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浩
康德定言命令公式的建構主義修正性闡釋
唐思浩
(西北師范大學 哲學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羅爾斯基于社會正義理論對康德的定言命令諸公式作出了建構主義闡釋,但這一闡釋將面臨與康德一樣的詰難。近來,國內學者李科政從“嚴格的方法”“無知之幕的限定”兩個方面修正了羅爾斯這一建構程序。但這些修正并不完全是一種康德式的,其中會產生諸多新的質疑。因此,文章提出了一種新的建構主義闡釋,該闡釋一方面主張普遍法則公式包含在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之中,它在建構程序中是用于保證符合法則的準則的道德價值;另一方面強調自律公式是作為自我立法的普遍法則公式,它限制了普遍法則公式道德價值的來源是其他任何形式的外在對象。
定言命令程序;道德法則;建構主義
羅爾斯(J. Rawls)“作為公平的正義(Justice as Fairness)”的正義理論與康德的定言命令理論有著諸多的共同點,關于這一點,國內學者已經做過非常多的討論,以至于本文在這方面的任何添磚加瓦都顯得是陳詞濫調。但羅爾斯為了構建自己的正義原則,而對康德的定言命令理論進行的建構主義闡釋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論題。其中有很多的問題關系到對康德哲學主旨的理解,非常值得討論。本文首先對羅爾斯建構程序的論證進行重構,并特別探討該程序面臨的可能的詰難;然后考察一種新的修正的視角,說明其并不完全是一種康德式的建構,其中會產生許多新的質疑;最后根據兩者所遇到的問題,本文給出了一種較為合理的康德式建構主義的構建思路。
羅爾斯本人承認,關于道德建構主義的闡釋,并非他本人的創(chuàng)見,而是他對康德的定言命令理論作出的新闡釋。但他同時認為,康德建構主義的道德觀念就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正義原則。本文將依據羅爾斯相關的主要論文和講演錄對他的建構主義詮釋進行重構,無意于討論這個建構程序與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關系與淵源。本文的目的在于通過清晰地展現羅爾斯的建構程序,討論他遇到的與康德相似的詰難。
在討論羅爾斯的建構程序之前,羅爾斯提醒我們,一個獨特的人的觀念(Conception of the person)就是建構程序中理想的道德行動者(Ideal moral agents)。道德行動者具有“理性的(Reasonable)”和“合情理的(Rational)”這兩種道德能力。他們也分別對應康德哲學的兩種實踐理性的形式——純粹的實踐理性和一般(經驗)的實踐理性。由于有理性的道德能力,人們可以期待每一個社會參與者都理性地選擇普遍的、一致同意的條款[1],因為它具有互惠性和普遍性的特點,對應著定言命令;而對于合情理的道德能力,羅爾斯一般從工具論意義上來理解,它對應著假言命令,是按照適當的規(guī)則謀取自身利益的能力。羅爾斯認為,康德的理性概念一旦表現在人的身上,這兩種道德能力是都具有的。接下來的建構程序就是這個理想的道德行動者根據自己理性能力對自己的準則作出取舍的過程。
在《道德哲學史講義》中,羅爾斯對其定言命令公式的建構主義詮釋作了詳細的介紹。羅爾斯首先對道德法則、定言命令和定言命令程序三者進行了明確的區(qū)分?!懊钍街皇潜磉_一般意欲的客觀法則與這個或那個理性存在者的意志,例如與一個屬人的意志的主觀不完善性之關系的公式。”[2]32由于屬神的意志是完全善良的意志,他符合道德法則是不表現為被強制的,因此不適用于命令式。但是,由于有限的有理性存在者除了受理性的規(guī)定之外,還受感性欲望的牽制,這樣將道德法則作為對感性經驗的限制就表現為命令。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道德法則適用于一切有理性的存在者,而定言命令則僅適用于有限的有理性存在者。
