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岸 峰

(廣西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俠者必武，無武不俠，然而有武功者卻不一定具備俠的精神，武功低微者卻又不一定沒有俠行。金庸武俠小說中，武功之種類源遠(yuǎn)流長，繁復(fù)多姿。劉登翰指出：

作為形式上的武俠小說，金庸對武打招式、武打過程的描繪，別具匠心。[1]269

王劍叢亦認(rèn)為：

金庸本身不會武功，他或從詩詞，或從書法，或從地理環(huán)境中衍化出無窮盡的招式，他寫泰山派的“泰山十八盤”中的“五大夫劍”和“峻嶺橫空”等招式，是從泰山三門的五步一轉(zhuǎn)十步一回的“十八盤”羊腸曲折的小路和五大夫松等敷衍出來的，這些招式，理趣相生，充滿動感，充滿蒼然古意，極有觀賞價值。[2]361

此中關(guān)鍵在于，金庸武俠小說中學(xué)武歷程之曲折，爭奪武器秘籍之殘忍，高手過招之血腥，以至于人心變化之微妙，均令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而以武功與文化及其創(chuàng)造性作為判別高低之標(biāo)準(zhǔn)，更是金庸嘔心瀝血之所在。

一、武功與福澤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宿命觀念極為濃厚，即一切均在冥冥中自有安排，奸邪之徒即使費盡心思終難獲神功，而善良的主人公卻往往在無意之下、極短時間之內(nèi)練就絕技，有時甚至是欲罷不能。例如，《天龍八部》中的虛竹就是無端被逍遙派掌門無崖子強(qiáng)行注入他自己70年的功力；《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無端被參仙老怪梁子翁的大蠎蛇纏住，于是出于本能張口咬死蠎蛇以自保，卻從而獲得了百毒不侵的藥效；黃蓉以一頓又一頓的美食佳肴降服洪七公，令他一招又一招地傳授降龍十八掌予郭靖；在桃花島上，郭靖不獲黃藥師待見，而在這1個月的時間之內(nèi)，卻又與被囚于山洞之內(nèi)的老頑童周伯通結(jié)為兄弟，獲他親授空明拳、左右互搏之技，又被其誘騙背下《九陰真經(jīng)》，為日后練就絕世武功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在失去小龍女的音訊后、落寞無依之下，竟獲神雕引導(dǎo)而獲得獨孤求敗的玄鐵劍及劍法；《倚天屠龍記》中，童年的張無忌中了玄冥神掌而不死，跟隨常遇春前往蝴蝶谷中親炙神醫(yī)胡青牛，在此過程中翻閱醫(yī)書多年而成為醫(yī)學(xué)高手，以此醫(yī)治自己及俞岱巖、殷梨亭的重傷，這是其他主角在武功之外所沒有的深奧知識與技能；后來張無忌墜落懸崖、穿越山洞而獲蒼猿贈予《九陽神功》，在光明頂上的秘道獲得明教教主陽頂天遺留下來的“乾坤大挪移”之神功，又獲張三豐授予太極拳及太極劍，其后又從波斯圣火令上學(xué)得波斯武功；《俠客行》中的石破天被謝煙客所害卻因禍得福而獲奇功，最后在俠客島上更因不識文字而經(jīng)脈隨石壁上的蝌蚪文流動而自獲神功。俠客島的龍島主對石破天說：

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dāng)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當(dāng)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了。[3]669

石破天目不識丁，全憑至樸至誠之心，以內(nèi)力與圖譜上的蝌蚪文相互呼應(yīng)，從而打通全身經(jīng)脈穴道，練成“劍法、掌法、內(nèi)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的武功[3]668。以上這一切，皆因福澤所至。

奸邪之輩如《射雕英雄傳》中的西毒歐陽鋒雖位居當(dāng)世五大高手之一，然而其蛤蟆功的姿態(tài)低下、丑陋至極[4]762。他汲汲于獲得《九陰真經(jīng)》，卻因郭靖顛倒經(jīng)文之次序而令其神志不清?！缎Π两分械臇|方不敗、岳不群及林平之為了練習(xí)“辟邪劍法”而揮刀自宮。此外，慕容博、蕭遠(yuǎn)山、鳩摩智、天山童姥、青翼蝠王韋一笑、余滄海及海大富等則走火入魔，梅超風(fēng)、丁春秋、阿紫、游坦之、周芷若及殷離等，則因邪功而近魔。彼等或精神失常，或病痛折磨，可謂功虧一簣，終落下乘。《俠客行》中，西域雪山派掌門白自在說：“武學(xué)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盵3]659其人雖狂妄自大，而此語卻實為得道之言。

二、武功與文化

在金庸的武俠小說中，武功是稱霸江湖的最終決定性因素。然而，武功亦有境界高低之別，故而邪毒之術(shù)或可得逞于一時，而真正精妙的武功皆源自文化(1)有論者亦留意到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文化和武術(shù)”，可是并未深論。見Meir Shahar(夏維明)《金庸武俠小說：以文化為武器》，載吳曉東、計璧瑞編：《2000’北京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61-65頁。。甚至可以說，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文化凌駕于武功，一切精妙的絕世武功皆源自儒、釋、道思想，特別是少林與武當(dāng)之武功源自佛道典籍，追其極致，則又以武當(dāng)之太極為一切武功之絕頂。在《倚天屠龍記》中，金庸成功地創(chuàng)造并固化了國人對神秘的張三豐的想象(2)劉登翰指出：“金庸的想象力之豐富，幾乎無人能出其右?！币妱⒌呛玻骸断愀畚膶W(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70頁。。張三豐以王羲之的“喪亂帖”以及倚天劍與屠龍刀歌訣自創(chuàng)武功，后來張三豐又傳授張無忌以太極拳與太極劍。以上幾個場景描繪可謂出神入化，盡得張三豐仙風(fēng)道骨之形象及其武功之深不可測、變幻無窮之三昧。金庸憑借張三豐此傳奇人物，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有別于少林的武當(dāng)武功與文化。

《天龍八部》中，蕭峰的“降龍廿八掌”與儒、道哲學(xué)有密切關(guān)系：

“降龍廿八掌”，這是一門高深武學(xué)，既非至剛，又非至柔，兼具儒家與道家的兩門哲理。[5]2169

《天龍八部》中的蕭峰一生奔波，金庸在敘及其刪減“降龍廿八掌”時亦并未提及此絕世武功的哲學(xué)底蘊，及至《射雕英雄傳》中才由洪七公向郭靖略為提及，特別是“亢龍有悔”那一招的思想[4]497。虛竹與丁春秋之大戰(zhàn)，實乃逍遙派功夫與道家哲學(xué)武功的實踐，飄逸至極：

逍遙派武功講究輕靈飄逸，閑雅清雋，丁春秋和虛竹這一交手，但見一個童顏鶴發(fā)，宛如神仙，一個僧袖飄飄，冷若御風(fēng)?！?dāng)真便似一對花間蝴蝶，蹁躚不定，于這“逍遙”二字發(fā)揮到了淋漓盡致?！@二人招招兇險，攻向敵人要害，偏生姿式卻如此優(yōu)雅美觀，直如舞蹈。[5]1775

