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搭飛機去東岸的前一晚,俄亥俄州開始下雪。馥生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眼前出現(xiàn)極北地帶,在一條不知名的河邊,春天,熊熊的篝火邊,濃煙上升,驅走空中飛舞的密密麻麻的蚊子。兩個年邁的女人,坐在火邊,正在低頭縫制手里的兔皮,做成手套和背心,紅色的火光映著她們的臉……
然后河邊草地變成茫茫雪原,雪地上一前一后走著兩個人,還是兩個女人,身影重疊,最后變成一個人……
手機響了,馥生也醒了,是丈夫老趙從首都機場打來電話:“老婆啊,我現(xiàn)在回不來啦,被‘邊控了?!别ド鷨柺裁词恰斑吙亍?,老趙說:“就是邊境控制,我現(xiàn)在機場呢,海關不讓我出去?!彼@么一說,馥生想起來,這個詞以前丈夫確解釋過。老趙說的事,她習慣了一只耳朵聽進去,一只耳朵出來。
臨睡前,她把床頭那本小書《兩只老女》放進了行李箱。《兩只老女》封面的紙都有點變脆,摸在手上糙糙的。二十年了,馥生被這個時間跨度驚到,她聽到窗外貓頭鷹叫。
20世紀90年代初,馥生從紐約市立大學商學院畢業(yè),在紐約開始上班。公司在曼哈頓下城的東二十一街,不遠處是百老匯。從那里往南走,延綿幾個街區(qū)都是大大小小的書店。那是紐約下城的書店一條街,其中包括紐約最大也是最老的書店斯特蘭德書店。斯特蘭德店里每周都有讀書會或者作者講座。書店的活動傳單有時會隨著外賣菜單以及大減價的彩色廣告,一起送到公司的前臺。馥生是公司新人,工資不高,對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廣告只能臨淵羨魚。但讀書會是免費的,連所讀的書目都是書店提供,可以先讀后買,讀了若不喜歡可以不買。這個不花錢的承諾對馥生吸引力很大。
第一次去讀書會,到了紅白兩色的書店門口,一眼放過去都是金發(fā)碧眼的西人,馥生一個人都不認識,心里又緊張又寂寞。入口處有一個大桌上擺了簽名冊和空白的名字牌,她填完了名字牌卻忘記佩戴,隨手不知道丟到哪里。主持人提醒,她再折轉身回去重新操作,這時馥生已經(jīng)心生退意,心里那些寂寞變成灰心,讓她想轉回頭回家。周圍來來往往的西人,互相熱鬧地招呼著,像繞過孤島一樣從馥生身邊走過。馥生手里拿著寫好名字的名字牌,站在門口,大門開了又關,穿堂風吹過來,最后她下決心把名字牌往提包里一塞,扣上大衣的紐扣準備打道回府。
這時迎面撞來一個人,大叫著馥生的英文名字:“莉莉!”熟絡地伸手把馥生拉住,這人是王姛,正滿臉帶笑地歡迎馥生來讀書會,說:“你還沒吃飯吧,走,我?guī)闳ツ命c心和飲料,那里應該還有水果和冷餐,等吃飽肚子我們再去取書?!闭f著拉她的手往地下負一層走。
負一層燈光明亮,在房間中央果然放了幾張餐桌,鋪著雪白的臺布,上面堆著各種點心,切得整整齊齊的青瓜火腿三明治,橙紅色的煙熏三文魚堆在金屬盤里,旁邊是酸黃瓜和切成片的檸檬。桌子的另一頭是飲料,兩臺锃亮的不銹鋼咖啡機排在一邊,旁邊木架上是一只只白瓷杯,咖啡機另一邊放幾只盛牛奶的瓶子。一只敞開的茶包盒子,像百寶箱那樣展現(xiàn)著其中五顏六色的整齊疊放著的茶包袋。桌邊站滿了讀書會成員,大家站著邊吃邊聊。王姛拉著馥生的手跟周圍的一圈人介紹,“我們公司的”,“唯一愛讀書的同事”……很快,人群里就有人開始友好地叫她莉莉,問長問短。馥生心情提升很多,她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一口氣喝完,又喝了一杯,吃了兩塊三明治。王姛給她遞過來幾個蘸了巧克力的草莓,馥生也吃了,這時她全身開始熱乎乎的。吃完她倆隨大家往樓上走。王姛是公司里的行政大秘,手下管七八個秘書,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戴勞力士表和愛馬仕絲巾。在公司里她是有相當實權的。若不是這天的讀書會,馥生本不可能跟王姛交上朋友。
書店的讀書會每個月一次,已經(jīng)堅持了多年,其中形成幾個小幫派,私下活動。王姛和幾個女人是其中一派。這些人每兩周有一次聚餐,有時會在王姛家里。自從馥生加入讀書會,只要是在王姛她家的聚會,她就叫上馥生。王姛的家在紐約北郊的威郡,一座湖邊的豪宅。王姛第二次結婚時嫁了威郡的一個地產開發(fā)商。她平時在公司里提到的“那個郊區(qū)的紅脖子共和黨”,就是指這個男人。馥生沒有見過這個“郊區(qū)共和黨”,印象中幫派聚會時他總是躲得遠遠的,豪宅的墻上到處是他在世界各地打高爾夫的照片,可見事業(yè)蒸蒸日上。
馥生那時住布魯克林,進出都坐地鐵,沒有買車。王姛讓馥生坐地鐵到曼哈頓42街的中央火車站,她開著自己那輛白色的凱迪拉克接。無論上班還是下班,王姛總是一身時髦的職業(yè)婦女打扮,齊耳頭發(fā)洗剪吹得一絲不亂,穿著領口打著大蝴蝶結的顏色鮮艷的綢襯衫,墨綠、洋紅或者寶石藍,加一件米色或者煙灰色的毛衣開衫。冬天外面套一件開司米大衣,夏天穿蟹殼青或者米白色的亞麻布夾克。90年代初女裝流行寬大的男性化風格,王姛身材本來就高,六十出頭的人了,背還挺得筆直,夾克和大衣穿在她身上像俠客的披風,走起路來昂首,表情冷漠,風生水起,像超模在走臺步。
她脖子上總是墜著一個老氣的翡翠掛件,這是她唯一像華人的地方——長長的一根綠色,用K金裹了邊,掛在一個金鏈子上。在美國只有華人才戴翡翠首飾,也只有唐人街的金樓里才賣翡翠。有次馥生實在好奇,問那個翡翠哪里來的,王姛說是母親的遺物,舊時華人女子插在發(fā)髻上的裝飾,她拿它沒什么用,去唐人街金店里把它鑲了金紐,串在項鏈上。王姛用英文說了半天,馥生忽然明白她指的是頭簪。
王姛的祖父母是廣東來的第一代華僑。“姛”這個字,馥生也不認識,王姛一筆一畫,寫在文件紙的背面,斗大。原來“姛”這個字是廣東話里的古字,念“洞”,指女子筆直窈窕的后背和優(yōu)美修長的頸項。這個字,跟王姛的身形很搭,她年輕時練過多年的芭蕾,永遠是腰背筆直,修長苗條。
王姛唯一會說的一句廣東家鄉(xiāng)的方言,是“卜卜變變”“卜卜變變擺麟圈”,這幾個字從她嘴里說出來,好像滴溜溜轉的鋼珠子落在地上,兀自跳個不停,每次馥生聽到都想笑。馥生是南京人,哪里聽得懂粵語,只覺得字字鏗鏘,帶著節(jié)奏。這話是什么意思呢?王姛聳聳肩膀,說:Change,it means change,“變化”,相當于英文里的俗語“時間飛逝”。說著又得意地重復,卜——卜——變——變——擺——麟——圈,說完自己都笑起來。
王姛父母祖籍在一個叫“桑外”的地方,怕馥生不懂,王姛在紙上還寫下“桑外”的拼音,Sun Woi?!吧M狻辈皇青l(xiāng)下的無名小地方,它是歷史古城,是人文薈萃之地。馥生將信將疑。有一天王姛帶來一本華人移民圖冊,翻開第一頁是廣東和福建的地圖,她指著其中一個地名,就是這里?!吧M狻痹瓉硎菑V東新會啊,著名僑鄉(xiāng),梁啟超的故鄉(xiāng),嶺南文化之重鎮(zhèn)。Sun Woi是舊式韋趙氏拼音的寫法。馥生告訴她這個地方的普通話念法,“新—會”。王姛滿臉疑惑,她從小就念“桑外”,怎么突然改成“新會”了?馥生說地名沒有改,變化的只是發(fā)音,一個是方言,一個是普通話。
新會那時比廣州更繁華,已經(jīng)建了英文館,收學生訓練英文在江門的貿易行做工。王姛的祖父原是新會的秀才,他的英文就這么學的。在19世紀90年代末他坐船到美國來,依當時的“排華法案”不被允許入境。船繼續(xù)往南走,到了哈瓦那下船,在那里一住就是兩年。兩年后從哈瓦那坐船到加州,他心心念念的阿美利加、金山,過了這么久才到達。下船后他這個初通英文的秀才只能干體力勞動做粗活——在洗衣店洗衣服,到農場摘蔬菜,打理院子。祖父是一個玩牌高手,擅長賭博。到美國的幾年后,有一次在華阜地下賭場,贏了對方400美元。400美元當時是天文數(shù)字,相當于現(xiàn)在的1萬多美元。輸?shù)哪欠礁恫黄穑贸鲎约旱囊泼窦埖謧?。祖母就是靠這張移民紙入境的,隨她一起來美國的還有家族中七八個年輕人,謊稱是兄弟姐妹。到美國以后他們開洗衣店、雜貨店和地下賭場,這些都是當時華人中最賺錢的行當,樓上賣左公雞、酸辣湯和雜碎,樓下推牌,賭十三張。
王姛的父母住在皇后區(qū)的積臣高地,馥生想當然以為他們家的祖業(yè)即在那里。王姛說不是紐約,那時紐約還沒有進入華人移民的版圖呢。20世紀華人在北美洲下船,落腳都是在洛杉磯北部的一個碼頭,Stockton,斯道克頓。華人聚集在紐約皇后區(qū)要等到70年代末了。她父母也是那個時候才從加州搬到積臣高地的。
為什么搬呢?馥生問,問完自己都覺得傻傻的,馥生的父母唯一一次跨省搬家,是因為下放到蘇北,過幾年再搬回到省城。普通老百姓搬家都是因為生計,還能有什么原因呢?三搬當一燒。
“斯道克頓到70年代就成內城了,都是黑人,還有槍戰(zhàn),開店的、租房的房東都過不下去了。那時我哥和我都大學畢業(yè)都在紐約上班,我父母下決心把店賣掉也跟過來了。皇后區(qū)那時便宜,獨棟的房子才3萬塊錢一幢。”
王家先人的黑白老照片,都裝在鍍銀的相框里,擺在書房的書架上,旁邊是“共和黨紅脖子”在鄉(xiāng)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球的彩色照片。王姛穿短裙戴墨鏡站在他旁邊,高挑瘦削,皮膚曬成赤金色,根本看不出來是亞洲人。
在舊照片中,還有一張西人女子的小照。馥生盯著那個卷發(fā)的西洋美女的樣子看半天,再看看旁邊的王姛,越看越覺得眼熟——除了眼睛和頭發(fā)的顏色,五官很像啊……王姛笑,沒有血緣關系,這個西人是當時祖父地下賭場的熟客,后來成了合伙人,利用自己的愛爾蘭人在警察局的人脈,幫賭場疏通關系。她成為父親的教母。王姛的英文名字,就是這個女人的名字,Maxine,麥克欣。這個麥克欣是祖父開的地下賭場里唯一的白人女子,喜歡穿黑絲絨的長裙,戴長串的珠子項鏈,一只手上戴好幾枚戒指。她會打麻將,玩骨牌,也擅長玩21點。她經(jīng)年累月地在賭場混,慢慢學會說廣東話。有次一個伙計被警察當街截住,隔日要送監(jiān)。祖父和另一個老板在商量怎么營救,他們說廣東話,被正在喝酒的麥克欣聽到幾句,她主動問出了什么事……
說完王姛跑去地下室的酒窖再拿酒出來,馥生和讀書會的女人們繼續(xù)喝酒聊天。王姛已經(jīng)是移民第三代,她是老紐約了,跟紐約城里的西人沒有任何兩樣——說話帶臟字,英文是鼻音很重的皇后區(qū)口音,抽煙,喝酒,罵人……印象最深的,是冬天下班時王姛叫出租,她穿一件浣熊皮大衣,前襟敞開,露出里面駝色的開司米長圍巾,頭戴一只深色的貂皮帽,女武士一樣當街站定,迎著傍晚麥迪遜大街上的滾滾車流,兩根手指插在口中,吹出極響的呼哨。就好像聽到神秘的呼召,又好像被她那架勢給迷住,那么一聲,最多兩分鐘,就會有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沿街停下來。馥生從來辦不到,她舉著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寒風里或者在雨里站半小時都招不來車。
王姛跟馥生的母親同歲。馥生不能跟母親聊的話題,比如關于婚姻、關于性,都可以跟王姛聊。不是說王姛那些觀點有多智慧、有多開明,而是她不會像馥生父母輩那樣用大道理來壓人。王姛喜歡談男人,她的兩任丈夫,她交過的男朋友,甚至她的一夜情,她都會無所顧忌地聊。每次說到一夜情,王姛喜歡用“浸豬籠”這個詞。不知道這個針對偷情的私刑懲罰她怎么知道的……
王姛和馥生最大的共同愛好就是讀書。進了讀書會以后,馥生往往以最快的速度把當月規(guī)定的書目讀完。很快她發(fā)現(xiàn)王姛也是這樣。為了省下買書的錢,馥生盡量不買書,而是從公共圖書館借書讀。王姛第一次注意到馥生超級節(jié)省,是在她家里,每次馥生離開房間,總是記得把房間里的燈關了——這種習慣,只有王姛的祖父母才有。馥生奇怪地問,你怎么可能留著燈亮著在空房間里呢?王姛聳聳肩,燈亮著有什么關系?
