還是韓子奇的離家、歸家,這些關乎君璧人生軌跡的重大轉折,無不以“五四”運動、抗日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為背景,而這些具體歷史事件所指向的,又是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命題。因此,在該歷史命題的宏大敘事觀照下,梁君璧便由一個特殊個體轉變?yōu)榱藗鹘y(tǒng)女性這一普遍群體的代表。作者之意圖,也便是要以小見大,以一人之轉變透視該群體全體在這一歷史時期的走向:這些傳統(tǒng)女性,雖未必像君璧一樣面臨過父親去世、丈夫遠行的變故,但也不可能再像白氏那樣僅憑相夫教子過活。面對變革,這群人沒有冰玉幸運,可借助接受新式教育來幫助自己適應時代,她們?nèi)舨荒芟窬的菢訉⒆约捍蚰サ描F石心腸、專橫霸道,便只能重演白氏、姑媽在生活面前苦苦哀求、被時代攆得顛沛流離的命運。
其次是冰玉。如果說君璧是傳統(tǒng)女性的代表,那冰玉便是接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知識女性典型。這類女性受過思想啟蒙,已從家庭的陰影中走出,她們不必再需要像傳統(tǒng)女性那樣通過物化自己、委身丈夫來尋求庇護,或者像君璧一樣以專橫的方式“劫持”丈夫,她們有著獨立的人格,解放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完全可以順應歷史發(fā)展,從家庭走向社會。然而,歷史不僅是發(fā)展著的歷史,更是存在著的歷史。她們固然能夠順應新歷史的發(fā)展潮流,但同時也要背負起叛逆?zhèn)鹘y(tǒng)的指責,受到陳舊卻依然強大的舊歷史的打壓。畢竟,當時受過新式教育的人終歸是少數(shù)。因此,冰玉的悲劇其實也正是以冰玉為代表的少數(shù)知識女性的命運投射。在新舊歷史的對立中,冰玉們注定將是不被理解和犧牲的一方。
綜上,君璧和冰玉雖是兩姐妹,但她們一個固守傳統(tǒng)、一個追求獨立,一個代表過去、一個象征未來,二人可謂雙峰并峙,二水分流。而作者之所以如此設計,讓出自同一家庭、處在同一時代的兩姐妹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其意圖有二:首先,以關系最親密者之兩相對照,顯示出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新舊沖突對立之激烈;其二,便是要集中筆力,通過聚焦描寫兩姐妹雖觀念對立、言行碰撞卻又都以悲劇結尾的人生,用最富張力的方式表現(xiàn)當時整個時代女性的悲劇——因為最后,無論是代表大多數(shù)傳統(tǒng)女性的君璧,還是象征少數(shù)覺醒女性的冰玉,都沒有實現(xiàn)自己追求的幸福。
另外,求索理論依據(jù),可以發(fā)現(xiàn)霍達的設計與黑格爾的悲劇理論不謀而合。黑格爾認為,悲劇不是個人偶然原因造成,而是由悲劇人物遵循各自理想追求的兩種精神或兩種倫理氣勢沖突所致的,悲劇人物代表的力量是合理而又片面的,其實質是兩種社會義務、兩種現(xiàn)實倫理力量的沖突。i對照上述理論,即可知造成君璧、冰玉及其代表女性悲劇的根源便是她們各自合理訴求與時代或對方同樣合理訴求間的矛盾:君璧言行的正當性,自可在她奉守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得到支持,但在當時同樣正當且日趨強大的現(xiàn)代化思潮面前,她必然成為犧牲品;同樣,冰玉站在人性尊嚴角度提出的訴求也能從其自身價值體系中得到肯定,但具體到君璧代表的傳統(tǒng)勢力還占上風的韓家,犧牲者便只能是冰玉。最后,都受制于時代并因觀念對立而失去矛盾調(diào)和之可能的二人,只能斗爭,只能以犧牲一方的方式來保存另一方。但這種犧牲,只是以一方的片面性去損害另一方,無法達到真正實體性的和諧,其結果只會是“完全遭到毀滅”j,一如君璧和冰玉最后的人生都是悲劇。
a 劉白羽:《穆斯林詩魂》,見霍達:《穆斯林的葬禮》,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序二第3-6頁。
b 梁君璧形象在書中存在從“玉章”初的剛強果敢卻不失善良到“月章”中的獨斷專行且冷漠無情的明顯轉變,而這一變化外顯于讀者面前的時間節(jié)點便是“玉章”結束、“月章”開始,因此才有“玉章”“月章”乃梁君璧人生分界點一說。但因該內(nèi)容非本文重點,故不在正文詳述。
cf曾憲林、顧晨旭:《淺析〈穆斯林的葬禮〉中的女性形象》,《語文學刊》2018年第1期,第74頁,第76頁。
d 如陳秋旭《芻議〈穆斯林的葬禮〉中梁君璧的人物形象》,曾憲林,顧晨旭《淺析〈穆斯林的葬禮〉中的女性形象》,王麗瑋《淺析〈穆斯林的葬禮〉中梁君璧人物形象的悲劇性》三文大都沿此思路分析。
eh霍達:《穆斯林的葬禮》,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23—132頁,第749頁。本文所引《穆斯林的葬禮》原文內(nèi)容均出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因引用較多,為免繁瑣,除成段引用處外,不再具體標注頁碼,特此說明,希請諒解。
g 游芳:《淺析女性文學視角下〈穆斯林的葬禮〉中知識女性梁冰玉》,《北方文學(下旬)》2017年第4期,第94頁。
ij整理自〔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83—289頁,第287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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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吳城駿,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楊黃東,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