虛竹的飛躍之術(shù)，如莊子之逍遙游，乃名副其實的“逍遙派”。金庸以佛經(jīng)融入武功，《天龍八部》中的少林高僧玄痛頓悟而圓寂：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眴茑ム陕曧?，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5]1297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真可謂是聞道而逝之大樂。金毛獅王謝遜廢掉仇人成昆的眼睛并令其傷筋斷脈后，即自行“逆運內(nèi)息”“散盡全身武功”[6]1636。這是他在復(fù)仇的憤怒與災(zāi)難中掙扎數(shù)十年后，從《金剛經(jīng)》中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中[6]1628，獲得的大徹大悟。在《倚天屠龍記》中金庸有一段以武功結(jié)合佛家思想的精彩描寫：

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jīng)》為最高旨義，最后要達(dá)“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境界，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cè)ゲ涣丝藬持苿俚哪铑^，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6]1606

“金剛伏魔圈”本乃少林寺的最后一道防線，也是囚禁金毛獅王謝遜的重地，由三位高僧把關(guān)，按正常情況而言，應(yīng)無人可破，包括已身負(fù)“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及波斯神功的張無忌。然而，張無忌最終能與三神僧不分高低，甚至能以一敵三，可謂已占了上風(fēng)，此中關(guān)鍵便在于三高僧以《金剛經(jīng)》駕馭鞭法卻未達(dá)至經(jīng)義的最高層次而功敗垂成。就在這一微妙之處，既給予了張無忌一展神勇之機(jī)，同時亦為少林功夫之高深莫測留下伏筆，即非少林功夫不濟(jì)，而是三高僧的境界仍有提升的空間而已。至于張無忌在使用波斯武功時又幾乎走火入魔，金庸又以謝遜默念《金剛經(jīng)》而幫他脫險。

此外，《射雕英雄傳》與《神雕俠侶》中的黃藥師乃文化與武功之集大成者，既武功絕倫，又精通奇門遁甲之術(shù)，以至于行軍布陣，可謂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無所不精[4]523。黃藥師以落英繽紛掌斗全真派七子之天罡北斗陣時，尹志平看得暈倒[4]1081，黃藥師又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連使十三般奇門功夫，以梅超風(fēng)之尸體擊打江南六怪[4]1089-1090。黃藥師的弟子梅超風(fēng)與陳玄風(fēng)之練成九陰白骨爪，實際是源于黑風(fēng)雙煞沒文化而誤讀《九陰真經(jīng)》之下卷所致，下卷文中說道：

“五指發(fā)勁，無堅不破，摧敵首腦，如穿腐土?！彼恢?jīng)中所云“摧敵首腦”是攻敵要害、擊敵首領(lǐng)之意，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4]734

本是桃花島弟子，卻因文化程度不高而淪為“雙煞”，十分可悲且反諷。

一燈大師的護(hù)衛(wèi)朱子柳將書法與一陽指相結(jié)合的“一陽書指”，揮灑的是唐代褚遂良的“房玄齡碑”與張旭的“自言帖”[7]508，先后以真草隸篆出招，最后在其扇上寫出“爾乃蠻夷”[7]515，實際是以文化打敗蒙古王子霍都，最終的結(jié)果是：

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彩?！舳荚跄艿謸酰肯ヮ^麻軟，終于跪了下去，臉上已全無血色。[7]516

《笑傲江湖》中，“江南四友”的禿筆翁以顏真卿的“裴將軍詩”與“懷素自敘帖”融化于判官筆中與令狐沖的獨孤九劍過招[8]835。此中，令狐沖與黃鍾公分別以玉簫與瑤琴虛擬過招，竟是“獨孤九劍”與“七弦無形劍”以及內(nèi)力的較量[8]852-853，關(guān)鍵之處在于，令狐沖的“獨孤九劍”固然獨步天下，而他卻因重傷內(nèi)力全失而對黃鍾公的激發(fā)內(nèi)力以擾亂招數(shù)的“七弦無形劍”完全沒反應(yīng)[8]854-855?！渡竦駛b侶》中，楊過則以嵇康的四言詩自創(chuàng)劍術(shù)，抗衡絕情谷主公孫止[7]839，又以江淹的《別賦》中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之意，自創(chuàng)“黯然銷魂掌”[7]1477-1478。此外，《天龍八部》中段延慶與黃衣僧的文武之斗，段氏的四大護(hù)衛(wèi)的漁、樵、耕、讀，逍遙派的無崖子，其弟子聰辯先生，下傳函谷八友：琴顛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呆茍讀、書狂吳領(lǐng)軍、神醫(yī)薜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風(fēng)、戲迷李傀儡。這些人物的名稱及武功均具濃厚的中國文化色彩，精妙絕世的武功均源自高深的文化典籍(3)舒國治指出金庸武俠小說的最大特色是“寓文化于技擊”。見舒國治《小論金庸之文學(xué)》，載三毛等人撰寫的《諸子百家看金庸》(四)，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版，第139頁。另有關(guān)金庸武俠小說中的詩化武功的論述，可參閱何求斌：《試論金庸小說對古典詩詞的借用》，《湖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2期，第31-32頁。。

很明顯，金庸是有意識地推動中國文化與武功的結(jié)合。例如，《天龍八部》中的大理王子段譽(yù)精通中原文化：

只見段譽(yù)雙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長聲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jīng)》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5]1470

段譽(yù)在金庸筆下所有的俠客中，其文化程度幾乎是除了張三豐、黃藥師之外最高的一位。段譽(yù)以異域王子而嫻熟并熱愛中華文化，在一幫武人之前吟唱《詩經(jīng)》，以儒家思想止武，雖迂腐卻又有插科打諢的功能，雖然最終他還是被逼學(xué)武，而他所學(xué)的卻又是美妙的源自道家的逍遙派功夫“凌波微步”(4)段譽(yù)“凌波微步”雖來自逍遙派，而事實上此武功之原型乃來自《射雕英雄傳》中黃蓉的身法：“但見黃蓉上身穩(wěn)然不動，長裙垂地，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想是以細(xì)碎腳步前趨后退。”見金庸：《射雕英雄傳》，第1冊，第9回，香港明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362頁?！兑刑焱例堄洝分械那嘁眚鹜蹴f一笑也具類似功夫：“這一門‘草上飛’的輕功雖非特異，但練到這般猶如凌虛飄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币娊鹩梗骸兑刑焱例堄洝?，第4冊，第36回，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1頁。，其名稱又來自曹植的名篇《洛神賦》。此外，若再加上段譽(yù)的“六脈神劍”，段譽(yù)已躋身絕頂高手之行列，無須勤于尋覓秘籍或苦練邪功。最后，金庸又以具有“君子”之象征的梅、蘭、菊、竹四女歸段譽(yù)所有，可見他是將段譽(yù)視作中國文化的象征。