注意到馥生極度節(jié)儉的習慣以后,王姛買了書一般讓馥生先讀。紐約公共圖書館每年舉辦兩次舊書市場,舊書一塊錢一本,幾乎跟白送一樣,王姛帶著馥生去,她們帶著兩個大得像麻袋一樣的布袋子去裝書,結了賬一個人拿一袋。王姛喜歡西部故事,喜歡傳奇,她的口味算不上知識分子,她喜歡曲折精彩的故事多于意義的深刻性。而馥生是帶著學英文的目的讀書,講究名家作品,非名著不讀。
從高速公路下來的時候,大西洋在路右。下了輔道,順著新罕布什爾州內的公路,往遠離海邊的地方行進,海很快就看不見了。沒有走多遠,風景像在內陸。路變得狹窄,雙向各有兩排道,很快變成一條道,最后連那一道都是蜿蜒曲折,好像鄉(xiāng)村小路,與近旁的坡和樹逼近得無距離。森林高而密,大部分是蒼綠色的針葉松樹,其間夾雜著北方寒地的白樺樹,淡褐色的樹枝落盡了葉子。新年后已經(jīng)下過幾次雪,積雪留在路邊,樹上,結成顏色混沌的冰。店鋪和行人越來越少,最后連最普通的加油站都不再出現(xiàn)。
這才下午三點,就開始日薄西山,落日前天色反常地亮,漫天紅霞,絢麗不過幾分鐘,瞬間又黯淡下來,遠山僅剩下輪廓。一切都仿佛是靜止的,唯有天上飛過的雁群,排成人字形或者一字形,啊啊啊地一路叫過去,馥生駕著車抬頭看一眼,惘然覺得走進了荒山野嶺。其實這里到紐約不過五個小時的車程。
車又開了快一個小時,天色完全黑了,車的前燈直直地在黑暗的空間照出一條路來。路邊忽然出現(xiàn)一個牌子,白底棕色字,邊框描花,“溫斯頓安度晚年村”。馥生打右轉燈轉了進去。溫斯頓環(huán)球公司是全國連鎖酒店的名字,業(yè)務也包括維護和管理老年中心,前兩年還出過虐待老人的丑聞。馥生心里生出不快,這和理查德在電話里跟她描述的完全不同。
車開進大門,感覺好一點,夾路的林蔭樹上也綁著彩燈,現(xiàn)在一閃一亮很有氣氛。第一座是寫字樓模樣,一樓是前臺和活動中心,像辦公樓一樣一樓是茶色全玻璃。大門前有一個噴水池,水池中間是溫斯頓的字母縮寫,三維字母堆在一起。池子為了防凍已經(jīng)停水,字母雕塑上也扎滿五顏六色的彩燈,一只象征情人節(jié)的粉紅色心狀的大燈點綴在彩燈上。水池不遠處的花圃中間也掛著情人節(jié)的燈飾,亮得跟霓虹燈一樣,大門兩側各擺了一排漆成白色的木椅,井然有序,看著還真不錯呢。
車轉過堂皇的正門,繞到后面一棟樓,王姛的宿舍在B座,這棟三層的“晚年村”比A座要樸實多了,紅磚砌的大門,門檐壓得低低的。大門口是斗大的“B座”字樣。停下車,推開車門從車里出來,室外的氣溫比她中午從俄亥俄機場出發(fā)時要暖和。黑暗的夜空無云,星星看著特別大、特別亮,天氣預報說的暴風雪還沒有來。出門前老父親竭力勸阻她。馥生反駁,哪一年冬天美國不刮暴風雪?。?/p>
晚上地面開始上凍,馥生的靴子踩在上面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她怕滑倒,小心翼翼地朝那大門走。走到一半,這才想起來帶的禮物,復又折轉回去取——名牌圍巾的橘色盒子,捧在手里像一個南瓜一樣鮮亮。除了圍巾,還有一本舊書。王姛現(xiàn)在的狀況,她還能讀書嗎?馥生不知道。
推門進去,是一條長長的鋪了藍灰色地毯的走廊,走廊兩邊是老人宿舍。走廊里悄無聲息,吸頂燈是節(jié)能燈泡,發(fā)出嗡嗡之聲,腳底下是耐臟的雜色纖維地毯——馥生走在其中,心里七上八下。每一間宿舍應該差不多面積,密密麻麻,形似蜂巢。每一個門上也是寫著斗大的門牌數(shù)字,下面還有盲文,可以用手摸辨別,巨大的阿拉伯數(shù)字讓馥生毫不費力就找到王姛的小屋。
王姛來開門,她的樣子,跟去年七月比沒有太大的不同。為了迎接馥生的到來,王姛穿了她們一起在夏季大減價時買的那件秋香色羊絨毛衣、藏青色褲子。還化了妝,口紅和睫毛膏都涂對了地方,也適量。腮紅撒了太多,滿面紅光,臉色像酒后。最大的變化,王姛現(xiàn)在走路必須拄著拐杖,而且是那種鋁合金制的,底端有四個爪的拐杖。拐棍上還折疊著一個黑色的案板,可以放下來當小板凳用。馥生痛恨這個丑陋的拐棍。
馥生進了屋,環(huán)顧四周,房間不大,一室一廳,沒有廚房的爐灶,但有一個微波爐和冰箱??蛷d里被家具塞得滿滿的。出發(fā)前聽理查德說,馥生以為是把王姛送到了老年護理中心,“前臺有24小時的護士和緊急救護的服務”。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退休社區(qū),食堂統(tǒng)一供應三餐,但沒有一對一的護理,一周換一次床單。除此以外,就沒有更多服務了。馥生心想這里肯定是比理查德之前提的24小時全護理中心便宜不少。
王姛挓挲著手站在那里憨笑,并沒有讓馥生坐下的意思。她好像隱約知道馥生遠道而來,她應該禮貌地陪伴,但具體怎么待客卻不知道怎么做。馥生等了幾分鐘,猜到王姛糊涂了,于是自己拉著王姛坐到窗前的長沙發(fā)上。坐下后,王姛還是笑盈盈地看著馥生,好像她不是遠道而來,而是一直就住在這里的鄰居之一。馥生從包里掏出禮物,遞到她手里,王姛接過來,又是開心地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個橘色的盒子,一邊看一邊客氣地贊美著,卻并不打開來。過了幾分鐘,馥生伸手幫王姛抽開盒子上包裝的深棕色的綢子蝴蝶結,王姛好像得到提示一樣,這才恍然,她的手指哆嗦著,翻開了盒子的蓋子。盒子里的絲巾落在她的腿上。
“給我的禮物嗎?太好了!”王姛見到禮物,幾乎像少女一樣心花怒放,她用手摩挲著絲巾,滿臉是笑。馥生坐在邊上,姿勢別扭,她其實特別想找把椅子坐在王姛對面,但目測小客廳里沒有椅子,除非到吃飯的桌子那里搬一把。
王姛把絲巾摸來摸去,但似乎不明白這塊彩色綢緞是做什么用的。過了一會兒,馥生開始提醒她,說了幾遍那個名貴的商標。王姛突然想起來了,大笑著說:“馥生啊,你家老趙發(fā)財了是嗎?花了多少錢買這個給我!我現(xiàn)在沒有地方可以戴這么豪華的禮物……”說著把絲巾貼到自己的臉上,然后纏到脖子上,過去那個愛美、愛花錢、喜歡奢侈品的老友又回來了,馥生心里百感交集。
馥生又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遞到王姛面前。王姛不接,直擺手說:“多少年老花眼,讀書太費勁,早就不讀紙書了!”馥生堅持把書塞到她手里,她才勉強接了書。翻開,盯著扉頁上的題字愣了半天,指指題字下面那個日期,側臉看馥生,馥生不作聲,忽然王姛明白過來,大笑:“哈,《兩只老女》!這不就是你搬家去俄亥俄之前我送給你的嗎,這都多少年啦!”王姛終于知道翻書看了!馥生很開心,緊緊挨著老友一起翻看那本書。
王姛身上的氣息,馥生很熟悉,現(xiàn)在靠得近,再次聞到,馥生把頭依偎在老友的肩膀上,王姛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她伸手過去習慣性地握住王姛的手,在觸摸到王姛那一瞬,王姛那雙白細綿軟的手好像恢復記憶的海綿,忽然張開把馥生的手緊握住。馥生看著自己的手皮膚粗糙,指關節(jié)骨骼粗大,消失在王姛的手里。那雙手上的力,像暖流傳遍馥生的全身,她眼睛濕了……
過了一會兒,馥生站起,伸個懶腰,準備告辭。馥生說:“理查德不能給你找一家更好的養(yǎng)老院嗎?”王姛搖搖頭,回答:“夠嗆!即使他愿意,他的第二個老婆也不會肯,你知道我們關系一直不好。丹尼離婚了以后再也不肯結婚,他的事我們都知道,他自己收入不高,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在紐約做什么,問他就說做藝術家,冬天做滑雪教練?!?/p>
王姛這些家事,馥生了如指掌,現(xiàn)在聽到她流暢地舊話重提,感覺放心一點。馥生借口去洗手間。洗手間燈光暗,但沒有她想象的那么寒磣,也不太臟。浴室里鋪的防滑地毯還是嶄新的。唯一需要改進的,是浴室里的舊鏡子,銹跡斑駁,鏡框下角白漆剝落,露出里面的鋁合金材料。馥生從浴室里出來,說明天咱們出門,幫你去換一個鏡子吧。王姛說:“好啊好,我的東西都留在舊家里,理查德非要說房子帶著家具顯得漂亮,容易賣,結果呢,到現(xiàn)在房子都沒有賣出去!”馥生開始為明天出門做計劃,王姛點頭同意,說今天晚上住我這里,別去Holiday Inn啦。馥生說不行的,我也60歲的人啦,跟你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第二天腰就閃了再也站不起來了。Holiday Inn離這里不過十分鐘的路,我過一會兒就走,明天一大早再來。
又說了一會兒話,馥生戀戀不舍,但還是起身道晚安,往外走。王姛的新居基本就這樣了,回到酒店以后馥生計劃給老趙打電話,那個限制出境的命令到底有什么影響?算軟禁嗎?
搬進老年公寓后第三個星期,王姛摔了一跤,頭砸在地上。在醫(yī)院里住了一星期,再回到老人公寓,她就一直沒有恢復到從前的狀態(tài)。老人公寓好的時候感覺是社區(qū),不好時就像監(jiān)獄和瘋人院。比如在食堂吃飯,若是運氣不好,保不定就會坐在一個半瘋半傻的老人旁邊。馥生帶來一股年輕健康的風,給她在這里的生活帶來活力。但馥生坐不住,一旦來了就會帶著她做這個買那個,旋風一樣帶著她走,王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動。王姛對老友既想念又害怕她走近。
這些思慮,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好像天空里的云彩。想著想著,被一陣不知從哪里來的風,把云吹散了,只剩下王姛坐著或者站著,眼睛望著前面,腦子里一片空白,這片空白瞬間把她和周圍的一切完全分隔開來。這種時候最近越來越多。早上洗漱,中午在食堂排隊的時候,“空白狀態(tài)”會忽然憑空降臨。過去的早已忘記的人或者事情,突然清晰地跳到她的眼前。
比如在食堂排隊取熱咖啡,就那么一分鐘不到的時間,突然她看見第一任丈夫彼得站在她不遠的地方,他還是年輕的模樣,稀疏的頭發(fā)抹了發(fā)蠟,從額前往腦后梳,風流倜儻帶點流氣,對周圍所有的女人拋著眼風??吹奖说?,王姛立刻忘記了身在餐廳,手里端著一個瓷杯也不知何用,她甚至忘記彼得在十幾年前中風去世。不,好像不是簡單的“忘記”,但他去世的事實和記憶中的他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兩者并不矛盾。實實在在的當下變得柔軟,多孔,隨時隨地,過去的人和事會無比鮮活地從那些孔洞中漏出來,占據(jù)了現(xiàn)在的空間。
反復出現(xiàn)的記憶之一,是她年輕時在加州的沙漠里出車禍的夜晚,她站在空無一人的路邊,冷得全身打哆嗦,對面的遠山之間東方破曉,天空初亮起來時是透明的粉白,瞬間充滿金色、粉色,四周的沙丘在那一刻金光閃閃。金紅色、金紫色的泡沫一樣的光線,王姛目眩神迷,腳下的大地和她凍僵的四肢都開始回暖。那是超過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F(xiàn)在,王姛站在老人公寓里的各處——走廊、健身房、浴室——眼前灰色的一切,后面透出金光閃閃的彩霞,古早的人生像深海底的氣泡浮現(xiàn)出來……
馥生的到來,把王姛拉回到現(xiàn)實,連說話都比平時要連貫。晚上送走馥生,王姛洗漱后坐在床上,取了那本書翻閱。書很薄,只有一百多頁,雙掌合上基本可以蓋上整本書。多少年沒有閱讀了,這個禮物多少有點意外,王姛翻來覆去地看。封面上那幾個字她記得清清楚楚——兩個老女人,這幾個字歡迎著她的眼光。她戴上老花眼鏡,把書翻開來。扉頁上是自己給馥生的題字,“給我親愛的馥生”。這幾個字又讓她糊涂了,馥生給她送書,難道不應該題“給我親愛的王姛”嗎?落款時間是一個陌生的年代,距離現(xiàn)在10年?15年?今年是哪一年?王姛想了一會兒想不清楚。
她繼續(xù)往下翻書,挑其中帶插圖的書頁看,這些插圖似曾相識。為了看清插圖下的話,王姛努力把心思集中在書頁上,眼睛開始習慣了字與字之間的聯(lián)系。漸漸地,一種熟悉的節(jié)奏,占據(jù)她的身心,呼吸都帶上新的韻律……王姛再次意識到這本書之前讀過,她往回翻看封面和封底,對的!就是這本《兩只老女》。那是90年代初,那時它名不見經(jīng)傳。作者蔚爾瑪·瓦勒斯是因紐特原住民,幾乎沒有上過學,自學成才,書寫成后由阿拉斯加一個小出版社集資出版。初版書寄到紐約的書店名為代售,讀書會成員可以一美元一本購入,幾乎是白送。
王姛不記得她那一本是誰塞到她手里的。她本來就喜歡原住民傳說,立刻懷著試試看的心情,打開《兩只老女》。沒想到,這一讀就再也放不下了。“有些書會意外地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中,它好像帶著自己的使命,要成全你的人生?!蓖鯅熛嘈胚@些神秘兮兮的說法。這本書算找對了讀者。王姛后來掏錢買了10本,送給親朋好友。這本書被馥生戲稱為《兩只老女》,還仿照童謠《兩只老虎》的調子,在讀書會當眾唱了一遍。《兩只老女》幾年間經(jīng)過讀者口口相傳,銷量超過百萬本,屬于女性生存必讀。
藍灰色封面上畫著一片白色的雪原,雪原里行走著兩個因紐特人,一前一后各自拖著一架雪橇板,走在前面的那個比后面的更加駝背?!秲芍焕吓穼懙氖橇鱾髟诎⒗辜拥囊蚣~特部落的傳說:大饑荒之年,一支因紐特部落決定遷徙。遷徙前部落首領做了決定,兩個老女人留在原地。這兩個老人,一個叫颯,一個叫齊,年齡分別是75歲和80歲。
留在原地,沒有食物來源,在阿拉斯加冬天的雪原上,意味著很快就會死去。這兩個被部落拋棄的無用的女人,動作遲緩,彎腰駝背,并不想死。她們走回到森林里,想起童年時學習過的套兔子、甩砍刀打松鼠、在冰上釣魚的技能,開始了每一天的生存掙扎。在漫長的嚴冬中,她們學會在冰上釣魚、狩獵海豹、用海豹皮做成防水的靴子。除了采集食物,她們還要躲過過境的食人族以及可能搶她們食物儲存的入侵者。第二年,原來的部落在外繞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水草豐茂的樂土,再次回到原地,颯和齊都還活著。書里有一段是王姛特別喜歡的——颯用砍刀獵殺樹上的松鼠。松鼠從根部往樹頂逃,獵手將飛刀不瞄準松鼠,而是對準距離松鼠兩尺高的樹干的上部,把刀甩出去。等到松鼠自下往上躥到樹干那里,正好撞到飛刀上?!秲芍焕吓凡幌癫柯鋫髡f,更像女子生存手冊。
“就像我們兩個人,一個年輕,一個老點,兩個女人。”馥生曾經(jīng)說,“我是颯,年輕的那個,你是齊,老的那個。”王姛勉強同意:“好吧,記住,你得照顧我?!蹦菚r她倆已經(jīng)喝光一整瓶加州白葡萄酒,都是醉醺醺的。這群女人在餐館里“聚嘯”,王姛表演甩飛刀,她把餐刀模仿著砍刀,甩到最遠的一桌上放的雪白的餐巾上。甩飛刀的手,涂著雙色指甲油,戴著的兩枚鉆戒隨著甩餐刀的手勢,在水晶吊燈下一閃一閃……
現(xiàn)在這本送出去的書,經(jīng)過這么多年,又回到了王姛手里?,F(xiàn)在,王姛和馥生已經(jīng)接近書中那對老人的年齡。
老趙是馥生的老姨介紹的,那時馥生在南京電大中文系做講師。他讀南大物理學的材料科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還沒有畢業(yè),已經(jīng)拿到藤校的錄取通知書了。全獎,免學費,還帶工資。老趙符合當時南京知識分子圈中的乘龍快婿的所有條件,人長得不難看,臉還蠻帥的,斯斯文文。唯一缺點是個子跟馥生一樣高,馥生穿高跟鞋的話跟他站在一起就比他高了。他們確定關系時,他對馥生唯一的要求就是婚禮上不要穿高跟鞋。這哪行呢!高跟鞋是馥生的最愛,穿它人挺拔多了,腳也顯得小巧好看。老趙不答應,說不行,我的新娘不能比我高,至少照相和行禮的時候,你一定要穿平跟鞋。那時還沒有內增高,老趙挑了一雙鞋底最厚的黑色的旅游鞋穿上,配身上西裝領帶。馥生擰不過他的要求,但又不甘心,怎么才結婚就要受限制呢?她準備了兩雙鞋,等行禮和拍照一結束,她就找了一個角落偷偷換上那雙半高跟,在婚宴上她穿著小高跟,上面是紗裙或者旗袍,走動起來,一桌一桌敬酒答謝,姿態(tài)婀娜多了。她有點發(fā)愁以后怎么辦,難道跟老趙出門到哪里她都備上兩雙鞋嗎?