在區(qū)分了兩者之后,羅爾斯就進入到了關于定言命令程序的討論,羅爾斯把它稱為四個步驟的CI程序(The Four-Step CI-Procedure)。值得注意的是,羅爾斯的這個程序是依據定言命令的第一個公式進行建構的①。這個程序的目的就是要將主觀的準則上升為客觀的普遍法則,或者說用以檢測主觀準則的道德價值。該程序的第一步是“合理而理性的”的人,作為誠實的道德行動者,按照他所處的環(huán)境和條件而提出一條行動準則。他的標準形式是:“(1)在C條件下,為了產生Y,除非Z,我想要做X?!盵3]227接下來的第二步,就是要將這條準則普遍化,如果這個準則能夠普遍化,即普遍化之后不會自我取消,那么就能上升為一條客觀的實踐法則。于是,準則便被表述為:“(2)在C條件下,為了產生Y,除非Z,每個人都想要做X?!盵3]228羅爾斯在第三個步驟中將這條實踐法則進行自然法則的類比,將普遍的法則轉換為一條自然法則:“(3)在C條件下,為了產生Y,除非Z,好像遵守自然法則一樣(好像這個規(guī)律是通過自然本能根植于我們身上的),每個人都想要做X。”[3]228通過這種類比和轉換,在第四步中,就形成了一個新的自然秩序,“(4)我們將把步驟(3)中的‘好像’自然法則與現行自然法則結合起來(因為這些法則已經為我們所理解),一旦這種新結合到一起的自然法則有了充分時間發(fā)揮作用,我們便盡最大努力來揭示自然秩序將是一個什么樣的秩序?!盵3]229羅爾斯將這一新的自然秩序稱為“調整過的社會”(Adjusted social world),當人們作為被調整的社會成員并在其中行動,那么就能按照自己的那個準則而行動。在這個過程中,“合理而理性的人”從是否符合自身利益出發(fā)來選擇某個準則,同時通過定言命令的程序對這個準則進行限制,將那些主觀的目的、欲望進行排除,對那些基于主觀目的的準則進行否定,采納那些能夠通過普遍化檢測的準則。這樣一來,經過建構程序而得出的道德法則就具有了普遍性。通過這一建構程序,行動的道德性就在其中體現出來了,或者說通過定言命令的程序被建構出來了。
但是這樣一個建構程序最后所得出的“調整過的社會”,始終是圍繞自然法則公式進行的。那么,通過第一個公式所建構的定言命令程序就將面臨與康德一樣的質疑。這種質疑最初在叔本華《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問題》中被提到:“于是,就在這里,再明確不過地宣布了,道德責任是純粹而且完全地建立在預先假定的互換利益上的;因此它是完全自私的,只能以利己主義解釋?!盵4]這也就是說,這一程序所建構出來的道德法則中隱蔽著一種利己主義的自愛原則,實際上也是假言的。李科政敏銳地指出:“這種詮釋有一個致命的缺陷:既然它把‘自然法則’概念用作采納法則的標準,那么,定言命令的普遍有效性就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自然的普遍有效性。”[5]
正是出于想要避免這樣可能的詰難,羅爾斯給出了這個建構程序所包含的兩個限制條件。這兩個限制條件是基于原初狀態(tài)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概念提出來的?!暗谝粋€限制是,我們將忽視人們的包括我們自己的比較特殊的特點,將忽視他們的和我們的最終目的和欲望的特殊內容”[3]237;“第二個限制是,當我們問自己,我們究竟能否想要與我們的行為準則相聯(lián)系的調整過的社會的時候,我們將以似乎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那個世界中具有什么樣的地位來推脫。”[3]238這兩個限制條件使得理想的道德行動者處于“無知之幕”背后,不知道自己的特殊目的和欲望的特殊內容,也不知道在通過定言命令程序進行調整過后的社會中,自己處于什么樣的地位。這樣一來,這個道德行動者就受到了限制,他不會基于純粹主觀的特殊情感和欲望來選擇某種合乎自己的特殊利益的準則,同時也由于對自己未來社會地位的無知,會全面地、理性地考慮每一個人的利益。所以,這兩個限制條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上述質疑。