融鑄中國哲學(xué)及文化于武功之中，自是優(yōu)雅瀟灑，判然有別于邪功毒技，兩者相映成趣，黑白分明，可謂金庸筆下武功的兩種不同境界的呈現(xiàn)。這便是從武功之較量而上升至思想、文化層面的境界的頡頏，如此奇思妙想，真可謂妙不可言。

三、武功之神妙

武俠小說除了情節(jié)曲折離奇，還必須有令讀者共鳴的主題，而各派武功的特征，各個人物在武功方面之經(jīng)歷及過招時的毫厘之爭以至于微妙心理變化之刻畫，描寫得很有個性實在極度困難，而這一切卻均在金庸筆下，揮灑自如，燦若蓮花。金庸筆下之門派琳瑯滿目，武功千奇百怪，主要是以少林與武當(dāng)為首，丐幫次之，再下及其他門派以至于邪派異教，五花八門，各顯神通。

少林與武當(dāng)這兩大門派之武功乃雙峰并峙，前者源自天竺之達(dá)摩東渡，后者則由中原本土的張三豐所創(chuàng)，各有千秋。金庸立場鮮明、愛憎分明，少林常常是迂腐、無情以至于被作為開玩笑的對象，而武當(dāng)則儼然乃人性、溫暖以及博大精深的武學(xué)根源。少林高僧多被挫傷以至于死于非命，少林寺多次遭受挑戰(zhàn)以至于陷于劫難?！短忑埌瞬俊分校倭炙路秸尚茸鳛橹性淞值膸ь^大哥，率眾伏擊、殺害大遼的親宋派蕭遠(yuǎn)山一家，實乃中了慕容博的奸計，而他又在年青時犯下淫戒，與葉四娘生下虛竹后卻不聞不問，連兒子虛竹在少林寺為僧也不知，更不知葉四娘已淪為江湖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四大惡人”之一?！渡竦駛b侶》中，少林寺囿于寺規(guī)而驅(qū)逐有功于少林的覺遠(yuǎn)與張君寶。覺遠(yuǎn)大師圓寂前將《九陽真經(jīng)》傳予張君寶、郭襄以及少林的無色[6]72，張君寶據(jù)此而創(chuàng)立武當(dāng)派，郭襄憑其所悟而創(chuàng)立了峨嵋派?！兑刑焱例堄洝分械纳倭址秸煽章動粥笥谒乱?guī)與胸襟狹隘，拒絕千里迢迢前來求以交換、互享《九陽真經(jīng)》以醫(yī)治張無忌的武當(dāng)宗師張三豐[6]413。至于《鹿鼎記》中少林寺的達(dá)摩院首座澄觀，更是足不出寺，畢生未曾與寺外之人真正動手，乃被韋小寶玩弄于股掌的迂腐滑稽老和尚。唯有《笑傲江湖》中的方丈方證大師是難得的通達(dá)善良之輩，多次不顧一切地救助被岳不群以及被所謂名門正派所驅(qū)逐的令狐沖。事實上，《天龍八部》中的少林方丈玄慈便曾說過：“少林寺的舊規(guī)矩，只怕大有修正余地?！盵5]1678

至于武當(dāng)功夫之精妙，除了張三豐以“喪亂帖”以及倚天屠龍歌訣自創(chuàng)武功，并以太極拳、劍親授張無忌的演示之外，真正展示武當(dāng)功夫之精妙者乃張無忌。剛從懸崖上掉下來的張無忌早已練就九陽神功，隨便出手便以一指殺三犬[6]644。在光明頂上，張無忌以梅花為武器，再以乾坤大挪移力戰(zhàn)昆侖與華山兩派四位高手：

白虹劍的劍尖點在倚天劍的劍尖之上，只見白虹劍一彎，嗒的一聲輕響，劍身彈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躍。[6]896-897

張無忌又以手指彈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令其“手臂酸麻，虎口劇痛，長劍給他劇彈之下幾乎欲脫手飛出”[6]897。然后，他一手抱著周芷若，再空手奪去右膝被逼跪地的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手上的倚天劍[6]901。后來在武當(dāng)山上，張三豐檢測張無忌之內(nèi)功境界，已覺得他可以與覺遠(yuǎn)大師、大俠郭靖、神雕俠楊過并肩[6]1005。張無忌在趙敏率眾挑戰(zhàn)武當(dāng)之際，代張三豐接受挑戰(zhàn)：

這一招攪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黏”法，雖所學(xué)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xí)一般。[6]1007

趙敏手下阿三以其武功殺害擅長龍爪手的少林神僧空性，而他給張無忌一擊：

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遭自己的拳力帶得斜移兩步。[6]1007

張無忌學(xué)習(xí)張三豐所創(chuàng)的太極劍，即學(xué)即用已威力無窮：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上倚天劍的劍脊，勁力傳出，倚天劍登時一沉。[6]1019

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的精奧。要知張三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nèi)f化，無窮無盡?！盵6]1019

《九陽真經(jīng)》乃武當(dāng)功夫之根源，張無忌幸運地獲得原稿，功夫自是非比尋常，故其神勇亦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張無忌在萬安寺上以“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以及張三豐所授之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6]1071，不出三十招便打敗趙敏手下的玄冥二老。事實上，張無忌之武功雖有不少源自異域，但其學(xué)自張三豐的太極拳與太極劍，則均為武當(dāng)功夫之最精妙的演示，因而楊逍與韋一笑看到張無忌進(jìn)步之神速，“二人心中暗贊張三豐學(xué)究天人，那才真的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6]1071。

除了少林、武當(dāng)之外，黃藥師的武功與文化結(jié)合的色彩最為精彩，其“碧海潮生曲”之威力如下：

這套曲子模擬大海浩淼，萬里無波，遠(yuǎn)處潮水緩緩?fù)平?，漸近漸快，其后洪濤洶涌，白浪連山，而潮水中魚躍鯨浮，海面上風(fēng)嘯鷗飛，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飄至，忽而熱海如沸，極盡變幻之能事，潮水中男精女怪漂浮戲水，摟抱交歡，即所謂“魚龍漫衍”“魚游春水”，水性柔靡，更勝陸城。而潮退后水平如鏡，海底卻又是暗流湍急，于無聲處隱伏兇險，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覺入伏，尤為防不勝防。[4]773

以上文字，可謂想象之極致。更精彩的是西毒歐陽鋒以箏與黃藥師的簫作武功上的較量：

鐵箏猶似荒山猿啼、深林梟鳴，玉簫恰如春日和歌、深閨私語。一個極盡慘厲凄切，一個卻柔媚宛轉(zhuǎn)。此高彼低，彼進(jìn)此退，互不相下。[4]748

聽了片刻，只覺一柔一剛，相互激蕩，或猱進(jìn)以取勢，或緩?fù)艘源龜?，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nèi)功互相比拼。[4]749