到了美國,馥生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成為問題。老趙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他的學業(yè),實驗室的老板,實驗的錢從哪里來,暑期的工作……老趙幾乎從來沒有注意過馥生穿什么鞋。那幾年他們窮雖窮,但過得很開心。老趙很早就計劃讓老婆讀書,所以催她出門去打工,把錢存下來為以后交學費。馥生心里非常感激。
老趙四年拿到博士學位,拿到紐約大學工程學院材料科學系助理教授的職位,那么高的薪水,那么好的實驗室,多少人羨慕啊,羨慕老趙年輕才俊,一期博士后都沒有做就進大學當教授,羨慕他攀上一個在學術界如日中天且長袖善舞的博士生導師……到紐約大學的第一天起,老趙的好運氣忽然就全沒了,事事不順利——教書被學生差評;實驗成果不理想;論文被刊物拒,同業(yè)評論不佳;申請科研基金屢戰(zhàn)屢敗;導師出事情,因為性騷擾被研究生告,滿城風雨,被迫辭職……老趙從云里跌到地上,而且是泥地上。
老趙越努力,多做多錯,笨手笨腳,在系里越討人嫌?;氐郊依?,這個平素訥言少語的老實人像換了一個人,脾氣急,動不動就吼,晚上失眠,身體差。馥生幸好已經(jīng)有了工作,有自己的公司可以去,不需要在家跟老趙白板對煞。沒想到,在兩個人都開始工作,穩(wěn)穩(wěn)做上中產階級的時候,家里卻生出那么多不和諧,夫妻關系反而不如以前當窮學生的時候。
有一天老趙不知怎么突然想吃家鄉(xiāng)菜,親自去唐人街買了調料和排骨,在廚房里又炸又煎。馥生下班回家,出了電梯,在走廊里就聞到家里飄出來的油煙味兒。那天她在公司里做月底的賬,特別累,氣不順,進門就數(shù)落他。老趙興致很高,說忍一會兒油煙就過去了。馥生問他到底在做什么菜?他說無錫排骨,菜譜上網(wǎng)仔細搜過,絕對好吃。馥生一聽他做這么高難度的菜,立刻泄氣,說這個東西又煎又烤又要文火燜好幾個小時,等吃到得晚上10點了,你既然去了唐人街,干嗎不在那里買一份無錫排骨???非要自己做,你不行的,根本搞不定……馥生連珠炮一樣地抱怨,最后一句刺痛了老趙,他突然暴怒,激動得大吼大叫,也不顧正在冒著火苗的爐頭,舉起手邊的一瓶花生醬朝她砸過來?;ㄉu是倉儲商店買的超大瓶,近兩磅重。馥生眼見一個大東西朝她飛過來,本能地躲開那個兇器,花生醬一聲悶響砸在墻上,把墻上那個“富貴牡丹”工筆畫的大瓷盤震落下來,瓷盤跌在地上碎了。
馥生也不是好惹的,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回罵他是蠢豬,沒有本事,在外面吃癟,就會回家對老婆發(fā)火。老趙氣得整個臉都扭曲了,怒目圓睜,表情好像要吃人。他再次提高聲音回罵,語無倫次,中英文的臟話夾在一起。這兩個人在比喉嚨,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聲音越來越高。煎排骨的鍋還在火上,熱油燒得滾燙,冒出濃煙,觸動了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報警器發(fā)出刺耳的銳叫。
樓上傳來幾聲重重的跺腳聲,把他們倆都震住,安靜下來,馥生沖過去把爐子關了,老趙抽了一張紙巾擤鼻涕。廚房燈光昏暗,空氣里是蔥爆的油煙味兒。老趙頭發(fā)油膩,眼鏡鏡片污濁,身上穿著一件舊床單改成的條花圍裙,他本來身長腿短,這個圍裙束腰,穿在他身上不倫不類。
馥生忽然心生倦意,不想再忍,拿起手提包開了門就跑出去。出門時她手上加了把勁,狠狠把身后的門帶上。老趙也沒有追出來。樓道里安安靜靜,馥生卻不知道往哪里去。出了公寓樓習慣性地往地鐵站走,上了地鐵很久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坐上了去公司的方向。等到公司的那一站,馥生又不想下去,實在不想去辦公室里枯坐著,若是撞到老板還要編出一套話來解釋。
就這樣,地鐵一站一站坐下去,直到最后一站是皇后區(qū)最東端的“牙買加”,周圍的乘客已經(jīng)全是墨西哥人或是波多黎各人,還有剛剛從東非和海地移民過來的黑人,馥生混在其中,組成這個社區(qū)的“有色人種”。她隨著周圍的人一起下車了。地鐵站口倒是很熱鬧,賣蔬菜雜貨、賣三明治、賣假名牌包的小販已經(jīng)把攤子擺出來了。銀行取款機的屋檐下,一個流浪漢把夾克圍在身上,團身在那里打盹,旁邊趴著一只灰色的小貓。一個賣花的波多黎各人,胸口掛著一筐玫瑰,朝馥生招呼:“嘿,美女買一支嗎?”馥生堅拒,那個人悻悻然走開。馥生在街上踟躕,東張西望,想在街上找一家可以過夜的汽車旅館,但來來回回走了幾條街都沒有結果,賣花的波多黎各人又跑過來,硬塞一枝花給她,馥生從包里掏出兩張票子塞給他。最后,手里拿著那支紅玫瑰,她又回到地鐵站,她決定坐地鐵去華人聚集的法拉盛,那里安全,也肯定能找到小旅店。
等她終于住進法拉盛喜來登,已經(jīng)晚上10點了。旅店在678高速公路邊,那是接近白石橋最繁忙的路段。客房的小窗被隆隆的車聲震動著,徹夜不停。一坐到床上,渾身的重量好像立刻卸下來,眼淚也隨之涌出來,一晚上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東西。她取了冰箱上那包旅店提供的方便面,也顧不得價錢貴,撕開包裝就準備燒熱水泡上。剛才走在路上不覺得,現(xiàn)在安靜地坐著,想起吵架的那一幕,老趙因為怒氣而變形的臉,人中處一團流動的穢物,現(xiàn)在都浮現(xiàn)在眼前。老趙嘴笨,說得急了會哭,這也是認識他這么多年早就知道的。
“你不行!”,馥生其實是想說“你做這個菜不行”,行不通,沒想到這三個字都能把他惹哭。她用小塑料勺攪一攪方便面,熱水里騰起一種工業(yè)廢料一樣的香味兒,勾起食欲,她是真餓了。
想來想去,想起來的都是最近他們頻繁吵架,馥生理解他的委屈,但還是不原諒丈夫,一個成年人,這么情緒化,成何體統(tǒng)!馥生決定不回去了,就在這里住幾日。吃完面,實在無聊,又不想到外面亂走,最后只好給熟人打電話消磨時間。所謂的熟人,也就是王姛,馥生想不出另外熟到可以托付心事的朋友。本來只是想聊幾句,打發(fā)時間,結果開口沒說幾分鐘馥生就說了實話。王姛處變不驚,不再多問,也沒有任何過來人的指教,她說我馬上開車過來,我給你帶點吃的。
過不久,王姛來了,她們倆并排手挽手坐在床上,一起嗑瓜子,拿酒店里的電咖啡壺燒了熱水泡茶,看電視里放的情景劇。遇到劇中難懂的梗,王姛會解釋一兩句。情景喜劇晚上十點半結束,王姛告辭回家,馥生洗洗睡,準備第二天正常上班。就這樣過了幾天,馥生的氣消了,也就愿意回家了。這是她們之間互相陪伴的開始。
王姛的到來,像在那間簡陋窄小的客房里憑空劃出一個美麗的花園——那里云淡天高,自由自在,離老趙遠遠的。
讀書會只參加了兩年。馥生懷孕,開始有流產征兆,下班后不敢亂跑過夜生活了,乖乖回家。有段時間干脆請了病假,在家靜養(yǎng)。她躺在床上,讀過去和王姛逛舊書市場買的成袋的書,中午時偶爾會跟王姛打一個電話,談談讀書心得。王姛在外面吃飯,或者散步,曼哈頓街上的車聲從手機里傳過來,讓馥生很想念過去的日子。
馥生生了孩子,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晚上就回家了。第一個上門來看她的就是王姛。馥生對懷里的兒子說,杰克你看,這是姨婆。王姛承命,莊嚴地點點頭,然后從皮包里掏出一只“踢翻你”的粉藍色的小盒,其中一枚銀勺子,勺把上鐫刻著杰克的名字和出生年月。馥生小時候在祖父母家長大,家中來客,凡女眷都叫“姨婆”,凡男人都叫“爺爺”。馥生聽著自己念出這個稱謂,心里有點感慨,人生轉了一圈,自己的孩子在美國認了一個姨婆,卜卜變變擺麟圈。
在法拉盛找的保姆在廚房里燒水泡茶,準備點心。王姛安靜地坐在馥生邊上,周圍攤的都是小嬰兒用的東西。廚房里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那聲音是馥生熟悉的家庭的聲音,居家過日子。杰克在她懷里,毛茸茸的小腦袋抵住她的胸口。過了一會兒,保姆送了茶進來,王姛含笑答謝,然后坐下喝一口茶,看一下小嬰兒,然后隨便說幾句公司的事、讀書會的事、紅脖子共和黨丈夫迪克的事,氣定神閑,窗外是布魯克林公園大道,梧桐樹已經(jīng)落葉,光禿禿的枝干后面是瓦藍瓦藍的冬天的天空,又高又輕盈,令馥生想起南京。
產假之后,馥生把老父親接到美國探親,幫著保姆一起帶幼小的杰克,她自己回去上班。日子變得很忙,好像總有做不完的事、救不完的急。從那時起她幾乎不讀書,王姛家的聚會也很少去。那段時間正是老趙第二次評終身教職失敗的前后,家里氣氛又很壞。好在這時的老趙大部分時間在路上,開車或者坐飛機出去訪問別的學校,找工作面試、開會,老趙不在家,正面沖突的機會就不多。
有時晚上王姛會到她這里來,帶來一些西式點心,或者意大利熟食店買的意粉沙拉,她們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看電視。每次馥生的老爸看到王姛上門,就會說馥生你的老姐妹來了。王姛不明白這句中文,讓馥生翻譯,馥生說就是old sis。王姛很贊這個稱呼。馥生嬌嗔道贊什么啊,你比我老多了,占我年輕的便宜。王姛不管,用手掐 一把馥生的腰,說你年輕嗎?又胖了一圈啊。馥生撒嬌地打開那只手,她去給杰克喂奶。過一會兒她坐回沙發(fā),貼著王姛坐下來,馥生喜歡王姛身上的氣味,這是她熟悉的,平時讓她心安,但這一天她卻覺得煩躁,不說話,翻來覆去地換電視頻道,另外一件大事在地平線上醞釀——老趙和馥生就要搬家離開紐約了。
老趙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的材料物理系找到一個新教職,還沒有最后確認。主持那個系的是一個年輕的女系主任,對老趙發(fā)表的那么多論文尤其感興趣。俄亥俄州州立大學的主校園在一個叫哥倫布的城市。老趙從來沒有去過俄亥俄州,當然對哥倫布也一無所知。在馥生看來,丈夫對哥倫布的夸贊不過是逐水草而居,并不能說明哥倫布這個城市多有魅力。馥生到美國以后一直在紐約混,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哥倫布”。另外,她在銀行剛剛升了一級,漲的薪水雖然不多,但一年可以多兩天帶薪的假。現(xiàn)在聽到老趙說要立刻舉家搬去哥倫布,馥生本能地要說不。
老趙這次很耐心,溫柔地跟老婆解釋——材料物理系正在搞獨立,一年前拿到一個公司上市的校友1億美金的捐贈,摩拳擦掌,野心勃勃要甩開工程學院,單獨組建材料科學學院。老趙一旦被招到旗下,他就是材院的嫡系人馬,過兩年他就是元老啦。系主任口頭保證他過一年就升成終身教授,過兩年有資格申請講座教授,“捐款多得不用愁”。老趙從哥倫布回來,一說到新學校,興奮地在公寓里走來走去,兩只眼睛在鏡片后發(fā)出光彩,然后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女系主任的印度口音,笑完了,他很驕傲,很自得——終于可以不在紐約大學受憋,老趙要到俄亥俄州那個遙遠陌生的哥倫布天翻地覆慨而慷。
丈夫要求馥生立刻辭職,帶著孩子跟他去?!岸鄡商旒偎闶裁??你在銀行做的那點工作,說到底也就是個會計,每月月底結賬加班累死累活。你當然跟我去俄亥俄啦,做教授太太多好!你想休多少天的假就休多少天?!彼f得振振有詞,語速很快,嘴角邊一星白色唾沫,馥生給他遞了一張紙巾,食指指指嘴角,示意讓他擦掉。
馥生舍不得紐約,舍不得她的工作。
王姛的丈夫迪克退休,但似乎比退休前還要忙碌。退休以后他每天不停地給人打電話,談項目。迪克的商業(yè)點子,像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藝術家的靈感,隨時隨地會蹦出來——散步的時候,打網(wǎng)球的時候,晚上睡覺前刷牙的時候,像被無形的閃電擊中,他僵立在那里,側臉,雙眼盯住某一個地方,大概腦海中飛速地計算著成功的概率、銀行貸款的可能、政府審批執(zhí)照所需要的時間等。王姛把迪克這種商業(yè)靈感降臨的狀態(tài),叫作“發(fā)病”——又發(fā)病啦,屢屢發(fā)病……
最近一次的靈感,是加勒比海的一個小島圣基茨。圣基茨上臨海的一處,有一片被颶風打爛了又被開發(fā)商遺忘了的爛尾樓,連著長長的白沙海灘,被《華爾街日報》報道,引起他狂熱的興趣。他相信可以借到低息貸款,飛快把爛尾樓改造成度假公寓式酒店……他甚至已經(jīng)查了佛羅里達到圣基茨的小飛機的飛行時間。在短短兩個星期內,沒有跟王姛商量,迪克把他們退休金的大部分拿出來,并抵押了他們住的湖邊大宅,從銀行拿到貸款去買這片樓和地,再用地做抵押,貸更多的款蓋度假中心,他要大干一場!