羅爾斯對康德定言命令的建構主義詮釋,經過一些研究者,如科斯嘉德(Christine Korsgaard)、奧尼爾(Onora O’Neill)等反復運用與不斷發(fā)展,在學界形成了一種主流的解讀??扑辜蔚抡J為,“我們人類創(chuàng)造了價值,我們發(fā)現某條準則適合于成為法則,并且同時愿意它成為法則,那么它才能成為一條法則,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創(chuàng)造了結果的價值”[6],因而,價值是由為我們自身立法的程序建構出來的②。有研究者甚至將科斯嘉德的建構主義看作是一種“激進的建構主義”[7]。奧尼爾則認為“康德的策略是對理性的權威作一個建構主義的解釋,理性的最高原則只不過是一種準則或策略,即避免那些基于不可能被所有潛在的行動者所采納、而不管它們可變特征是如何的原則而行動和思考”[8]。但是不論這種建構主義呈現出什么形態(tài),羅爾斯在這一詮釋中,顯然沒有按照康德式的進路進行討論,而是選擇對“無知之幕”的兩個限制條件作經驗性描述。羅爾斯為什么會選擇這樣做?我國學者李科政給出了兩點原因:其一是由于羅爾斯對定言命令公式有著嚴重的誤解,即將定言命令的普遍法則公式和自然法則公式看作是同一公式,這就必然導致上述詰難,因而羅爾斯要選擇一種經驗性的描述;其二是由于康德的定言命令公式對于其社會正義理論來說太過嚴苛,關于社會正義原則的推理不同于個人的道德法則,它必須考慮某些經驗性的條件[5]?;谝陨蟽蓚€原因,李科政認為必須要對羅爾斯的建構程序作出修正,使其成為一種康德式的詮釋。
他首先指出羅爾斯對定言命令的誤解,從而修正了羅爾斯建構程序中的“嚴格的方法”。李科政認為羅爾斯將自然法則公式作為“嚴格的方法”而成為建構程序的依據是基于對定言命令公式關系的一個嚴重誤解。李科政認為,定言命令公式一共有四條,必須將普遍法則公式與自然法則公式嚴格區(qū)分開來,它們之間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在于,普遍法則公式“沒有援引任何經驗性的概念來充當采納法則的標準”[5]135,而自然法則公式通過自然法則這個經驗性的概念讓定言命令更為直觀和接近情感。李科政看到,除了普遍法則公式,其他的定言命令公式都可能會被誤解。自然法則公式由于采取了一種自然法則的方式理解道德法則,因而會導致一種自然普遍性的誤解;目的公式如果不加限定,就有可能為特殊的外在對象所規(guī)定;自律公式中的立法者也有可能被誤解為一個立法的“獨裁者”。因此,在這個修正的建構程序中,普遍法則公式毋庸置疑地作為“嚴格的方法”而成為整個建構程序得以可能的中心公式,這個建構程序是依據普遍法則公式來建構的?,F在,由于普遍法則公式沒有援引任何經驗性的概念,因而在這個建構程序中,法則的普遍性絕不可能被視為自然的普遍有效性,因為這里根本不要求有自然法則公式的參與。
李科政進而指出,普遍法則公式由于沒有任何經驗性的概念,其普遍化的根據僅僅依據“愿意”就能成為可能,因此,他根本無須任何限制就能保證自身的普遍性是純粹道德意義上的普遍性,而不是基于自然法則的普遍性。他將普遍法則公式作為“嚴格的方法”構建定言命令程序,而其他三條具有經驗性概念的附屬公式均不單獨發(fā)揮作用,而是一種相互限制的關系,即“目的公式限制了我們對自然法則公式的理解”[5],“意志立法公式限制了我們對前兩條公式的理解”[5]。目的公式告訴我們始終要將自己和他人“人格中的人性”視為目的,這樣一來,自然法則公式就不會產生一種“利己主義”的普遍性,而是一種具有互惠性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要求人是目的。自律公式提出“每一個理性存在者的意志都是一個普遍立法的意志”[2]52這一理念,這就使得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的立法者不是任何外在于自己的對象,而是自我的立法。概言之,自律公式確保了一切法則都是出于自律。
李科政的建構主義詮釋有兩個要點:1)必須將定言命令的總公式和附屬公式嚴格區(qū)分開來;2)附屬公式不能獨立地進行理解,必須是一種聯(lián)合應用。這兩個要點構成這種修正版的建構主義的全部核心要素。誠然,這種建構主義闡釋能有效避免一種康德式的詰難,但是這種建構程序并不完全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康德式詮釋,其中存在與康德倫理學基本要旨相違背的缺陷,會產生許多新的質疑。