從箏、簫之剛?cè)嵯嗫艘灾劣趦扇藘?nèi)功之路數(shù)及境界之分別，可謂精妙之極。歐陽鋒之蛤蟆功威力無窮，可是其形態(tài)丑陋不堪，與黃藥師“碧海潮生曲”之仿若韓湘子之神仙境界可謂相去千萬里：

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發(fā)出牯牛嘶鳴般的咕咕聲，時歇時作。[4]762

郭靖傳承自北丐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與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在武功上已觸類旁通，威力大增：

左手發(fā)“鴻漸于陸”，右手發(fā)“亢龍有悔”，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高招。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無雙，一招已難抵擋，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jìn)合擊？以黃藥師、歐陽鋒眼界之寬，腹笥之廣，卻也是從所未見，都不禁一驚。[4]752

黃蓉以學(xué)自《九陰真經(jīng)》上的“移魂大法”而勝卻丐幫彭長老的“攝心術(shù)”[4]1164，按金庸的解釋，此即為南宋時期的“催眠術(shù)”或“精神治療”，遠(yuǎn)比弗洛伊德的“精神治療”要先進(jìn)近七百年。后來，楊過亦識得此術(shù)，并借此在英雄大會上打敗蒙古高手達(dá)爾巴[7]546-549。20年古墓中寂靜自守，早練成了小龍女無人能及的耐心，故而心無旁騖。最體現(xiàn)耐心、靈性以及創(chuàng)造性的乃小龍女在英雄大會上力戰(zhàn)金輪國師的一幕：

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jié)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jié)奏而組成，是故音樂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柔和中節(jié)，得心應(yīng)手。[7]553

小龍女在此之功夫表演，“飄逸無倫，變幻萬方”[7]553，近乎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她以“天羅地網(wǎng)勢”而使出周伯通所授的一心兩用法，“數(shù)十柄長劍此上彼落，寒光閃爍，煞是奇觀”[7]1094。其劍法，頗近段譽(yù)的“六脈神劍”，隨時出劍，遠(yuǎn)近皆及，處處有劍。此際，其武功已勝卻金輪國師，令他血染僧袍[7]109。事實上，小龍女之劍網(wǎng)，實源自金庸短篇小說《蘭陵老人》中的片斷：

手持長劍短劍七口，舞于庭中。七劍奔躍揮霍，有如電光，時而直進(jìn)，時而圓轉(zhuǎn)。[3]803

當(dāng)然，她突然失去戰(zhàn)意而冥思當(dāng)年隔著花叢與楊過練《玉女心經(jīng)》的美好時光[7]1101，也是曠古絕今，但隨即她又于瞬間收斂心神而擊敗全真五子，再力克九大高手，全真五子中四人負(fù)傷，勝負(fù)已分[7]1103。同樣，楊過傳承自獨孤求敗的“重劍無鋒”與小龍女的“天羅地網(wǎng)勢”及周伯通的左右互搏的劍術(shù)，皆是武學(xué)中的至高絕技[7]1121。楊過由神雕訓(xùn)練與指導(dǎo)且在山洪的沖擊中，方悟得獨孤求敗劍術(shù)之精妙境界：“至于劍術(shù)，至此而達(dá)止境。”[7]1121南帝一燈大師感嘆：“如此少年英杰，實在難得。”[7]1273楊過的“黯然銷魂掌”，共十七招，厲害之處，全在內(nèi)力[7]1477-1478。楊過的“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落英繽紛掌已相形見絀[7]1594，黃藥師以為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dāng)世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其“桃華落英掌”則輸卻一籌[7]1594。

《笑傲江湖》中，岳不群所代表的華山氣宗“拘泥不化，不知變通”[8]400。風(fēng)清揚批評令狐沖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教成蠢牛木馬[8]404，而其所屬的劍宗所主的劍術(shù)至理在于“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令狐沖一旦領(lǐng)悟精義，劍術(shù)登時大進(jìn)[8]401，各招混成連綿，無懈可擊[8]404。風(fēng)清揚所傳授予令狐沖的“獨孤九劍”包括“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以及“破氣式”[8]423，可盡破天下武功、兵器、暗器以至于氣功，本已獨步天下，再加上他在思過崖上練習(xí)了五岳劍派各家劍法以及魔教十長老的破解之法，劍術(shù)可謂世所罕匹。其神妙處在令狐沖助日月神教右使向問天解正邪兩派之合攻之際[8]776-784以及后來在杭州梅莊與“江南四友”比試劍術(shù)時[8]830-853，逐一呈現(xiàn)。令狐沖跟風(fēng)清揚學(xué)劍，除了學(xué)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lǐng)悟到“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xué)中的精義，這項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當(dāng)令狐沖在西湖底下的牢獄中與任我行比劍時，“獨孤九劍”的精妙一經(jīng)任我行如此“驚天動地的人物”的高手的激發(fā)，劍法中的種種奧妙精微之處才發(fā)揮得淋漓盡致[8]880。少林寺的方證大師、日月神教的向問天、“江南四友”、日月神教的任我行，均是令狐沖練習(xí)“獨孤九劍”與提升武功的對手。

《笑傲江湖》中的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武功神妙莫測，是金庸筆下少有被認(rèn)可的少林高僧，在與任我行過招時，他舉重若輕：

但見方證大師掌法變幻莫測，每一掌擊出，甫到中途，已變?yōu)楹脦讉€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8]1168

方證大師甚至能從微弱的呼吸中辨認(rèn)匿藏于匾額之后的令狐沖的內(nèi)力亦正亦邪，令狐沖稱其為“神人”[8]1181。《鹿鼎記》中，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的“凝血神抓”，中此招者不可絲毫運勁化解，必須在泥地掘個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個時辰，共須掩埋七天，方無后患[9]567。假太后毛東珠的“化骨綿掌”亦相當(dāng)厲害，中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于遍體如綿，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9]1049?！耙粍o血”的馮錫范用劍尖點人死穴，被殺的人皮膚不傷，決不出血。長平公主亦不得不承認(rèn)：“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dāng)世也沒幾人?！盵9]1085然而，偷襲別人更是馮錫范的拿手好戲，他除了偷襲陳近南，又偷襲吳六奇等人，吳六奇大罵他“陰險卑鄙”[9]1402。如此下作，即使武功高強(qiáng)，亦如小偷式的人物，更何況其武功離上乘者，仍相去甚遠(yuǎn)。

當(dāng)然，金庸在武功的書寫上亦有枉費心血而“反響甚微”的例子(5)“反響甚微”描寫參見吳秀明、陳擇綱撰：《金庸：對武俠本體的追求與構(gòu)建》，載《當(dāng)代作家評論》1992年第2期，第55頁。。在《碧血劍》中，袁承志在與玉真子決斗之際和阿九(長平公主)卿卿我我，無意間使出金蛇郎君的“意假情真”所“蘊蓄男女間相思繾綣之時的兩情真真假假、變幻百端、患得患失、纏綿斷腸的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實似虛”[10]755，一劍將玉真子的手臂斬斷。這一幕完全難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相提并論。試問身為公主，阿九如何能在人前與袁承志卿卿我我？又如《俠客行》中的石破天參透了壁上圖譜這一幕：“其時劍法、掌法、內(nèi)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盵3]668這不是沒可能，只是過于神速。石破天練成俠客島石壁上圖譜之神妙武功后與龍、木兩島主試功時，“三個人的掌風(fēng)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xué)中的巔峰功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并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地酥解跌落”[3]673。《連城訣》中的神照功非常奇妙，丁典被刺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仍能練成上乘武功[11]110。在沒有令人信服的情節(jié)鋪墊下，石破天與丁典雖絕技神妙，但卻無法成為蕭峰、郭靖、楊過、張無忌般令讀者信服的人物。