那你呢?馥生問。
“我當然跟他一起去啦,做他的合伙人?!蓖鯅熁卮穑埠芘d奮,躊躇滿志。
馥生愣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并不缺錢??!”王姛連連搖頭,又帶點驕傲地說是不缺錢,但是迪克真的是想住到熱帶去,他還想學開水上小飛機呢。馥生沒想到自己父母那套嫁雞隨雞的哲學,居然在女武士身上應驗了,而且王姛毫不猶豫。按老爸那套誰成功就聽誰安排的邏輯,迪克是更成功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女武士最大的依托。
馥生憤怒,恨不得拂袖而去,她冷笑著問:“那你就辭職啦?把自己的工作丟掉,跟著迪克去加勒比海?”王姛再次點頭,說已經(jīng)交上辭呈,現(xiàn)在是最后一個月上班。馥生知道王姛的年齡,知道她再多做兩年就可以光榮退休,拿到一筆豐厚的退休金,還有豐厚的終身醫(yī)療保險。聽說王姛這么貿然辭職,把一塊即將到嘴的肥肉弄丟了,馥生比自己辭職都失望,恨鐵不成鋼?。∷凉M臉怒容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王姛不明就里,問怎么了?馥生微微一笑,說你讓我想起亞里士多德的名言,“女人是失敗的男人”。王姛臉色一僵,很奇怪地看著馥生,說:“我自己也想去加勒比海看看啊,換個新地方住住,這又有什么不對呢?我沒有覺得跟著丈夫搬家就是失敗的,我其實挺欣賞迪克的冒險精神的,都那么老了,還總想大干一場?!别ド蛔髀暎^了一會兒她說,她到美國來經(jīng)濟一直拮據(jù),錢對她很重要。王姛的那筆退休金對馥生來講是發(fā)了一筆財啊。
王姛鼻子里出一口冷氣,哼了一聲,以過來人的口氣說,公司福利,不能當真的,能拿到是福氣,但公司隨時可能為了節(jié)省人力開支而把它砍掉。馥生說不過王姛,但她不相信。
這是兩個“失敗的男人”之間唯一一次吵架。她們冷戰(zhàn),互相不理睬,直到王姛搬家離開,她們都沒有再見一面。你以為你是誰???讀了幾本書就可以來教訓我怎么過人生?馥生知道王姛生她的氣,哲學家的金句刺痛了女武士。王姛臨行給馥生留了東西,馥生打開看了一眼就丟一邊了,她心里繞不過去對王姛的失望,王姛本應該是她的人生楷模??!
榜樣倒下,馥生更不愿意搬家了。她堅持要在紐約做這個工作,不要去俄亥俄。過了一年,馥生工作的銀行換了一個總裁,走馬上任第一星期就實施他提升股價的舉措,舉措之一是裁人,節(jié)省開支。馥生整個部門幾乎都下崗,馥生也不例外。王姛的話不幸而言中。
老趙到俄亥俄州立大學一年后,果然評上終身教職。馥生再也沒有理由不搬家了,但她是那么舍不得紐約,在這里連讀書加工作都快10年啦,難道都全部推翻,連根拔起,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教授太太嗎?馥生的老爸這一年在幫她帶孩子,同時在辦移民,他一直勸女兒去俄亥俄跟女婿團圓:“嫁雞隨雞?。「螞r老趙也不差,普林斯頓畢業(yè)的物理博士,你僅僅是城市大學商學院畢業(yè),當然應該聽他的,跟他去啰。”馥生的老爸跟大多數(shù)華人一樣,崇拜常青藤名校,普利斯頓絕對通吃城市大學。既然通吃,馥生就應該聽丈夫的,跟丈夫走……這些嘮叨,馥生聽著就很生氣,她反駁道:爸,你這套是俗氣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崇拜成功者。老爸奇怪地看著女兒,說:“崇拜成功者有什么不對嗎?要不是老趙在紐約大學利用杰出人才資格加快辦了綠卡,你沾光也辦了綠卡,你在大銀行怎么可能合法工作這么多年呢?”綠卡這個事上,他所言是實,馥生無從反駁,但她更生氣:“原來我辛辛苦苦工作這么多年,還是靠著男人??!我偏不搬家!”
“靠男人有什么不好呢?老趙老實可靠,又是普林斯頓畢業(yè)的博士,你嫁他不虧??!”老爸說,他沒想到女兒在這么簡單的事上會轉不過彎來。就不說嫁雞隨雞這種落后的觀念,老趙事業(yè)蒸蒸日上,女兒搬家過去一家團圓,有什么不好的?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女兒。
結果不久馥生下崗,再也沒有理由留在紐約了,只能搬家去俄亥俄。
系主任所言不虛,材料系不久從工程學院獨立出去,成立“材料工程和科學院”。老趙時來運轉,他幫系里跟國內的母校接洽,搞了學術交流項目、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計劃、暑期交流項目……他自己當然也就成了這些交流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他從一個在紐大材料系最底層,整天屁顛屁顛鉆實驗室、寫報告申請科研資助的助理教授,對系里所有人都點頭哈腰,現(xiàn)在變成俄亥俄州立大學新建的材料學院的紅人,學術的頂梁柱,中美交流的主要負責人。
丈夫事業(yè)起飛,馥生不是不驕傲的。丈夫迎來送往國內來的訪問學者,家里的客廳和飯?zhí)美锒阎粋€一個的包裝豪華的茶葉禮盒,以及打著?;請D案的紀念品。馥生也被人捧著,連材料學院長袖善舞的勢利鬼大秘書都對她畢恭畢敬。那是馥生到美國最熱鬧最風光的日子。家里總是訪客盈門,不僅有國內來的學院代表團,還有系里的年輕教授,以及別的系的華人,都喜歡往老趙家跑,跟他聊聊,聽聽他的意見和建議。老趙變成了重要人物。
她出國時頗花了心思和金錢定做的兩件旗袍,一件織錦緞,一件金絲絨,在紐約做小白領時從來沒有機會穿,居然在俄亥俄當禮服穿了好幾次。第一次是工程學院年末的教授表彰會,正式的雞尾酒會,系主任自己穿了名貴的套裝,戴了好多印度風的金銀首飾。她給老趙頒獎——學院建設杰出貢獻獎!獎牌是一個在“踢翻你”定制的銀盤,銀光可鑒,老趙從系主任那里接過來端在胸前,映出他紅光滿面。老趙穿著黑色的禮服,打黑領結。
授獎后他做了一個簡短的致辭,除了慣常的感謝系主任、感謝家人,他還引用了一句譯成英文的成語,八千里路云和月,來形容移民在新世界的闖蕩。云和月,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說起來都是那么優(yōu)雅得體,馥生心里生贊,她對自己的老公真是刮目相看,人還是需要成功哪!眼前這個高談闊論的壯年男子,天庭飽滿,皮膚緊致,一頭烏發(fā),腰身挺拔,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英語雖然有口音,語句里還會帶一點兒語法小錯誤,第一代移民哪個人說話不犯文法錯誤?老趙不緊不慢的自信把口頭小錯誤都遮蓋過去。你還別說,他的嗓音挺好聽的,怪不得有同事說他的英語有威爾士口音。馥生心里暗笑,不是威爾士,是威??谝簟?/p>
大秘書畢恭畢敬稱呼馥生為“趙太太”,系里的學生也這么叫,讓馥生有點受寵若驚。攀附上老趙這么一個成功者了,雖然還沒有到“升天”的榮耀度,她本人也不是“雞犬”之輩,但怎么說她都是沾了夫婿的光。在紐約,她是蕓蕓眾生之莉莉,到這里她變成有名有姓的趙太太。
過了幾年,家里換了更大的房子,杰克開始到哥倫布市唯一一家私立中學讀書。但老趙沒有停下成功男人的腳步。他在北京一家著名的理工大學做特聘教授后,從俄亥俄州立大學辭職,開始海歸北京。理工大學給他撥款建實驗室,并提名他做“千人計劃”學者。國內媒體對老趙的采訪已經(jīng)上了雜志封面,“世界材料學科前沿領頭人,放棄美國高薪和終身教職回到北京報效祖國”。這次他倒沒有催著馥生跟他搬家回北京。相反,老趙勸老婆帶著兒子在美國生活,理由是國內空氣質量差,霧霾對兒童生長期的肺部發(fā)育毒害極大。他自己準備做空中飛人,每隔幾個月在太平洋兩岸飛一個來回,到俄亥俄州過一星期家庭生活,再回北京做“海歸的旅美華人”。
馥生帶著杰克,還有老父親,過著準單親的生活。她有大把的時間在手上,她開始想起地下室里堆著從紐約搬家過來幾個沒有打開過的紙箱子,里面裝著她與王姛從舊書店和公共圖書館清倉中淘來的書。老趙回到家,偶然走進地下室取東西,紙箱子礙手礙腳,他會抱怨,說干嗎不把這些沒有用的東西清掉——捐出去,或者干脆扔掉……占了那么多地方,你又不讀。馥生現(xiàn)在對功成名就的丈夫言聽計從,她走進地下室,準備對那些箱子做一番清理。
書重,紙箱子雖然是厚馬糞紙制,被搬家公司的大漢野蠻裝運,丟進地下室以后胡亂堆疊在一起。過了幾年,馥生偶爾挑最上面一個紙箱打開,下手用力了一點,整個紙箱忽然嘩地從中間破開,其中的雜物和書籍像破膛后的魚肚腸一樣散落出來。一本薄薄的小書,輕輕落在馥生的腳面上。馥生撿起來看,是《兩只老女》,一個因紐特人的民間傳說。那是她離開紐約時王姛送給她的禮物之一。馥生把書帶上了樓。這本書僅一百多頁,估計一個晚上就能翻完。那時老趙開始頻繁地去國內出差,馥生一個人在家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她開始讀書。
那些從紐約運來的書,被她從地下室搬到樓上的書房里,整整齊齊地排在書架上。偌大的宅子就三個人,母子倆加上姥爺。如果杰克在學校有活動,姥爺看完中文電視的節(jié)目,早早回臥室休息,房間里更是靜悄悄的。馥生坐在書房的沙發(fā)上,書架邊的壁爐的管道里發(fā)出低低的共鳴聲。
讀書的時候,馥生每每會想起王姛。王姛在哪里?
她們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馥生離開紐約之前,王姛丈夫的度假村地產項目正在蒸蒸日上,酒店和公寓都在按計劃進行,馥生一個人飛到圣基茨去看女武士和她的地產業(yè)。
現(xiàn)在馥生撥打老友的電話,出乎意料,一個印度男人接聽,手機已經(jīng)換了主人。再撥打迪克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停機。馥生心里有點急,能出什么事呢?難道真的跟老友失聯(lián)啦?她只能上網(wǎng)搜王姛的信息。
迪克在加勒比海的海邊追求他的地產夢,就這樣,過了五年,一切欣欣向榮。結果一場無論是在規(guī)模上還是時間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颶風,把剛剛開始開業(yè)的度假村打回到爛尾樓的狀態(tài)。銀行停止貸款,迪克宣布破產。在他們準備再次搬家離開的時候,迪克心臟病發(fā)作去世。王姛孤身一人回到紐約,把自己剩下的最后一點錢,在布魯克林最偏僻的羊頭灣買了一間臨海的聯(lián)排鎮(zhèn)屋,平時用度靠社?;鸢l(fā)的退休金。
從威郡搬家去加勒比海之前,王姛和迪克花了一星期時間,把一房子的家具和收藏打包,搬到儲藏倉庫里。他們在外面輾轉多年,一直就住在公寓里。王姛忽然孑然一身回到紐約,她并不想也沒有力氣去碰那些舊物。待羊頭灣的房子交手,家里四壁俱空,舍不得再花錢買新家具,她決定去倉庫搬些可以用的家具回來,省錢,舊物利用。
當倉庫經(jīng)理推開倉庫的卷門,里面的舊物像炸裂的宇宙一樣呈現(xiàn)在她眼前,把王姛嚇了一跳!原來她有過那么多的東西??!倉庫管理員拿出儲存品清單,幾十頁長。王姛接過來,翻了翻,光是沙發(fā)就有四套,短幾,長條桌,咖啡桌,書桌有十幾張……王姛在倉庫里待了十分鐘,最后決定原路退出,那些舊物她什么都不想要,她根本不需要這么多東西。
第二天,王姛拿了清單的復印件,約了兩個賣舊貨的二手販子來倉庫,把這一倉庫的物什用一個價格全部賣出。她是真需要錢,否則這些東西都可以捐給慈善機構了。過了兩天拿到支票,她去辦了一個新手機號,與原來紐約的舊友切斷一切聯(lián)系。王姛要在有生之年做一個新人,不需要那么多牽扯,就像不需要那么多物件。
她尤其不想讓馥生看到現(xiàn)在自己的樣子。但是馥生在堅持找她,最后通過王姛做醫(yī)生的長子理查德的公開信息,才找到羊頭灣的信息。
就這樣,她們又接上了頭。每年馥生從俄亥俄飛到布魯克林去看王姛,小住幾天。每次見面,她和王姛都會做一個家裝小項目——或者重新粉刷墻壁,或者修理廚房的排油煙機,或者把浴室里破損的瓷磚換成新的。除了粉刷,馥生并不親自動手,她打電話去法拉盛找華人裝修隊,談好價錢,干活時她負責監(jiān)工。兩個工人一個三十多歲,年輕的才二十出頭,個子不高,精瘦,卻非常有力氣,兩只手各拎一只裝滿水泥的桶從門外走進浴室,步子快得跟風一樣,桶穩(wěn)穩(wěn)地,其中的東西一滴都不漾出來。
馥生給他們做炒飯,買了啤酒請他們,大家親親熱熱,他們叫馥生阿姨,叫王姛奶奶。有一天馥生站在浴室外,聽到他們在里面,用溫州話叫她們兩個“老太婆”。馥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們眼里馥生居然跟王姛差不多!她倆真實年齡差了20歲呢!等他們走以后,馥生站到鏡子前端詳自己,失望地想,我有那么老嗎?鏡子是新?lián)Q的,用刷了金漆的木頭鑲邊,浴室瓷磚也換成亞光面的油地氈,防滑,墻邊的踢腳線加寬,刷得雪白。馥生看著這些考究的裝修做工,心里的不愉快多少散了一點,好吧,這就是老太婆的家了。
現(xiàn)在,她們各自成功的男人都不在身邊——先走一步,或者到大洋的那一邊創(chuàng)業(yè)。馥生和王姛,變成書中的“兩只老女”。她們不是被遺棄的,她們有房有車有存款,但境況和幾百年前的部落老女差不多。
去年六月,她們一起做的事是換紗窗和粉刷廚房。那天下午等了幾天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雨后酷熱了幾天后涼爽下來,太陽落下去天空里映著粉色和紫色的彩霞,成群的燕子在空中急急地飛著、叫著,捕吃空中的夏蟲。門廊前的草地上升起閃閃爍爍的螢火蟲。王姛坐在前廊的搖椅上,那里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灘。
馥生在后院采了野薄荷,調了莫吉托酒,端出來給自己和王姛各倒了一杯。喝著喝著,王姛忽然說醫(yī)生最近在給她做各種奇怪的測試,還沒有做完,下周還有一次。馥生問是什么測試,體檢嗎?王姛說:“不是體檢,是記憶測試——比如說,報出一個時間,讓我在紙上印的鐘盤上畫出分針和時針應該在的位置……搞得像幼兒園學前班的課一樣!”王姛打著哈哈,但明顯有點緊張,她看著馥生專注地在聽,繼續(xù)道,“其中一個測試我的心理醫(yī)生,看上去只比我的孫女大兩三歲吧,她居然真把自己當作心理醫(yī)生了!”