首先,在這種建構程序中,始終將定言命令諸公式視為分析的,即有一個總公式——普遍法則公式,其他三個附屬公式是從這個總公式中分析得出的。這樣的做法就理所應當地導致普遍法則公式成為最重要、最嚴格的命令式,就這一點來說,是與康德的思想相違背的。從《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后文稱《奠基》)的文本敘述來看,絕不能否認自律公式是比普遍法則公式更為嚴格的定言命令。在《奠基》中,我們看到康德將自律原則作為“唯一的道德原則”,“定言命令式所要求的不多不少,恰恰是自律”[2]63。實際上,在康德哲學中,自律的意志是唯一能獨立于自然因果性的一種原因性,只有從這種原因性中,我們才能看出人作為有理性存在者所具有的自由,而自由作為康德“純粹理性,甚至思辨理性的整個大廈的拱頂石”[9],是康德哲學的最終訴求。因而自律公式必然要成為定言命令公式中最重要、最嚴格的公式。李科政卻忽視了康德這一重要的論述,反而將自律原則看作一種經驗性概念,僅僅是聯(lián)合應用中的一個要素。我們且不說,在康德哲學中,自律的意志和自由的意志是一回事,絕不允許自律成為一個經驗性概念。更為緊迫的問題是,如果將普遍法則公式作為定言命令最嚴格的公式,那么自由完全不能通過這一公式而被認識到的。因此康德“道德法則是自由的認識根據”[9]就成了一句空話。李科政始終簡單地將意志自律作為一個經驗性概念,而使其作為一個主觀性理解的限制,這實際上是與康德思想相違背的。
其次,我們看到李科政將普遍法則公式與其他附屬公式分開,單獨將普遍法則公式作為嚴格的方法而進行定言命令程序的構建,這樣一來,附屬公式在康德定言命令公式中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定言命令程序的構建實質上無關乎附屬公式,這個建構程序只要通過普遍法則公式就是可能的。這樣,其實定言命令的聯(lián)合應用也是不必要的。這個建構程序單通過普遍法則公式就能檢測出在某種條件下的準則是否可以被普遍化,因而是否具有道德價值,所以,聯(lián)合運用在這個建構程序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們看到,李科政主張定言命令公式有一種分析關系,即普遍法則公式是定言命令的總公式,其他公式是附屬公式。但是通過他“定言命令公式的聯(lián)合應用”,我們并沒有發(fā)現附屬公式是如何從普遍法則公式中分析出來的。實際上,這種解讀一方面主張有一種分析性的關系,另一方面將普遍法則公式和其他附屬公式的關系割裂了。因此,李科政的這種修正的建構程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避免一種康德式的詰難,但是并不是一種康德式的詮釋,甚至與康德的思想相沖突。
雖然這些建構主義的詮釋有著不同程度的缺陷,但是這并不是說一種建構主義的詮釋不可能,只要對這種建構程序的諸要素進行必要的修正,一種康德式的定言命令建構主義詮釋是可以成立的。
首先要指明我們這種建構程序的兩個目標:其一,與羅爾斯建構程序的最初目標一樣,是要保證這個建構程序的道德價值,或者說通過對該建構程序的描述和論證,展現定言命令道德價值的來源;其二,這種建構程序還希望通過這一程序中定言命令的不同形態(tài),說明這個建構程序還構建了定言命令公式在有限的有理性存在者那里的形態(tài)。本文采取一種“保證與限制”協(xié)同構建的思路。在這個建構程序中,也有兩個要點:其一是普遍法則公式具有道德價值的保證作用;其二是自律公式的限制作用。第一點是本文對“嚴格的方法”的修正;第二點表現為對“限制”的修正。接下來,本文將對上述兩個要點進行詳細地闡述。
本文認同李科政的觀點,將普遍法則公式視為建構程序中的“嚴格的方法”,但其作用卻不是為了檢測準則的道德價值③,而是用于保證符合該條公式的準則的道德價值。那么,普遍法則公式是如何保證其他定言命令公式的道德價值的呢?在說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最好先具體考察一下普遍法則公式的內涵??档率紫却_認“定言命令式只有一個,那就是:只要按照你同時能夠愿意它成為一個普遍法則的那個準則去行動?!盵2]40在這條命令中,有三個關鍵細節(jié):第一,“能夠”和“愿意”是這條法則的重要內容。但鑒于它不是本文所關注的重點,本文不對其進行詳細考察。第二,這里說“定言命令式只有一個”,并不是說后文中所提到的命令就不是定言的,而是明確地指出定言命令的本質規(guī)定?!爸挥幸粋€”僅僅表達的是,具有普遍法則公式特征的命令式都是定言的命令式。第三,“準則成為法則”指出了定言命令的本質規(guī)定到底是什么。這種本質規(guī)定就在于道德法則的普遍性和形式性。正如日本學者安倍能成在其《康德實踐哲學》中所指出的:“在康德看來,道德雖然歸根結底是普遍性的東西,但這種普遍性并不是在道德的內容實質中,而是存在于‘應是普遍的’這一法則的形式之中。”[10]因此,這個命令公式雖然指出了什么樣的命令式才能是定言的命令式,但是它卻僅僅只揭示了一種純粹的形式,是極為抽象的。所以阿利森才會認為:“普遍法則公式僅僅只是在輪廓和形式上的命令概念。在這個概念被應用之前,它必須被充實?!盵11]綜上所述,我們看到普遍法則公式是定言命令公式的嚴格的規(guī)定,普遍性是其最本質的特征。但是,普遍法則公式并不像李科政所認為的那樣,自身就足以擔保其普遍性是純粹道德的普遍性,而是依然可能被認作他律④。