四、武功之創(chuàng)造性

主人公的武功具有創(chuàng)造性，在金庸筆下并不多見，除了周伯通、楊過及張三豐外，其他主角在武功上幾乎毫無創(chuàng)造性可言。周伯通之左右互搏乃其獨創(chuàng)，及至小龍女手上得到了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其將左右互搏融入“天羅地網(wǎng)式”中，成為一道道絕妙無雙的劍網(wǎng)。楊過在武功的覺悟上更早，他自小渴望學(xué)習(xí)上乘武功，后轉(zhuǎn)益多師，身手自是不凡，因而頓悟“開宗立派”的重要性：

他一生遭際不凡，性子又貪多務(wù)得，全真派的、歐陽鋒的、古墓派的、九陰真經(jīng)、洪七公的、黃藥師的，諸般武功著實學(xué)了不少，卻又均初窺門徑，而沒深入。這些功夫每一門都精奧無比，以畢生精力才智鉆研探究，亦難望其涯岸，他東摘一鱗、西取半爪，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7]673

楊過深覺金輪國師的話實是當(dāng)頭棒喝，說中了他武學(xué)的根本大弊[7]673，由此而決意“開宗立派”?！伴_宗立派”的觀念，在金庸所有的武俠小說中，是除了張三豐之外，從所未有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楊過立意自成一家，故創(chuàng)造了以情為基礎(chǔ)的“黯然銷魂掌”，其威力所向無敵，連黃藥師亦自嘆不如。楊過以嵇康的四言詩融入劍法：

風(fēng)馳電掣，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7]839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7]839

楊過又以神雕為師，在山洪中受訓(xùn)：

過得月余，竟勉強(qiáng)已可與神雕驚人的巨力相抗，發(fā)劍擊刺，呼呼風(fēng)響，不禁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學(xué)，頗有渺不足道之感。[7]1117

楊過以16年時間鉆研無劍勝有劍[7]1384，楊過所使玄鐵劍重逾80斤，可撥千斤之鐘[7]1182，威力駭人。神雕又以海潮訓(xùn)練楊過，在海邊苦練6年：

當(dāng)晚子時潮水又至，他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中舞劍，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般自上沖下，每當(dāng)?shù)钟蛔。銤撊牒５讜呵叶惚?。[7]1387

神雕之逼楊過跌入山洪，固然是為了練習(xí)劍術(shù)，亦是“洗禮”，令其“重生”。楊過又悟到劍不必鋒[7]1120，由此其劍術(shù)已臻絕頂：

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雖年代相隔久遠(yuǎn)，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xí)的劍法已彷佛于當(dāng)年天下無敵的劍魔。[7]1271

其后，楊過領(lǐng)悟在武學(xué)上必需學(xué)習(xí)獨孤求敗，以此劍術(shù)打敗天下群雄，方才痛快[7]1121。這也是楊過重塑江湖之決心，故氣象與郭靖大為不同。楊過集各家之大成，兼熔鑄文化而自創(chuàng)“黯然銷魂掌”。他生平受過不少武學(xué)名家的指點，自全真教學(xué)得玄門正宗內(nèi)功的口訣，自小龍女學(xué)得《玉女心經(jīng)》，在古墓中見到《九陰真經(jīng)》，歐陽鋒授以蛤蟆功和逆轉(zhuǎn)經(jīng)脈，洪七公與黃蓉授以打狗棒法，黃藥師授以彈指神通和玉簫劍法，除一陽指外，他對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學(xué)無所不窺，此時融會貫通，卓然一家。只因他單剩一臂，故不以招數(shù)變化取勝，反而故意與武學(xué)道理相反，“黯然銷魂掌”的威力驚人，連黃藥師的“桃華落英掌法”亦相形見絀，甚至全真派掌門丘處機(jī)亦承認(rèn)武功已不及楊過，后來又以獨臂單劍打敗蒙古六大高手[7]1169。

武當(dāng)派的祖師張三豐參悟王羲之的“喪亂帖”、倚天屠龍歌訣以及龜蛇互搏而創(chuàng)造出了太極拳、太極劍。金庸在張三豐的武功創(chuàng)造性的書寫上所花的心思不下于書寫楊過的自創(chuàng)武功的過程：

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每一字包含數(shù)招，便有數(shù)般變化?！褒垺弊趾汀颁h”字筆畫甚多，“刀”字和“下”字筆畫甚少，但筆畫多的不覺其繁，筆畫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似風(fēng)飄，似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6]131

此乃無意之書，乃渾然天成的武功創(chuàng)造：

張三豐情之所至，將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后見到更屬機(jī)緣巧合。師徒倆心注神會，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jié)合、物我倆忘的境界之中。[6]132

這一套拳法，張三豐一遍又一遍地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臨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dāng)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yīng)機(jī)，霆不暇發(fā)，電不及飛，這一直乃“鋒”字最后一筆。[6]132

以上乃絕妙武功，亦是絕妙文字與想象。張三豐之武功實如詩學(xué)之神韻派，隨興之所至而抒寫胸臆。24字，215筆中的騰挪變化，此為“倚天屠龍功”[6]132-135?！扒橹痢薄盁o此意”“物我兩忘”“長嘯”及“興致已盡”[6]132，以上種種境界，皆為“魏晉風(fēng)度”，也是金庸用以推崇一代宗師張三豐的最崇高修辭，就連以嵇康四言詩與江淹詩句自創(chuàng)武功的楊過，亦屈居其下。而張三豐所授予張無忌的太極神功，其精彩更是無與倫比：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武當(dāng)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豐所創(chuàng)太極拳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勢、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收，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云流水，瀟灑無比。[6]1007

以上書寫為百年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之罕見。張三豐此際已為百歲之身，自然不及張無忌之神力與敏捷，故張無忌實為張三豐之替身，亦可謂其徒子徒孫，其以太極拳作出精彩之演示并擊敗敵人，亦為張三豐之勝利。

五、武功之兩極化

金庸在武俠小說中的武功書寫的另一特征，則為武功之神話化與人間化?！短忑埌瞬俊分?，蕭峰“降龍廿八掌”中的“見龍在田”發(fā)掌于十五六丈之外(即將近50 m的距離)，然后再搶近至三四丈處(10 m左右)再發(fā)掌，后掌推前掌，可謂神乎其技。又：