“還有什么測試?”馥生問。
“還有就是報出幾個詞來,讓我記住,然后跟我談別的事,講一個小故事什么的,或者問我兒子在哪里讀的高中,哪里讀的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做什么工作,工作多少年了……然后突然就問我那幾個詞是什么?而且要按順序說出來,這我怎么辦得到?要不就是給我看幾幅畫,讓我記住畫中是些什么,過一會兒讓我回憶……這我哪里能做到啊!早就忘得干干凈凈啰……”王姛說。日落后光線黯淡,她一頭白發(fā)剪成短短的發(fā)型,頭頂?shù)陌l(fā)絲被晚風吹得飄起來,配著她尖尖的下巴,坐得筆直的姿態(tài),在暮色蒼茫中幾乎就像過去女武士,依然活潑美麗,看不出她的高齡。
“那最后什么結果?”馥生問,心里升起一絲擔憂。王姛搖搖頭:“結果當然不怎么樣啰,我哪里記得住那些詞,更別說按原來順序背出來?!别ド斐鍪謸Я藫鯅煹募绨颍涯槣惤哪?,說:“別想那么多了,換了我被送去做記憶測試,也可能答不出來,手忙腳亂的?!边@話明顯讓王姛松了一口氣。她舉起杯子喝一口莫吉托,酒里的薄荷加了冰,恰到好處的甜和涼,再喝一口,再喝一口,玻璃杯里的酒就喝掉一大半。她伸出兩個手指拈出其中一支薄荷,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莫吉托里添了龍舌蘭烈酒,酒精的力道隨著涼森森的液體傳遍身體,像一朵朵祥云把她摟進懷抱,再托起來。睡意上來,王姛把杯子放下,低頭睡著。馥生走進屋里取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
前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王姛開始糾結:油漆的顏色是不是太暗了,不夠明亮吧?原來的顏色是去年刷的,現(xiàn)在再換顏色是不是沒有必要,純浪費錢呢?還有,貼墻邊角的膠帶夠不夠,應該多買一卷吧……王姛在車里自言自語,最后馥生忍不住打斷她:“別再糾結,行嗎?那么小的事!”這句話很靈,王姛猛然醒悟,從自言自語的語流中回到現(xiàn)實,她說:“以后你看到我這樣,一定要大聲提醒。”
“我回俄亥俄,怎么能總提醒你呢!”馥生說。一大群野火雞,有20多只,從前方公路上飛過去,一邊飛一邊咕咕地叫著。馥生以為要撞上了,嚇得趕緊踩閘,結果這群身軀龐大的鳥安然落在路的另一邊。倒是后面跟著的車差點追尾,司機惱火地狂按喇叭。
馥生回到俄亥俄家里。有一天晚上,她正準備關燈睡覺。電話鈴聲大作,在整棟房子里響徹,十萬火急似的。住另一層的老父親都聽到,出了臥室門大聲呼喚馥生“快!快!”馥生連滾帶爬從床上起來,接了電話。原來是王姛,她說明天上午醫(yī)生要來家訪,還要求她的大兒子理查德也在場:“肯定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消息,必須要求家人陪伴著,難道是怕我聽到以后嚇得暈倒嗎?”王姛在電話里越說越急,帶著哭腔,馥生忙想出話來安慰她,同時心里納悶,為什么拖到現(xiàn)在才打電話給她?
第二天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等著電話。結果卻是一天無事,家里那個電話跟冬眠了一樣,一聲不吭。過了兩天,期待中的電話終于來了,馥生聽到電話鈴響,緊張得需要深吸一口氣,按一按胸口,才拎起電話。
果然是王姛,她聲音依舊活潑,說醫(yī)生來了,醫(yī)生特別喜歡新刷的廚房的顏色:“我跟他說那是今年最流行的磚紅色,我還把家庭雜志上的圖片翻出來給他看呢……”王姛絮絮地說著那天醫(yī)生家訪的細節(jié),聽得出她心情愉快,但說來說去,連幾年前買房子做決定時的情景都提到了,就是不提診斷結果。馥生在電話這頭聽得著急,要么是診斷結果太壞,王姛根本接受不了,才聲東擊西地繞著說;要么,她根本不記得醫(yī)生說的最重要的話了。這兩個猜測,無論哪一個都不妙。馥生不想追著王姛問,而且問了可能白問,又不能直接給醫(yī)生打電話——即便打了電話,醫(yī)生也不會告訴她這個陌生人,她和王姛非親非故。馥生長久地在電話那頭不作聲,王姛自顧自說完,覺得沒趣,說了再見就收線了。
過了一會兒,理查德來了短信,問馥生有沒有時間接電話,他有重要的事要說。馥生知道這回靴子真的落了下來。理查德是王姛第一次婚姻生的兒子,在波士頓的大醫(yī)院里做醫(yī)生。因為職業(yè)習慣,理查德的聲音永遠帶著理性的權威性,話語簡短,有點冷漠。現(xiàn)在他電話里說起自己母親的病,也是冷冰冰的口氣:“醫(yī)生說我媽媽不能再開車,或者獨自使用廚房里的煤氣灶,她現(xiàn)在的智力狀態(tài)尤其是短期記憶力都極不穩(wěn)定。醫(yī)生給她開了藥,緩解大腦老化的癥狀,但也只是緩解,不能根治??傊?,她不能再一個人居住?!?/p>
“我兩個月前去看你媽媽,還在她那里住了幾天,她還好好的,只是,只是有時會焦慮。”馥生說。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然后理查德說:“焦慮是老……癥狀的一部分?!蹦莻€病的名字,在他發(fā)音時囫圇跳了過去,不敢報出全名,好像怕驚動了什么,要避諱。最后的解決方案是把王姛搬到老年醫(yī)護機構,溫斯頓養(yǎng)老院是其中一個不錯的選擇,離波士頓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價格也不貴。馥生心里不愿意,也知道這是人家兒子的決定,輪不到她來反對。不久,王姛從布魯克林的聯(lián)排鎮(zhèn)屋搬到了新罕布什爾州的老人公寓。
馥生住在Holiday Inn假日酒店,建在新罕布什爾22號州公路邊。背后是一條小河,河的對岸山坡緩緩上升。山坡的邊緣有簡單的木樁和鐵絲圍成柵欄,柵欄邊豎著一扇破舊的牌子,上面寫著“美姬有機農場”。馥生到的那天,黃昏天光昏暗,坡上隱約傳來牛鈴的單調重復的叮當聲,幾只模糊的移動的黑影,正緩慢地往農舍方向走。山脊是漆黑的,唯一的亮光來自那個農舍,農舍大門敞開,溫暖的燈光像流水一樣從那里散出,在黑暗里光線并不能照多遠,只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身形巨大、性格溫柔的奶牛,通體黑白或者棕黑色紋章,春夏天在開著花滴著露水的草地上,過的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馥生看著戀戀不舍。馥生往農場方向望著,幾乎可以聞到奶牛溫熱的微微潮濕的呼吸,天空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在靜謐的夜空中排列組合成古老的圖案。一陣寒風吹過,凍得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輛加長載貨卡車,打著雪亮的車燈從遠處的路上疾馳過來,多缸柴油引擎發(fā)出震天動地的聲響。車到坡口,減速,拐彎,車燈像探照燈掃射一樣掠過假日酒店,掠過馥生站的地方。然后轟隆隆地上坡,開進農場里。
第二天早上,馥生從Holiday Inn出來,氣溫沒有昨天低。在北方生活多年的馥生知道,一場大雪即將到來。沒有風,樹枝上一只鳥都沒有。馥生幾乎可以聞到空氣中飄的雪的味道,她一直喜歡這種大災害到來前的不祥之感,好像好萊塢大片開始前的期待。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清掃一切老病,一了百了!馥生想。她決定帶王姛出一趟門。
王姛還是穿著昨天那條長褲,但換了一件洋紅色的毛衣。馥生夸她氣色好,王姛謝了她的贊美,然后擺擺手,明顯是不相信“氣色好”這句恭維。她臉上揶揄的表情,讓她接近原來紐約人的狀態(tài),馥生很滿意。王姛把那個帶爪的拐棍擱在一邊,說這回我們得用上真家伙了,說完讓馥生從臥室推出“真家伙”,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助行器,半人高,帶著黑色的座位折疊上去。馥生跟在她后面,推著助行器一步一步小心地邁著步子。王姛今天心情很好,哼著歌。助行器的四腳有輪子,已經(jīng)被王姛操作得很順溜了。
馥生把車停在B座的大門口。從走廊到大門,王姛顫顫巍巍地走著,熟練地運用助行器的支撐,像爬山那樣走過這段距離。馥生扶著王姛坐進副座,結果自己怎么都不能把真家伙折疊起來。王姛坐在車里指揮,“這里用勁”“按這里”,馥生覺得自己再使蠻勁就把它壓散了,它忽然聽話地收起來了。
一旦坐進車里,好像從戰(zhàn)場到了安全區(qū),王姛挺直了背機警地看著前面的路,告訴馥生應該在哪里拐彎,上到哪條路上,很熟絡?!澳悴诲e嘛!”馥生夸她,王姛笑笑,說,我眼睛還看得見,這個地方是老人公寓的居民愛逛的也是唯一可以去的地兒,每周一次出門,我都來過好多次了。馥生以為是去什么中高檔的百貨店,不是梅西,但至少是“潘尼”,結果到了面前才知道是賣二手貨的救世軍舊貨店。
店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雪亮,鋪著油地氈的地面灰撲撲的。進店后見到擺放的琳瑯滿目的商品,這“兩只老女”都精神為之一振。這家“救世軍”大得如同倉庫,她們走在其中,好像迷宮里的老鼠。走到一半,地上鋪的油地氈已經(jīng)變成刷了絳紅色防水漆的洋灰地。王姛說要小心了,在這地上摔倒夠嗆!她抬眼看到前面一排貨架上擺的刻花水晶杯子,又眼里放光,繼續(xù)往前走,“我需要好的飲水杯。現(xiàn)在公寓里的瓷杯子笨重得像軍隊里的大兵用的。”馥生被一排金色的舊畫框吸引,看到就舍不得走開,就這樣,進店后不到一分鐘,她們扎進各自喜歡的角落。
馥生計劃買幾個三到五寸見方的相框,細細的金色框邊,尋思著可以用來放王姛那些黑白舊照片。這幾個相框夾了舊照片組成一組,掛在近沙發(fā)的墻上,可以給王姛現(xiàn)在的客廳增色不少。貨架上擺著至少有四五十個顏色和材質不一的相框,細找之下純金色的很少,選中了顏色的相框拿到眼前細看又發(fā)現(xiàn)不少問題,邊角破損或者玻璃有裂痕,反正都是二手貨常見的毛病。馥生挑來挑去挑不到幾個令她滿意的,但是興致勃勃,她喜歡買這些小擺設小玩意兒。這時背后一聲響,不是尖叫,更接近于倒抽一口冷氣,馥生突然意識到王姛不在身邊了。馥生轉過聲,目光穿過整個救世軍店,在她不遠處王姛已經(jīng)倒在地上,臉上已經(jīng)破了多處,鮮血淋漓。她手里還抓著一只水晶杯子。王姛臉上的表情,既不是害怕也不是疼痛,而是大吃一驚,好像跌倒的是別人,她眼睜睜在一邊看著。
原來王姛在那排水晶器皿前看得津津有味,看中一個小巧的水杯,從外形上斷定那應該是一個意大利名牌貨。她想挑出至少一對杯子,伸手在杯子中間擺弄著,把看中的從一堆大小樣式不一的杯子中挑出來,拿到面前……就這樣,看著,把玩著,她的手不小心離開了助行器,踮足,去夠上一層貨架上的東西,失掉平衡,整個人直直地摔倒。倒下時把貨架上的水晶玻璃瓶、骨瓷盤碗都掃了下來。這些易碎品像電影里的慢鏡頭演的那樣,紛紛落地,玻璃碎片雨一樣地在地上飛濺起來。王姛的臉和額頭被碎片劃破,臉上毛細血管豐富,頓時鮮血淋漓!馥生看到地上躺著一個滿臉是血的老人,嚇得腿都軟了,心驚肉跳地走近,想把王姛扶起來,又不敢亂動,怕她已經(jīng)摔壞了胯骨或者撞傷了大腦,結果馥生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看著,一個售貨員聽到聲音,從店前面的結銀處沖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在打電話求救。
馥生唯一一次去圣基茨,迪克開發(fā)的度假村正在興建中。事業(yè)順利,迪克好像年輕了十歲,新入了一艘八成新的小游艇,興致勃勃要帶兩個女人駕船出海。小游艇停在圣基茨的碼頭邊,迪克和馥生先上,王姛隨后。馥生跳上船,游艇狠勁地擺動了一下。馥生站穩(wěn)了,剛想說一句笑話:“怎么我這么沉啊,把船都壓得抖三抖?!痹掃€沒出口,王姛已經(jīng)緊隨其后邁步上船。風起浪涌,游艇朝著海的方向漂了一下,王姛沒注意,一腳踩空,跌進船和碼頭之間渾濁的海水里。她不會游泳,一進水,海水淹沒了她的頭頂。迪克在船上手忙腳亂,大喊大叫碼頭上的救生員來救人。但水里的王姛抬起頭隔著深水往上望著船上的動靜,一臉平靜,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著她往海水深處走,她沒有任何抵抗,完全順從。
這一次也是如此,王姛安靜地倒在地上,馥生尖叫……
王姛在急診中心過夜,做了核磁共振檢查是否有腦出血——沒有;拍X光片子查胯骨是否骨折——也沒有。最大的傷口在手背和腕部,被貨架框的金屬毛邊劃出一條幾寸長的口子,縫針后用止血布輕輕蓋上,一周后檢查皮膚愈合的情況……“要是不愈合怎么辦?”馥生問,她盡量想跟醫(yī)生多說幾句話,醫(yī)生回答:“會愈合的,不行再想辦法?!?/p>
緊急中心當班醫(yī)生是一個英俊漂亮的年輕男人,歐亞混血,胸口的銘牌上寫著“特克醫(yī)生”,年齡看著比馥生的兒子都小。他有一張皮膚緊致的國字臉,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兩腮和下巴是棱角分明的鐵青色。身高有六尺,長腿細腰。無論是臉盤還是身架這位醫(yī)生都可以直接去出演醫(yī)療電視劇。經(jīng)過救世軍店那一番驚嚇,馥生難以置信會來這么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她特意注意看特克醫(yī)生左手的無名指戴婚戒沒有,果然那里有一只白金婚戒。馥生想象特克醫(yī)生娶另外一個醫(yī)生或者護士,小兩口都做醫(yī)務工作者,年紀輕輕收入可觀……特克醫(yī)生濃眉大眼在戴著口罩的臉上真是風情萬種!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色瞇瞇的老阿姨,馥生覺得好笑。
幾個月前,王姛入住后第一次跌倒,前來治療的也是一個帥氣年輕的男醫(yī)生,金發(fā)碧眼,“長得活像布拉德·皮特,把我身體的每一寸都摸了一遍,我還以為一腳進天堂了呢!迪克活著的時候我們都沒有那么親熱過……”王姛在電話里興奮地跟閨密匯報,好像高中女生。但馥生感受不深,她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進醫(yī)院了。
整個下午都花在做各種檢查中,熬到下午六點,馥生和王姛都筋疲力盡。王姛的胳膊上纏著長長的膠布,右眼眼眶下開始出現(xiàn)黑眼圈,那是淤血的征兆?!拔夷芑厝幔课疫€可以走路的。”王姛怯怯地問,特克醫(yī)生搖搖頭,不讓她離開?!澳愕昧粼谶@里至少一個晚上,需要隔夜觀察,若是有腦出血,癥狀有時不會那么快出現(xiàn)?!?/p>
既然王姛要留在這里觀察,馥生決定也留下來。病房里的沙發(fā)可以拉開來擺平,變成單人床,護士送來了毯子和枕頭。王姛吃了止疼片,風輕云淡,一臉輕松地躺在那里,不停地撥弄手腕上印著病人姓名年齡的塑膠手環(huán),不時舉起來看一下。她平時總戴一只銀手環(huán),現(xiàn)在藥物作用下開始迷糊,把塑料手環(huán)當作自己的首飾。馥生看在眼里,心里擔憂,起身下樓去小食堂吃飯。
食堂里的熱漢堡和湯已經(jīng)賣完了,只剩下幾個包在透明保鮮膜里的雞蛋色拉三明治和火腿三明治,看著像蠟做的,馥生沒有胃口。她特別想喝點熱的東西,就沖了一杯熱巧克力,就著一包炸薯片。
挑了一個電視對面的位子坐下,電視里正在放一個科幻老電影——外星人、地球毀滅、末日拯救等。馥生看著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里看過這部電影。這時王姛的兩個兒子在餐廳的門口出現(xiàn)了,臉色沉郁,丹尼的眼睛下帶著青色的陰影。丹尼從加拿大魁北克省一個滑雪基地開了8小時的車連夜趕來的。見到馥生就像見到親人,兩個中年男人的臉上立刻就綻出笑容。
理查德是醫(yī)生,穿著西裝;丹尼穿著很隨意,精瘦的臉上蓄著山羊胡子,的確像藝術家。理查德有點中年發(fā)福,丹尼身材保持得很好。上一次見面是在十多年前了。唯一讓馥生意外的是這兩個中年男人的稀疏的頭發(fā)。理查德隨他爸爸彼得,曾經(jīng)有一頭茂盛的棕色卷發(fā)?,F(xiàn)在盛況不再,只剩下后腦勺中部的一圈,頭頂心都禿了。丹尼隨王姛,黑發(fā),沒有謝頂,但是頭發(fā)缺打理,沒有像他母親那樣經(jīng)常精心染過,一半的頭發(fā)都白了。
他們快步走近前,熱情地跟馥生打招呼,拉開椅子坐在桌邊。過去幾個小時馥生一直在急救室陪著王姛,提心吊膽,什么都顧不上?,F(xiàn)在獨自坐著,喝著香甜的熱巧克力,忽然面對王姛的親人,仿佛瞬間卸下重任,她哭了:“真是太對不起啦!帶你媽媽出門完全是我的主意,都怪我,我沒有看好你們的媽媽……so sorry!”