在此,本文必須回應一種可能的質疑,這種質疑來源于對普遍法則公式作出僅僅普遍化檢測理解的研究者。很多研究者認為普遍法則公式只能排除那些不能被普遍化的準則,而有些假言命令也能通過普遍化檢測⑤,因此普遍法則公式是有缺陷的,還需要目的公式在行為動機上對普遍法則公式進行限制。因此,這些研究者將質疑本文得出的結論,普遍法則公式并不能保證所有的準則都是定言命令式。但是這種看法建立在一種對普遍法則公式的誤解之上。本文認為普遍法則公式僅憑借自身就能保證其道德價值,因為通過上文考察普遍法則公式的內涵就會發(fā)現:普遍法則公式當中的“法則”本身就是無條件的。并且康德在得出普遍法則公式之前對法則做出的限定就是“法則不包含任何限制自己的條件”[2]40,因此,這條公式憑借自身就是無條件的。它不會允許任何具有普遍性的假言命令的提出。
普遍法則公式是定言命令的最基本的內容,它分析地包含在每一個定言命令公式中,任何定言命令公式都必須以普遍法則公式為基礎。它作為“嚴格的方法”在定言命令程序中并不是用于檢測準則的道德性,而是用于保證符合該條命令的準則的道德價值。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必須要以普遍法則公式的預先提出為基礎。任何一個具有道德價值的定言命令的新公式的推導都必須將普遍法則公式包含在自身之中。在《奠基》中,這種新公式的推導思路分為三個步驟,即首先指出一個經驗性的概念,然后將這個經驗性的概念添加于普遍法則公式之上,最后得出定言命令公式。通過三個步驟的推導,普遍法則公式在其中保證了任何一條命令式都是定言的,因而都具有道德價值。在這里,雖然普遍法則公式本身就具有道德價值,但這卻不是像道德法則實在論者說的那樣,“唯一根本的和無條件的價值是作為自在目的的理性本性的價值”[12]92,由于人性或者理性本性其存在自身就應具有絕對價值,因此道德價值是客觀存在的[12]85–86。在筆者看來,這是站不住腳的。理由在于道德法則實在論者顛倒了康德將理性本性看作具有絕對價值之存在的原因,即不是由于人性或理性本性具有絕對價值,它才成為道德自我立法的根據;而是由于人性和理性本性能夠在道德上自我立法,因而才具有絕對無條件的價值。因此,道德價值雖然存在于普遍法則公式當中,但卻依然有其來源,這種來源就在于理性本性的道德自我立法的能力。
對于一個無限的神圣存在者,由于他能保證一切道德價值的自我賦予,那么有普遍法則公式就足夠了,蒂默曼就指出“道德法則對完善的存在者來說只是描述性的,而并非規(guī)定性的”[13]。但是這一道德價值要具有自我賦予的含義,還需要普遍法則公式受到自律公式的限制⑥。因而行動者才理所應當地能被自身規(guī)定,正是在這方面,伍德才頗有洞見地指出:“自律公式要求你積極地按照能夠將其作為普遍法則的準則而行動……這些準則的立法形式使其成為真正的普遍法則?!盵14]因而,自律公式也限制了普遍法則公式,將其普遍性視為由自我立法而來的普遍性,而不是自然法則的普遍性,或者一種神意的普遍性。我們必須注意到這樣一個變化,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是普遍法則公式添加一個經驗性概念而提出來的,但是自律公式的推導卻與上述兩個公式有著本質的不同。自律公式的推導是通過前面公式的要求而必然地推導出來的,它是定言命令的最終形式和最高限制條件。自律公式是將前兩個公式包含在自身之內而推出的最豐富的公式,這個公式其實就是普遍法則公式的自我完善,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的提出是為了使得純粹形式的普遍法則公式自身獲得具體的規(guī)定性,普遍法則公式通過這兩個公式逐漸豐富自身,意識到自律公式就是自我立法的普遍法則公式[15]。這樣一來,普遍法則公式為什么具有道德價值就容易理解了,因為它通過自律公式說明其本身就是自我立法的,而不是外在的規(guī)定,所以才能具有道德價值。