天下武術(shù)之中，任你掌力再強(qiáng)，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5]1761

然見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fā)。殊不料蕭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處，又是一招“見龍在田”，后掌推前掌，雙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5]1760

蕭峰連發(fā)三掌，奪回阿紫，丁春秋落荒而逃[5]1762，一招便震懾群雄。虛竹雖早年功夫遠(yuǎn)不及蕭峰，而他奇遇不絕，武功直逼蕭峰，他學(xué)自天山童姥的天山折梅手統(tǒng)合天下武功，雖只六路，卻包含了逍遙派武學(xué)的精義，其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諸般兵刃的絕招，招式奇妙，變化繁復(fù)，天下任何招數(shù)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5]1546。獲天山童姥教授飛躍之術(shù)后，虛竹之輕功似在蕭峰、慕容復(fù)以及段譽(yù)之上 ：

虛竹縱身躍起，老高地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干。[5]1499

至于段譽(yù)的六脈神劍，亦威力無窮：

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象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fēng)雨大至之勢。[5]1789

段譽(yù)以其六脈神劍，可成為天下第一 ：

段譽(yù)所使“六脈神劍”神妙無比，雖知他所學(xué)未精，但只需有高人指點，稍加習(xí)練，便可成為天下第一高手。[5]1789

號稱“北喬峰，南慕容”的慕容復(fù)便不敵段譽(yù)而“帽子遭剝落，登時頭發(fā)四散，狼狽不堪”[5]1791。當(dāng)然，段譽(yù)的六脈神劍有時不聽使喚，因此其為“天下第一”，只是理論上而已。

《天龍八部》中慕容家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武功源遠(yuǎn)流長：

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將慕容彥超，威震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學(xué)奇才慕容龍城，創(chuàng)出“斗轉(zhuǎn)星移”的高妙武功，當(dāng)世無敵，名揚天下。[5]1726

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為大大不同，在尋常武人看來，自是極不順眼，再加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流傳，漸漸的竟致眾惡所歸。[5]1727

事實上，早在《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便同樣以龍爪手勝卻少林空性神僧之龍爪手，張無忌便說：

晚輩以少林派的龍爪手勝了大師，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礙？晚輩若不是以少林絕藝和大師對攻，天下再無第二門武功，能占得大師半點上風(fēng)。[6]858

張無忌此時之理念與慕容家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可謂異曲同工。在明教光明頂秘道中，張無忌便心想：“成昆一生奸詐，嫁禍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彼身。”[6]849張無忌又同樣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方法，用內(nèi)力將華山掌門鮮于通扇中射出的金蠶蠱毒逼回去，反射對方[5]865。長無忌中了宋青書的“花開并蒂”四式，卻均以“乾坤大挪移”功夫挪移到了宋青書身上[6]909。不同的是張無忌身負(fù)天下各種絕頂武功于一身，而慕容家之武學(xué)理念雖不乏野心與矜驕，卻缺乏了最基本而威力無窮的“九陽神功”作基礎(chǔ)。“九陽神功”之威力令張無忌在武學(xué)上舉重若輕，學(xué)什么像什么，而慕容家缺乏此深厚的內(nèi)功為基礎(chǔ)，所學(xué)的“彼之道”，大抵只得皮相而已，故而只是以虛名招搖而自招其辱，而真正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者，原來是張無忌。

此外，《天龍八部》中，吐蕃國師鳩摩智與玄苦大師均擅“燃木刀法”，金庸所賦予此刀法之厲害處，可謂奇思妙想。鳩摩智有心炫耀其燃木刀法，此刀法之神妙之處在于他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損傷木材絲毫，刀上所發(fā)熱力，卻要將木材點燃生火。蕭峰的師父玄苦大師即擅此技，自他圓寂后，少林寺中已無人能會[5]1689。

金庸在《天龍八部》中力貶少林高僧及其武功，而在此故事中卻突然筆鋒一轉(zhuǎn)，以少林掃地僧為少林挽回面子。蕭峰乃萬夫莫敵之高手，然而少林寺掃地僧的武功卻在蕭峰之上，他將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化在墻上，登時無影無蹤，消于無形[5]1869。蕭峰自成藝以來未逢敵手，而卻自覺武力遠(yuǎn)遜掃地僧[5]1869?！缎Π两分邢騿柼斓摹拔谴蠓ā本故菍Ψ焦淼膬?nèi)力導(dǎo)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肋，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8]794。以上這一切關(guān)于武功的書寫，實際上是武功的神話化。

至于金庸幾部以清朝為背景的武俠小說中，其所書寫的武功則表現(xiàn)為“人間化”特征?！讹w狐外傳》中描寫小胡斐先后與商老太及八卦門高手王劍杰、王劍英打斗，便花了近20頁的篇幅[12]104-126，此中均是拳來刀往，絕無飛天遁地的夸張武功。溫州太極高手趙半山在商家堡借鋤奸之際向胡斐講授太極拳的“亂環(huán)訣”與“陰陽訣”的要理，均是加之剛、柔、虛、實、快、慢之錯綜變化以及臨敵之應(yīng)對。關(guān)鍵在于，“我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xué)高手”[12]144。以技巧取勝，借力打力，便是武功的“人間化”，而非《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以及《倚天屠龍記》等小說中猶如神仙般的功夫了。武功之“人間化”的階段中，最高妙者亦莫過于《鹿鼎記》中的以下一幕，長平公主神功驚人：

但見白衣尼仍穩(wěn)座椅上，右手食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太后倏進(jìn)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fēng)將四支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后傾斜，突然間房中一暗，四支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shù)招，余下兩支也都熄了?！灰姲滓履釋⒒鹫圯p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shù)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為袖風(fēng)所送，緩緩飛向蠟燭，竟將四支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9]1046-1047

其神妙有如魔術(shù)表演，奇幻又優(yōu)美?！讹w狐外傳》中號稱“千手如來”的趙半山的暗器絕技亦相當(dāng)絕妙：

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只見百余枚暗器打在墻上，隱隱依著自己的身子，嵌成一個人形。[12]131

而貌不驚人、剛出江湖的袁紫衣亦有不俗的表現(xiàn)，他以軟鞭卷起曹侍衛(wèi)的劍柄，順勢上提，頭也不回，任其下跌，同時又挑釁梧州八仙劍掌門藍(lán)秦。當(dāng)藍(lán)秦激怒拔劍出鞘時，袁紫衣使出以下妙招：