理查德?lián)u搖頭,說:“您不要自責了,媽媽喜歡有人去看她,有人跟她說說話,有助于減緩她的病情。”馥生感激地點點頭。但是他之后說的話,她不愛聽:“我媽媽年齡大了,摔倒是常見的事,這半年里已經(jīng)兩次摔倒,這是老年化的標志性癥狀?!别ドf:“老年?在她摔倒之前一切正常,說話,走路,吃飯,她不像你們想象的那么遲鈍。我們在店里挺開心的?!?/p>
丹尼說:“摔倒是……的典型癥狀。我媽媽現(xiàn)在用的藥,延緩腦部鈣化,是純延緩作用,醫(yī)生說不能根治,最多再拖一兩年?!别ド牪欢f的那個病的拉丁字,但她本能地想為王姛辯護,說:“她沒有老癡,不是阿爾茨海默病,也不是帕金森。她說話思考跟常人無異。你媽媽已經(jīng)87歲,這清醒的兩年對她非常重要啊!這也許是她人生最后的兩年……”馥生聽到自己的聲音里近乎哀求的意味,她自己都嚇一跳,最后的兩年!這話是她說的嗎?
“是正常,唯一的問題是她不停地跌倒,然后必須住院治療?!钡つ嵴f,“我和理查德商量,決定把她移出去,換一個地方,現(xiàn)在這個老年公寓不適合她?!闭f到最后,他略略提高了聲音,有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馥生吃驚地睜大眼睛。王姛這兩個兒子的決定,她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對。馥生不想放棄,說你們愿意把她接回家同住嗎?她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特別需要人陪伴……
馥生說到這里,丹尼眼睛已經(jīng)紅了,鼻子里吸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我現(xiàn)在住在魁北克,跟男朋友一起做滑雪教練,冬季正是我們掙錢的時間,我們住在滑雪場的宿舍里,我沒辦法……”說到最后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頭完全低了下去。
理查德伸手摟一下丹尼的肩膀,說:“你不用擔心錢,有我呢?!闭f完他轉向馥生,說:“跟我們同住不現(xiàn)實,我現(xiàn)在剛剛進醫(yī)院的管理層,經(jīng)常要出差?,F(xiàn)在的妻子南希一直跟母親合不來。當時找這個地方,錢是一個考慮,這里比波士頓便宜很多,那時我在換工作,手頭緊。現(xiàn)在錢上完全沒有問題了。我可以出錢把母親搬到一個全護理的地方,費用全由我來。現(xiàn)在這個地方不夠好,也太偏僻。我們可以集中在波士頓附近的好多全護理中心給她找一個地方,這樣我周末可以隨時去?!?/p>
馥生聽罷他的計劃,直搖頭:“再換一家?新環(huán)境她會更糊涂、更無所適從了,現(xiàn)在這個老年公寓才勉強適應。能不能讓她住回羊頭灣的家里呢?你們誰能陪她住一段時間?”
丹尼面有難色,說:“現(xiàn)在沒辦法回布魯克林,夏天我可以陪她住,可以住半年。只是現(xiàn)在這幾個月,我們得掙錢?!崩聿榈?lián)u搖頭,布魯克林到波士頓開車要三個多小時,自己只有周末能過去,長時間陪住是不可能的。然后他繼續(xù)說找一個更好的養(yǎng)老院的計劃,24小時全護理,說著說著掏出手機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
馥生理解他們,讓老母親住護理中心不能說明兩個成年兒子自私、冷酷。但讓馥生心里不痛快的,是他們那種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從速從簡解決母親的問題。馥生嘆口氣,這兩個人的德行,很難不讓她聯(lián)想起自己已經(jīng)成年但還年輕的杰克。但她能要求理查德和丹尼什么呢?她只是王姛多年老友而已,一年一次前來看她,陪她購物,陪她讀書,陪她裝飾家里的墻壁,建議怎么擺放家具……在親情的天平上,她什么都不是?,F(xiàn)在是最關鍵的時候,王姛沒有幾年好活啦!馥生急得想大喊,但面前是兩個神色憔悴的中年人,話到嘴邊又止住。
眼淚又涌上來了,她抹了抹臉,轉過頭去,點點頭,說明白了,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急著告訴你們的母親,先等等,行嗎?”他們點頭,接著說了搬家去新護理中心的時間段,然后離開。丹尼明天還有滑雪班要教,當晚就得駕車回魁北克。他的車舊,連續(xù)開長途怕出問題,現(xiàn)在要去車行修理車閘和輪胎軸。三人告別,各奔東西。馥生還是坐在餐廳里,他們走了,這時進來七八個吃飯休息的醫(yī)護人員,馥生的淚眼里看著這些人像看焦距糊了的視頻。一個小兒,牽著媽媽的手走進食堂,一高一矮兩個人,在自助柜臺前挑東西,馥生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等她收回目光,她面前的熱飲料已經(jīng)涼了。馥生推開那杯冷了的巧克力飲料,覺得非常疲憊,一天的倦意和歉疚突然都涌上來,把她和周圍的人隔開來。
想到孩子,馥生忽然非常想家,自己那個空巢,沒有太多煙火氣,但好過醫(yī)院。杰克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再過十幾年,自己也年近八十,腦子糊涂,杰克也會把自己送到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老年公寓嗎?老趙是指望不上的,馥生想得灰心。
病房里的儀器發(fā)出各自不同的聲音,嘀嗒聲,呼吸機引擎的開合聲……形成固定的背景混音。最惱人的是一個什么儀器,間隔四五個小時嘀一聲,聲音特別像鬧鐘,把正在打瞌睡的馥生吵醒。這嘀一聲響后,就有一個護士進來,在那個機器上按一下按鈕,讓機器復回沉默的狀態(tài)。每一次進來的護士都是不同的人,那個機器好像是給護士當班打卡用的。
病房在夜里非常冷,馥生身上的毯子薄得像紙一樣。暖氣出氣口的風吹到馥生的臉上,已經(jīng)不熱了,但是干燥,刮過她的皮膚,最后她實在不能忍受,拿外套罩住自己的臉,把那股妖風擋在外面,這一夜睡得非常不踏實。
上一次在醫(yī)院陪夜,還是在南京,多年前母親再次病重住院,她在醫(yī)院里值班。家族里親戚多,輪到老爸陪夜的那天老爸叫上她。馥生不日就飛美國,陪夜那晚可能是最后一次跟老媽待幾個小時,是她唯一盡孝的機會,于是欣然前往。病房里放著一張家里送來的躺椅,另外還有一把醫(yī)院提供的大椅子,這兩個臥具就是他們準備過夜的“床”。
凌晨四點,老爸打瞌睡,馥生把躺椅讓給他休息,自己坐在椅子上,病房里燈火通明,她睡意全無,雙手靠在病床的邊緣托著頭,眼睛盯著老媽媽的臉發(fā)呆。一道青黑色的陰影像水文線,又像一只緩緩摸上來的手,自下往上,從老母親露在外面的脖子開始往臉上蔓延,下巴,嘴唇,鼻子……一直到額頭,這個青黑色的陰影停在那里,沒有繼續(xù)往老媽的頭頂心方向走。過了幾秒鐘,或者十幾秒鐘,突然她全身一震,劇烈地咳嗽……這時陰影退下去,老媽突然睜開了眼睛,看到馥生在身邊,她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笑,說:小妮子!