我們看到在這個建構程序中,普遍法則公式作為“嚴格的方法”保證了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的道德價值,自律公式限制了普遍法則公式,規(guī)定了其道德價值的來源是出于理性存在者自身。自律公式是由之前的實踐原則必然推導出來的,其中不僅包含了普遍法則公式的全部本質特征,而且還包含了自我立法的理念,因而“極為適合成為定言命令”。普遍法則公式只是抽象的形式,僅僅指出定言命令的本質要求,而自律公式通過自然法則公式、目的公式將這種本質要求落實到有限的理性存在者身上,因此他對于人類存在者來說,是定言命令的最終形態(tài),是唯一的道德原則。
讓我們再回到羅爾斯的建構程序,該程序面臨的問題無非是一個普遍性難題⑦,而羅爾斯對這一建構程序的限制又是經驗性的,因而并非是一種康德式的詮釋。而李科政的修正倒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康德式的,但是卻面對著新的難題,即取消了自律公式至高地位,割裂了總公式和附屬公式之間的關系。因此,一種新的對康德定言命令公式進行的建構主義修正性闡釋,必須要解決以上兩個問題,其一是建構的定言命令的普遍有效性不能像羅爾斯那樣,被誤解為是自然的普遍有效性;其二是這一建構程序也應該將自律公式的至上地位凸顯出來。本文主張普遍法則公式分析地包含在具有經驗性概念的自然法則公式和目的公式之中,它在建構程序中不是用于檢測道德價值,而是用于保證符合法則的準則的道德價值;另一方面自律公式是自我立法的普遍法則公式,它限制了普遍法則公式道德價值的來源是其他任何形式的外在對象。如今,上述問題的解決在這一“保證與限制的協(xié)同構建”的新思路中就做到了,這一建構思路避免了羅爾斯那里出現的普遍性難題,因為它根本不以自然法則公式為中心,而是以純粹形式的普遍法則公式為中心,因而不會遭到此類詰難。再者,正如上文中指出的,這一建構程序將普遍法則公式的本質要求落實到有限的人類存在者身上而形成了自律原則,因而凸顯了自律在有限的理性存在者那里的至上地位,宣示了理性存在者的自由本性,由此也解決了第二個問題。這樣一來,本文就通過對羅爾斯建構程序的兩方面修正,即對嚴格的方法和限制的作用的修正,獲得了一個比羅爾斯和李科政的建構程序更為周全的新建構程序。但本文的工作遠沒有就此結束,這一解讀是否能與康德其他文本融貫,是否能解決康德文本中的其他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檢驗與研究。
① 羅爾斯對定言命令的理解顯然深受帕通(H. J. Paton)的影響,采用一種綜合式的解讀,即定言命令有三條,其中第一條是普遍法則公式,自然法則公式是這條公式的變形。
② 這種解釋的理由在于:“因為我們作為理性行動者擁有這種賦予價值的能力的唯一方法,就是無條件地成為有價值的理性行動者?!闭绶吨揪赋?,“它不僅把一般的道德價值看作是通過程序被建構的,就連人性的無條件價值也看作是被建構的。”具體可參看范志均《論元倫理學中的康德式建構主義》。
③ 大部分研究者認為康德在普遍法則公式中有一個普遍化檢測的過程。而本文認為這種普遍化檢測確實存在,但卻不是通過普遍法則公式,而是通過自然法則公式進行普遍化檢測的,亦即將一個主觀準則與自然法則的普遍性進行類比,從而確定主觀準則是否能成為客觀的道德法則。而普遍法則公式由于其純粹性和抽象性,不宜作為普遍性檢測的公式。并且要澄清的是:以自然法則公式作為普遍化檢測,依然不會存在“自然的普遍有效性”的危險,因為這里所使用的是排除自然法則的直觀和一切依賴于直觀的內容的合法則性形式??蓞⒖础秾嵺`理性批判》的“純粹實踐判斷力的模型論”。
④ 在此,請不要將本文的觀點誤解為普遍法則公式在邏輯上不包含自律公式。本文在這方面認同伍德的系統(tǒng)論的觀點,即諸公式構成一個系統(tǒng),要理解某一個公式,必須從這個系統(tǒng)的角度來理解。因此我們只有通過自律公式才能知道普遍法則公式的完整含義。普遍法則公式中所包含的自律屬性也只有在其發(fā)展為自律公式時,才能顯示出來。因此,我們毋寧說自律公式其本身就是普遍法則公式,只是它經過了自然法則、人是目的和自律的充實,是更豐富的普遍法則公式。這也是康德為什么要將自律公式看作是“完備規(guī)定”的原因。關于系統(tǒng)論的觀點可參看伍德近些年出版的著作Formulas of the Moral Law第74–75頁。關于筆者這一對定言命令關系的看法請參看拙文《康德定言命令關系的辯證模式解讀》。
⑤ 比如這樣的假言命令:為了促進自己的幸福,就必須也讓他人幸福。這個命令式顯然是假言的。但是它卻能通過普遍法則公式的普遍化檢測,即每個人也都想意欲這樣的準則作為客觀的法則。