這時空中長劍去勢已盡，筆直下墜。袁紫衣軟鞭甩上，鞭頭卷住劍柄，倏地向前一送，長劍疾向藍(lán)秦當(dāng)胸刺來。[12]255

以上幾幕，在金庸以清朝為背景的幾部武俠小說中已是相當(dāng)高層次的武功書寫。然而，以清朝為背景的幾部小說中的主人公的武功卻基本均表現(xiàn)為人間化特征?！讹w狐外傳》中的胡斐，勤修苦練，“增強(qiáng)內(nèi)力”，而在聽風(fēng)之術(shù)上，其“耳音較之趙半山尚有不及”[12]178-196。胡斐甚至只“精研單刀拳腳，對其余兵刃均不熟悉”[12]234，且敗于袁紫衣鞭下，“右頰兀自劇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12]251。在與鐘氏三雄對打時，“胡斐暗暗叫苦，情知再斗下去非敗不可”[12]320。《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因病求醫(yī)于蝴蝶谷胡青牛門下卻成為醫(yī)藥高手，世所罕匹，而《飛狐外傳》中的胡斐卻對醫(yī)藥一無所知，猶如仆人，完全聽命于程靈素的指揮，前往求見毒手藥王[12]363-373。在福安康府中，胡斐又中了福安康的圈套，雙手被禮盒夾住，危在旦夕[12]558。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中，胡斐因見突然出現(xiàn)的袁紫衣而遭湯沛暗算[12]713,而且，只見四大掌門的外貌，胡斐便已有“懼意”[12]627。到了紅花會中的人出現(xiàn)時，胡斐的拳法不敵陳家洛[12]738-740，刀法不及無塵道人的劍法[12]741。故事將結(jié)束之際，胡斐與功夫不高的田歸農(nóng)打斗時，亦多處受傷，若非倚仗南蘭的指引從其父親胡一刀墓旁挖出“冷月寶刀”，胡斐絕對無法取勝[12]813-814。同樣，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苗人鳳(6)計六奇記載李自成有左先鋒名為苗人鳳。計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點校：《賊將官銜》，見《明季北略》，下冊，第23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55頁。，亦連遭暗算，先是腿上中了貴州蔣氏毒針[12]43，再后來又雙眼中毒而盲[12]326。而且，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竟被田歸農(nóng)誘騙而拋夫棄女?！侗萄獎Α分械脑兄驹谛写袒侍珮O時竟然敗于玉真子手下，被點三處大穴而被捕[10]502。在此之前，袁承志的功夫可謂難逢敵手，可以破溫氏兄弟5人及10多名弟子的五行八卦陣，力大能拋10個裝滿金銀的大箱[10]393，而卻敗于玉真子手下，由此而令袁承志這英雄人物泄氣。以上這一連串重要角色在武功上的失敗，在金庸早期的武俠小說中，絕無僅有。

簡而言之，即在固有的故事中，再安插進(jìn)去的英雄根本無法“成長”，胡斐無法超越紅花會這些絕世高手，故此胡斐最終是個早夭的人物，既成不了大俠，亦成不了英雄。金庸自言：

《飛狐外傳》所寫的是一個比較平實的故事，一些尋常的人物，其中出現(xiàn)的武功、武術(shù)，大都是實際而少加夸張的……不像降龍十八掌、六脈神劍、獨孤九劍、乾坤大挪移那么夸張。[12]821

武功之“夸張”與“實際”，實即武功之神話化與人間化。武功之“人間化”的最明顯人物便是《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有論者認(rèn)為：

韋小寶不懂武功而武功高手死在他手下，他靠的是匕首、寶衣、爐灰、砂子、蒙汗藥之類的東西。無勝有是東方深厚的傳統(tǒng)智慧之一。[13]139

這似乎難以上升到有、無的哲學(xué)思考。韋小寶歷拜名師，全是當(dāng)世絕頂高手，包括海大富、陳近南、神龍教的洪安通夫婦以及長平公主，并曾在少林寺達(dá)摩院首座澄觀的指導(dǎo)下練習(xí)：

韋小寶拼命掙扎，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哪里掙扎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天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后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貍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dāng)真管用。”[9]1242

“管用”亦就是“實際”，他的各位師父的功夫都太“夸張”。由于韋小寶生性憊懶，所記得的便不多，但卻制服過假太后，并打敗長平公主的徒弟阿珂[9]1070。在長平公主受青海喇嘛圍攻時出手相助，韋小寶的方法相當(dāng)拙劣但卻實際省事，在房門板壁后逐一將他們刺死[9]1073。韋小寶救過長平公主、茅十八、康熙、方怡、沐劍屏、陶紅英、順治以及天地會與沐王府一干人等。金庸透過何惕守之口描寫了韋小寶的目標(biāo)為本的下三濫手段：

什么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9]1770

故論者一直以來對韋小寶之所為嗤之以鼻，甚至認(rèn)為金庸在《鹿鼎記》中塑造的韋小寶形象乃反俠之書寫，這種觀點實可商榷。很明顯的是，韋小寶是金庸武俠小說武功之人間化的最高典范，韋小寶不大懂武功，但其手段卻屢救武功絕頂之人，由此更加突顯了金庸描寫武功人間化、俠客世俗化之意圖。

六、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乃江湖中人孜孜以求的夢想?！渡涞裼⑿蹅鳌分校鞫練W陽鋒為了成為天下第一而不斷害人，陰招盡出，先在船上恩將仇報偷襲洪七公，再在黃藥師與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決斗時，意圖除掉黃藥師，又在大理襲擊南帝一燈大師[4]1264。然而，在其義子楊過心中，歐陽鋒必須苦思一夜方能破解洪七公打狗棒法的最后一招“天下無狗”，故西毒的武功終遜北丐洪七公一籌[7]444。歐陽鋒的特征猶如毒蛇，每救他一次，即為他反噬一次，這就像東郭先生的寓言，金庸為了警告世人，設(shè)計了不后悔一再拯救歐陽鋒的洪七公形象。故此，在華山論劍之際(7)相關(guān)論述可參閱何求斌：《論“華山論劍”的文化淵源》，《湖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6期，第8-10頁。，黃藥師與一燈大師均一致以道德崇高與武功蓋世而推崇洪七公當(dāng)為武功天下第一。一燈大師說：“七兄，當(dāng)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誰？”[4]1599丘處機(jī)認(rèn)為東邪、西毒及南帝在為人處世上各有不足，唯有洪七公“行俠仗義，扶危濟(jì)困”而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即令有別人在武功上超過洪七公，而天下豪杰之士，必奉其為“武林中的第一人”(8)金庸：《射雕英雄傳》，第4冊，第39回，香港明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6頁。然而有論者卻認(rèn)為：“洪七公食古不化，要做英雄但到頭來卻后悔，行事又有雙重標(biāo)準(zhǔn)，雖然一身本事，受人景仰，但也算不上是真英雄?！敝傅氖呛槠吖胚^為非作歹的歐陽克而對梁子翁下殺手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又在兩次分別拯救與讓了歐陽鋒之后而受其害。此實乃苛求太過。詳見潘國森：《話說金庸》，香港明窗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4頁。。《神雕俠侶》中，蒙古王子霍都企圖以金輪國師為中原武林盟主[7]493，小龍女卻打敗了金輪國師而獲得武林盟主之位，但小龍女卻視之如敝屣[7]566-567。郭靖在《神雕俠侶》中的盟主推舉大會中，中原群雄均認(rèn)為其“武功驚人，又當(dāng)盛年，只怕已算得當(dāng)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qiáng)得過他”[7]494。及至《神雕俠侶》，從蒙古來到中原的霍都王子亦認(rèn)為郭靖乃“中原漢人第一”[7]858?！缎Π两分械娜赵律窠探讨鳀|方不敗更有“當(dāng)世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作“不敗”，“果真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8]246。除此之外，我們還不能忽略一位在武學(xué)上沒有實踐卻滿腹經(jīng)綸，對各門派之功夫了如指掌的人物，那就是《天龍八部》中的隱形高手王語嫣。