那一晚之后,老媽媽并沒有過世,又繼續(xù)活了五年,直到有一天在睡夢中安然離世。馥生在守夜后的第三天坐火車去上海,從浦東新機場搭美聯(lián)航的飛機飛回紐約。那一次返寧,除了奔喪,她有十年沒有再回過南京。多病的老媽媽去世后過了不久,馥生把老爸辦探親帶到美國來。馥生把那天晚上凌晨四點看到的說與老爸聽。他搖頭,說,忘掉這個事吧!凌晨四點是人體氣場最低、精神頭最差的時刻,按迷信的說法,那個時刻魂魄不能自我保護,人會在暗黑之中看到各種負能量的東西,你看到的像水文線一樣的陰影——那其實是靈魂在疲憊至極的投射。
馥生躺在沙發(fā)床上,不停地用老爸的話提醒自己,睡吧,睡吧……但她心里那些自責,卻老是浮現(xiàn)上來——想救王姛卻又無能為力,想帶王姛回家卻不能夠……這些念頭在腦中沖撞,馥生的心力落到最低點。病房里的冷像鞭子一樣打在身上,但她不敢朝王姛那邊望,她害怕看到青黑色的陰影爬上王姛的面頰。
蒙眬中她仿佛看到年輕時的王姛,站在路邊,逆風對著車流吹出一個響亮的口哨。馥生仿佛真的聽到那一聲口哨,從20年前的時間深處傳過來。馥生突然不怕了,好吧,要是你真的熬不過今晚,也好!你能走得一身輕,省得被老癡和中風糾纏,被帕金森病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到這里,心思怨念放下,馥生的身體輕松起來。
慢慢地,睡意來了,在昏昏沉沉中馥生做了一個決定,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步,不如惡人做到底,就把王姛帶回羊頭灣海邊的家,就是死也死在自己的家里,讓那兩個不孝子丹尼和理查德見鬼去!計劃之后,她的心安靜下來,在萬里之外的丈夫老趙,不知道此刻在干什么呢?被證監(jiān)會請去配合調查?還是他就是找一個借口不回來?自從搬到俄亥俄以后,老趙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里,不是在北京,就是在去北京的路上。想起老趙,馥生啞然失笑,多久都沒有想起千里之外的丈夫了,估計他也想不起我,彼此彼此吧……馥生慢慢陷入夢鄉(xiāng)——阿拉斯加內陸西部一條不知名的河邊,春天,熊熊的篝火邊,濃煙上升,驅走空中飛舞的密密麻麻的蚊子,兩只老女,坐在火邊,正在低頭縫制,把手里的兔皮做成手套和背心,紅色的火光映出她們的臉,她們背后是剛剛冒出新葉的旱柳和白樺林……
第二天早上醒來,陽光普照,馥生睜開眼睛的一瞬被太陽光晃得目眩。謝天謝地,老爸說的是對的,世界沒有在夜里淪落。昨天晚上入睡前那個念頭,在她心里回旋。王姛醒來,兩只眼睛懵懂地看著好友在身邊,半天反應不過來自己在哪里,馥生怎么會突然跑到這里來的,“你好??!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來了?”王姛問。馥生回答,今天是“兩只老女”的日子。
馥生去吃早飯,然后決定給租車公司打電話,把租車時間延長。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走到急救中心樓外面的小花園,躲著人,真像在密謀什么行動。小花園地處坡頂,很荒涼,一個人也沒有,花圃里的花草都被齊著地皮剪了枝,堆上褐色的鋸木屑,只有冬青灌木還是青翠的,陰沉的天空下唯一一點綠色。從那里可以看到遠處發(fā)電廠的煙囪,煙囪很高,還冒著白色的濃煙。那煙在寒冷的空氣里,直直地吹上去,一波一波。馥生盯著那處看了一會兒,一邊給租車公司打電話。租車公司是全國連鎖的大集團,電話業(yè)務估計外包給印度了,一直等一直等,才有一個口音濃重的人來接。
租車搞定以后,她站在花園里還是不想走,最后決定給俄亥俄家里的老父打個電話。結果她還沒撥電話,老趙又來電話了,他說話期期艾艾的,聊了幾句國內的霧霾以后,老趙忽然柔情地說老婆你想我嗎?我現(xiàn)在還挺想你的。馥生把手機放遠一點,看了看電話,她不太敢相信這是老趙在說話?!袄馅w,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嗎?”馥生脫口而出,她真急了,老趙這么反常,不是重病——其人將死,其言也哀,就是要跟她提離婚。后一種可能性還大一點。
老趙還是說沒事,真的沒事,我就是不能回美國,現(xiàn)在心里有點傷感。
馥生說好吧,我現(xiàn)在新罕布什爾,要幫幫王姛度過這段時間。老趙沒有吱聲,馥生以為他想掛電話了,等他說再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覺得你對王姛要比對我好多了?!澳悴辉?,你永遠不在家?。∥乙恢本鸵粋€人,加上我爸幫我?guī)Ш⒆印!别ドf,這番話甫一出口,像冰面上的裂紋,先是一條幾乎不可見的縫隙,突然之間裂縫貫穿整個冰面……馥生一口氣說出許多話,老趙在電話那邊很安靜,這安靜堵了她的口,那些更直白也更難聽的話都沒說下去。心里話是絕對不應該說出口的,它應該爛在心里,這是馥生的家教,所以老趙沉默,她也沉默,最后老趙說再見,她說好,電話掛了。
馥生在那里,忽然忘記不知道該做什么,該去哪里,直到電話鈴又響起來,她看都沒看就接通,大聲說老趙你這個混蛋……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咳嗽,然后呼哧呼哧喘了幾下,一個蒼老的聲音,“我是你爸爸”,馥生這才意識到電話是俄亥俄打來的。
老爸一聽到她的計劃,果然立刻火冒三丈,直嚷嚷:你不是說過幾天就回來的嗎?老趙打來電話了,你不管管自己的丈夫,管人家什么閑事??!馥生說老趙跟她隔著一個太平洋,兩大洲,她怎么“管”啊……
這個長電話講得精疲力竭,馥生不停地說我要走了,我們回頭再說行嗎?但是老爸還是不依不饒地曉之以理。最后老爸突然說,《新聞聯(lián)播》開始了,我不管你們的事,回頭說,然后電話又掛了。那是美洲中文臺轉播央視新聞,每天上午定時播出。
老趙幽怨的話,在馥生走回病房的一路,一直在她腦海里回響,老趙說得沒錯。
從護士眼皮底下把王姛偷偷帶出醫(yī)院,比馥生想象得容易。進急救中心時,醫(yī)生給王姛皮下掛水,歷時半天,第二天早上掛水的針頭就拔出來了。吊水結束是逃離行動的關鍵,否則那個皮下針頭脫離身體時會自動發(fā)出嘀嘀的警報聲。上午醫(yī)生查房后,馥生幫王姛穿好衣服,然后出門,假裝散步,走過護士站的前臺,一直到走廊另一頭右拐,坐電梯到一樓。護士站那里有三個護士,其中一個在打電話,另外兩個在翻看病歷。她們抬頭掃一眼面前慢慢走過的“兩只老女”,并未起疑。一樓門廳看門的警察盯著小電視上的橄欖球淘汰賽的復播,對她們走出門去視而不見。為防止王姛跌倒,馥生攙扶著她的手臂走得很慢。攙扶的那只手上,還夾著馥生和王姛各自的坤包,包夾在兩個人之間,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一路上馥生隨時準備著警報聲響起,保安從后面追過來把她倆攔住,就像在電影里演的那樣。但是走廊到電梯一直靜悄悄的,一直到她們出了門來到停車場,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雪已經(jīng)開始下了,稀稀落落地,在空中打著旋落下來,還沒有起風,路邊隔離帶的矮松柏濕漉漉的,看不出有積雪。馥生把車先開到麗都假日酒店。她把車停在前臺門口,先扶著王姛進前臺邊的小廳坐安穩(wěn)了。然后飛快地回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裝進小行李箱,再奔回前臺結賬。王姛聽話地坐在那里,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一動不動。看到王姛,馥生松了一口氣,她生怕她再次走失或者跌倒。
上路前,馥生的車在農場的坡上停了一下。坡上空蕩蕩的,黑白奶牛不見蹤跡。幾十只褐色的加拿大鴻雁,在坡上揀草籽吃。高大的頭雁看到馥生走近,警覺地停下,啊啊地叫了幾聲,好像聽到命令,這群鴻雁突然呼啦啦地飛起來,飛過馥生和王姛的頭頂。它們啊啊地叫著,起飛時亂了幾秒鐘,升到半空時已經(jīng)調整隊形,排成整齊的V字形,在天空中越飛越高,零星一兩枚雁羽,落在馥生的腳邊。一直目送著雁群遠去,馥生才把目光收回來?,F(xiàn)在棕色的坡上只有草垛,農舍黑著燈,大門緊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整個地方干凈、蕭索,沒有一點生息。“走吧,沒有什么可看的了。”馥生對王姛說,一邊扶著她走回車里,要下雪了。
往南的征途就這樣開始了。車里的收音機每隔15分鐘就播放一遍暴雪警告,天氣預報員無比興奮。馥生暗自叫苦,好在高速公路上沒有積雪,車流也暢。馥生踩緊油門提速,把車的雨刷打開,熱空調打到防凍一檔位,她想盡快離開新罕布什爾州。
王姛坐在副座上,她看著車窗外的一切,不停地問老人公寓怎么還不到呢?馥生說我們現(xiàn)在回布魯克林,不回老人公寓了。重復了幾遍,王姛終于開始get到這個新計劃,她的思路轉到房門鑰匙上,再問:“我們怎么進去呢?鑰匙在房產中介手里吧?”馥生回答,你不是說過鄰居桑迪家有一套備用的鑰匙嗎?王姛點點頭,說是有的。過了一會兒,王姛的思路轉到供暖上,說:“拿到鑰匙進門,房間里冷死了,我們怎么辦?防止水管凍破,暖氣開到最低,現(xiàn)在那里肯定冷得跟地窖一樣。”王姛的聲音憂心忡忡。
馥生說我們把暖氣溫度調高,過一會兒整個房子就會熱起來的。王姛信任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她說,然后我就住在那里,哪里都不去了。馥生說對,我們住在那里,我陪你住……到時候可以請一個護士上門給你檢查。王姛說太費錢了。馥生說能搞定的,不要擔心,社保醫(yī)療里有這一項。王姛很滿意了,說那我睡一會兒哈,困了。
馥生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小,車里安靜下來。雨刷有節(jié)奏地掃過車的前窗,一下一下把視野掃清。馥生緊盯著前面的路,小心地握著方向盤,不敢有一點閃失。她知道,從現(xiàn)在起,任何事情都得靠自己搞定了,自己帶著王姛上了一艘正在下沉的船,這艘船上只有她們倆。
手機不停地在響著,她的蘋果手機,王姛的碩大無比的老人手機,都在打擺子一樣抖著,這兩只手機現(xiàn)在都是靜音。不用看她都知道是王姛的兩個兒子分別打來的,自從她們從醫(yī)院跑出來,理查德已經(jīng)打了三個電話,留了兩個語言留言,這兩個成年男人若是知道馥生帶著老母往布魯克林的家里一路狂奔,絕對要炸了!他們會打電話報警嗎?搞個橙色警報——87歲老人,女性,亞裔,五尺九身高,行動遲緩,語言溝通不暢,容易跌倒,被一個65歲亞裔女性從新罕布什爾州的肯特鎮(zhèn)急救中心帶走。綁架者開銀灰色雪佛萊轎車,屬于亨特租車公司,馬薩諸塞州牌照;綁架者目測沒有隨身攜帶任何槍支武器,不具有侵犯性;綁架者性情溫和,英語溝通有時口齒不清,聽力無礙,理解力沒有問題。綁架者駕駛技能拙劣,隨時可能迷路,心慌,血壓升高后易頭昏,需要立刻臥床休息……
馥生想到這里差點笑出聲來。王姛雖然半失智但怎么說都是成年人,不能算綁架吧?綁架不綁架,不想管那么多了。
到達羊頭灣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小區(qū)大門口的雪深過膝,被之前開過的車壓出兩條深溝。馥生開著雪佛萊車沿著那兩條深溝軋過去。王姛的聯(lián)排房子在一個小坡上,馥生拼足一口氣,把油門踩到底,車像鉚足勁的公牛一樣在雪堆里沖上坡,揚起的雪花落在車的后玻璃上。到達后,王姛使勁推開車門,佩服地看著她,好像馥生是前來營救她的英雄。馥生謙虛地笑了笑,但還是蠻得意。
她們從鄰居那里拿到鑰匙,也拿來一些蘋果,一大盒“好事來”買的大包裝的雞肉餡餅,還有咖啡和半加侖牛奶。車道的坡厚厚地積著雪,晚上去超市買菜是不可能了。馥生用微波爐把雞肉餡餅熱了,又用咖啡壺煮了一壺咖啡,端到餐桌前給王姛吃。王姛臉上的烏青已經(jīng)全顯出來了,加上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樣,簡直就是一個家暴受害者。但王姛興致很高,不停地叫馥生“達令”,我的親愛的……咱們終于逃出那個病房了!在那個鬼地方晚上根本不可能睡覺,每兩個小時護士進來把你叫醒查這個查那個,還有什么鬼儀器時不時要響一下……馥生點頭再點頭,有點意外王姛對這兩天發(fā)生的事記得這么清楚?!拔覀兒苄疫\,當機立斷跑出來了,否則一個猶豫就困在路上了?!彼f。餐桌對著的大飄窗,可以看到雪下得像在撒鹽,又密又急,窗戶的四角以及田字形的窗欞上已經(jīng)厚厚地積下一層白色的雪。屋里的暖氣無聲地從地下室的鍋爐里沖出來,熱烘烘地包圍著這兩個看著雪落下的老女人,沒有什么比這一刻更舒坦的了。
王姛突然說,我現(xiàn)在死在這里也值得了。馥生的眼圈紅了,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有幾年好活呢。王姛繼續(xù)道:“要是突然死了,也比老癡強——大小便不能自理,被老人院的護工虐待,打耳光。”馥生不作聲,她其實同意這個選擇,可是人的結局,真能由我們選擇嗎?怎么死,是命數(shù),its your lot。王姛注意力已經(jīng)又轉開了,她犯困了,搖搖晃晃站起來,想去洗洗睡,卻在房里打轉,怎么都找不到浴室。她犯糊涂,把這個地方當作老年公寓,以為進門右邊就是浴室。馥生起身,帶她去。王姛進了自己原先的浴室,又明白過來,她完全知道洗浴的東西在哪里,讓馥生別擔心。馥生讓王姛開著門,自己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有情況隨時可以進去。
聽著浴室里嘩嘩的水聲,馥生心里松口氣,隨即又開始憂心,她回俄亥俄,王姛一個人在這個三臥兩浴的大房中怎么過下去呢?這個家對老年的王姛來說的確太大了。
馥生站起來,看著墻上的舊照片。其中一張是她倆的合影。在紐約上州的天水莊園。照片是在天水湖邊拍的,兩個漂亮的中年女人,都穿著大毛衣,毛呢裙,露出纖細漂亮的小腿。王姛戴著杰奎琳夫人戴的那種超大框的太陽鏡,馥生用彩色絲巾裹著頭,頭靠在王姛的肩上,在秋陽下她們美得像電影明星。
馥生對那次秋游記得清清楚楚。她們出門去紐約上州的大山深處看紅葉,在天水山莊住了一晚?;貋淼穆飞宪噿佸^了。那一帶手機信號不好,王姛給路邊緊急服務熱線打電話,通話時有時無。她們坐在路邊等著緊急服務的車,望眼欲穿,四周蟲鳴響起,貓頭鷹咕咕咕地叫著。每一次遠處來車的時候,王姛都打開手電,使勁地朝車的方向晃著,她怕那些飛馳而來的車看不到她們,撞將上來。等車過去了,王姛立刻把手電關了,節(jié)省電池。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大學的時候,有次跟男朋友在加州開車旅行,出過一次大車禍。”王姛說,眼睛望著遠去的皮卡的紅色尾燈。男友是彼得嗎?馥生問。不是,不是彼得,彼得是大學畢業(yè)我開始上班才認識的。大學時結伴去沙漠的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那個人后來去參加越戰(zhàn),戰(zhàn)后就留在日本做生意,娶了日本女人。
“男朋友和我是這群人里僅有的兩個對加州熟悉的。一共開兩輛車,坐了六個人,前面的車大,坐了四個人,后面的車舊,只坐兩個人。那天晚上為了趕路,連夜開車,結果半夜的時候,在死亡谷沙漠,路面沙石塌方松動,前面的車翻進溝里,底朝天,坐副車座的男生頭撞到車玻璃上,重傷,滿頭滿臉的血,喉嚨里發(fā)出嗬嗬嗬的聲音。男朋友和另外兩個同學也都受了傷。那天偏巧輪到我來開那輛舊車,所以,我和另外一個女生都沒事。
“出事的地方,離最近的醫(yī)院有兩百英里,必須翻過三個山頭。兩百英里,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嗎?就是從曼哈頓往南,經(jīng)過費城、巴爾的摩,穿過馬里蘭州,到達華盛頓首都的距離。為了趕時間救受傷的人,我決定由那個女生開車,送其他三個去醫(yī)院。我在那里守著那個重傷的男同學,我知道他很快就會死,等不到救援的人來了。
“在死亡谷,我們只要稍稍離開幾分鐘,土狼或是山貓就會來吃那個尸體,所以我一定得守在那里?!闭f到這里,王姛停了停,抬頭看著馥生。馥生有點嚇住了,問:“你跟那個……那個待了多久?一個人?”