⑥ 本文不同意李科政“愿意”就能保證普遍法則公式不是任何形式的他律的觀點。一方面是因為,“愿意”的法則也可能是其他外在的特殊存在物的立法,另一方面是因為,作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我們更愿意自然法則成為我們的行動法則。
⑦ 由于羅爾斯建構程序的問題在于以自然法則公式作為中心公式而建構的定言命令的普遍性極有可能被誤解為自然法則的普遍性,這是康德決不允許的。因而本文將這一難題稱為“普遍性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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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onstructivist Revision of Kant’s Categorical Imperative Formulas
TANG Si-hao
(School of philosophy,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730070, China)
Rawls has made a constructivist interpretation of Kant’s categorical imperative formulas based on the theory of social justice, but this sort of interpretation will encounter the same criticism as Kant did. Recently, Chinese scholar Li Kezheng has revised Rawls’ constructivist procedure from two aspects: “the strict method” and “the restriction of the veil of ignorance”. But his revisions are not entirely Kantian, which give rise to many new doubts. Therefore,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constructivism has been put forward in this paper. On the one hand, this interpretation advocates that the FUL (Formula of Universal Law), which is used to ensure the moral valu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law and the norms, should be analytically included in the FLN (Formula of the Law of Natural) and the FE (Formula of End); On the other hand, the interpretation emphasizes that the FA (Formula of Autonomy) is the FLN to give itself the moral law, which limits the circumstance that the moral value of the FUL is derived from any other form of external object.
CI-Procedure; moral law; constructivism
2021-10-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1BZX090);甘肅省教育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2021CXZX-307)
唐思浩(1996—),男,湖南長沙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德國古典哲學。
B516.31
A
2095-9249(2021)05-0018-06
〔責任編校:王中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