綜觀金庸所有武俠小說，真正的天下第一，應(yīng)是既在江湖中難逢敵手，復(fù)在戰(zhàn)場上以武功卻敵的蕭峰與郭靖。武功與戰(zhàn)爭實在沒法相提并論，一個人縱使武功天下無敵，但到了千軍萬馬之中，卻也全無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性命而已。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大軍交戰(zhàn)相較，可謂小巫見大巫[5]1172。然而，《天龍八部》中的蕭峰卻創(chuàng)造性地以功夫融入戰(zhàn)爭，并發(fā)揮驚人的效果：

蕭峰以指尖戳馬，縱馬向楚王直沖過去，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在馬腹之下拉開強(qiáng)弓，發(fā)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衛(wèi)士舉起盾牌，將箭擋開。蕭峰縱馬疾馳，連珠箭發(fā)，第一箭射倒一名衛(wèi)士，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5]1181

蕭峰以出奇制勝的功夫結(jié)束一場內(nèi)戰(zhàn)，助遼帝耶律洪基重奪皇位：

蕭峰斜身躍起，落上皇太叔的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挺臂將他高高舉起，叫道：“快叫眾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嚇得呆了，說不出話來。[5]1183

蕭峰所使的只不過是中原武林中平平無奇的地堂功夫，憑其“眼明手快，躲過了千百只馬蹄的踐踏”[5]1182。此亦蕭峰為段譽(yù)、虛竹及慕容復(fù)所不及之所在，此乃其智與勇的結(jié)合。在《神雕俠侶》中，郭靖則在襄陽城以“上天梯”功爬上城墻的驚險一幕突顯其以武功應(yīng)用于戰(zhàn)場之智慧：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暗暗吃驚，跌下城去雖然不致受傷，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如何殺得出去？此時敵軍逼近城門，我軍若是開城接應(yīng)，敵軍定然乘機(jī)搶門。危急之中不及細(xì)想，左足在城墻上一點，身子陡然拔高丈余，右足跟著在城墻上一點，再升高了丈余。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當(dāng)世會者極少，即令有人練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墻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躍上丈許，武功之高，的是驚世駭俗。霎時之間，城上城下寂靜無聲，數(shù)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7]885

郭靖再以三箭打敗忽必烈大軍：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未能還手，豈非輸于他了？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左足一踏上城頭，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猿臂伸屈，長箭飛出，對準(zhǔn)金輪法王發(fā)來的那箭射去，半空中雙箭相交，將法王來箭劈為兩截。法王剛呆得一呆，突然疾風(fēng)勁急，錚的一響，手中鐵弓又已斷折?！B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斷弓，第三箭卻對準(zhǔn)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這大纛迎風(fēng)招展，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猛地里一箭射來，旗索斷絕，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fā)喊。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己軍士氣已沮，當(dāng)即傳令退軍。[7]886-887

郭靖的神威更在力斥忽必烈的招降以示忠貞不屈之后，身在千軍萬馬之中，將“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jīng)”及全真派天罡北斗陣法，融會貫通，在戰(zhàn)場上施展開來：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xué)“降龍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緊緊圍住，心想他內(nèi)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厲，必難持久。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九陰真經(jīng)”，初時真力還不顯露，數(shù)十招后，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qiáng)忽弱，忽吞忽吐，從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那已是洪七公當(dāng)年所領(lǐng)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絲毫不落下風(fēng)，而且乘隙反撲，越斗越是揮灑自如。……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qiáng)，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陣的陣法，斗到分際，身形穿插來去，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7]905

以上以武功駕馭戰(zhàn)場的兩幕，渾然天成，正如馮其庸評曰：

金庸小說中許多大的斗爭場面，時時感到作者的筆下雖然在驅(qū)遣著千軍萬馬，但卻運筆如椽，頭緒井然，實不讓古人。[14]47

郭靖作為中原武功第一的身手，于焉展現(xiàn)，其博大精深與勇猛剛烈，舉世無匹，萬夫莫敵，乃蕭峰之后，在戰(zhàn)場上如天神般橫掃千軍的英雄[7]905。

其實，武學(xué)亦乃文化的一部分，千頭萬緒，千門萬戶，萬變不離其宗，此乃至理名言。金庸借一代宗師張三豐之口曰：

紅花白藕，天下武學(xué)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bǔ)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6]412

此言足垂萬世之范?？v觀以上金庸在武功的書寫上所耗費的無數(shù)心血，無疑令人嘆服，有論者指出：

武打?qū)懸饣氖址?，正是大大拓展了武俠文類的彈性空間，金庸在利用此彈性空間方面，無疑是最具創(chuàng)意與成績的一位。[13]150

而金庸在武功的斗爭過程中又予以文化、道德以至于一念之間的微妙變化以衍生驚變，此乃其在武俠小說上的創(chuàng)造性所在。

七、結(jié)語

金庸之武功書寫不局限于打斗，更賦予了人生哲理。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有兩重意思：一是“挪移”之意，亦即將敵方的力量轉(zhuǎn)移，卸去其力量，這正為其后來跟張三豐學(xué)習(xí)太極拳大有關(guān)聯(lián)，亦因其已早有基礎(chǔ)，再加上穎悟，故能在頃刻間學(xué)得張三豐草創(chuàng)的太極拳以打敗趙敏手下的高手，力挽武當(dāng)于傾覆之狂瀾；二是“乾坤大挪移”武功之出現(xiàn)，落在可以挪移乾坤的明教教主張無忌身上，他有幸獲此絕頂武功秘籍并能頃刻練就且避過走火入魔之險，力敵群雄，行俠仗義，然而他卻無法以此武功挪移乾坤，他不懂也不屑于政治，故在朱元璋及其部下逼宮之際，便決定與趙敏退出江湖，隱居蒙古。張無忌作為俠客而不沾政治，故能免于蕭峰與郭靖之死難，張無忌、趙敏之結(jié)合正如楊過與小龍女之模式，既完成俠客的事功，又能抽身而退，兩全其美。

然而，武功在政治面前是無力的，袁承志便說：“武功強(qiáng)只能辦些小事，可辦不了大事?！盵10]426丁典也慨嘆：“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盵11]77絕世的武功縱使在江湖上可以解決紛爭、主持公義，然而卻解決不了政治上的紛爭[9]1187。金庸指出：“世上最厲害的招數(shù)，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jī)關(guān)陷阱?！盵8]405因此，武功蓋世的大俠不是自殺、戰(zhàn)死，便是離開中原，隱居異域。