王姛說:“你別擔心,他沒死。沙漠里夜間氣溫低,他躺在地上沒有任何遮蔽,身體下也沒有東西可以墊的,但正是這樣救了他的命。地表的低溫度延緩新陳代謝,他昏迷,一直等到早晨6點,峽谷另一邊一個小鎮(zhèn)的一對礦工夫婦做義務救護,接到消息,開著皮卡來找我們。我們一起把男生放進皮卡里。”
“他若死了就你一個人守住那個,那個……”
“剛才說了,只要離開一小會兒,野獸就會來吃。我當時以為這個重傷的同學死定了,就想陪著他,不想有東西來碰他的身體。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更何況開走的那輛車小,坐不下那么多人?!闭f完王姛站起來,去副座邊的小柜里找出厚厚的汽車使用手冊,開了后備廂,從后備廂的底部挖出一個汽車自帶的簡易千斤頂和備用輪胎,然后動手換輪胎。她停下手:“我想說的是,要是那對礦工夫婦不來,我也可能完了。太陽出來之后沙漠里的氣溫很快會升高,高到60攝氏度,那個男生死定了,野地里我也撐不了多久?!?/p>
“但你肯定會留下來,陪著他?”馥生問。王姛點頭:“對,毫不猶豫。我相信自己不會出事,他也陪著我?!币恢回堫^鷹,自遠而近,無聲地飛過公路,落在不遠的樹梢上,發(fā)出一連串的叫聲。這叫聲帶來風,吹動滿山的松針林,松林發(fā)出像蒸汽火車又像野獸一樣的渾厚的低音,把她們兩個帶回到沙漠里的夜晚。
“他下肢癱瘓,但活了好多年,還跟照顧他的護士結婚了。前幾年才去世?!蓖鯅熣f。馥生在她身邊打著手電照明,燈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個圓圓的光圈,王姛在其中。她趴在地上壓起千斤頂,把車的后部抬高。在輪胎換得差不多的時候,服務站的工人趕來了。那個人打量著這兩個女人,干笑了一下,說,塞爾瑪和露易絲?馥生沒有聽懂,追問,那人搖頭笑而不語,不久離開。馥生忘不掉剛才那人臉上神秘兮兮的表情,等王姛坐回車里,她立刻問她那人到底說了什么。
“《末路狂花》,我倆?!蓖鯅熀啙嵉鼗卮?。馥生沒有看過那部電影,王姛既不像她的老母親,又不像老趙,和王姛在一起的快樂,是一種自由感。這種自由,是她們各自的生活里稀缺的。
“哈,你還在這里等著我?!蓖鯅煆脑∈依锍鰜恚┲咨脑∫?,頭上纏著一塊天藍色的浴巾,浴巾下露出的發(fā)梢還在滴水。王姛的臉像祖母一樣,背后浴室的燈光讓王姛的身形罩在輝光里。舊照片里雙頰的飽滿紅潤,眼睛的閃亮,美眉的濃黑修長,嘴唇的豐滿潮潤——現(xiàn)在都離開了王姛的臉,這張臉像鳥群遠去的海灘,是一張簡筆素描。而馥生,馥生自己是那個燃盡所有火柴的小女孩,不知道未來怎么辦。多年前,舉著手電筒站在陌生的公路邊,暮色蒼茫,整個世界就剩下她們倆和一輛拋錨的沃爾沃車,那時她們是多么的快樂啊。
一連幾天,雪都沒有停。電視上連篇累牘地播著天氣預報,一場世紀級別的大暴雪,從極地向南而降,裹挾了整個東海岸,從緬因州開始,新罕布什爾州、馬薩諸塞州、康涅狄格州,南下一直到紐約、馬里蘭,冰天雪地。雪停后樹枝結冰折斷,大樹倒下壓在高壓線上,波士頓和羅德島與康州大面積停電。海岸邊凍成冰的海水漫上岸,帶著冰的海水推塌近岸的房子……雪連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王姛的房子的門,被積雪堵住大半。每天中午,馥生打開前門,用雪鏟把大門外堆積起來的雪盡量往外推,防止夜里氣溫下降房門被徹底凍牢。那輛雪佛萊租車,此時已經(jīng)被埋得只露出車頂,車道上累積下來的雪近一米高,車開不進來也出不去。
鄰居家踩著雪,送來了一大罐頭番茄醬和意大利通心粉,還有一個五磅裝的牛肉碎,靠著這些她們度過了那段與世隔絕的九天。波士頓和羅德島停電停水,但至少這里還有暖氣,有電,有光。從家里的窗戶望出去,鄰居家里屋頂堆著厚厚的白雪,壁爐煙囪里冒出一縷一縷的青煙,煙囪中散出的熱氣在冷空氣中上升。窗里透出燈光在急速飛落的雪花里好像對面船只打出的信號燈。每天早中晚,她們準時把電視打開看新聞和天氣預報。其余的時間,馥生打掃衛(wèi)生、做飯,王姛坐在離廚房不遠的地方,說話,或者讀書。
有一天,清理櫥柜,馥生在冰箱頂?shù)谋跈粌日业揭黄魁埳嗵m酒、一瓶金酒,還有一包調瑪格麗特雞尾酒的速成粉末,估計是理查德或者丹尼為了防止母親酗酒,藏在那里的。馥生開心地大叫,哈!我們又可以調雞尾酒喝啦!電動攪拌機還能用呢!王姛看著她一左一右手里兩瓶酒,有點擔心,喝酒是不是對我服藥不好?。克龁?。
不知道,我反正一定要喝幾口,馥生回答,小心地從梯子上邁步下來。
王姛猶豫,還是禁不住誘惑,她舔舔嘴唇,說那你也給我倒一杯吧,反正醫(yī)生也不知道咱們喝酒。王姛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那本《兩只老女》。每天的閱讀,她的記憶力在恢復,已經(jīng)可以讀懂兩整頁不需要往前翻。書上那些字被注意力喚醒,從紙面跳到王姛的大腦里,組成有意義有情節(jié)的句子,形成一幅一幅的畫面,畫面里有過去初讀時的記憶,也有剛讀到的內容,就這樣交叉重疊地進行下去。她感嘆:“我們真的像書里的那兩個印第安老女人。你是年輕的那個小丫頭,我是齊,真正年老的那個?!薄靶⊙绢^”這個詞用中文說的,字正腔圓,把馥生嚇一跳。馥生在往攪拌機里兌酒,說:“哈!我60歲還是小丫頭!還好我們不用捕魚,不用去抓松鼠和兔子,燒兔頭湯當晚飯?!北淅锏呐D毯兔姘?,還有一瓶大號家庭裝的可口可樂、餅干、罐頭湯都是鄰居送來的。最關鍵的是,沒有停電。
暴風雪停了之后,掃雪車開進小區(qū)清理道路。王姛門前的車道上的積雪被推到兩邊,高高地堆得像一個堡壘。馥生可以開車去超市買菜,社區(qū)醫(yī)院派護士上門,來給王姛測血壓和心跳,一個理療師一周來一次,教王姛在房間里做簡單的運動,練習保持身體平衡。理療師叫何塞,拉丁裔,皮膚黝黑,長得很結實健美,王姛說你只要在我家現(xiàn)身,我的身體就好了一半,不需要運動。何塞說不行!他很嚴格,隔一天打電話,問王姛的步行練習做了沒有。
窗外一旦開始飄雪花,王姛的記憶就開始犯迷糊,以為自己剛剛從醫(yī)院里逃出來。馥生說我們從醫(yī)院大逃離已經(jīng)是三個星期之前的事。你臉上的烏青都消得差不多了。王姛不相信,馥生把她領到浴室的鏡子前,果然,熊貓眼已經(jīng)褪掉,只剩下左右眼角一塊淡黃色的斑。那現(xiàn)在的雪又是什么?王姛問。馥生說這雪不是那雪。
《兩只老女》終于讀完,那個結尾是王姛熟悉的,重讀之后完全想起來了:齊和颯安然熬過了冬天,還儲備了不少兔皮和魚干。第二年冬天,拋棄她們的部落人在外面轉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流著蜜和奶的樂土,黯然回到原先的地盤,部落每一個人還是原先走出去時面黃肌瘦的模樣。最悲慘的是部落里隨行的孩子,不少沒有挨過苦日子。兩個老女怕被年輕力壯的部落人搶走她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糧食儲存,躲在樺樹林里不敢出來。她們做飯時炊煙的氣味暴露了蹤跡。部落發(fā)誓不再傷害她們,她們才從自己躲的地方出來。
老趙的“邊限”解除,他第二天就飛回俄亥俄。到家開門的一瞬,馥生眼前是黑黑瘦瘦的一個,胡子拉碴,頭發(fā)長了也沒有理發(fā),搭在額頭上。馥生愣在那里,倒是馥生的老爸熱情地招呼女婿回家,穿著拖鞋快步走到門外幫他提行李。那個行李箱不大,但老爸哪里提得動,雙手拎起又放下,最后還是老趙自己把它提進門。老爸望著女婿回來,笑得合不攏嘴,又復去廚房,熱菜:“不餓也吃點吧,我特意燒了魚,等你今天回來!”這么一忙活,房子里恢復了生氣。
老趙回到美國,但他的麻煩沒有完。這時來找他的是美國政府,兩個聯(lián)邦調查局的官員來跟他約談。老趙已經(jīng)風聞其他海歸同業(yè)的遭遇,預感到情況不妙,并不意外。約談不是起訴,老趙安慰馥生,他真的沒拿俄亥俄州立大學什么科技機密。
美國這邊還沒有被起訴,他被約談的消息已經(jīng)在中文網(wǎng)不脛而走——“老趙被FBI調查”上了國內媒體的熱搜——老趙跑路了,他的機票被截屏,作為逃回美國的證據(jù)。
老趙氣急,懷疑是公司的高層有人在暗中害他,故意傳假消息,想辦法把他從董事會上搞掉……真真假假,老趙在俄亥俄沒日沒夜地往國內打電話。因為時差,電話的時間主要在晚上,老趙在哥倫布過著東八區(qū)的時間,晨昏顛倒……馥生的清靜日子不再,家務忽然成倍地多起來,房子里回響著老趙在電話上的聲音,彌漫著他的焦慮、苦悶、糾結,還有夫妻間的齟齬。在分居狀態(tài)這么多年后,忽然之間,每天白板對煞,馥生突然結束單身生活,她不習慣。老趙為了晚上打電話方便,睡在客房里,讓馥生松了一口氣。
這樣過了一星期,晚上馥生洗漱后坐在床上,睡前她照例讀一點書,等著睡意上來。她剛剛打開書本,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是老趙。門打開,老趙進來,把門關好。他也不說話,立刻就脫了衣服,掀起蓋著的被褥鉆了進來,一把把馥生抱住。這一連串的動作,沒有任何畫外音。老趙赤裸的身體像一條火熱的魚,非常陌生,帶著洗浴液的香氣,沖澡時淋濕的頭發(fā)在馥生的睡衣上印出一個濕印子,但他不管,他的手臂非常有力,馥生掙脫不開。他們在那里僵了一會兒,兩個人的熱度變得一樣了……
過了一會兒,馥生問:“你為什么總戴著那塊便宜的玉?”老趙放開手,說:“玉怎么了?你不要總攻擊我的審美觀!”他越想越生氣,“老婆你總是嫌棄我”,他挪了挪身體跟馥生保持一尺距離。馥生說要戴玉我可以給你一塊好玉,我爸那里收了不少好玉?!安灰?!我就喜歡這塊玉,和尚開過光的?!崩馅w脖子一梗,堅拒,他從一個溫柔的多體毛的情郎又變回原來的倔老頭。兩個人尬著不言語,過一會兒,兩人都睡著了。
理查德把醫(yī)院工作時間做了調整,這樣他可以住到王姛這里。一場暴雪自北向南覆蓋了北美洲的大部分。王姛重感冒,引發(fā)支氣管炎,晚上高燒不退被送到醫(yī)院;同一天,馥生的父親患上流感并發(fā)肺炎,也住進醫(yī)院。眼見著他臉頰瘦削,雙目深陷,加速地衰老下去,馥生每天去醫(yī)院陪他,進門前都給自己打了心理預防,做最壞的打算。老爸肺炎治好了,卻查出了癌癥。那根插在鼻子里吸氧的管子,一直就沒有拔下來過。但是他還是鬧著要回家,堅持說在病房里睡不著。
馥生父親出院那天,整個人好像比去的時候輕了一半,薄薄的一片。他連從車里一步跨出來的力氣都沒有,老趙連抱帶扶把他從車后座上端了出來,老父親細細的腿在身子下拖著,身體完全搭在女婿身上。進門后,他的房間在二樓,在樓梯前他卻怎么都沒有力氣邁開步子上樓,最后老趙把他背上樓。這番動靜,已經(jīng)讓他嘴唇烏紫,呼哧呼哧直喘。過了10分鐘,他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似乎睡著了。
情況比馥生的預期糟糕得多,她下了樓立刻給遠在紐約的杰克打電話,讓他盡快回來,杰克在電話那頭猶猶豫豫,不愿意請假,馥生很不高興。打完那個長電話,她再次上樓去陪老爸。老爸在床上仰躺著,眼睛半合半閉,胸口起起伏伏,要花大力氣那空氣才能從瘦小的身體里進出。
馥生把房間溫度調高,剛坐下,想想不對,熱風吹得室內太干燥,她又起身去把溫度調回原來。這么折騰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老爸狠喘,他勉強支起上半身,對馥生先是擺手然后招手。馥生走過去靠在他身邊面對面坐下來。老爸見女兒坐下來,滿意地點點頭,眼角流出一顆瘦小的淚珠,無比清晰地說:“90歲等不到了,馥生你好好的,記得開窗……”說到這里定定地看著女兒,眼神里是天老地荒的深情。馥生抹著眼淚,伸手握住他的手,起先他那只瘦手上的肌肉還可以回握住她的手,漸漸那手的關節(jié)好像松了一樣,涼涼地攤在馥生的手里。他像蝦米一樣蜷縮的身體忽然拉直變長,細瘦僵硬,羽絨被下凸出長長的一道。
馥生只顧哭,直到聞到一股氣味,才猛然醒悟,沖到窗邊,大力把窗戶推開,窗外泠冽的寒風帶著大朵的雪花迫不及待地沖進房間,跟暖氣交匯在一起,屋里像起了一陣龍卷風,地動山搖,窗簾嘩嘩地響著飄起來再狠狠落下去,風幾乎把馥生掀倒,又好像有一只手輕輕在腰上托了她一把。過一會兒房間恢復安靜,馥生冷得直打戰(zhàn),哆嗦著去關窗戶,她知道,爸爸的魂魄已經(jīng)離開這幢住了十幾年的房子。老人雙目微合,神色自若,臉上的皮膚光滑,膚色青白如玉。
傳來噩耗的那天,王姛想起第一次見到馥生父親,他是從上海坐飛機到達肯尼迪機場的,王姛駕車帶著馥生去接機?!耙粚辖忝谩?,這是他對她倆的評價,初次到美國,他看不出周圍的女人的年齡,覺得紐約街上所有的女人都扎一個馬尾巴,穿緊身褲,屁股勒出兩瓣,走路一蹦一跳。
春天到來的時候,陪住的人換成丹尼,他帶了新交的男朋友住進來。男友是加拿大人,滑雪教練,王姛并不介意,她對那個帥帥的中年男很友好,但怎么都記不住那個人的名字內森,老是把他叫成理查德的第二任老婆的名字,“南?!薄W詈蟮つ岫颊f你就叫他南希吧,簡單。丹尼是四月中開始入住的,住了大半年,到11月加拿大的滑雪場開張了,他們才回去上班。
感恩節(jié)前,理查德最小的孩子黛安考駕照通過,拿到駕照之后的周末,他們全家開車帶著祖母,在紐約的市區(qū)走了一圈。王姛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的地貌,那么多河流,那么多大橋,那么彎的小街,那么多的店和遛狗的綠地,車子像行走在一個老人的大腦回路里。黛安說,奶奶,你知道嗎?我計劃明年高中畢業(yè)的夏天,跟同學開車去加州,我們將橫穿死亡谷沙漠……王姛聽到這個地名,微笑著點點頭,說你們記得一定開兩輛車,帶著緊急救護的藥箱、毯子、足夠的水。孫女說死亡谷早就被網(wǎng)絡覆蓋,可以隨時隨地聯(lián)系外面了。
又到了冬天,王姛獨自在家。她站在窗前,外面的世界變得空空蕩蕩,忽然之間就開始下雪了。空中的雪花像箭頭一樣,帶著冷兵器的重量,落到她臉上、身上,引出一陣一陣的酥麻。伸出手去接,手卻碰到了窗玻璃上,砰地響了一聲,王姛聽到手指骨折的聲音,但她并不覺得疼。她心里升起一股沖動,不可抑制——她特別想獨自走進雪里,不帶助行器,不打雨傘,就這么一直往下走,走到她熟悉的海灘邊。雪越來越密,漸漸地模糊了天與地的界限,模糊了遠處淡淡的海岸線。她想走到那個海邊去。
最后王姛打開家門,走了出去。她的腦海里也在下一場大雪,大雪模糊了一切的意識、一切的記憶,像老式的電視機失去信號以后屏幕上跳動的電子雪花。白色的雪覆蓋了她的心與身體,內與外,兩個世界在這一刻終于相遇,就這么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白色世界的深處,王姛相信有什么在等待著她——也許子虛烏有,也許是馥生。王姛并不害怕,她將與這大雪合二為一,那些飛走的鳥群,在春天的時候將按時歸來,落在海灘上,停在她的身上。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